我是你的朋友

2020-05-21 16:23叶玲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5期
关键词:厂长小男孩电梯

叶玲

打开电脑的那一刻,邢子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一种想和他人说说话、聊聊天的冲动。

邢子以前是从不上网聊天的。邢子一直认为在网上聊天的“网虫”都是整日无所事事的人。邢子好歹是一家有着千号工人的工厂书记,不屑于聊天。邢子这晚和以往每一个晚上一样,吃完晚饭,喝了茶,便把自己关进书房,写了40分钟书法,这40分钟时间,是邢子每天最享受的时光。邢子当初决定练习书法,只是想让自己有一个高雅的爱好,以增加修养。可几年下来,邢子体会到的却是练习书法的另一种妙趣。邢子喜欢用毛笔饱蘸墨汁在宣纸上挥毫泼墨的那个感觉,喜欢笔锋在宣纸上游走时令人心动的那种甜蜜。对,邢子一直认为自己写字时,内心是安静而甜蜜的。工作忙碌了一天的邢子,需要这种安静和甜蜜。

这晚写完字,邢子坐下来,又喝了几口茶。他发现,他的内心并没有往日的那种安静和甜蜜,没有往日那种写完字后的满足与愉悦。内心依然不能平静的邢子发了一会愣,然后他下意识地打开了电脑。

打开电脑后,邢子没有像以往那样浏览新闻,这次打开电脑后邢子突然有了一种渴望,这种渴望非常强烈。邢子强烈地渴望和人说说话,说说心里话。

邢子进了聊天室。立刻,一堆五花八门怪里怪气的名字向邢子涌来,邢子的眼睛一下就花了。邢子不知道该和谁聊。一串串的英文名字邢子一个也不认识,邢子学的那点英文早就还给老师了,邢子只认识中文。最终邢子在一堆中文名字中选了一个:窗外雨纷纷。他觉得这个名字清爽飘逸,还有点浪漫。

“这应该是个女人吧。”邢子盯着这个让他觉得好听的名字,在心里说。邢子希望窗外雨纷纷是个女人,他也认定窗外雨纷纷是个女人,一个有情调的女人。这么多年了,邢子还从没有和一个陌生女人單独聊过。此刻,邢子却真的想和一个女人说说自己的心里话,特别是一个陌生女人。

“嗨,你好!”邢子和窗外雨纷纷打了招呼。当然,邢子也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一个与窗外雨纷纷很搭的网名,叫“行人欲断魂”。

邢子在键盘上敲打这几个字时,心咚咚地跳得厉害。邢子在书记的位置上坐了快七年了,七年里,邢子经常在全厂一千多人的大会上讲话,邢子已经习惯了面对一千多号人口若悬河,脸不红心不跳。可这次,邢子却心跳得特别厉害,脸颊似乎也有些热。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邢子在台上讲话时,台下有那么多“窗户”向邢子打开,邢子看到那些“窗户”就文思泉涌,就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理。可现在,邢子却看不见那扇“窗户”,他甚至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连是男人女人都不知道,就这样开始聊天,邢子真的不习惯对一个他看不见的人说话。但是,邢子现在感觉非常好,他觉得那个窗外雨纷纷就像他忠实的听众一样,睁着一双忽闪忽闪美丽的大眼睛正凝视着他,专注而认真地聆听呢。再看看自己“行人欲断魂”的网名,邢子摇摇头,无声地笑了。

“你好。”窗外雨纷纷给了回应。

“你好……能和你说说话吗?”邢子小心翼翼地说。

“可以,我可以当你忠实的听众。”窗外雨纷纷又很快回话了。

邢子看到这行字后激动得脸都红了。然后,红着脸的邢子又愣在那儿。他按着咚咚跳的心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邢子看不到那个人,只能想象着对面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

“你怎么不说话?”窗外雨纷纷说。

“……”

“你不说话我就下线了。”窗外雨纷纷似乎有些不耐烦。

“你经常上网吗?”邢子终于敲下了这几个字。

“不经常。我没有时间经常上网。”窗外雨纷纷说。

“你上网都做些什么?你聊天吗?”

“不。”窗外雨纷纷说。

“那你上网做什么?”

“我上网一般是了解信息,我生意上需要。”窗外雨纷纷说。

“你做生意?你是一个……女强人?”

“对不起,今天好像不是说我,而是我听你说。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窗外雨纷纷似乎又有些不耐烦。

邢子无声地笑了一下,刚才咚咚跳的心这时轻松了下来。邢子又敲下了一行字:“他们说在网上聊天无真话可言,一切皆是假的。你怎么认为?”

“你下面要对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窗外雨纷纷没有回答邢子的问话,却反问了邢子一句。

邢子又笑了一下,说:“我想对你说说心里话,当然是真话。”

“你说吧,我就当你说的全是真话。”窗外雨纷纷说。

……

20分钟里,邢子觉得自己说了很多话,可等下了线,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刚才说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语无伦次,唠唠叨叨像个老人一样说一些无用的东西,一点儿也不像平时的自己。

邢子有点儿沮丧。可很快邢子又感到欣慰起来。他为自己今天迈出了“网聊”的第一步而欣慰。是的,刚才说了什么不重要,有没有逻辑性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邢子觉得积聚了多日的郁气,正在从他狭窄的腹腔中释放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邢子这些日子一直失眠。偶尔睡着了,也总是被噩梦惊醒。邢子醒着的时候,基本上是在后悔。因为白天黑夜的后悔,后悔得久了,后悔得狠了,邢子觉得自己肠子的某个部位一直在疼。有时候是隐隐地疼,有时候则疼得让邢子的腰都直不起来。而且这种疼痛正慢慢地向上延伸,时不时地会触及他的心,让他的心也痛起来。

邢子的后悔源于那天晚饭后。那天晚饭后邢子本来已经在沙发上坐下来了,连茶都泡好了,邢子就等着享受了。可邢子的妻子梅说:“人家现在吃完晚饭都讲究出去散步,说那叫有氧运动,我们也去做有氧运动吧,别吃了饭就窝在沙发上,时间长了会得病的。”

“得什么病?养生、养生,不就是要养吗?此时此刻,我就是想躺下来,好好养养。”本来坐着的邢子,一边说着话一边真的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他是真不想出去,工作忙了一天了,他就想坐下来喝点茶,然后写写字。做什么有氧运动,那都是一些人吃饱了饭没事干撑的。

可梅不干。梅非要邢子同她一起出去,说着就把邢子往起来拉。邢子看着妻子,觉得今晚妻子梅特别漂亮。邢子盯着梅说:“脸上有粉,眉上有黛,嘴上有红,你化妆了?”梅一下子就红了脸,说:“今天下午和一位同事办完事后,陪她去商场买化妆品,结果在她的鼓动下,我也买了。你知道现在的化妆品多贵吗?随便一瓶,好几百元呢,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不错。”邢子说,“其实你就该把打扮化妆的好品质继续下来,你年轻的时候多漂亮,穿什么都遮不住你的清嘉柔婉。那真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别酸了。”梅说,“你就想说我现在很丑是吗?我就知道你现在嫌弃我了,你们男人就这个德性。”邢子立刻说:“不是。你现在才是有滋有味呢。”梅就笑了。邢子经不住梅的劝,就和梅一起出去了。

从邢子家出来有一条宽阔的马路,邢子和梅沿着马路一边散步一边聊着天。聊着聊着,走着走着,两人就走到了一片刚刚竣工的住宅楼前。梅站住了,梅说我们进去看看吧。邢子看了眼楼房,又看了眼梅,很爽快地答应着并和梅一起走进住宅楼旁的售房部。

事后很久,邢子一直认为那晚梅拉他出去散步,根本就是有预谋的。

那晚他们刚推开售房部的门,立刻有一位小伙子迎上前来热情地说:“你们要买房吗?要多大面积的?什么户型?”小伙子一边说着一边指给他们看大厅中央的模拟楼盘。梅看了眼邢子,说:“我们看看吧。”

他们围着模拟楼盘看了一圈,梅突然抬起头说:“你们有样板房吗?”

“有啊。我领你们去看看。”小伙子兴致勃勃地带着他们穿过了一个走廊,又上了几个台阶,然后走进了那间样板房。梅和邢子的眼立刻就亮了。

这是一套160多平方米的复式楼。整个房间的装修和家具布置都是欧式风格,尤其是层高有6米的挑高客厅和藏蓝色的印花落地窗帘,使房间看上去高大气派。邢子不由得在心里佩服开发商的精明,这样装修布置好的房子对每一个人都是一种诱惑。邢子这样想着就看了一眼旁边的梅,这时的梅脸上、眼里都放着光。

也就在那一刻,邢子开始后悔了。梅兴奋地楼上楼下看着,邢子甚至看到梅从那个欧式的旋转楼梯上下来时,激动得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梅说:“邢子,我们也买一套吧,我们一定要买一套,我这辈子一定要住一住这样的房子。”小伙子马上趁热打铁说:“房子基本上都售完了,这种户型就只剩下这一套了,是一位客户原先定了两套退了一套,房间的朝向和采光都很好。”

从样板房出来,梅对那个小伙子说:“你一定要把那套房子给我留着,我明天就来交首付。”梅一边说,一边讨好似的主动和小伙子握手道别。

邢子知道他已经挡不住梅了。尽管回去的路上邢子一声不吭想表示他对买房的不情愿,可妻子梅完全沉浸在兴奋之中,好像对他的沉默视而不见。

第二天早晨,梅去单位上了一会儿班,就给邢子打电话:“我们现在去银行?”邢子问:“干什么?”梅说:“转钱啊。”邢子沉默了一下,说:“你自己去吧,我马上有个会。”

梅先去了银行,然后去了售房部。房子的首付交了,房子就算是买下来了。一年后,邢子一家搬进了新居。

搬进了新居,邢子的“病”就开始了。邢子家以前住的是一栋四层高的楼房,当然没有电梯。而且邢子住二楼,进了大门,上几阶楼梯,再转个身就到了。邢子从没有感觉到楼梯给他带来了什么不适。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邢子家住在25层,每天进出门都要乘坐电梯。邢子的不适,是从他们搬家的第三天开始的。

那天妻子梅先出门了,邢子后出门。出了家门等电梯的时候,有一个人和邢子一起等。那个人穿着一身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工装,满头满脸都是土。邢子只看了他一眼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可邢子又想,和他住这一层的一共有三户人家,算上自己有两家已经搬进来了,邢子并没有发现另一家在装修,这个装修工模样的人在这儿干什么呢?邢子正想着,电梯上来了,门开了,那个人先进了电梯,邢子犹豫了一下也走了进去。

邢子进了电梯就转过身来面对着电梯门站着,那个人则站在邢子的背后。等电梯门关上后,邢子的不适就开始了。邢子后悔没有和那个人并排站着,这会儿再想转身就有些不妥。随着电梯的移动,邢子感到恐惧自脚底向全身蔓延开来,接着,邢子的后背开始发凉,大脑里也挤进了各种电影里的恐怖镜头,邢子甚至感到有一个冰凉的东西顶住了自己的脖子。他闭上眼睛。等电梯门开时,邢子已经一身的汗,好像虚脱了一般。邢子長长地吐了一口气,走出了电梯。那个人一下就从邢子的后面走到前面去了,邢子甚至看到他奇怪地扭头看了自己一眼。

“我最近读了一篇文章,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以前住的是平房,没有楼梯,没有楼梯就没有恐惧。”再一次聊天,邢子对窗外雨纷纷说。

“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对这句话印象深刻?”窗外雨纷纷说。

“我只想问你,你恐惧过吗?”

“没有。起码楼梯没有给我这种感受。”窗外雨纷纷问。

“难道,你从来没有过恐惧?”

“有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窗外雨纷纷说。

“来自哪里?我是说你的恐惧。”

“来自孤独,来自自己。”窗外雨纷纷说,“其实所有的恐惧都是来自自己,来自自己的内心。”窗外雨纷纷接着说。

“后来呢?后来你的恐惧到哪里去了?”

“去了它遥远的故乡,让它去认祖归宗!”窗外雨纷纷说。

“真是一句掉书袋子的话,有点虚无,怎么讲?”

“蔑视它。你蔑视它,你的恐惧,或者你的孤独自然就离你而去。”窗外雨纷纷说。

“也许是这样,可面对无形的恐惧,如何蔑视?你根本没有蔑视的对象。”

“从心里,从心里蔑视。”窗外雨纷纷说。

“你是一个女人吗?如果是,你就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

“我的确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窗外雨纷纷说。

“你真的是做生意的吗?”

“在市场大环境下,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生意人。你我都是。”窗外雨纷纷说。

“说得好。你的确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你的对手也一定不是你的对手。”

“……”窗外雨纷纷没有回答。

“说心里话,和你对话是一件有趣的事。”邢子说。

邢子这样说着脑子里就突然跳出来一句不知在哪儿看到的话:对话原来和下棋一样,是需要对手的,势均力敌才能维持长久。邢子想,我和对面这个女人是势均力敌的吗?我能否和她势均力敌?邢子开始对这个躲在虚名背后的女人刮目相看。

两人聊了很久。似乎彼此都感觉很开心。

最后窗外雨纷纷说:“我要下线了。”

“等等,能经常和你聊天吗?”邢子有些恋恋不舍。

“可以。我们下次见。”窗外雨纷纷说完就下线了。

邢子无法避免地得了一种病:电梯恐惧症。每次进出乘电梯,邢子要么一个人,要么就等有多几个人后才乘电梯。若只有两个人,邢子已经不敢走进电梯了。

那天下班,邢子走到楼门口的时候,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人站在那儿。邢子走到门口看了那人一眼,想:他为什么不进去?他没有钥匙?那他一定不是这栋楼里的住户。可他站在这儿做什么?邢子这样想着又和那个人对视了一下,那个人似乎和他笑了笑,好像在等他开门。邢子没有笑,邢子掏出钥匙开楼道门。邢子开门进来后,想随手把门关上。可那个人非常敏捷,就在邢子想关门的一刹那,那个人用力拉开了防盗门,跟着邢子就挤了进来。邢子无奈地站在那儿,甚至忘了按电梯。那个人过来按了电梯,电梯打开后那个人走进电梯,他用手按着停顿开关,似乎在等邢子进来。邢子没有进去,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拐进了楼梯间。

邢子当然不会爬楼梯回家,邢子的关节不好,上25层楼梯对邢子来说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邢子等电梯上去了,又转身回来,等在电梯口。邢子看到电梯是在25层停的,就是说那个人也是到25层。邢子正疑惑着,电梯下来了,邢子上了电梯。到了25层,电梯门一打开,邢子就看到那个人正站在电梯口对着他笑呢。邢子也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笑得很尴尬。然后邢子转身向拐弯处自己的家走去。开门时邢子很紧张,邢子想看看那個人是不是也跟着自己走过来了,可他不敢看。他开了很小的缝隙挤进来后就迅速关上了门,这才靠着门闭上了眼睛。那一刻,邢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蔑视恐惧,它像一张无形的网,而自己已深陷其中。

几天后,邢子的一个老同学约他吃饭。菜都上桌了,老同学说:“再等等,还有一个朋友没有到。”一会儿,同学站起来向门口招手,邢子顺着同学的手看去,一个人正向这边走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邢子那天在楼门口碰到的那个人。那个人坐下后,同学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开了一家装饰公司,生意不错。”邢子的脸早已红到了脖子根。那个人一边和邢子握手一边说:“我们好像见过面。”邢子又红着脸笑了笑。同学说:“你们认识?”邢子点着头嘴上却说:“不认识。”

饭毕人散去。走出饭店的邢子站在那儿,秋天的夜色正在一点点地加深,这是邢子以前最喜欢的季节。可此刻,邢子感到的只是一种寒意和孤独。还有恐惧,它像一只隐形的手,时不时地抚摸着他的心脏,让他变得敏感且容易疼痛。

有风吹来,邢子把夹克拉链向上拉了一拉,双手在脸上搓了一下,走进了沉闷的夜色中。这是第一次,邢子在一个漫长寒冷的夜晚不想回家。他怀揣着一份失落,一份寂寞,甚至还有一丝委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走到了一间酒吧门口。邢子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脚走了进去。酒吧不大,环境却非常好。邢子突然想起,这就是别人说的那个某某大明星开的酒吧。邢子以前从不来这样的地方,他一直觉得这样的地方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该来的地方。

人不多,邢子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一个服务生立刻走了过来,问他要点些什么。邢子不喜欢喝酒,一个人的闷酒他更不想喝。邢子看了一下单子,点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咖啡很快来了,有点烫,邢子一边用小勺慢慢地搅着,一边听台上三位歌手在那边弹边唱:

那种苦涩的感觉

就像心碎的自己

如果给我一瓶酒

可以忘记过去

我会试着放下不堪的自己

……

邢子听得热泪盈眶。邢子以前是从容淡定的,就像他喜欢的秋天,丰富而宁静。可这些日子却不知道怎么了,他开始变得特别容易伤感,甚至在看书时很轻易地流泪,一个在以前看来很平常的诗句,一个很小的细节,都会触动他的神经,戳中他的泪点。

一个小男孩走了过来。小男孩大概只有七八岁,手里拿了一把红色的玫瑰花。他站在邢子面前望着邢子,却不说话。邢子回过神来看着小男孩,灯光并不明亮,小男孩应该看不见邢子眼里的泪水,这使邢子心里略微感到一点欣慰。小男孩手捧鲜花望着邢子,邢子知道他希望自己能买上其中的一朵。可邢子对小男孩苦笑了一下,摆摆手谢绝了。小男孩失望地走向其他桌子。小男孩走了好几个桌子,手里的玫瑰花却一朵也没有卖掉。他就站在那儿,一闪一闪的灯光中,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木然还是悲伤。

就在邢子觉得自己应该买一束小男孩的鲜花时,一个穿一身白色西装、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士走进酒吧,在距离邢子不远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他先要了一大杯啤酒,喝了两口后,他注意到了那个小男孩,他向小男孩招了招手。小男孩很快走到了他的桌子前。他让小男孩把花放到桌上,又指了一下对面的椅子让小男孩坐下。然后,叫服务生拿来了一杯饮料放在小男孩的面前。小男孩一直紧张地望着他,他却像朋友似的举起杯子,并让小男孩端起饮料,他们碰了一下杯。然后他问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卖花郎。”小男孩回答。男士立刻就笑了:“好的,卖花郎。”男士说着打开了手里的黑皮包,拿出两张钱。邢子注意了一下,是两张一百元的票子。他把钱放到小男孩的面前,说:“这是我买你花的钱,收好。”

小男孩急忙站起来,摇摇头,摆着手说:“用不了这么多钱的。”男士说:“你把钱收好,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小男孩望着男士犹豫著,男士笑着拉起小男孩的手,把钱放了进去。然后,男士问小男孩:“想吃点什么?”小男孩摇了摇头。男士向服务生要了两个果盘,仍然放在小男孩的面前。小男孩看了他一眼,没等男士让,自己就主动从果盘里拿了一块水果放进嘴里,笑了。

男士再没有说话,好像是在用心听台上歌手的弹唱,右手还跟着节奏在桌面上轻轻地拍着。两大杯啤酒喝完后,他站了起来,小男孩赶紧拿起花说:“叔叔,您的花。”男士对小男孩笑笑说:“叔叔买花是为了送给你。”“送给我?”小男孩说:“不,你已经给了我那么多钱,不能再把花给我了。”男士听小男孩这么说,于是坐下来对小男孩说:“卖花郎,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记住,我是你的朋友,你把花收好,我以后会常来,我们不见不散。”小男孩还是有点犹豫,却还是接过花,抬起头望着男士低声说:“不见不散。”

邢子目送着那位男士离去。然后开始猜这位男士的身份。老板?学者?或者是艺术家?可好像都不是。邢子能肯定一点,他和自己一样,是一个孤独的人。在这样一个适合朋友聚会的酒吧,他独自来喝闷酒,没有人陪他,他只好把卖花的小男孩叫过来说话。就是说,除了小男孩,竟没有一个朋友在旁边为他分担点什么,或是分享些什么。至少在这一晚,他和自己一样,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朋友。

邢子和窗外雨纷纷再一次在网上见面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这一次窗外雨纷纷显得很主动。

“你的恐惧症好了吗?”窗外雨纷纷问。

“你怎么知道我有恐惧症?”邢子有些心虚。

“从你的话里我能感觉到。我感觉到你在恐惧什么。”窗外雨纷纷说。

“恐惧什么?”

“我想,不会是电梯吧?”窗外雨纷纷说。

“……”邢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上次提到了电梯,我想你一定是怕乘电梯。”窗外雨纷纷接着说。

“是的。”邢子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虚弱。

邢子又说:“我不怕在你面前出丑,我最近真的像得了一种病。我咨询过,说我这种恐惧与我过去的某一特定经历有关,对这种特定经历的条件反射,可能是诱发我乘电梯恐惧的病理原因,叫什么恐惧性刺激。”

“那你有过某种特定经历吗?”窗外雨纷纷问。

“没有。从来没有。”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窗外雨纷纷问。

“我在企业里做事。”

“那我就明白了。”窗外雨纷纷说。

“明白什么了?”

“你工作的环境一定不轻松,或者说你周围的环境使你感到压抑,这是在企业工作的人的通病。”窗外雨纷纷说。

“没有啊,我没有你说的这种感受。”

“你只是不愿意承认,可事实一定是这样的。你不相信你周围的人,你不相信你的同事,或者搭档。”窗外雨纷纷说。

“没有,没有这样的事,我和同事关系处理得很好。”

“这就对了,你和同事关系一定很紧张。也许你表面上不愿意承认,可你问问你的内心,你的内心也是这样想的吗?”窗外雨纷纷进一步追问。

“……”邢子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相信他人是你得恐惧症的真正原因。”窗外雨纷纷接着说。窗外雨纷纷似乎对邢子的虚弱视而不见。

“是的,我当然希望和自己身边的同事能同舟共济。可他人不相信我。他人不相信我,我怎么能相信他人呢?”邢子说。

“能跟我说说你的同事吗?”窗外雨纷纷的语气似乎舒缓下来。

“我不想说。”

“为什么?”窗外雨纷纷说。

“我不想犯自由主义。”

“说吧,跟我说不是犯自由主义。”窗外雨纷纷说。

“也许,也许以后我会对你说,可现在我不想说。”

“那你想说些什么?”窗外雨纷纷这晚似乎极有耐心。

邢子于是说了那晚他去的酒吧,说了那位白衣男士,还有那个卖花郎。

窗外雨纷纷一直静静地听着。

邢子说:“那晚从酒吧出来,我一直在想,每个人都有自己关于孤独的理由,比如我,比如那位男士,我们都在自己的生活里感知着属于自己的孤独和恐惧。”

“你只注意到了那位白衣男士的孤独。”等邢子说完,窗外雨纷纷立刻发话了,“那个小男孩呢?那个小男孩的孤独有谁关心?他还有漫长的人生路要走,他还有漫长的孤独在等着他。”

“……”邢子愣在那。

“还有,你知道一个每日背着箱子四处流浪,给人擦皮鞋的小男孩的孤独吗?”窗外雨纷纷接着回。

“……”邢子依然愣在那。

邢子没有想到窗外雨纷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有些呆愣地坐在电脑前,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人家的话。过了一会儿,邢子看到窗外雨纷纷说:“我还有事,我们下次再聊吧。”窗外雨纷纷说完就下线了。

邢子不知道窗外雨纷纷为何突然下线,但他感觉到了她的不高兴。她为什么那么敏感地提到了那个卖花郎?还有一个擦皮鞋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是谁?

邢子从书房出来,洗了个澡,回到卧室。妻子梅还没有睡,似乎在等他。邢子掀开被子躺在了妻子的身旁。妻子梅立刻转过身抱住了他,邢子察觉到了梅身体温度有些高。可邢子实在没有兴趣。梅将头枕在他的胸前高兴地说:“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每晚走进我们宽大的卧室,躺在舒适的床上,我就特满足。”邢子用手拍了拍梅的肩膀,没有说话。梅的兴致仍然很高,她往前拱了拱邢子,接着说:“你知道吗?很久以来,我一直有一个愿望,我的愿望不是实现宇宙和平,我不喜欢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东西。我的愿望也可以说我最大的目标,就是有一套自己的漂亮住宅,每天自由自在地在自己漂亮的住宅里走来走去,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邢子两眼望着天花板,听着妻子梅兴致勃勃地说着。邢子也很想和梅一起高兴起来,可是不行,他发现自己的快乐神经已变得麻木,而且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一个鬼,在某个角落里纠缠着他,让他内心不能平静,让他浑身不自在,让他一点儿欲望也没有。

梅感觉到了丈夫的情绪不对,仰起头望着他说:“你有什么心事吗?你不高兴?”邢子摇摇头,说:“没有。”听邢子这样说,梅又活跃起来,她把头凑到邢子脸边,将手也伸了过来,放在邢子胸前轻轻缓缓地向下摩擦起来。邢子拿开妻子的手,又用力搂了一下梅,即刻就松开了。他拍着妻子热乎乎的身子说:“今晚我累了,改天吧。”

星期五,厂里新调进来一个女工,名字叫胡晓晓。一个星期前邢子接到市税务局负责人的电话,负责人说:“要给你们厂调进一个女工。”邢子说:“我们厂现在已经人满为患了……”邢子的话还没有说完,那边说:“这事张厂长同意过的,我只是再跟你打个招呼。”邢子说:“张厂长同意了就调进来吧,不用跟我打招呼。”

放下电话,邢子一肚子不高兴:这叫什么事啊,你厂长三令五申严禁进人,尤其是女职工,可背后却搞这个名堂,说进来就进来了,我这个书记居然事先一点儿不知道。

这天下午一上班,邢子刚进办公室坐下,门开了,一个三四十岁、打扮很入时的女人就直接走了进来。女人说:“邢书记您好,我是刚来报到的胡晓晓。”邢子看着她愣了一下,说:“胡晓晓?”女人立刻说:“我就是新调来的女工。”

“噢……”邢子这声“噢”很长,邢子“噢”完后冷冷地看着女人说:“你报到应该找张厂长,他现在就在办公室。”胡晓晓却笑着说:“张厂长那边我已经去过了,我现在是找您,给您添麻烦了,以后还请邢书记您多关照。”说着话,胡晓晓扭头看了一下她刚刚虚掩的门,快速地把一个盒子放在了邢子的办公桌上。邢子警惕地说:“这是什么,你拿回去。”胡晓晓却已经转过身准备走了。

邢子一边说“你站住”,一边站起来拿起盒子要还给那个女工。可就在这时,张厂长推门进来了,张厂长看看那个女工,又看了一眼邢子手里的盒子,在门口愣了一下,说:“对不起,你们先忙。”便退了出去。邢子当时就想把那个盒子扔到胡晓晓的脸上。可邢子到底是邢子,邢子从不会做出过激的行为。邢子只是走到胡晓晓面前,把盒子放在了胡晓晓手上,冷冷地说:“你立刻从这儿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胡晓晓走了,邢子却愣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半天没有动。邢子觉得有必要去和张厂长说清楚,邢子觉得这样愚蠢的行贿行为你厂长应该慧眼识真。邢子这样想着就向张厂长的办公室走去。离张厂长办公室还有几步远时,邢子站住了。邢子突然想到这样直接去找厂长实在不妥,万一他那儿有人呢?这话如何说出口?即使没有人,进去后又如何说?那个女工是你张厂长调进来的,也就是说她是你张厂长的人,说不定还是你厂长授意她这么做的。邢子一想到这,心里一阵恶心。你调人就调了,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来呢?

邢子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返回自己的办公室。

邢子正在生气,党办主任赵明敲门走了进来,说:“‘十一快到了,行办那边一会儿要下去安全检查。”邢子说:“还有几天呢,怎么今天就开始安全检查?”

安全检查是厂里每个节日前都要进行的正常工作。一般都是放假前两天或者前一天,由党办、行办、人事一起下去。可现在离放假还有五六天呢,邢子问:“为什么要提前?”赵明说:“刚才行办通知,说张厂长下个星期一要出差,所以提前。”

“和张厂长有什么关系?”邢子看着赵明。

“张厂长说这次检查他要亲自去。所以,我来问您去不去?”

“我不去,你们去吧。”邢子说完,就低下头看桌上的文件了。

张厂长带人去下面进行安全检查。邢子坐在办公室却什么也看不进去。他想了一会儿胡晓晓,又想这次安全检查为什么张厂长要亲自下去?接着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电梯。这样想的时候,他顺手拿起电话,给妻子梅打了过去,让梅下班后在菜市场门口等他,然后一起买菜回家。梅一边答应着,一边说要出去办事,办完事再和他联系。

两个小时过去,走廊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党办主任赵明又敲门走了进来。

“邢书记,我们检查完了。现在张厂长让您过去一下。”

邢子抬起头看着赵明,他发现赵明的脸色有点不对。就问:“有什么事吗?”

“其他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检修车间党支部书记林涛有点事。”赵明小心翼翼地接着说:“我们检查组走进林涛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上网和人聊天,让张厂长逮了个正着。”

邢子眉头皱了起来:“这么说,张厂长叫我过去,是为了这事?”

“应该是为了这事。其实……”赵明犹犹豫豫还想说什么,却没说。

邢子看着赵明:“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不要吞吞吐吐。”

赵明于是小声地说:“其实我们下午去了好几个车间办公室,也有人在上网,但張厂长都没有看到,或者说张厂长没有去看,却唯独看了林涛的电脑。”

邢子一下站起来,把手里的文件甩到桌上。走出了办公室。

邢子走进张厂长的办公室,见张厂长正板着个脸坐着,便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好半天,张厂长才把眼睛转过来,直视着邢子说:“我在会上多次强调,禁止上班时间上网聊天、打游戏,可林涛作为一个党支部书记,居然带头违反规定。”

“是,刚才赵明跟我说了,林涛是不应该这样做,我会认真处理这事。”邢子看着张厂长说。

“你准备怎么处理?”张厂长仍然直视着邢子。

“通报批评,扣除一个季度的奖金。”邢子说。

“不行,太轻了。一个党支部书记这样违反规定,仅仅就是一个通报批评?”

“你的意思是……警告处分?有点重了吧?”邢子说。

“你不能认为林涛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就这样护着他。”张厂长提高了声音。

邢子觉得张厂长的话说得有些过头,什么叫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我们提拔哪个干部不是厂党政联席会议决定的?这样想着,邢子还是说:“我没有护着他,尽管他支部工作一直做得挺好。但现在错了就是错了。我只是认为,为了这事给他一个警告处分严重了。”邢子看着张厂长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同意警告处分。大家都知道,我最痛恨的就是在网上聊天!都是些什么人才上网聊天?”张厂长还是盯着邢子大声说,“要不就在厂里开展一场大讨论,让大家都发表自己的意见,听听全厂干部职工怎么说!”停了停,张厂长继续说:“现在全厂生产任务如此紧张,安全保障如此重要,思想工作竟如此空泛,职工生产奖金甚至工资发放都有缺口,可我们的干部,尤其是党的干部却漠不关心,工作时间在网上聊天,优哉游哉,是不是太舒适、太享受、太无忧无虑啦!再这样下去我们工厂就得倒闭,倒闭!”张厂长攥着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好吧。”邢子看张厂长动了肝火发了脾气,不想再这样僵持下去,就问:“你认为应该怎么处理才合适呢?”邢子盯着张厂长。

“撤职。撤去他党支部书记的职务。”张厂长的眼睛一直盯着邢子。

邢子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站了起来:“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

“你这是在纵容你的支部书记。这样下去我们还怎么去管理其他职工?本来上网聊天我就深恶痛绝,现在又是在工作时间,又是在‘十一来临之际,如此不负责任、如此违纪违规,怎么处理都不为过!”张厂长猛地把手里的文件摔到桌上,盯着邢子说。

“好吧。要撤你去撤吧。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不同意!”后面四个字邢子是一字一顿说的。说完转身走出了张厂长的办公室。

邢子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赵明立刻跟了进来。他一边给邢子的茶杯里添水,一边说:“邢书记您也不要生气,张厂长这是在气头上,您知道他最讨厌上网聊天什么的,至于撤去林涛职务,哪有那么严重!”

邢子哼了一声说:“星期一上班,让林涛直接到我这来报到。”

邢子和张厂长以前一直有些隔阂,但都是在心里较劲,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平时厂里有事,邢子总是要找张厂长商量,或者是张厂长打电话让他过去商量。邢子找张厂长谈事儿时,就坐在张厂长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张厂长则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两眼直逼邢子。这使邢子时常有一种低厂长一头的感觉,这种感觉让邢子十分不舒服。邢子也想用威严的目光去迎接厂长的目光,可邢子的目光还没有送出去就被厂长的目光给逼开了。邢子觉得自己很窝囊。

今天,一个胡晓晓的事本来就让邢子的心里堵着,没处说。现在一个上网聊天的事,没想到张厂长和他这样动起了干戈。就在邢子心烦意乱时,妻子梅从家里打来了电话,说她出去办完事提前回了家,饭都快做好了。邢子的火蹭地蹿了上来,他本想说句什么,却什么话都没说就挂了电话。

放在以前,这种情况本是让邢子高兴的事。回家就能吃上现成饭,哪个丈夫不乐意?可现在不同,邢子让梅等他的真正原因是他要和梅一起乘电梯回家。是的,在劫难逃。邢子放下电话后脑子里就出现了这四个字。比如下午他和张厂长的冲突,比如他必须要在恐惧中去搭乘那个通往25层的电梯。刚才,在张厂长的办公室,在和厂长对峙的时候,邢子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窝囊了,他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什么了。可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孤独、恐惧、纠结已经把他吞噬其中,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邢子有些怨恨梅。是的,是梅的行为使他得上了电梯恐惧症。在极度无助极度痛苦的时候,他想过对梅说的。可他不能说。那算什么呢?那么多人每天都在搭乘电梯,唯有你担惊受怕,如此恐惧。邢子觉得这些日子自己的心情和电梯一样,每日七上八下,不得安宁。他一方面生梅的气,一方面又生自己的气。一个堂堂大男人,一个千多号人工厂的书记,居然胆小如鼠。

邢子以前很少和梅吵嘴,可现在三天两头吵。他总能从梅做的飯里、说的话里找到不满意。本来,邢子单位离现在他们住的地方更近,刚开始上班都是梅和儿子先走了,邢子再等上二十分钟才出门。可现在每天早晨邢子都急急地要和梅与儿子一起走。梅很奇怪,说:“你以前上班可没有这样积极的,现在怎么了?表现这么积极是不是还想往上升啊。”邢子说:“升我倒不想了,你不是提倡有氧运动吗?我早点去可以锻炼一下身体,毕竟步入中年了,身体才是最宝贵的。”

梅对此也就不再说什么。可下班呢,下班不能总和梅一起回吧?这样不是太明显了?可邢子不管,只要有可能,他总是给梅打电话,下午一上班就打,约梅一起买菜,然后一起回家。可梅觉得搬了新家后,丈夫一下变了,一方面比以前依恋她了,需要她了;另一方面又一次次无端地找她的毛病。梅觉得邢子进入了更年期,变得比女人还女人。

下班时间已经过了,赵明走进来问邢子还有没有事。邢子摇了摇头,让赵明先走了。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关了灯,走出办公室。经过菜市场的时候,他站了一下,然后走到路边的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大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他这个疲惫之人。邢子看着他们,他们正快乐地赶往家的方向,他们看上去精神愉悦、无忧无虑,邢子觉得自己与他们是那么格格不入。

邢子在那个傍晚的路边坐了很久。不远处的一个长椅上,一个邢子经常见到的流浪汉在那悠闲地躺着。邢子看着他,那一刻他想,自己要是个流浪者该有多好,无忧无虑,无恐无惧,没有压力,自由自在。可他不是。是的,他连做个流浪者的资格都没有,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如此超脱,他的肩上还有那么多欲罢不能的东西。

回到家,已是华灯初上。妻子梅这天早早回家本想给丈夫一个惊喜,她还做了邢子爱吃的辣子鸡。可邢子很晚才到家,并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顿火,他一进屋就说:“说得好好的,你自己却先回了家,也不事先打个电话。”邢子一边说一边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扔,门一甩进了书房。梅不仅没有等到丈夫的表扬,却连个笑脸也没有等到,还落得一顿埋怨,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梅流着泪站在餐桌前呆呆地看着书房的门,想着自己天天为这个家忙碌,为这个家操心,下了班一心想着早点儿回家给丈夫和儿子做饭,可换来的却是丈夫的抱怨。梅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流泪,越流泪就越想找一个什么东西发泄。

就在梅端起桌上的辣子鸡准备甩向地上时,儿子回来了,看着妈妈的样子吓坏了,问:“妈妈你怎么了?”梅看到儿子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邢子坐在书房里,听着梅的哭声,没有一点儿感觉。那么容易伤感的他,此时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邢子这晚没有吃饭。他坐在书房里一直没有出来。他知道梅很伤心,可他的心情却更是一团糟。

邢子又上了网。邢子想和窗外雨纷纷聊天,想把心里的苦水向窗外雨纷纷倒倒。可窗外雨纷纷一直没有上线。邢子等了很久。

快夜里11点了,就在邢子准备下线时,窗外雨纷纷出现了。

“我还想你今晚不来了呢。”邢子说。

“我想你一定在等我,所以就来了。”窗外雨纷纷说。

邢子笑了笑,说:“你很会说话。”又说问,“那晚,我没有让你生气吧?”

“那晚是我的不对,是我突然有事。”窗外雨纷纷说。

“如果我有哪句话冒犯了你,请你一定谅解。”

“我说了是我的问题,让你误解了。对了,你今晚等我一定有事是吗?”窗外雨纷纷说。

“我今晚的心情很不好,所以想和你聊聊。”

“?”

“我和妻子吵架了。她一直在哭。”

“?”

“我知道是我的原因,是我的不对,可我没有办法。”

“?”

“还是为电梯的事,我想我是无可救药了。”

“看来我的感觉很准。”窗外雨纷纷终于开始说话了。

“你感觉到什么?”

“我一开始就感觉你是一位男士。”窗外雨纷纷说。

“……”邢子又叹了口气。

“回到正题吧。如果是为电梯的事的确是你的不对,你不能把你的恐惧强加在你妻子身上。你想过吗?你这样下去以后该怎么办?”窗外雨纷纷说。

“不知道。”

“我想问你,你爱你的妻子吗?”窗外雨纷纷说。

“爱。我很爱她。”

“那你就更不应该这样无端地伤害她。你可以和她沟通,可以向她说说你的孤独,甚至……你的恐惧。”窗外雨纷纷说。

“不,不行。我说不出口,我毕竟是个男人。”

“那就去看一下心理医生,我建议你去。”窗外雨纷纷说。

“不去,我不相信他们。”

“你看,我说过是你不相信他人才使你产生恐惧。”窗外雨纷纷说。

“不对,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恐惧是人与生俱来的。”

“這句话有道理。这说明你一直有恐惧感,只是以前没有一个表象的东西让它呈现出来。正是电梯,是电梯让你的恐惧浮出水面。”窗外雨纷纷说。

“也许是这样,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我说过,我就不这样。顺便问一下,你在单位工作顺利吗?”窗外雨纷纷说。

“还好。”

“我还是想问你,能和我说说你的同事吗?”窗外雨纷纷说。

“为什么又提他?”

“你的同事,或者说,你的搭档也是个男的?”窗外雨纷纷说。

邢子犹豫了一下说:“你可以认为他是个男的。”

“好吧,我就当他是一位男士。跟我说说他。”窗外雨纷纷说。

“我说过,我现在还不想说他。”

“请你相信我,我只是想帮助你,让你去除恐惧心理。”窗外雨纷纷说。

“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和他在一起工作几年了,我一直没有看清过他。”

“其实每个男人都不希望别人看清自己。”窗外雨纷纷说。

“女人呢?女人也是这样吗?”

“我们还是说你的同事吧。”窗外雨纷纷说。

“好吧。我希望他能和我以诚相待,我一直希望和他既做同事也做朋友,但做不到。”

“是你认为做不到,还是真做不到?你和他谈过心吗?我是说开诚布公。”窗外雨纷纷说。

“他不和我说实话,我当然不能和他说实话。”

“你这句话使我想起另一个简单的道理:千万不要和同事做朋友。”窗外雨纷纷说。

“不做朋友也行,可不能在背后整人,有事应该放在桌面上,我最恨在背后捅刀子的人。”

“你说得是不是有些严重了?他在背后捅你刀子?”窗外雨纷纷问。

“……今天不说他了行吗?”

“你还是不相信我。”窗外雨纷纷说。

“我相信你。否则我不会和你聊天,不会向你说到我的痛处,不会向你……说到他。”

“不对。你不是相信我,你是相信虚幻的东西。你宁愿相信虚幻的东西也不愿相信他人。”窗外雨纷纷说。

“你不也是人吗?”

“我是人,可你的电脑不是人。你与其说在与我聊天不如说是在与电脑聊天。”窗外雨纷纷说。

“不对,我是相信你的。我真心实意地想和你聊天,想把你……当朋友。”

“好吧,你这样说让我有些感动,我也诚心想当你的朋友。”窗外雨纷纷说。

“真的,你真的要做我的朋友吗?”

“真的。”窗外雨纷纷说。

“我该怎么感谢你?”

“我是你的朋友,就不说感谢的话。”窗外雨纷纷说。

“谢谢你,我的朋友。”

邢子没有想到,“十一”过后不久,窗外雨纷纷主动上线联系了他。

那天是周末。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副厂长李杰说:“前两天老家来人带了一些土特产,现在城里可是很难吃到的东西,我夫人昨天就开始准备了。现在正式通知你们,今晚一定赏光。”他看了看张厂长,又看了看邢子,接着说,“辛苦了这么久,大家一起坐坐吧?”张厂长笑着答应了,其他几位副职也高兴地应着。邢子本想推脱有事,可又觉得不妥,也笑着应了下来。

这晚大家吃着很久没有吃过的土特产,真言似乎在每个人的嘴边想吐出来。办公室主任小肖是个三十多岁,漂亮又干练的女同志,因为酒精的作用,她的脸上泛起了少女的红晕。她看着邢子说:“邢书记,听说你一直在写书法?”邢子立刻笑笑说:“谈不上什么书法,只是没事消遣一下,打发时间。”

“你知道人们是怎么评价喜欢书法的男人吗?”小肖仍然看着邢子说。

“怎么评价?”大家看着小肖。

“喜欢书法的男人都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他们处处不露锋芒,却显得超凡脱俗,他们内在的气质会让他们别具魅力。”小肖说着,脸更红了。

“过奖了、过奖了,我就是粗人一个。”邢子说着脸也红了。

“看来,肖主任是喜欢上邢书记了。”

“就为这一段表白,邢书记,你应该和肖主任喝一杯。”

……大家开始起哄。

小肖大方地端起水杯走到了邢子面前,说:“邢书记,我敬您一杯吧。”

邢子很清醒,也很冷静。小肖刚才的一席话让他很舒服,也很受用。但仅仅是舒服和受用,不会让他晕了头。看到小肖走过来,他也站起来,一边碰杯一边说:“肖主任刚才的一席话,我就当是对我的勉励吧,多谢了。”

邢子准备坐下的时候,瞄了一眼张厂长,他清楚地看到,张厂长皱了一下眉头。邢子这时突然想起了林涛的事。那天林涛准时到邢子办公室报了到,邢子狠狠地训了他一顿后,又去了张厂长办公室。他希望张厂长能再考虑一下对林涛的处理决定。

“你们决定吧,我马上要赶去机场。”张厂长说着就站起来走了。后来给林涛的处理是警告处分并扣除半年的生产奖金。尽管邢子觉得这个处理太重了,可比撤职要好得多。张厂长也默认了这个处理决定,没有再追究。

吃完饭回到家已是夜里10点了。妻子梅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剧,儿子在自己的房间写作业。邢子先去冲了个澡,然后进了书房。他想写会儿字。

一个小时后,写完字的邢子觉得自己的内心平静了许多。但他没有一点睡意。于是,他打开了电脑。

“我一直在等你。”窗外雨纷纷说。

“今晚有点事,差点就让你白等了。”邢子有一点兴奋。

“这一次,你能听我说吗?”窗外雨纷纷说。

“当然。每次都是我说,今天,我也想听你说说。”

“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听来的故事。”窗外雨纷纷说。

“好,我听着。”邢子的兴奋变成了激动。

于是,窗外雨纷纷给邢子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擦皮鞋的男孩的故事。

男孩当时只有12岁。男孩離开家的时候,他瘦弱的肩上只有一个很小的布包,里面装着他唯一的家当:一件被他洗得干干净净已经打了两个补丁的上衣。这是叔叔留给他的。从5岁开始,男孩就每天背着一个大箱子走街串巷,给人擦皮鞋。叔叔给人擦鞋、修鞋快20年了,叔叔的心血都在那间修鞋铺里。男孩明白叔叔的心思,叔叔是想让男孩接他的班。在叔叔心里,他这个侄子除了像他一样擦鞋修鞋还能做什么呢?叔叔不知道侄子早已有了别的心思。

男孩在外面跑累了,就在叔叔的修鞋铺看着叔叔给人修鞋的身影发呆。男孩看叔叔用力地往那鞋底上敲打着,汗水从叔叔脸上一串串淌下来,男孩觉得像小溪一样的汗水把叔叔的身子都快流干了。至于父亲,在男孩的心里一直是一个模糊的形象。父亲去世那年,男孩刚刚5岁。那天,风好大天很黑,男孩看到父亲被几个人从外面抬了进来。父亲的样子已经看不清了。男孩不明白,父亲整日给人家打土坯盖房子,一家人却到处打游击没个落脚的地方。父亲没有住进他亲手盖起的房子里,却死在了他打的土坯下。

那天,12岁的男孩沿着一条小路一直向前走。男孩知道他是要走自己的路,为了这一天,男孩已做了7年的准备。男孩离家时没有和家人说。男孩认为没有必要说。从母亲撇下他和另一个男人去了远方后,男孩就认为他已没有任何家人。男孩无法忘记那个早晨,那个早晨他醒来后就看到了母亲,看到母亲匆匆收拾起一个包裹,头也不回地拉开了门。男孩从床上翻滚下来,冲上去抱住母亲,男孩哭喊着不让母亲走。母亲站住了,母亲说:“你去找你的叔叔吧。”

男孩就到了叔叔的修鞋铺。叔叔抱着他哭了。叔叔哭完后说:“别怕孩子,你有叔叔,叔叔永远不会离开你。”

可此时,男孩却离开了叔叔。男孩不愿修鞋,不愿像叔叔一样一辈子守着个修鞋铺。男孩有自己的路要走。可男孩却不知道去哪儿。男孩孤独地站在小路的尽头,看着前面茫茫的天和茫茫的地,心里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可男孩不能转身,男孩决心已定。男孩要把生命抛向远方……

邢子被这个故事感动了。他问:“这个男孩是谁?”

“就是一个男孩的故事。只是一个男孩。”窗外雨纷纷说。

“这个男孩后来怎样?”

两年后的一天,叔叔在一个阴暗肮脏的角落里找到了男孩。几天前,两个劫匪打断了男孩的腿,抢走了男孩两年来用血汗挣来的工钱。男孩奇怪自己居然还活着。见到叔叔的那一刻,男孩本来想大哭一场的,可看到叔叔脸上的泪水,男孩心里却没有一点儿悲伤。叔叔没说一句话,把男孩背回了家,然后又去了他的修鞋铺。

半年以后,男孩再次离开了家。这一走,男孩就再没有回去。

“你认识这个男孩吗?”

“不认识。只是听来的一个故事。”窗外雨纷纷说。

邢子从没有在单位提起他买新住宅的事。别人买了房都在同事面前炫耀,可邢子不能这样做。邢子有一点儿积蓄,但一下拿出二三百万买房还是囊中羞涩的。邢子买房是付了首付后,剩下的办了按揭。邢子不想让人知道一是怕露“富”。这两年厂里的效益本来就不如以前,职工的奖金常常不能按时发放,可邢子居然一下子买了一套高级住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邢子得多有钱,而且一定认为这些钱不是通过正常渠道得来的;二是怕同事到家里来。邢子虽是厂里的书记,要经常做职工的思想工作,可邢子掌握一个原则:绝不把思想工作带到家里来。邢子这样做可以给他免去许多麻烦。

邢子有两大爱好,一是读书,二是写字。这两个爱好都是邢子这些年慢慢养成的。邢子爱读的书有两种:名人传记和古诗词。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能使他更深刻地认识世界,了解人生,激发志气;一个能使他更好地修养身心,丰富情感,陶冶情操。所以邢子在厂里大会上讲话,常常会吟诗诵文,职工都觉得邢书记口才好,有知识。

邢子的这两个爱好,也使他很少外出应酬。加上他不抽烟,几乎不喝酒,就更把应酬当成一件痛苦的事。除了上班,邢子只想享受家里的宁静时光。他的书房里掛着一幅匾,上面写着他最喜欢的两句话:“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邢子觉得这不是诸葛亮写给他8岁的儿子的,而是写给千年后的他的。走进书房,邢子每每看着这两句话,就觉得自己离淡泊很近,离宁静也不远。邢子多希望就这样淡泊宁静下去。

问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日子邢子的心很难安静下来。电梯恐惧症已经让他陷入焦虑,和厂长的关系更是让他一度崩溃。

十一

“我给你推荐两本书吧,一本是写给社交恐惧人士的《无压力社交》,还有一本是《做自己的心理医生》。”再一次上网,窗外雨纷纷说。

“我不喜欢读这类书,就像现在到处泼洒的心灵鸡汤,虚头巴脑的,解决不了实际问题。”邢子说。

“看来你又遇到什么实际问题了,说说吧。”窗外雨纷纷说。

“不瞒你,还是我的同事。”

“我记得你说过,你讨厌他在背后捅刀子,这是真的吗?”窗外雨纷纷说。

“现在,他已经当面和我较劲了。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啊。”

“你们好像一起共事好几年了,你们一直是这样吗?”窗外雨纷纷说。

“是有几年了。我刚到厂时,他在会上表态表得挺好,我也曾相信我们会团结互助,共同进步(邢子在这发了个笑脸)。可几年来好像我们一直不太和谐,每次和他谈工作,我都得猜测他的想法。我说过,我看不清他。”

“我还是想对你说,你试着与你猜测的对象,也就是你的这位同事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吗?这可以让你弄清真相,解除误会。猜疑,往往产生于彼此缺乏交流。”窗外雨纷纷说。

“你说得对。可这一年多,我们更是很少沟通,很多次我想和他好好交流一下,可我感觉他并没有交流的意思,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你知道疑人偷斧的故事吧?一个人丢了一把斧子,他怀疑是他的邻居家的孩子偷的,所以他看到那孩子走路、脸色、说话、动作没有不像是偷他斧子的样子。可是不久他到山谷里翻地找到了他的斧子。第二天,他再看那个孩子怎么都不像是偷他斧子的样子了。所以疑神疑鬼、主观臆断,往往让人产生错觉,做出错误的判断。”窗外雨纷纷说。

“你猜疑过人吗?有道是‘自疑不信人,自信不疑人。难道我是个不自信的人?”邢子一边打字一边又想着自己对电梯的恐惧。

“是的,你只有相信自己,也相信他人,放下猜疑,以诚心和对方交流,才会取得好的效果。”窗外雨纷纷说。

“我觉得你是个特别自信的人,你也一定会处理好和同事的关系。对了,你有搭档吗?”

“我有同事。我有很多同事。”窗外雨纷纷说。

“你刚才向我推荐了两本书,或者……你也遇到过同样的问题吗?”

“也许吧。但我会自我化解掉。有些心理问题最终还是要依靠我们自我的修复能力,才能达到你想要的结果。”窗外雨纷纷说。

“看来,你真是一个高情商的女人。”

“不,我只是你的朋友。”窗外雨纷纷说。

十二

邢子没有想到的是,三个月后,一纸调令下来,张厂长调走了。调到他们上级单位任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同级调动,但毕竟是到了上级部门。让邢子欣慰的是,这一次新的厂长不是从外面调进,而是本厂提拔,提拔的正是那位曾帮助过他的副厂长李杰。

再次走进厂长办公室,邢子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看他进来,李杰立刻笑着站起来,一边和他握手一边说:“邢书记,我应该过去向您汇报工作,以后需要您多多帮助我啊!”邢子说:“哪里哪里,我们好好配合,一定好好配合。”两个人非常开心地笑着聊了很久。

晚上回家,邢子突然意识到,今天是自己一个人搭乘电梯上来的,竟然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吃了晚饭,邢子心情很好。他又上了网,他想和窗外雨纷纷分享一下他的好心情。

可这一晚,窗外雨纷纷始终没有上线。尽管邢子等了许久许久。

夜已经很深,邢子回到卧室。妻子梅躺在床上竟然还没有睡。邢子说起了厂长调动的事。妻子梅好久没有吭声。邢子转过脸来看着妻子:“你怎么了?”

“我怎么感觉李杰早就知道他要当这个厂长,所以,他之前才会帮你,而不是帮张厂长。”梅说。

邢子愣了一下。可不是吗?李杰凭什么帮自己?

梅接着说:“李杰这人虽然还不错,但是,你还是得多加小心,他这个人藏得挺深,你一定要和他把关系处好。”

看着邢子还在那儿望着天花板发愣,梅用手拍了拍丈夫的脸说:“你听到了没有?”

邢子点点头,然后转过身抱住了妻子。

几天后,邢子带着赵明到市里开会。路上,不知道怎么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上网,赵明突然对邢子说:

“邢书记,您上网聊过天吗?”

“没有。”邢子有些吃惊,问道,“你怎么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我知道,张厂长在网上聊天。”赵明笑着说。

“他怎么可能聊天?你又怎么知道?”邢子更有些吃惊。

“是肖主任一次悄悄告诉我的。有一天晚上加班,她去给张厂长送材料,碰巧张厂长去卫生间。她就把材料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当时她看到张厂长的电脑开着,就看了一下,她看到了张厂长在聊天。”

“肖主任怎么能这样?”邢子嘟哝了一句。

“是,肖主任不应该这样做。所以,她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如果,如果不是张厂长调走了,我也不会说。”

“肖主任还看到什么?”邢子忍不住问了一句。

“张厂长在和一个叫‘行人欲断魂的人聊天,而且张厂长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很女人的网名。”赵明吃吃地笑起来,接着说,“好像是‘窗外雨纷纷。对,他的网名就叫‘窗外雨纷纷。”

“窗外雨纷纷?”邢子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声之后,他不禁大吃一惊。

“是的,是不是很女人?”说着赵明扭头看了一眼邢子。那笑里有一种邢子不清楚的意味儿。

“是的……是很女人。”邢子觉得自己的心都堵到嗓子眼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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