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与“五行八阵图”

2020-05-21 16:23王永胜
书屋 2020年5期
关键词:年羹尧

王永胜

武林之中拳法取名习惯带个“拳”或“掌”字,如形意拳、太极拳、八卦掌。而“五行八阵图”这路拳法名字颇为古怪,古代“八阵图”以形制颇似“八卦图”,八个方位不时流转变换,让入侵于内者不知“生”“死”“休”“灭”方向,而致败亡。这一路拳总共九九八十一式,相传是清朝大将年羹尧打的拳,还有配套的五行刀、五虎断魂枪。我猜测,和戚继光的“鸳鸯阵”一样,对同样精通兵法的年羹尧来说,“五行八阵图”使用时也是可大可小。小,可以是一個士兵日常研习的拳术;大,可以是整个军队的排兵布阵。“五行八阵图”融拳法与阵法于一身,这很有可能就是“五行八阵图”名称之后没有再加“拳”字的原因。

神秘拳师

顽劣少年年羹尧遇神秘老师的故事广为流传。那位老师,或仙风道骨,或癞头和尚,或有名或无名,非常神秘,莫可名状。

他最早出现在咸丰年间由文康所著的古典小说《儿女英雄传》里。《儿女英雄传》女主角十三妹的杀父仇人名唤纪献唐,其原型正是年羹尧。传说彭祖献羹于帝尧,帝尧也称唐尧。“纪献唐”,正是“年羹尧”的暗语。

该书第十八回说,纪献唐少年顽劣,家中连换了十位先生。有一天,一位秀才不请自来,自云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府会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无心进取”,偶然游到帝都,听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说纪府上有位公子要延师课读,所以毛遂自荐,要当纪家公子的老师。顾肯堂对纪父(原型年遐龄)说,多不过三五年,他一定成就纪献唐一生事业,只是此后书房功课,大人休得过问。纪父听了大喜,马上同意。

开馆之后,顾肯堂不管纪献唐。纪献唐道:“倒莫看你这等一个人,竟知些进退。”顽劣少年的形象,活灵活现。后来顾肯堂用琵琶演奏吸引住了纪献唐,让纪献唐主动前来问道。两人这才论起武来,谈得开心,就情不自禁动起手来。

《儿女英雄传》形容顾肯堂的拳术:“(纪献唐)及至转过身来向前打去,早不见了顾先生,但觉一个东西只贴在辫顶上,左闪右闪,那样东西只摆脱不开;溜势的才拨转身来,那件东西又随身转过去了。闹了半日,才觉出是顾先生跟在身后,把个巴掌贴在自己的脑后,再也躲闪不开,摆脱不动。”

顾肯堂如此快的身法,如要出手,制服对手无异于囊中取物。“顾先生不慌不忙,把手里的杆子一抖,抖成一个大圆圈,早把那四个家丁的杆子拨在地下,那四人捂着手豁口,只是叫疼”。

顾肯堂的拳术和枪术轻松赢了纪献唐和他的家丁。纪献唐这才明白碰到高人了,马上虚心求教。顾肯堂却说,这些江湖卖艺营生是一人敌,不足学,要学万人敌,学万人敌的门径只有读书,最后把纪献唐引到求功名上面来。十年之后,纪献唐开府,顾肯堂飘然离去。

同治年间许奉恩的笔记小说《里乘》,也提到此事。只是这位神秘老师换成了白髯老人。《里乘·年大将军》一文里说,年羹尧儿时性黠犷,力气过人,入塾不肯读书,甚至还会欺辱老师。年遐龄很是忧愁,四处托人物色名师,不吝厚俸。有一日,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不请自来,白髯布袍,举止不俗;年遐龄一看就知是奇人,问老人怎么个教法。

白髯老人说,在乡村僻地筑花园一所,池沼山石、竹木花草毕具,且备设经史图集,及一切兵器、日用各物。园里惟居师徒二人,不用仆从。四围建一堵高墙,不必设门,只开一个小洞,按时送食即可。白髯老人说,只用三年,定有所成。年遐龄从之。

白髯老人与少年年羹尧居园中,每天只管自己看书,任由年羹尧在园中移山运石,嬉戏捣鼓,两人不通一语。年羹尧捣鼓了一段时日之后,开始厌烦。一日饭毕,看白髯老人观书孜孜不倦,似有羡心,猝然问曰:“先生竟日看书,其中果有味耶?”白髯老人漫应曰:“书味极好,非汝所知也。”很像禅宗里的一个公案,顽童老叟一问一答,灶上的米饭终于到火候了。

年羹尧问,若用心学,究竟读书有何好处?白髯老人说,上焉者为圣贤,其次立功名,又其次取富贵。年羹尧沉吟良久,曰:“圣贤非所敢望,寻常富贵又非所屑,愿师教我以立功名,可乎?”年羹尧拔剑斫树明志。白髯老人大喜,于是先取经史,日与讲论;又教其攻习举业,暇则谈论兵法,早晚或习射,或舞刀剑干戈,相与为乐。年羹尧天资固优,凡事一学即精,三年学果有成。白髯老人于是打开围墙,宾主相见,执手祝贺。年遐龄大喜,设宴,酬以千金。白髯老人固辞曰;等公子功成名就,再来索谢,然后飘然而去。

清代晚期刊行的神怪章回体小说《平金川》,以年羹尧平西为原型(书中称年赓尧),书中也提到少年年赓尧学艺这一段。不过,这一次,白髯老人换成了癞头和尚。

这位癞头和尚不请自来,年迈(原型年遐龄)问和尚来历。癞头和尚说:“我无法号,人家见我癞头,都叫我做癞头和尚,终日云游,并无一定所在。”

癞头和尚也是要围墙甚高的花园一座,园门用石头塞住,困住少年年赓尧。癞头和尚天天坐蒲团,不理年赓尧。年赓尧跳不出围墙,心中恼怒,就用铁尺在和尚癞头上打了几下,却恍如打铁一样,癞头和尚纹丝不动,年赓尧这才怕起来,跑开了。后来年赓尧甚觉无味,和尚又不理他,无人与他讲话,出又出不去,就叫和尚教教他。癞头和尚大喜,用三年时间教年赓尧经史子集等。

年赓尧一心向学,反不想出园了。有一日他忽对和尚道:“文人的功夫已经学完了,还有一件事请先生指教指教。我三年前曾将铁尺打先生的脑袋,先生一点事都没有,这个本事我想学学。”和尚道:“容易。”便将《易筋经》功夫教导他,又将十八般武艺件件教他,不下二年,都练精通了。这时和尚才叫人开了园门,宾客相见。到了第二天,癞头和尚决意要走,年迈送他好些金银,他也一点不受,留下几句劝诫的话,也是飘然而去。

通俗演义作家蔡东藩在《清史演义》中提了一句:“后来得了一个名师,能文能武,把羹尧压服,方才学得一身本领。”

民国武侠小说家王度庐在《雍正与年羹尧》一书中提到,那位不请自来的先生名唤顾肯堂。我们的故事走了一个漫长的圆圈,又接回了《儿女英雄传》。他向年遐龄承诺,三年以后,保管教他文武全才。第一年,顾肯堂教武艺及兵法,使得他武艺精通,韬略熟练;第二年教他读书,一切的经史尽皆读过;第三年却什么也不教了,师生二人整天对面枯坐,彼此一句话也不说,一点事也不做。如此半年有余不下楼。

此时年羹尧的父亲忽染重病,奄奄一息,临死时说要见年羹尧一面,年羹尧不得不下楼(王度庐在小说里修改了史实,历史上的年遐龄死在年羹尧之后)。顾肯堂当日便即辞去,临走时叹息说:“这个孩子,文武俱已学成,只是气还没养好,将来必要因此杀身!”说完离去,永远不再与年羹尧见面。

现存的《儿女英雄传》书前共有三篇旧序,分别为署名马从善的《序》、署名东海吾了翁的《弁言》和署名观鉴我斋甫的《原载序文》。学界普遍认为马从善的《序》大体可靠,其他两篇为假托。不管是可靠还是假托,三篇序言对“小说中藏史”的看法却是相同。

马从善的《序》说:“其书虽托于稗官家言,而国家典故,先世旧闻,往往而在。”东海吾了翁的《弁言》说:“其事则日下旧闻,其文则忽谐忽庄,若明若昧,莫得而究其意旨。”观鉴我斋甫的《原载序文》也说:“稗史,亦史也。”

《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文康,旗人官宦世家子弟,武将出身,道光年间赴天津监造地雷、火机等器物,还亲自演试过水雷,升天津兵备道,赏头等侍卫衔。从《儿女英雄传》书中,也可以看出文康熟悉江湖行话,精通武艺。

试举一例。《儿女英雄传》第六回写僧人斗十三妹:“只见那瘦子紧了紧腰,转向南边,向着那女子吐了个门户,把左手拢住右拳头,往上一拱,说了声‘请。”当时是夜间厮杀,没有光线优劣问题,瘦僧人占了个背后有靠山的地利,也说明十三妹是从院子外面往里打。“转向南边”四字,懂行。

许奉恩的《里乘》,虽然是小说家之言,不过在许奉恩和为《里乘》写序的许氏朋友看来,要当严肃的历史书来看——“作董狐观可也”。许奉恩对《里乘》中记载的诸多故事的真实性很自信,他在书前的《说例》里说,说部所载的狐仙之类的故事,都是假的,不过,他书中记载的狐仙之类,却都是真实的,“以其足以警世也”。

对于书中记载的少年年羹尧奇遇,许奉恩也作如是观。许奉恩是安徽桐城人,和年羹尧故乡凤阳府怀远县相隔不远。许奉恩在该文文末说道,他的同乡张文和相国与年羹尧同年登第,过从甚密。言下之意,他的记载也有所本,可信性很高。

《平金川》故事荒诞不经,类似《封神榜》,作者张小山,也是生平不详,约光绪中前后在世,不过该书中序言却提到,张小山的大父是辽东人,曾是年羹尧的幕僚。推算一下时间,这是不可能的事,不过,张小山似乎也想要告诉读者,他写的故事也有所本。

顺便提一句,《平金川》里癞头和尚习《易筋经》,练就一身铁骨,有着匪夷所思的抗击打能力,这既符合研习《易筋经》的体验,也符合史实,《易筋经》正是在明清之际流行世间。以年羹尧的身形和面相,习起《易筋经》来,一定是威风凛凛,宛如天神怒目。

拳法湮没

雍正三年(1725)四月,四十六岁的一等公、曾被当时的皇帝肉麻称为“恩人”的年羹尧得知自己被免去川陕总督一职,改调杭州将军。对于这样的结果,年羹尧极难接受。

对于雍正的步步紧逼,一向有心脏病的年羹尧难以招架,心情紧张,饮食减少,夜不能寐,吐血头晕。在离开西安之前,年羹尧向老搭档岳钟琪哭泣托孤,希望岳钟琪能多多照应,得到的回答却是:“诸事都在圣恩,‘照应二字不敢如命。”(郑小悠:《年羹尧之死》)

身为岳飞后人的名将岳钟琪——这恰恰说明了他的汉人身份——也是照出年羹尧悲剧的一面镜子。岳钟琪为人处世谨慎低调,尤其是在处理满、汉之间的关系时如履薄冰。岳钟琪任川陕总督后,备受满蒙贵族猜忌,曾经多次请辞。他嗅到权力漩涡的恐怖,懂得退让之道。

岳钟琪与年羹尧两人出身也是不同。年羹尧,汉军镶黄旗,进士出身,由文转武,在康熙末年,就已经成为朝中最年轻、最重要、最受皇帝信任的封疆大吏,他飞扬跋扈,自恃功劳盖世,百日平青海,又是雍正的大舅子。雍正杀年羹尧,原因错综复杂层层叠叠,不过年羹尧自身的性格,应该也是倾斜君臣信任天平的一个不小砝码。

在我看来,年羹尧哭泣托孤于岳钟琪,还有一层武人关系。两人的拳术庶几有几分相通之处。不过,以两人性格而论,岳钟琪给我的印象是,关起门来打拳,拳法凶猛,处处引而未发,发必中节;而年羹尧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研习,拳法凶猛,堂堂之阵,无所顾忌。

在岳钟琪处得不到照应之后,年羹尧离开西安一路向东,一路削官降职,最后身为旗下闲散章京,被安排看守杭州城东门——太平门。太平门是庆春门的俗称,门内庆春街,历来为繁华街道之一;太平门外弥望皆圃,菜农运菜进城、担粪出城,均由此门,故杭州有民谣:“太平门外粪担儿。”不客气地说,这其实也是一道污秽之门。

让昔日不可一世的权臣年羹尧守太平门,是一种羞辱。这也符合雍正一贯作风,喜爱起人来,肉麻非常,御批写得跟情书似的,可是恨起一个人来,就咬牙切齿,挖苦羞辱。雍正四年(1726),雍正向胤禩、胤禟两个亲王开刀,革去爵位,削除宗籍,以便把他们当作平民处置。为了羞辱两位兄弟,雍正还下令胤禩改名“阿其那”,胤禟改名“塞思黑”,据说在满语里分别是“狗”和“猪”的意思。

民间传说,年羹尧守太平门时,出入此门的杭州人无不视若畏途,说:“年大将军在矣!”然后绕道而去。这个传说如果是真,那些担粪人纷纷绕道找其他门出城,也是一件挺喜剧的事情。按照民间说法,年羹尧这样的人,杀气重,《平金川》认为他是天狗星下凡,需要在人世间砍下无数颗人头才会归位。这是上天早已设定好的一个劫数,只是可怜了人世间那无数条生命。

年羹尧曾经位高权重,望之让人生畏。這样的人去守城门,想必是很清闲。太平门城墙下,晓歌悠扬,残阳如血,“万事繁华如转烛”。那就索性打一路凶狠的拳法,舞一路凶狠的刀法,愤懑了喝几口酒,骂几声娘,估计杭州上下人等,都不能奈他何。所以,当雍正派出抓捕特使拉锡在杭州收网时,当晚值夜班的年羹尧早已呼呼入睡。

拉锡等人在杭州衙门向年羹尧宣读收押他的旨意之后,即将年羹尧锁拿并带至其杭州住所,连夜抄没家产,逮捕其妻妾子女家奴。据拉锡后来在奏折里说,年羹尧在抄家过程中表现得十分强硬,呵斥自己的儿子们:“有什么好怕的?”抄家结束后,不但吃嘛嘛香,还与看守官兵谈笑风生,“似蒙冤愤愤、自充好汉”,“如强盗、光棍拿赴市曹高歌之人”。

谱系猜想

神秘的“五行八阵图”如何流传温州小城?这里又有一段传奇故事。

温州蒋幼山,臂力惊人,少习本地南拳,苦练七载,深得要领,同辈莫敢与之较量。年近弱冠,见闻渐广,认为南拳只是外壮功夫,意犹未尽,遂访求少林内壮上乘功夫,十易寒暑,名噪一时。

1922年,蒋幼山游北京,遇到一位名唤孙德禄的老拳师。孙德禄,山东人,武林高手,曾是清廷刑部捕快。有贼绰号“飞毛腿”,越狱逾城而逃,孙德禄昼夜追之,及数百里外逮之还,绿林皆惮之。清朝亡了之后,没了俸禄,就以教拳为生。清末大变局,武术为天下裂,很多宫廷高手开始饮食于民间。孙德禄就把这套秘传的“五行八阵图”传给蒋幼山。孙德禄对蒋幼山说:“以你的功底,能精此拳,纵遇劲敌,当无虑矣。”蒋幼山虚心受教,揣摩三年,得此拳精髓。蒋幼山还邀请孙德禄来温教拳。他也同意了。这位曾经出没于刀光剑影里的刑部捕快感叹道:“吾道东矣!”

据当年温州人回忆,孙德禄教拳,收费颇高。温州汤老二,南拳好手,三百斤的石板压在腿上练习马步,一百二十斤大刀在头顶上轻松飞旋,当年他慕名想来学拳,一打听,竟然要收三百银圆。汤老二倒不是缺钱,穷文富武,家大业大,家里用簸箕装银圆。他为人和善,家里的佃农被国民政府征兵,都是他出钱赎人。汤老二一是觉得孙德禄这套拳到底值不值这么多钱;二是他自己本身功夫就不赖,自己用,绰绰有余,就是在一念之间,决定不学了。后来据知情人说,汤老二到了晚年开始后悔,后悔一念之间,错过了一路好拳。

据蒋幼山弟子戴埴民所著的《五行八阵图》(油印本)记载,孙德禄口述了“五行八阵图”的流传谱系。

这套拳,为明末痛禅上人所创。痛禅上人系明宗室,与顾炎武、黄宗羲诸先生友善,清兵入关,上人悲痛家国沦丧,乃团结志士,反清复明,为躲避清廷追捕,削发为僧,出入少林,遍游大江南北,访寻豪杰于当世,无奈大势已去,屡谋屡败,于是參以易理,寓以兵法,创此拳。上人后来特意去台湾依附郑成功,不得志,还至淡水悒悒而死。康熙年间,顾肯堂得其法,遂自荐成为顽劣少年年羹尧的老师。

有意思的是,在孙德禄口中,顾肯堂传艺年羹尧的版本又稍有不同。据孙德禄所说,顾肯堂与年羹尧登楼去梯,并告诫他,十载功成方可下。年羹尧学至第七年,恃其技,背师下楼。顾肯堂叹曰:“纵能取富贵,恐不得善终。”遂去之。此版本要比王度庐笔下“年羹尧父亲忽染重病,奄奄一息,临死时说要见年羹尧一面,年羹尧不得不下楼”,更接近史实。

我身为五行八阵图的初学者(这当然是一种福分),应该如何面对、想象痛禅上人和顾肯堂这两位神秘的传灯者?这也成为我急需解答的一个问题。我也仿佛看到,他们立于大河上游,飘飘乎如遗世独立,困我于下游,喟然长叹。

除了孙德禄的口述之外,据我所及史料,未见痛禅其人,倒是在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里不断出现(《江湖三女侠》、《云海玉弓缘》、《冰河洗剑录》)。梁羽生用庞大的字数构建了天山武侠系列,书中点到了不甚重要的少林派,只说痛禅上人是得道高僧,少林寺第四十六代方丈,武艺深不可测。

会是孙德禄借用梁羽生小说中的高手名字,以壮行色?可问题是,梁羽生是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创作天山武侠系列小说,而孙德禄是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口述自己的师承,也就是说,孙德禄提到痛禅上人的名字在梁羽生之前。

相比深谙取名之道的金庸,梁羽生似乎不善此举,他笔下诸多人名乏善可陈,似乎只有“金世遗”和“痛禅上人”这两个人的名字值得一说。金世遗,人如其名,遗世独立,又自我放逐。那痛禅上人呢?梁羽生在书中没有提到、暗示这个如此之好的名字的来历,而参考孙德禄的说法,痛禅上人是悲痛家国沦丧的明宗室化名,就显得非常合理。所以我猜,痛禅上人的名字早已有之,恰恰是被梁羽生“拿来主义”了。

那么,顾肯堂这个名字又该作何解释?

民间有一种说法,认为顾肯堂是顾炎武的堂弟。这其实也值得怀疑。从顾肯堂最初也是最详细的出处《儿女英雄传》来看,顾肯堂自云姓顾名綮,别号肯堂,浙江绍兴府会稽人氏,从籍贯上来看,和顾炎武出生地苏州府昆山不符。

我也认认真真翻了顾炎武浩如烟海的著作(清初诸先生书的厚度真是让人望洋兴叹),暂时没有找到顾肯堂的名字。顾炎武壮年遭遇家族风波,被人追杀,为避祸,不得不出走昆山壮游河山。如果说顾炎武真有这么一位功夫盖世的堂弟,似乎也不至于如此窘迫。另外,孙德禄在口述中同时提到了顾炎武(痛禅上人之友)和顾肯堂,却没有提及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见堂兄弟之说,似乎也站不住脚。

2018年冬天,我窝在书房喝茶读闲书,脑中突然闪过一道黑色的电流,狠狠一拍青铜兽镇纸,大叫一声:“哎呀呀,和痛禅上人一样,顾肯堂同样也是一个暗语。”

顾名綮,别号肯堂。这几个字可以组合出很多意思。《庄子·内篇·养生主》曰:“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肯綮”两字也可倒过来读成“綮肯”,“肯綮”,筋骨结合处的意思,比喻要害或关键。顾綮,顾肯堂,在字面上就告诉年羹尧和后来的你我这些读者:我藏了一个“关键”哑谜给你们猜,看你们猜得到猜不到。

《尚书·大传》曰:“若考作室,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意思是说,父亲已经布置了图样,但儿子连堂基都不肯建,何况建构房屋?以建房喻治政。肯堂,指“子承父业”。

饱尝荣华与凄苦的李煜曾亲自手书《即位上宋太祖表》,向赵匡胤表示依附,他在表中写道:“因顾肯堂,不敢灭性。”这八字,和李煜的许多词一样,读之断人肠。

历史上有没有一位叫肯堂的人?还真有一个,也是处于明清之际,不过姓张不姓顾,张肯堂何许人也?抗清义士,黄宗羲挚友。

张肯堂,弘光间为福建巡抚,后“出私财募兵”抗清,鲁王朱以海到舟山后,拜其为东阁大学士。舟山城陷,张肯堂蟒衣南面,视其妾周氏、方氏、姜氏、璧姐、子妇沈氏、女孙茂漪皆缢死,然后题诗襟上云:

虚名廿载著人间,晚节空劳学圃闲;

漫赋归来惭靖节,聊存正气学文山。

君恩未报徒忧瘁,臣道无亏在克艰;

传与千秋青史笔,衣冠二字莫轻删。

然后从容自缢于院左之雪交亭,雪交亭左边种着梅树,右边种着梨树,满园白花,正是张肯堂平日读书处。

黄宗羲与张肯堂友情笃深,两人曾在鲁王朝廷共事,黄宗羲官封左副都御史。不过,黄宗羲在鲁王身边没待多久,当年夏天,清朝廷就向地方各级督巡抚府台发布命令,凡有不肯归顺的明朝遗臣,将其家族情况悉数记录上报。黄宗羲听到这一消息之后,“方寸大乱”,就陈情请辞,面上的理由是为了照顾家中老母,其深层原因是对鲁王朝廷的失望。黃宗羲离开鲁王,同时也是离开了张肯堂,一走一留,一生一死,茫茫大海。

舟山惨剧给黄宗羲很深的刺激。黄宗羲把雪交亭边好友手植的这两棵树,千里迢迢移植到了老家黄竹浦,并在寓所旁边筑了个小亭,也称作雪交亭。

黄宗羲就这样坐在雪交亭里,在时间的长河里发呆,疲倦了就去田间走走,随后又回来坐坐,这样过了好几年,他的肘关节竟然在桌子上磨出印痕。婚丧嫁娶这一类的事情,都不去管。他一个女儿嫁到了城里,一直没跟她往来。另一个女儿到浙江三年了,哭着求他允许她回来省亲,他也没回应。你说这个老人怪不怪?

顾肯堂顾肯堂,如此多的意思,最后都归于一个统一的意象,那是对一个逝去国度的苦楚回望。顾,在我读来,不单单是姓,也是回望的意思。

现在,“五行八阵图”这条大河从上游流向了中游。

孙德禄说,年羹尧盛时,帐下多有习本拳者,等到年羹尧被诛,麾下将士四散。原本研习“五行八阵图”的人,不再声张,如大河潜入地底下变成暗河,这路拳法就在暗处流传。太平天国时期,太平军名将林凤祥善此拳。

林凤祥本是广西桂平县一挑担子卖杂货的,后加入太平军,骁勇善战,永安突围之后,几乎每月一升。1853年5月,林凤祥奉命与李开芳、吉文元率军北伐。

这是一次注定失败的北伐。北伐军具体有多少人?历来说法不一,唐德刚认为两万二千五百人的估计,“似乎是较为接近事实的数字”,人数只略多于洪、杨在南京每次出巡的仪仗队,岂非闹玩笑哉?此次北伐究竟谁为统帅,林凤祥还是李开芳?大家也是闹不清,说法不一。唐德刚认为,其实这可能是东王的诡计,故意搞他个“两头大”,以便分而治之。

历史上的北伐少有成功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地理原因:中国的自然环境是南方富北方穷,北伐是越打越苦寒,士气越打越低落;南攻是越打越富裕,江南美女、鱼米之乡就在眼前,士气越打越振奋。太平军北伐,也是一路逃兵。林凤祥对逃兵极其残酷,“私议逃走者,勿论何人,先斩后报”,“派人随处稽查,其欲要投出之人,一经拿回,即斩首示众”,在军中粮绝之时,杀逃兵割肉分食充饥。如此局面,北伐军面对僧格林沁的铁骑,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了。

林凤祥困守连镇,“虽被围万分穷蹙,粮米断绝,以人为粮,而或战或守,从容不迫,毫无溃乱情形”(《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五辑)。最后还是营破,已经重伤且已服毒的林凤祥被清兵从极深地洞内捕获。

林凤祥留给后人寥寥几百字的供词,只是极其简单地提及自己的征战经历,有一股认命的无惧与坦荡。他在这几百字中没有谈起自己的武艺,一定还有更多的秘密被他执意带到地下。

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有十幅太平天国北伐图,可能系天津商人为答谢官兵,特请匠人绘成。我在史景迁《太平天国》一书中看到四幅。第四幅是一张俯视图,图中可见林凤祥跪在僧格林沁面前,太平军车马辎重皆落入官兵手中。匠人有意把林凤祥和僧格林沁画得大于常人,所谓成王败寇,在匠人潜意识里,认可林凤祥也是一号人物。在这张图中,端坐面朝观者的僧格林沁面容模糊,而林凤祥是留给观者一个魁梧的背影,似乎并不恐惧。

林凤祥解至北京凌迟处死时,观者如堵,目击者称,他毫无惧色,“刀所及处,眼光犹视之,终未尝出一声”。真是一条汉子也。鲜为人知的是,这套拳也由此流传山东等地,最后被孙德禄所得。

清朝亡了之后,孙德禄不再避讳此事,才向东南边陲的人们说起这个灼人的秘密:这是一条暗藏了数百年却又如此清晰有序的武学脉络。

不管是逻辑层面,还是从我研习的体验来看,我都认为这条武学脉络有着很高的真实性。何以这么说?在武林之中,门派“托名”以壮声色的情况固然很常见,比如形意拳封岳飞为祖师,不过,如果说后来的人如孙德禄,真要伪造这条脉络的话,大可以造一条人物光明的脉络,为何偏偏要选一个被皇帝赐死的权臣和一个被凌迟处死的太平军将领?

以权臣年羹尧的经历与性格来说,他不见得会有时间去创一路拳术,这一路拳,一定是有人传授给年羹尧。至于说传给年羹尧的老师是不是真叫顾肯堂,创立此拳的祖师是不是真叫痛禅上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有时也显得并不重要,在真实层面上,一定是有这两位老师存在,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执意给自己戴上了神秘的面具。

我有时候觉得,武术和人世间的很多东西一样,就是博物馆里展出的精美文物,比如一件精美绝伦的雍正官窑瓷器。对于那件有着数百年生命的瓷器来说,我们每一个在它面前走过的人,都是匆匆过客,缘聚缘散,一眨眼而已,就算对于那些貌似能拥有它的人来说,也只是一个暂时管理者的角色。

也许,有所继承,有所减损,正是天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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