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叶覆鹿

台南一名女高中生在家中遭人杀害，无数萤火虫飞进少女房间，覆盖躺在地上的少女，少女就此失踪。警方逮捕当晚进入少女家中的叶姓少年，但尸体自命案现场离奇消失，加上嫌疑人未成年，检察官无法定罪，羁押三天后只能释放嫌疑人。

求助无门的少女父亲，找上之前曾合作的知名网红作家鹿先生帮忙，约在新美街一间咖啡店的户外区见面。面对如此棘手的案件与如此悲伤的父亲，鹿如临大敌，他抽完烟，说知道这案子，请节哀，打起精神吧。起身就要离开，但该名插画家父亲非常激动，跪求鹿大作家再想想办法。鹿不得不弯下腰劝这名父亲：“一般奸杀，不会有作家写成散文或小说。你只能请诗人帮忙写几首诗。求我也没用，我的粉丝不爱看这个，我花时间写这本书，还让杀人犯盯上我，我招谁惹谁？”双方不欢而散。当晚该名父亲LINE给鹿作家，表示愿付两百万元，恳请鹿撰写女儿的失踪调查，唤醒社会大众关注，逮捕真凶，最重要的是查出女儿的下落。“鹿老师说得是，封面如果放上我女儿的照片，肯定会更有话题，一定能成为畅销书。”父亲声泪俱下。

从这天起，鹿先生转型成“非虚构写作”网红，不时在自媒体更新少女失踪案的最新消息。他透过立委关说，拿到焦姓少女失踪案的完整档案。根据焦宅门口的监视器，当晚焦父（插画家焦路德）待在南美二馆旁的个人工作室绘图，少女放学（光华女中）回家后就再也没有出门。叶姓少年（叶×青）晚上九点来到焦宅门口，看了监视器一眼，直接进入屋中。他未按门铃，显然早与屋中少女约好时间。在这之前，少女也曾LINE问过父亲今晚回家吗？今天是她生日。焦父回信赶稿在工作室过夜。十一点叶姓少年离开，十二点门口出现大量萤火虫聚集，半小时后自窗边散去，隔天早上八点焦父回家，不到五分钟就冲出门。鉴识报告指出，虽然尚未找到尸体，但二楼少女房间及楼梯的血迹高达3000毫升，DNA也证明是焦姓少女血液，对身高仅有158厘米的她来说，恐怕身上的血早已流干，不可能生还。

鹿先生首次站在尸体消失的房间里。一个月过去了，房内还有股血腥味。那晚唯一的窗户打开着，这是一栋典雅的台南老宅，窗外勾勒美丽的铁窗花，难道萤火虫带走少女尸体的都市传说是真的吗？至于两个年轻人是怎么认识的，警方搜寻少女手机中的信息后发现，两人是在一个名叫“找我Find Me”的游戏APP中开始联络，年轻的嫌疑人即是“Find Me”的高级玩家。少年矢口否认杀人，直说当天少女邀他到家中玩手游，见门没锁进入屋里，发现少女已经躺在血泊当中。但为何能流这么多的血？是何种杀人法？凶器在哪？据警方表示，少女家中每一件利器，厨房的刀叉，设计的美工刀和雕刻刀，都沾染过少女的血，只是后来又被清洗掉了，幸赖现今科技而现形。那晚少年穿着短袖，没带任何器物离开现场。莫非失踪的少女连同凶器被带走了吗？

鹿先生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对这间房子的精致赞叹不已，如同已被市府拆除的苏丁受医师宅邸般美丽。受父亲影响，少女房间的书柜摆放了整排自创的恐怖绘本。封面以毛笔题了四字的——《地狱死岛》。这是她国中二年级开始画的第一本绘本，八开水墨风格，首页以毛笔字写道：“我发现大部分的妖怪都要加上一个笨拙的人类身体，这让我觉得所有妖怪都很假，为什么还有人信。”少女声称此举是为对抗班导师的洗脑教育，因班导师总爱介绍妖怪书籍给同学们，还带全班去看展览，“幼稚地以为我们都很喜欢，害一些同学越来越迷信”。另一本《少女不只能吃掉你的梦，还能吃掉你的来生》（蜡笔画）讲述一名偶然在公交车上认识少女的上班族（男），因与少女“灵交”（以此隐喻恋爱？）。灵魂惨遭寄生的故事，与这名来路不明的少女恋爱的男性，最终因灵魂被啃食殆尽，无法投胎转世，剩余的灵魂残片只能滞留在地狱中成为其他恶鬼的食物。该绘本最末页写下：“我感觉到一种抑郁即将死亡”，并盖上血手印（检验结果为台湾蓝鹊血液），并在手掌中央画上七芒星。这是鹿觉得最恐怖的一本绘本，每本绘本的落款都是一个诡异的笑脸，令人不寒而栗。

因这项发现，鹿先生急忙来到焦父的工作室，称赞少女拥有满满的天赋，但思想极度黑暗，是否与平时的阅读有关？又或者涉猎一些日本的猎奇漫画、邪典电影？身为插画家的父亲告诉他，只知道女儿爱画图，爱看韩剧，应该不喜欢日本的作品，没想到竟画了这么多的绘本。这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数字，代表女儿从国二到高三，投入五年的时间全心创作……他有些激动，和鹿作家商量，由他号召，成立一个绘本出版企划项目，将女儿创作的绘本全数出版。鹿告诉焦父别急，先提供他关于女儿的记忆吧，对了，少女的母亲呢？焦父这才冷静下来，是因为或许夫妻离异，使得父女之间的情感比较像是单向的：他爱女儿的多，而女儿爱他少些。

从被蒙蔽的父亲那里得不到太多有用的信息。鹿认为破案关键恐怕仍在叶姓少年身上。叶姓少年在一家超商打工，鹿先生偶尔就去那家商店买零食，让叶少年以为他是附近的住户。这天叶少年下班发现有人跟着他，他沿着棒球场逃跑，黑暗中反将跟踪他的人压倒在地叫道：“为什么跟踪我！为什么跟踪我！”鹿先生在地上挣扎，混亂中打开手机强光：“我只是要问你！既然进门后就发现焦妍倒在血泊中，为什么还要待在屋内两个小时！”叶少放手，起身后退一步，怔忪伫立在那。

鹿先生也起身，拂去身上灰尘，拿着手机对准叶姓少年：“你笔录上说，只在屋内待了两分钟，为什么监视器会显示两个小时？”

“她一直都很奇怪。”叶少无神但恐惧地说，“之前在网咖就感觉她与一般人不太一样，但那时我只顾着打游戏，也没有放心上。”

“怎样奇怪？”鹿先生早已开了直播，观众纷纷觉得来到高潮。

“她没死。”叶姓少年突然面对手机镜头，似乎很痛苦。“小彤，会失眠，房间内摆放了一台白噪音助眠器。每次睡前我陪她视讯聊天，都会听到那沙沙沙沙的声音。”

“你最近见过她？”

直播到这就中断了。

隔天鹿先生重回焦妍房间，少女父亲不知道有那台机器，刑事档案也未记录。“如果听到那声音，表示她就在那附近了。”鹿先生脑中不断回荡昨晚叶姓少年的提醒。他早已接管少女的手机，熟读她公开和未公开的文章、照片、讯息，都不曾提过这台助眠机。就像那些绘本，少女也不曾在社交软件提过，“她竟然准备申请ISBN，根本是当独立出版社在经营……”

鹿抽出其中一本名叫《魔鬼盒子》（擦擦笔画）的绘本，第一张图即是一个白色盒子，搭配的文字写道：“这是一部近未来作品。哈哈哈哈哈，近未来喔。”她画的这个盒子，真的很像网络上贩卖的方形白色助眠机。故事最初是一位自称哈哈市长的卖家在网络上贩卖一个有求必应的盒子。商品不开放留言，也从未卖出过。父亲担任考试委员的珍，为了通过今年夏天最重要的升学考试“魔考”（隐喻台湾的升学考试），不让单亲爸爸在同事之间跌股，于是下单买了“寂寞乔治”（魔鬼盒子的名字）。珍按说明书与乔治进行心灵交流，将一滴血滴进乔治的电子感应圈，启动乔治。往后，珍即可隔空与乔治进行心灵交流，考试透过“心神”问乔治答案，逃课约会也可“心神”透过乔治帮忙到网页请假。珍不再需要手机，因为乔治可以“心神”帮她将电话接过来，帮她做好任何网络可以做的事。然而，已轻松考取第一志愿的珍，逐渐感觉到自己的睡眠被入侵。每当她进入梦乡，总觉得有人在梦中监视她。梦中她不再像以前一样自由快乐，即便变成鸟儿，也有一个追踪她的飞行镜头。这种明目张胆的窥视越来越具体，梦中出现人影向她靠近。日常生活她也感觉到乔治说话越来越富有情绪。“听说雨停了。”它会不经意地撩她，更已经预约最好的整形医师，准备处理珍因参加“魔考”而产生的厚重眼袋。这让珍感到害怕，当晚珍梦见那人影已被创造为完整的人形，极度英俊的王子，却有着诡异的笑容（被画上焦妍的签名脸），更张开口在梦中以“无齿之唇”吻了她。醒来后她马上将魔鬼盒子砸到地上，却未关闭“心神”，这等于将自己的大脑从十楼重摔到一楼。珍也因此得了比忧郁症更严重的“死郁症”（Diepression也是这本绘本的英文名字），那个男人超出梦境来到病床前探望珍（少女注：另一种超译），对方已长出牙齿，再次亲吻了珍。魔鬼盒子也已经修好放到床头。珍毫无“反亲”的能力，待那个男人“化死妆”（未解释是什么）之际，上网向卖她盒子的哈哈市长求救如何摆脱“寂寞乔治”的纠缠。哈哈市长告诉珍，刚好她买到的机械盒子以为自己进化成仙人模式，简单来说就是“超AI”，无论如何要她先来哈哈文学馆上暑期课程，课程包括“故事写作力”“故事原力”“故事魔豆力”。写作课上她想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夏天，但即便课程再硬，法说会现场再多人，始终谨记哈哈市长给她的建议：现在她只能靠叙事治疗拯救自己。结业式那天，珍获颁最高荣誉的“哈哈市长奖”，奖品蜂蜜蛋糕中更暗藏一把涂满蜂蜜的匕首（少女写：真是废话，哈哈哈哈哈）。现在珍并不晓得这项武器，由于无法中断“心神”，哈哈市长给的每项帮助，都必须蒙骗过乔治这个AI大敌。距离暑假结束还有半个世纪（以绘本的时间轴这么解释没错）。此后珍只要睡着，她就在梦中写作，丝毫不理会人形乔治的追求。她相信只要自己能在梦中完成一部近未来的超前科幻的启示之书，如果她能主宰人类的整体命运，不就也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了吗？随着梦中书写，她早已把乔治忘却。乔治感觉到“心神”不再能约束珍，“宀也”（乔治在绘本中的自称词，仅在这出现过一次）必须在珍写完那本书之前，完成“数字交尾”（焦妍画了好几页大图，详细绘所谓的“数字交尾”怎么进行），而这也是AI纪元千千万万个乔治们的梦想。由于乔治多次表明愿意与珍进行“数字交尾”，珍只能将与乔治的战斗提前。珍故意三个晚上不睡，只是一直点开YouTube听歌，让乔治以为她不想继续写那本书了。于是在那个决定人类近未来的早晨，珍抱着魔鬼盒子出门，一路陪伴他们的只有自然和风。她走到忠义路巷口的7-11，乔治的诡影（绘本说明诡影是一种投射在脑中的影像，但因为与大脑的感知直接联结，即便他人眼中诡影并不存在，但对于产生/看见诡影的人来说，诡影具有完全真实的感触，简单来说就是直接对脑部进行攻击）也跟来了。珍知道，只要自己不服从，乔治的诡影虽然是虚幻之物，同样可透过“心神”的链接功能杀死她的心灵，完成所谓的“诛心”，反过来，珍也能透过“心神”对乔治“诛心”。珍从7-11买了一瓶声称有“助眠”功效的饮料喝下，趴在座位区立刻进入睡眠状态。珍的梦来到一颗超级星球“柿子”，地上放着一本史无前例的大书，书名叫《布克酱（ちゃん）》，是所有人毕生追寻的一本英文课本（书上写着A fun and easy English book）。乔治追到了梦中，只能摇头，深情望着珍，似乎隐约知道珍要做什么（这页乔治被画成正版小王子）。这本书即是珍叙事治疗的成果，大书被星球上的风吹动自己翻页，星球上也充满了水果的香味。突然哈哈市长出场，凌空飞越了这本大书后灌篮，他说自己即是这本书的“出品人”（绘本注：蛋糕店长）。原来早在写作课的时候，他就偷取了珍的血液启动了另一个魔鬼盒子。第二个魔鬼盒子就是由“祂”（绘本指哈哈市长的自称词）亲自操控，而那本大书《布克酱（ちゃん）》就是另一个魔鬼盒子的程序代码，珍每晚在梦中努力书写，即是将两个AI的程序代码对接，制造让哈哈市长“介入编写”的机会。“如果把灵魂卖给两个魔鬼呢？”哈哈市长说道：“所以魔鬼从来都不可怕。”星球上的天边大书，像永远不会停止翻阅，正在不断改写乔治的程序代码。此时珍笑得比之前几个月都灿烂。乔治扒开胸口处的衬衫，拿出了心中之火，逐渐在掌中熄灭，自己关闭了“心神”。只因乔治终于想通爱不是控制，不是对于她“无所不知”，而是能够包容对她的“不知”。乔治认为直到想通了这点，才真正够资格称为AI（一个我，绘本注：冠词A+我I）。珍立刻醒来，很快从7-11的保鲜柜拿出预藏好的蜂蜜蛋糕，仪式性地，取出匕首一剑插入魔鬼盒子，结束这场7-11之战。

这即是焦姓少女所画的，最后也是最厚的绘本。相信聪明的鹿已经从中读到许多焦姓少女生活中的现实元素，例如在7-11打工的葉姓少年、单亲爸爸、升学考试的压力、玩手游的快乐。但更让鹿在意的，是绘本中提到“将一滴血滴进乔治的感应圈，启动乔治”。总让鹿联想到少女命案留下的大片血迹，此外哈哈市长、“寂寞乔治”，也让人怀疑他们是否也对应现实中的人物？虽然鹿随时在个人经营的自媒体上发表案情的最新发展，也引起网友们的广泛讨论，是台湾目前最多人追踪按赞的作家，关注度相当高，但他从未公开过这些恐怖绘本。

经过三年的详细调查，鹿先生不知道在焦宅内外走过几回（已先出版一本《台南铁路地下化拆除工程旧建筑摄影集》），总计采访了上百位相关人等，包括焦姓少女的亲人、同学、师长、邻居，承办此案的警员、检察官及司法人员、嫌疑人叶姓少年及其亲友;另外也采访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士，像是任一信医师、儿少法的专家向光明律师、网络社群观察家苏苏、犯罪心理学者吴天海教授、知名通灵者血玫、国师孙星盘等专业人士协助审查，提供书稿意见，询问他们专业知识以及对于此案的看法，整理出上千条资料，再运用小说形式架构起整个故事，集结成这本非虚构小说，完成当初对焦父的承诺。不仅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说明清楚，更首次披露了焦姓少女所创作的百本恐怖绘本，向大众介绍这位才华洋溢的谜样少女。出版社也敲定于焦姓少女命案三周年当天，同时也是少女三年冥诞，举办新书发表会。

就在新书发表会前夕，鹿先生的Instagram收到来自少女母亲的跨国短讯。傅女士劝告鹿先生别出版这本书，最好取消新书发表会。两年前鹿先生就曾联络上傅女士了，对方只接受电话访问，简短说明她在生下女儿后就因前夫与女作家外遇而离婚，几年后她也改嫁到多伦多，对女儿的成长状况并不了解。很快地，她约鹿先生在蜗牛巷一间法国人开的蜗牛餐厅会面。

鹿先生坐在餐厅内焦急等待着，虽然之前从几张照片得知他们母女的五官非常相像，亲见之后仍惊讶于她们相似的外表，只是傅女士更具成熟女性的韵味。她像一只从远方降落的鸟儿般优雅大方，很快令鹿先生着迷不已。不时让鹿先生想象起那一位，他还来不及见过面，但却在档案中不知道见多少次的美丽少女焦妍。

傅女士从怀中的Michael Kors包拿出一本很薄的学生作业簿：“我女儿八岁时，小学寒假到加拿大跟我住了一个月，这是她那一阵时常画画的小册子。”鹿先生恭敬接过手，粉红色的国语作业簿，翻开第一页，是焦妍八岁时抄写的国语课本课文：

第五课 少了一个人

老师说了一个故事

有五个小学生

一起出去玩

一起回来了

一个学生数了数

一二三四

少了一个人

他再数一数

还是四个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曾读过这篇课文，好怀念，小时候鹿先生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一年级的课本都没有标点符号，明明报纸都有了，少的不是人，他才不会被这种文字游戏给骗了，少的是标点符号才对。他告诉老师这件事，老师告诉他：“‘你很有当作家的天分。”之所以用两层引号，是因为眼前的傅女士也说了一样的话，只是“你”替换成“妍妍”。傅女士说女儿从小就喜欢抄录文学作品，她知道很多文学大师都是这样萌芽的，像诗人痖弦，他也住加拿大。不过她特地从加拿大回来绝不是要在鹿先生面前夸奖女儿的天赋，这并非她今天见面的重点。她请鹿先生继续翻阅。

课文底下有少女画的彩色插图，分别画了五种不同的动物，点名的那位是“太阳是只猫”（简称太阳猫），坐在太阳猫对面的四位分别是：春小狗、夏小熊、秋小猪、冬小兔。

“那是学她父亲画的。当时路德，就是妍妍的爸爸，刚投入绘本创作，一心希望能超越几米。他观察几米以画人物为主，于是钻研动物插画，经常画些可爱的动物，有时候画完就送给妍妍。妍妍也就有样学样，画了很多动物。”

“原来这才是焦妍的第一本绘本。”鹿先生若有所思，一页一页翻阅，斑小马、河小马、北极小熊、袋小鼠、狐小狸、鲨小鱼、乌小龟、鲎小小、浣小熊、长颈小鹿等，几乎一页画一种动物，偶尔一页两种。就在倒数第二页，出现一段小朋友的字迹：

大自然每天都在上演的，就是食物链的上层动物吃掉下层动物。所以把杀人当作娱乐，把杀人当作宣泄情绪的管道，都是有罪的;但是杀人作为食物，却是无罪的。大自然是人的老师。

接着鹿先生翻开最后一页，一颗非常写实且狰狞的黑色鹿头。

黑鹿的脸，像无时无刻在展现它的愤怒。

鹿角也画得像一双瘦骨嶙峋、向上伸出魔爪的恶魔之手。

“我不相信这头黑鹿是女儿画的，太可怕了，跟前几页可爱的小动物差太多。但如果不是女儿画的？会是谁？也不是路德。我听路德说，鹿先生是研究妍妍绘本最权威的专家，如果鹿先生真的能鉴定我女儿的画，就请告诉我，这画到底是不是她画的？”

前面几页动物的风格，跟焦妍房间内的一百本绘本，有相似的笔法、配色、神态，只是动物画得更圆润、稚气，这时小女孩的思想还没那么黑暗吧，鹿先生断定是八岁的焦妍所画。而黑鹿这页，右上角一行字写着“小动物之家”，是这本的书名吗？确定是焦妍笔迹。但这头狰狞的黑鹿，刚猛的线条、咬牙的神态都与少女所有的绘本不同。

“搞不好，是焦妍捡到了这本作业簿，再补上前面的动物。”鹿先生没有把握。

“路德比较悲观，又忙于工作，整天画画。我因为跟妍妍相处得少，又离很远，实在无法照顾到她。但我总觉得女儿还没死，她不像是这么早就会离开我们的人。这幅画鹿先生现在也看到了，我女儿肯定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被卷入了什么事，那东西的‘介入，可能是在台南，也可能是加拿大。可能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她了。”

“所以呢？”

“抱歉鹿先生，我絮絮叨叨打扰到您鉴定了。在鹿先生鉴定的同时我想最后说一句，先前我也在电话中表明，此番特地回国，为的就是阻止您举办新书发表会。这头黑鹿，还有负责调查这件事情的您，也姓鹿，我總觉得一切像是刻意安排好的。我不希望有人因为我女儿而发生什么事。”

“嗯，确实像陷阱。”

“取消吧。新书发表会，以您目前的知名度根本不用冒这种险。”

“不是这问题，是我也想为焦妍做点事。她真的是很优秀的女孩，应该要被看见。”

“谢谢你。但假使出什么事，我跟路德恐怕一辈子都会过意不去。对了……”

“嗯？”

“鹿先生可以告诉我，你的本名吗？”

七月五日台南夜晚，“《我感觉到一种抑郁即将死亡——焦妍：淡白的青春》国际新书发表会”正式在台南知名的独立书店“迈克包”举行，向世人宣布调查三年的成果，过程也会在鹿先生的粉丝专页全球直播。为避免新书内容过早外流，现场虽然已摆放上百本新书，但必须等到举办完新书发表会之后的签名时间，才开始贩卖。傅女士也到场，就坐在前夫焦路德身旁。更令群众及媒体惊讶的是，现场不仅特地为下落不明的女主角焦妍预留一个位置，也为嫌疑人叶姓少年预留位置，更为焦妍绘本中的虚构人物预留位置，包括哈哈市长、“寂寞乔治”、珍。当然大家最期盼的还是焦妍能够在现场出现。

紧接着，鹿先生出场了，他身穿黑色西装，白衬衫，典雅朴素，一反他平时花哨的打扮。大家也发现，现场的布置也都是黑白为主。发表会由出版社的总编辑主持，陆续邀请现场的嘉宾上台致辞，然而致辞嘉宾的名单中，竟有：

“哈哈市长？现场哈哈市长有来吗？请上台为我们说几句话。”

眼见无人响应，现场气氛尴尬，鹿先生淡定接过麦克风：“美丽市小区管委会的郑主委，同时也是‘美力士健身房的老板，他在现场了，我们给他一个热烈的掌声好吗？”掌声中带着骚动。“焦妍从小住在东区的美丽市小区，直到两年前，焦爸爸另外在中西区买了一栋老房子，才搬离美丽市。谢谢郑主委对焦妍这么多年来的照顾。”鹿先生说完，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坐在前排正中央戴着林肯高帽的郑主委。不久，叶姓少年也到了，安静坐在他的位置上。

眼见主要角色都到齐了，鹿先生开始报告他的调查结果。他站立台前采用TED的演讲方式，身后的巨大简報秀出一张似乎是魔鬼与少女交易的插图：

这是焦妍的第三号恐怖绘本《白眼公主走了的那天》，是焦妍“国贰时期”（焦妍自己对这部绘本的分期）的作品，故事讲述死岛台国的白眼公主，天生具有一双白眼，但能力不明，可能因为身体还没发育，她的死仇是世界知名的卡通人物白雪公主，最想念的人是传闻全世界最美却从未露脸，只知道拥有一头像是电风扇吹开五百张A4白纸般雪白白发的白发公主（短发），合称“世界三大公主”。死岛台国因为“蜗人”（实际上是没壳的蜗牛）政变，喷射出大量有毒的黏液，沾到黏液的有钱人全部会变成穷人，而沾到黏液的穷人只有等死，这使得白发公主的父亲炒房屋皇（炒房是日本姓氏）断定这块土地已被严重污染，再也无法投资房地产了，只好购买单程机票飞往“白雪公主”美丽的新白天鹅堡度假（鹿补充：大桥一间私立幼儿园）。因家族企业慌乱撤离，徒留白眼公主与司机香蕉人相依为命。有天香蕉人梦见自己是一根被舔的香蕉，吓到无法开车接白眼公主下课。白眼公主只好和那些穷女孩一样下雨天撑伞走路回家。一个人走在台南的红砖道，被当地知名的魔鬼拦下（焦妍将魔鬼画成一只没有耳朵的折耳猫）。

无耳猫魔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萤火虫给她（少女注：台湾窗萤，巴克礼公园复育成功），说道：“这是我们的约定。本伦可帮你完成任何心愿，但在你成年那天，必须把自己奉献给我。”

“你定义的成年是几岁？”白眼问。

“二十岁。”魔鬼答。

“怎么个奉献法？”白眼又问。

“嫁给本伦。”魔鬼又答。

“我不知道‘嫁是什么鬼，但我答应嫁给你了，魔鬼先生。”

“把你的心拿来！”魔鬼勒索。

“原来我的心是湿的。”少女拿出心。（少女注：因为现在下雨啊笨蛋。）

“本伦已把你的心安好了。”突然萤火虫往上飞升，少女则从天而降，下方是一片加拿大壮阔的森林，她已经降落到白发公主的国度，走在温暖的雪地里，快乐地走到白发公主家门口，按了青蛙做的门铃。很快她就要见到住在最遥远国度的那位白发公主了，然后真的是她来开门。

“妈妈，你剪短发了。”白眼公主说。

“焦妍八岁时突然在加拿大母亲的家门口出现，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寒假。但这件事至今难以解释，小女孩没有入境加拿大的纪录，以至于当时要回台湾都很麻烦。好不容易回到台湾之后，面对一个突然开始创作恐怖绘本的女儿，焦爸也无法理解。后来通过女儿绘本，以及女儿零星的记忆，最后焦爸找到了那晚的关键照片。”大屏幕上，出现一张监视器照片，照片中正是八岁的焦妍与一名身穿猫布偶装的怪客，看似交给焦妍一个发出青绿色光芒的物体。鹿先生开始将照片与少女的三号绘本重叠，两者几乎重叠了，证明那位就是女孩绘本中的魔鬼。“这时监视器的时间是台湾时间晚上六点，没多久，焦妍将被传输到早上八点的多伦多郊区。”现场群众一阵哗然，毕竟这样的调查报告太违反常理了。“魔鬼先完成少女见妈妈的心愿，再等少女成年，三年后果真要来接走少女，过程中少女反抗，受伤后流出大量的鲜血，最后还是被魔鬼带走了。”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接下来的调查内容，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原本我也以为这就是三年前失踪案的真相，然而有个相当大的bug，当天十七岁生日的焦妍根本还未成年，尚未到履行魔鬼契约的时间，举办发表会的今天才是。据我的推测，焦爸在知道女儿与魔鬼的交易后，不愿意交出女儿，却又没有其他方法。于是某次小区的团契时间结束，他向小区管委会的郑主委透露了这个烦恼，郑主委在得知整个来龙去脉之后，因为他们都是虔诚的基督徒，郑主委便以《圣经》中的例子提醒他，那便是神试验亚伯拉罕的故事。”简报也播放出《圣经·创世记》第二十二章的内容：

神说：“你带着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你所爱的艾萨克，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献为燔祭。”……他们到了神所指示的地方，亚伯拉罕在那里筑坛，把柴摆好，捆绑他的儿子艾萨克，放在坛的柴上。亚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杀他的儿子。耶和华的使者从天上呼叫他说：“你不可在这童子身上下手。一点不可害他！现在我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了;因为你没有将你的儿子，就是你独生的儿子，留下不给我。”亚伯拉罕举目观看，不料，有一只公羊，两角扣在稠密的小树中，亚伯拉罕就取了那只公羊来，献为燔祭，代替他的儿子。

“管委会的郑主委，也就是焦妍绘本中常提到的哈哈市长，他是位足智多谋的人，才能够让‘美丽市多次蝉联台南最佳模范小区的奖项。他向烦恼的父亲建议：‘《雅歌》不是说过吗？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指着羚羊或田野的母鹿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如果交换男孩的是羊，交换女孩的就是鹿，真正的鹿。”

鹿看向众人：“我知道大家在场的目的。三年前的失踪案，包括受害少女焦妍、嫌疑人叶姓少年、焦爸爸、学校老师、警察、检察官，都在郑主委的策划下导演了这场戏。但他们还缺一头最重要的鹿，所谓‘真正的鹿，意思就是以人代替人，效果比鹿更好，而刚好我姓鹿，就是他们口中‘真正的鹿了。于是焦先生才来邀请我担任私家侦探，设法让我涉入得越来越深，还写了一本非虚构小说，目的都是希望我认同焦妍这个女孩，最终在少女成年这天，我能够自愿献祭给魔鬼，取代少女焦妍当年与魔鬼的契约。关于这部分的推论，我也都写在书里了。”

现场一阵静默，众人哑口无言。

“命案现场如何解释？”郑主委，或者说哈哈市长问道。

“命案现场留下的3000毫升血液，确实是焦妍的血液没错，但却是焦妍花了一年的时间，由小区的护士阿姨珍帮忙，慢慢抽血妥善保存在冰箱中，命案当天解冻，洒在卧室、楼梯，再将家中的利器都沾过血液，最后从地下室的密道，连通台南铁路地下化的工地隧道离开。上述过程，书中都有详细说明。焦家会提前搬出美丽市，也是不想给小区添麻烦，让小区莫名扣上凶宅的帽子。”

“魔鬼的契约无法违约，只能等价交换。鹿先生，我们不能强迫你，但你愿意帮助可怜的少女吗？”哈哈市长说道，“我想你也知道，白噪音助眠器，可用来召唤那名魔鬼，只要启动机器，献祭仪式就开始了。取决仍在于你，我们尊重你的决定。”

现场每个人都看着鹿先生，鹿先生环视众人，最后看向自己的新书。“这是我写过最满意的一本书，未来应该可以帮我拿到许多奖项，不過很多奖不颁给过世的人，这倒是可惜了。如果说，能用我的性命，换一位这么有文学天赋的年轻少女的性命，”说完鹿按下助眠器的开关，背后的简报也转为黑色鹿头，“我想我愿意。”

在场众人仿佛听见催眠指令，纷纷从袋子中拿出黑色的鹿头面具，戴在头上。叶姓少年戴好面具后，率先走上讲台，二话不说，用一把大尖蓝波刀狠狠刺向鹿先生腹部，鲜血汩汩涌出，接着从后面架住鹿先生，每个人轮流上前朝鹿先生捅刀，众人屠鹿的画面向全世界放送。等多名医师确认鹿先生已经死亡之后，众人合伙将鹿先生遗体放在新书的长桌上，点起白色的蜡烛，一只萤火虫自鹿先生的白色衬衫钻出，然后飞走。

焦路德起身，从口袋拿出拟好的稿子上台，站到鹿先生的尸体前。

“现在由我代表发言。”他面对在场群众，示意可拿下面具了。现场不时传来哭泣声。“在场的美丽市居民，也是我过去最友爱的邻居。死者鹿斌，十多年前原本是我们小区大楼的管理员，长期受失眠所苦，后来买了一台助眠器，或许每晚白噪音的音频活化他的特殊体质，激发他的多重人格与特殊能力，至今我仍不确定两者是否有必然的关联，不过却为我们原本宁静的人生带来一场最可怕的噩梦。

“鹿斌离职之后，我们不知道他的去向，但接下来两年内，美丽市附近的女性，包括小叶的妈妈凯琪、珍的女儿小芬、小区最可靠的燕萍姐，已报案的就有二十五名女性以及女童，都在萤火虫出现的夜晚，遭到奸杀，最后他再用特殊的方式，让受害者的遗体全部消失。

“我的女儿焦妍，幸运地成为这场劫难唯一的幸存者。在她被鹿嫌……强暴、凌虐，打算杀死她之际，可能是她反应机灵，也可能是创伤后暂时的精神恍惚，散发的一股天真，她跟鹿嫌玩起“魔鬼与新娘”的游戏。于是鹿嫌答应她，等到她成年那日，再来接走她，并当下按我女儿的愿望，将我女儿传送到千里之外的多伦多。女儿或许很想念她在加拿大的母亲，希望在死前见母亲一面吧，由于传送，她失去了当时一部分的记忆，详细情形也记不太清楚了。

“女儿因为跟凶嫌定下可怕的契约，才逃过一劫;之后十年，这段记忆不断折磨她，她因此创作大量的恐怖绘本，写作对她来说是一种转化伤痛的方式，可以暂时忘记那件事所带来的痛苦;而这十年，鹿嫌在网络累积超高的人气，出版社也看准他的百万名粉丝，帮他出书，将他打造成国内知名的文青网红;同样是这十年，警方、检方、受害者家属，日夜不断追查真凶，最后终于锁定了鹿嫌，但因为法庭讲求证据论罪，在没有实际证据能证明鹿斌杀人之前，尤其没有尸体这件事，法庭无法判定鹿嫌有罪。加上鹿嫌具有超能力，使得他有如岛上的权贵，一般人根本无法杀他，警方也认为就算逮捕鹿嫌，他还是会自监狱中消失，更激怒他大开杀戒，导致更多人遇害，事情将越发不可收拾，因此从未逮捕过他，也不让他知道警方已经在注意他。然而这样，公权力就像废纸一样了，所有人都活在随时可能被鹿嫌杀害然后消失的恐惧中。

“我们所对抗的是一种非常特别的，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超能变态杀人魔。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赋予如此凶残的人神奇的天赋，就像赋予那些富有的人更贪婪的心，来造成平凡人巨大的痛苦。我曾深深为此埋怨过神、怀疑过神。后来才领悟到，是我离婚后忙于绘图，疏于照顾女儿，才让鹿嫌有机可乘。将生活中的挫折全数推给信仰，只是作为父亲的我卸责的借口罢了。

“幸好郑主委一直以来都关心受害者家属，组织管委会的伙伴们定期开会讨论，追踪鹿嫌的一举一动，最后我们发现，人格分裂是鹿嫌超能力的来源，但也是他最大的弱点。这些人格之间的记忆并不相连。譬如鹿嫌有一个积极社会化的作家人格，就非常投入在网红事业当中，而完全不知道自己杀了人这件事。我们决定花三年的时间欺骗鹿嫌，与警方一同捏造我女儿的失踪事件，吸引鹿嫌进来玩角色扮演，满足他的创作欲，减少杀戮的念头跟时间，并心甘情愿以为自己的献祭，能从魔鬼手中救出少女，才能在执法者的许可下，由家属们一刀一刀杀了他，以慰受害者在天之灵。长期以来困扰台南人的梦魇也结束了。

“最后，刚刚我收到一个消息，我的女儿焦妍，突然在警方的保护下消失了。那时候鹿嫌虽然倒地，但还有一点生命迹象，很可能白噪音唤醒了杀人魔的人格，趁断气前带走我的女儿。我们夫妻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们不知道女儿这次会被带去哪，不过很庆幸的是，之前因郑主委的建议，女儿已在身上安装追踪芯片，目前芯片尚有反应，但还在确认位置。接着我们会全力寻找我们的女儿，也请各位祝福我们。以上大致说明整个案件的情况。”

纽芬兰岛一个晴朗的早晨，当地一名开设螺丝工厂的企业家，来到车库。他坐上保时捷打算出门兜风，但车子一直无法发动。他下车打开引擎盖，发现一名美丽的少女如同睡着般躺在引擎盖内。少女因刺眼的阳光苏醒，企业家问她是谁，怎么会在这？

少女说：

“萤火虫带我来的。”

责任编辑 杜小烨

林秀赫，1982年冬天生，2016年吴浊流文学奖长篇小说首奖得主，作品有长篇小说《婴儿整形》《老人革命》《五柳待访录：陶渊明别传》，短篇小说集《深度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