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浜人

2020-05-25 18:46褚福海
鸭绿江·下半月 2020年3期

长浜,是个村,它像片树叶,静卧于苏南一隅。四十多户长浜人,则若撒在膏腴土地上的菜籽或谷粒,安然生息,从容繁衍。

我属外乡客,原本不知情。机缘使然,让我知晓了长浜村,并由此开启对长浜人的解读与品咂。

己亥腊月初十,未时,身染沉疴十八个月、时年七十三岁的陈阿小,在居所内安详谢世。

老人罹患的是那种让地球人皱眉棘手的绝症,纵使动过两次大刀,历经八趟化疗,加后续四回美其名曰的创新疗法,仍未能阻挡住病魔之手,让阿小病消疾除。家人亲眷虽暗怀心理准备,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场生离死别竟会来得那么突兀,如此迅疾。

饱浸泪水的噩耗是在申时对外发布的。延缓一个时辰给信,是为宁谧了却阿小生前那个素朴夙愿。

讯息乘着风的翅膀,迅速扩散开来。长着顺风耳的长浜人获悉后,相互通风报信,且以近乎行军的节律向阿小家聚集过去,家家有代表,户户不拉下。有几户,甚至全家老少齐出动。良善敦厚的他们急急赶去,并不是图形式,做样子,亦非凑熱闹,而是心知肚明,阿小走了,有千头万绪的事情需打理,多个人手帮衬,就能攻艰克难。老乡邻们陆续抵达后,兵分几路,彼此动手,整理东西的整理东西,搭棚的搭棚,折锡箔的折锡箔,无需分工,没谁布置,一切是那么自然,那么融洽。瞬间潮涌的热流,充塞了我整个心室,蓦地让我浑身暖和舒缓了些许。

阿娟是当晚最后一个前去吊唁的人。

荣任药店店长的她,九点打烊后,摘下围裙,骑上电动车,奔波十几分钟,肃穆而至。当她神情虔诚地走进灯火通明的彩条布大棚时,脸颊被夜晚的寒风冻得像红富士。尽管那时该做的活儿已基本停当,可她能在第一时间来叩拜阿小,那份对长者的敬重,那种赤城忠义,叩人心扉。

天空飘洒着时断时续的雨丝,寒意袭人。

浓浓暮色中,我扫视了家里棚内,目测村邻们来了约有三十多人。这是个情理之中、预料之外的数字,天冷路远,四野漆黑,能呼啦啦来那么多人,真的是难为他们了。

夜不知不觉深了,路远的,年纪大的,相继起身挥别,回家去休息了。而瑞明、玉明、菊林、云亮、夕珍、小梅、玉芳、王慧等人,则主动留下来陪夜,守灵值更,确保灵台上的香烛不熄灭。他们深暗,近期主人定然心力交瘁,所以尽力为他们分减一些荷载。这种自觉分忧解愁,对主人的细微体恤,情愫淳朴珍贵,恐世间难觅。

遥想当年,恰值芳龄、情窦初开的阿小,在长浜人沈文嘉柔情蜜意的左攻右突下,竟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嫁给了他。自此,她在那块叫长浜的土地上生息劳作了五十多年,岁月无情地在她白嫩细腻的脸庞上镌刻下纵横沟壑,她也把自己糅合进了长浜,最终溶化为长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今斯人已逝,丧事自当遵循长浜的乡风习俗来操办。

善后的总基调是简约,节俭,然有些琐事或细节仍是不可省略的。

吴地时兴做法,丧事要持续三天。招待众多亲友吃好中晚两顿,则成了件不容懈怠之事。出于节约考虑,膳食由东家租用小区的会所,自己采购食材,外请厨师烹制。而每天买菜,亦成为一日之要。天寒地冻中,无人不缩头跺脚,而正秋与么弟每天凌晨五点半便相约去市场,按菜单所列购回物品。鱼肉鸡海鲜等副食品买好后,再将一袋袋沉重的马夹袋提上车。为尽力达到价廉物美,最大可能减轻东家的负担,他们仔细了解市场行情,挨家挨户反复察看比对货品,跑了多少冤枉路,费了几许口舌,唯他们心里自知。可他们素无半句怨言。

当下时代正在发生巨变,百姓生活更趋科学文明,以往繁缛的丧事程序逐渐被淘汰筛除,至今仍在延续、传承的某些习俗,无疑是经过时间检验,契合民众审美情趣的。出殡时需用几根竹枝和若干荆条,那是个延绵多年的老传统了,主人郑重提醒总管趁早置办,而所在小区内外概无此物。正当他忧虑时,两腿动过大手术、年逾花甲的鑫根与温良憨厚的么弟,自告奋勇领受了“任务”,奔波数处终于采撷而归,彰显慈悲情怀。当他们敞着衣襟,默默捧着那些枝条映入我的眼帘时,我真正掂量出了兄弟的份量,感悟到了情义的可贵。

一个人的好坏,幸存时或许看不透彻,而当行至生命终点驿站即能淋漓展现出来,正所谓“德不孤,必有邻。”阿小走后,亲属、社团先后送来了三十六个花圈,这对一芥草民而言,无疑是种莫大的褒奖,是对她人品的高度认可。

出殡那日,除了亲属拿一部分花圈,大多由村邻拿着,走在送葬队伍前列。而阿小的灵柩,则由村上的阿华等人轮流抬。灵柩虽不太大不够沉,可从老沈家到灵车停泊处,全程足有四五百米。俗语云:“百步之外无轻担”。故每挪一步都显得颇吃劲。他们行进一程换一回肩,让抬的人歇口气,彼此间是那么默契、协调,娴熟自如。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完成了一项壮举,让人颔首刮目。

阿小既非高官,亦非富商,她仅是一个卑微普通、老实巴交的长浜村民。何以会让如此众多的人趋之若骛?

此话或该从源头说起。

根植于苏南沃野的长浜村,浸润在丰沛的吴文化意蕴中,长期受耳濡目染熏陶的长浜人,涵育出谦卑、豁达与温和的脾性,亦不折不扣承袭着互帮共存的理念。因此,骨髓里耿直热忱的长浜人,民风纯朴,为人正直,虽没出过达官显贵,可他们正直,务实,仗义,当年同村而居时,哪家田地里的活没干完,或哪户家中有什么难处,只要被村邻知晓了,都会自发动员,尔后成群结队去相衬。

那年初冬,沈文嘉出远门去了,两个儿子,一个当兵一个上班,晌午,阿小干完活回到家里,蓦然发现粮坛已经底朝天了,急得赶紧担起稻箩往农船上挑稻谷,去几里路外的镇上轧米。河岸陡,跳板逼仄,阿小踏上跳板,佝偻的后背冷汗直冒,括号一样的双腿微微打颤,她咬紧牙,愣是凭着一股蛮劲,挑了一担又一担,最终将稻谷挑上了农船。接着,她架起那支斑驳而神奇的橹,咿呀欸乃着把船摇到了镇上,再一担担挑进加工厂,轧好了又把米挑上船。起起落落,上上下下间,阿小共担了多少份量,没计算过,不过没关系,反正都是她一个人默默劳作完成的。事后,乡邻们既惊叹,又敬佩,纷纷对她翘起了大拇指。事实上,别说是个弱女子,即便是七尺男儿若接连挑那么多稻米,也未必扛得住。所以,仅会耍嘴皮没真本领是不行的。

听到这个细节时,我颇感动,转而在沉吟,人的某种超群特质通常并非与生俱来的,而是从生活历练或磨难中慢慢培养、锻造出来的,一如阿小勤俭节约、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等品性。

在长浜,像阿小这般勤劳、坚韧的人,自然远不止她一个,摸爬滚打于泥泞坎坷中的他们,早已学会了不屈不挠,笑对艰难困苦。

三十多年前,鑫根老婆患病卧床,孩子尚幼,田间地头的活全靠他一人忙乎。可鑫根毕竟没三头六臂,分身乏术,不免顾此失彼,常急得愁眉紧锁。那年深秋,他家好几田的稻泛黄飘香了,金波随风轻涌,鑫根喜形于色。翌日,心怀焦虑的他,独自弯腰挥镰收割起来,虽说个人力量微弱,不知要割几天才会完成,可他不敢贻误时机,糟蹋宝贵的粮食。这一幕被几个村邻看到后,毫不迟疑前去帮忙收稻。阿小得知后,二话不讲,蹭蹭蹭跑过去,解开衣襟,跻身在收割者行列中,突显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把鑫根感动得连声说谢。

之前居住在同一个村里时,彼此间不分你我,仿若一家人,时而可见,某人端着饭碗串门,乘吃饭的当口宣泄一下压力,更滑稽的是,有时临睡前脚都泡好了,还突然会跑到去隔壁去嗑上几句,那种至纯至情,羡煞他人,而不像现今许多置身水泥丛林的人“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形同陌路或空气。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风起云涌,外资企业如雨后春笋在长浜这块宝地上生根、茁壮,世代耕种、赖以存活的土地率先被征用去建开发区了。告别了土地的长浜人,擦净腿上的泥渍,摇身蜕变为外企的员工。拆迁后的长浜人,他们不再像往昔那样一家紧挨着一家了,而是若繁星般散落于全镇各地,有的住安置房或商品房,家境殷实丰厚的,干脆跑到市区买豪宅别墅。客观驱使,人分开了,距离远了,可他们心没散,情未淡,而今有车揣手机,联络忒便捷,偶遇啥事,一个电话,一脚油门,须臾即达。前年孟春,秀玲家里想换掉部分业已破旧的地板,她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致电开装潢公司的菊平。秀玲清楚,面积虽不大,程序却烦琐,一般人不肯接这个单。哪知豁达大度的菊平豪爽应允,并亲自上门测量、送样,及时安排人员施工,让秀玲一家人弥补了缺憾,心存感恩。素享“小热昏”、“开心果”之称的玉芳,是个懂生活、有情趣的人,得闲便邀约上数位故友小聚,谈天说地,喝酒打牌,嘻嘻哈哈,不亦乐乎。这种不在乎形式、随遇而安的聚会,常将既往的烦忧懊恼统统被抛至九霄云外,人的心境通达丽朗。以致她始终难忘那些没心没肺、不计不较的纯朴乡邻,感念他们给她带来的无穷乐趣。

世事变迁,物是人非。而长浜人的情感如陈年老酿,时久愈浓,格外亲密无间,形同一家人,他们平素念叨最多、最重申强调的那句话,便是我们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都是一家人啊。言素情挚,意蕴深厚。

悠久的民俗一旦与合适的地域、时宜相联袂,或将迸发出璀璨的光芒。时届岁末年初,是各种组合的年夜饭倾情上演的绝佳时机,城乡街头人流如潮,饭店酒楼生意火爆,酒香笑声随处可闻,人们都在用富有传统意味的方式喜迎新年莅临。

长浜人不甘错过这一叙旧续缘的良机。于是,热心的志刚、玉芳等人自荐牵头,从谋划方案、考察酒店、到选购物品、公示预算,环环紧扣,有条不紊,长浜人倡导并实施多年的AA制尾牙聚餐尘埃落定了。

庚子年元月11日晚,风情名镇上的新乐林酒店大厅内张灯结彩,乐曲萦绕,渲染出喜庆浓郁的年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长浜人都从不同的方位络绎赶来,坐满了整整七大桌。让人估摸不透的是,沈涛94岁的奶奶在重孙的搀扶下蹒跚而来了,老人家一路走,一边喃

喃说,吃年夜饭,开心。大家齐聚一堂,共叙友情,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操持人对今年聚会的规矩作了修正,即80岁以上、10岁以下者无需出资,且还可以领到一份精美的节日礼品。这让童叟欣喜无比。

宴毕,大家握手言欢,互道珍重,众口一词夸赞今年的年夜饭吃得尤为放松惬意,祈请要将这个好传统承袭下去。

现今的人,谁都不缺吃少穿,甚至开始追求品质生活,长浜人亦然。大家能丢开自我,如约而至,看重的是这份弥久犹淳的情义,可借这个机会,与乡邻们见见面,叙叙旧,增进沟通,延续感情,通过这一纽带,把彼此的心紧紧地维系在一起,抱团取暖,形成合力,抵御各种困难。

一个甲子间,我曾屡次出席过尾牙宴,总体印象大同小异,无非是体验一下仪式感,胡吃海喝一番。而长浜人的年夜饭不囿俗套,赋予了它深意,让我真切体悟到了他们的那种纯真、融合,还有那份欣悦、怡然,这在物欲横流、人情薄凉的当下,弥足可贵,绝不是简单拿金钱就能买到的。年夜饭层出不穷,司空见怪,长浜人的凝心年夜饭,包孕着他们素朴而和美的祈愿,简约又丰沛的内涵,堪比是创建和谐社会的一种有益尝试和新颖载体。

长浜人平凡低调,朴实无华,如同广袤原野上的一株株小草,沐日月之光华,汲天地之精气,他们不满足于小富即安,以睿智而勤勉的姿态,傲立时代潮头,为开拓更美好的未来而施展特长,追逐梦想,日益散发出愈加炫目的光泽。

现今的新一代长浜人,已不再是原来概念上那些庸常之辈了,他们摒弃了愚昧无知,挣脱了贫穷落后,不仅过上了小康生活,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是,他们无需再面朝黄土背朝天,有的考进了机关,有的当上了教师,除少数人在外企上班,大部分人则倾力耕耘着属于自己的那份事业,洒脱主宰着自己的命运。

作者简介:

褚福海,江苏宜兴籍,现居昆山。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鸭绿江》、《散文百家》、《少年文艺》、《散文选刊》、《时代文学》、《奔流》等20多种纯文学期刊发表作品近300篇。30多篇作品入選精品集或年度选本。著有个人散文集《掬水闻香》、《心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