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却无味

2020-06-01 07:26娄光
当代小说 2020年5期
关键词:大饼三轮车

娄光

尔康和余超以每日一家的速度,将张村河的小饭馆吃了个遍。经过一番争议,其实是实践,先是岛城一汤,再排骨米饭,最终根据囊中现状常驻在其中的一家。店主是一对夫妻,男人烙大饼,女人煮馄饨。这两样他们都爱吃。店面不大,根据房屋的结构,分为内外两屋。尔康和余超喜欢坐在安静的里屋。两人的食量相差无几,一碗馄饨,半斤大饼。大葱和蒜放在角落,随便他们抽来吃,夫妻俩并无意见。店里卖白酒,牌子没听说过,叫机场原浆,两元一杯。喝上一口,味道很冲,没有酒香,所幸大葱大蒜弥补了一切。酒足饭饱之后,看会儿忙碌不止的夫妻,再看会儿周围神情黯淡的民工兄弟,待饱嗝喷涌而出。尔康能爱上这口味极不简单,他来自江南的水乡小镇,但从名字看有些来头,他说还在他读小学时,作家琼瑶曾去过他们水乡的小学,在送给他这样优秀学生书时,知道了尔康这个名字。琼瑶回去就有了还珠格格系列,也就是因为他尔康这个名字,从而有了还珠格格。这只是尔康自己说,余超不服,每次都撇嘴,琼瑶连岛城这么著名的地方都没来过,还去你们那水乡小镇?尔康也撇嘴,不可理喻。

他们谁也说不服谁,但是尔康每次吃饭都说这事,争论一番没有结果,两人就离开这家小饭馆,在破烂的街上行走。余超还是挺佩服尔康,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人竟能爱上这种口味,尔康嘴上不说,心里明白,现在囊中情况,不爱行吗?!谁难受谁心里知道。

天黑了,人多了,路灯红了。他们骑上车子,离开村子。张村河外面是一条大路,两边高楼林立。最显眼的是海尔大厦。他们向东骑行。车子来自共享单车,尽管车低人高,骑行的样子滑稽,但并不影响速度。两腿用力,嘴里吞吐着污浊的空气。余超有意无意地和尔康比赛,总是超他半个车身。尔康一直认为,他的力气没有自己大。看他那双腿,细若笔杆。但尔康又知道,不能小看了细腿。尔康曾观察到,余超的腿腕子就很细,却支撑起庞大的身躯,干什么活都不在话下。余超虽自称老牛,但终究是人,他所拥有的,只是一股子冲劲儿,若论耐力,就不行了。冲到海滨东路,有些累。两边高楼早已止步,这里只剩一片荒凉,等待成功人士来改天换地。路灯显得亮了许多。不想停下,一直骑,继续往前,直到路灯都灭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工地呈现眼前,像海市蜃楼。他们无路可走,只能原路返回。

其实,他们还可以在海滨东路拐上另一条路,再一路向东,一头扎进开发区。他们不喜欢开发区,一点意思也没有。单看这三个字,开发区,昭示着大捞一笔的劲头。往回走,路过师大,门口灯火辉煌,各路小吃应有尽有。穿过这阵油烟迷雾,经过另一个巨大的城中村,下庄。尔康曾在此居住,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余超一来岛城,就住进了张村河,那是个小村子,比下庄小得多。老余坐井观天,一直认为张村河是最大的城中村。为了结束争论,尔康带他拜访了夜晚中的下庄。村中数个声色犬马的KTV和足疗城让老余心服口服。张村河有什么?不过有几个油脂麻花的小饭馆。

那么,当时你住在哪里?余超问。尔康回想起半年前的一天,拉着大箱子走进下庄,穿梭于各个小胡同,看见门口写有租房两字,就走进去,喊一声,有人吗?门一开,走出一个光膀子的男人,或者烫卷发的女人,领着他走上二楼,经过一扇又一扇的门,打开其中一扇,里面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如此看了几家后,尔康租下了一个房间。房间里不但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还有一根大柱子。房东说,那是走水的管子。他躺在床上,伸手摸到这根大铁柱,感受一股冰冷的力量。更神奇的是,他的窗户被一个大招牌遮住了大半。窗外是马路,站在路边,看见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咸却无味。这名字有意思,并且看不出这店的经营内容,后来尔康亲自调查,才知道,他的下面是一家足疗店,再后来才明白,这足疗店根本就是一家妓院。他不喜欢足疗店,但喜欢那张大招牌,咸却无味,有诗意也有味道,一副悟透生活的样子,更深的意思就像他挂在窗外的座右铭。

他们骑着车子,穿过一条又一条小胡同,大街上很热闹,小胡同很安静,偶尔遇到几个年轻人,就像三个月之前的尔康一样,加班到八点,回到这里将近九点。每家院子都传出哗哗的水声。人们在洗漱,然后上床睡觉,醒来后离死又近了一天。尔康住过的那条胡同,在村子的中部,靠近马路,马路那边还是村子。这城里的村子,总是大得出人意料。余超执意要看看那间房子,而无法拒绝。他们向那里骑过去。路边的一切,他越来越熟悉。同样卖大饼和馄饨的小饭馆,还没有打烊,尔康以前经常光顾,老板说不定仍认识他。

到了。还是老样子,咸却无味的大招牌的后面,窗内亮着灯,会是什么人住在里面呢?足疗店引起了余超的兴趣。玻璃门里,一张沙发上坐了五六个女人,上身吊带,下身热裤,很诱人的样子。余超说,你以前与妓院为邻,有没有下楼关照过她们的生意?尔康说,没钱,但也没那想法,关键是那时我真以为这是一家单纯的足疗店,咸却无味,多有文化的牌子。

院子的大铁门开着,像在欢迎他们的归来。把车子停放在门口,轻脚走进门。院子很小,左转是楼梯。楼梯旁有一个水龙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蹲着刷牙,抬眼看了看他们,没有说话。她是房客,以为我俩也是房客。房客和房客之间,真没什么好说的。上楼梯,到二楼,一扇一扇的门,全都紧紧关闭。有的亮著灯,传出电视的声音。有人端着脸盆迎面而来,擦肩而过,不说一句话。走到尽头的那扇门前,有灯光,但没有电视的声音。

我以前就住在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根大柱子。

大柱子?干什么用的?

什么用也没有,但很特别,我就是因为这根柱子才租了这房子的。

他们正打算转身离开,门开了,一个女孩露出半个身体,警惕而疑惑地瞪着眼睛。她的头发是湿的,千丝万缕垂下来,打湿了肩膀的睡衣。脸也像刚洗过的样子,白里透红。走廊中灯光昏暗,她显得很温柔。她轻声问,你们找谁?

面对这一突发情况,尔康有点手足无措,支吾着说,我以前住这个房间,回来看看。余超好像比他还紧张,附和着说,回来看看,怀怀旧。女孩说,哦,怀旧啊?尔康说,是啊,怀旧,想起很多往事。女孩把身体闪开,站到走廊里,让门敞着,说,看吧,看看跟你住的时候有什么不同。

地面很干净,床的周围铺着彩色的垫子,放着几个整理箱。粉色床单,白色被子,蓝色枕头。红色的脸盆架,脸盆里的水上泛着泡沫。墙上挂一面镜子,旁边贴有几张大头贴的照片,都是她的脸,保持着各种可爱的表情。那根大柱子完全变了模样,从上到下,被五颜六色的彩纸紧紧包裹。

怎么样,有很大变化吧?她问。是啊,变化很大,干净多了,好看多了。尔康用赞叹的语气说。真的有一根大柱子啊。余超表示完全信了尔康说过的话。

尔康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想转身离开。等一下。她把他们叫住,说,你们有钱吗?尔康和余超都愣住了,难道看一眼也要付钱吗?尔康的口袋里有一百块。他的钱早已所剩无几。余超的口袋里有多少,他不知道,打赌不会超过五十。尔康说,有一百,干吗?她说,借给我吧,没钱吃饭了。尔康考虑起来,没有回答。余超拉尔康的衣裳,他了解尔康,总爱做出丧失理性的事。

在余超的眼里,把钱借给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就是丧失理性的事。可惜尔康还是有些王子的风度,马上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掏出那一百块钱,递给她。余超的手按了过来,想要阻止这一切。尔康躲开他的手,上前一步,把钱塞到她的手里。她说,谢谢你,等发了工资,马上就还你。

余超说,其实我们也没钱,他借给你钱,完全是因为喝多了。她说,你们真没钱吗?没钱还来怀旧,只有有钱的人才有资格来这里怀旧。尔康说,好了,好了,等你发了工资给我打电话吧,你的号是多少,我打过去。她说了一串数字,尔康拨通,手机在房间里响了。好,再见。他说。

他们沉默地离开下庄。谁也不说话。尔康想说两句,怎奈余超情绪过于低落。他在为他的一百块钱默哀。那一双细腿拼命蹬着车子。尔康全力以赴,才能与他并驾齐驱。到了张村河,他们拐入各自的胡同。尔康住在一栋小楼的二楼,房间小得像一只麻雀,仅有一张床。余超来到岛城的时候,尔康已在此住了三个月。房间太小,他只得另找容身之所。他找到的房间大一些,发生过火灾,墙面漆黑,像一只乌鸦。

尔康躺在床上,看手机上那一串号码。想了一会儿,他决定给这个号码发一个短信。你叫什么?你是谁?我是刚刚借给你一百块钱的人。

哦,你叫我咸却无味好了。钱我会还你的。

你为什么叫咸却无味,这是你的网名吗?

我窗户外有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咸却无味,所以我就叫咸却无味。

好的,咸却无味小姐,晚安。

我的名字很生活吧。晚安。

早晨起来,尔康去找余超。他们得去人才市场转转。以往都是余超来找尔康,然后一马当先,兴致勃勃地冲上大街。尔康敲他的门,敲了三次他才来开。房间里充满了余超怪异的体味。尔康说,走,去延吉路人才市场。他说,走个屁啊,我没钱了。尔康说,我还有,走,去人才市场。他说,你还有多少?尔康说,一百块吧。他说,昨天我本来打算向你借一百块的。

尔康掏出仅有的一百块,递给余超。他不接。尔康说,拿着,那一百块很快就会还回来的。他说,你真的以为那女的能还钱?你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尔康说,她发短信说她叫咸却无味。余超哈哈大笑,说,什么咸却无味,她肯定是咸却无味足疗店里的鸡。

余超的论断让尔康深感意外,竟然认为他把钱借给了一位妓女。尔康说,操你妈的,你是不是见个女的就觉得人家是妓女?余超说,走着瞧吧,她肯定会和你干上一炮,就当还你钱了。尔康很生气,举起拳头,想教训教训他。他们从未打过架,喝多的时候,也没有打过。但尔康确信余超不是他的对手。

好了,你等那一炮吧,我要走了。余超开始收拾东西。上次也是这样,他来岛城找工作,找着找着没钱了,只好去建筑工地找老乡,干一个月的小工,推水泥、搬砖,挣了两千块,再来和尔康会合,继续找工作。尔康工作过半年,失业半年,日渐捉襟见肘,从下庄搬到了张村河,房租从二百降到一百。每当喝到一定火候,余超就会讲述当小工的辛苦。他瞪大眼睛,绘声绘色,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尔康说,余超,再坚持几天吧,说不定有别的出路。他说,有个屁出路,我的出路在建筑工地,你的出路在咸却无味足疗店,打一炮,再来建筑工地找我。

好吧,余超,你既然要走,那就走吧,中午咱俩喝一顿,明天我送你去车站。

余超停止收拾东西。尔康带他上街吃早餐。这一个白天怎么打发,尔康没有想法,问他,他想了一会儿,说,去盯梢吧。尔康说,盯谁?他说,咸却无味,我要让你相信我是对的。

他们两人吃了煎饼馃子,勉强填饱肚子,骑车子到了下庄。咸却无味的大牌子就在马路对面。阳光洒在牌子上,也照进她的房间。尔康记得,每当这个时候,床边的大柱子上就会出现一小片阳光,像一面不会响的铜锣。此刻,她在床上吗?还是已经去上班了?

蹲在马路边,眼前车来车往。满街都是该死的人。足疗店尚未开门,铁皮卷帘门的后面,会有一群卖淫的女人吗?从他们眼前走过的每个人,都在卖,卖力气,卖感情,卖青春,卖肉体。好像只有尔康和余超没有什么可卖的。他们也想卖,卖什么都可以。

不断有人从大门出来,有的推着车子,有的步行。他们要去上班,为事业而奋斗。她也会走出来,挎着包,走上大街,融入人海之中。爾康等着那一刻。这个怀揣着一百块钱的女人,让他无比牵肠挂肚。余超专心致志地盯着,他说,你的咸却无味不会这时出门的,她是上夜班的人。尔康说,让事实说话吧。

转眼到了九点,人流稀了。她还没有出现。尔康很着急。余超站起来,拍拍屁股,说,怎么样?尔康说,再等等,再等等。他说,只能等到晚上,她才会出现。尔康仍不甘心,决定给她发个短信。干吗呢?短短的三个字。很快有了回信:我在工作。尔康如释重负,拿手机让余超看,他嗤之以鼻,说,这是骗你的。

还有什么办法?唯有去敲开她的门,当面质问:你到底是不是妓女?这样的问题怎么说出口?余超表示由他来问。

穿过马路,进入院子,上到二楼,站在那扇门前。尔康不好意思敲门,余超似乎也鼓不起勇气。俩人保持着呆若木鸡的状态。院子里的人好像都走光了,四下静悄悄的,门的那一边透出一股无形的压力。这个曾经属于他的房间,现在却是他的龙潭虎穴。

余超说,你认为她在上班,那她肯定不在里面,你敲門吧。尔康抬起手来,敲在门上,咚咚咚,三下。然后快速转身,飞奔下楼。余超惊诧了一下,竟紧紧追随。他们一直跑到大门外。尔康问,门开了吗?余超说,操,我怎么知道。

中午,尔康和余超将有一醉。他要奔赴建筑工地,再次以大学生的身份开始小工生涯。这是一顿壮行酒,按理不应在卖馄饨大饼的小饭馆里喝,怎奈囊中羞涩,如果去别的饭馆喝一顿,连尔康都得去建筑工地。下酒菜是花生米、大饼、馄饨和大葱。

酒喝得比较沉闷。为调节气氛,尔康说,余超啊,到了工地后好好干,从小工混成班长,再从班长混成工头。他摇摇头说,我好像不太会混,在工地上,只能长力气,别的什么也得不到。尔康说,有力气也好,别像我,手无缚鸡之力。他说,你身体不弱,应该有把子力气,很适合干小工,其实在工地上,小工就叫壮工,听起来很有力气的样子。尔康说,我可当不了壮工,没你力气大。他说,咱比比吧。

两条胳膊架在酒桌上,相互抵制,要一决胜负。尔康大吃一惊,感觉余超的劲道滚滚而来,简直势不可挡。他调动丹田之气,将全身之力施加在手臂上。余超叹道,我若不去工地磨炼,定比不过你。这口气,就像他已胜过了尔康。他的脸抽搐起来,艰难地挤成一堆。尔康的手臂终于倒下。

好啊,余超,我甘拜下风,来,干一个。杯子里的酒只剩小半,尔康一饮而尽。余超也一饮而尽。他向外屋喊,老板,再来两杯!煮馄饨的女人进来,放下两杯酒。她笑着问,今天怎么喝得多?余超说,明天我就要走了,去建筑工地干。她说,那可够累的。余超说,我力气大得很,没问题的。她问,这几月来,你们一直没找到工作吗?尔康回答,没有,屁都没有找到。她嗯了一声,向外屋喊了两声,喂,喂。她的男人跑过来,两手油,问,什么事,快说,饼糊了。她说,人找到了。

好!男人叫了一声,又火速跑了出去,转眼间又跑回来。他说,先不烙饼了,来,两位兄弟,咱们谈一谈。他坐下来,吩咐自己的女人再上一杯酒。

两位兄弟,我先敬你们一个。三个人都喝了一口酒。

我姓陈,叫陈干,你们叫什么?

我叫尓康,他叫余超。

好,你们能吃苦吗?

能,我在建筑工地干过,早已尝遍人间疾苦。

我也能,什么都他妈的无所谓。

好,能吃苦就行。我有一套设备,可助你们创业。

什么设备?

卖大饼的设备。我夫妻两人开这小店之前,一直在大学门口卖大饼。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卖大饼?

是啊,我夫妻没有时间,设备闲置,又舍不得卖掉,你们拿去用吧。我出料,你们出力,利润五五分成。

陈干的建议很好。尔康实在想象不出比卖大饼更好的工作了。每次骑车路过大学门口,总能看到很多卖小吃的人,煎饼馃子、拉面、麻辣烫、烤面筋、炸串、肉夹馍……想到即将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不禁有些激动。余超沉默不语,似乎还在考虑。尔康真不知道这个即将奔赴建筑工地的家伙还有什么可考虑的。与壮工相比,卖大饼岂不是美差?

我答应了陈干。尔康说。

陈干说,好,咱们合作愉快!

余超说,难道你不怕我们带着你的设备一去不返?

陈干哈哈一笑,说,我信任你们,看你们喝酒这么豪爽,想必并非奸诈之辈。

尔康问,每天能挣多少?陈干说,四五百没问题。余超说,我们不会做大饼。陈干说,我教你们。

喝下两杯机场原浆,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头有些晕,让人更加兴奋。陈干去烙饼,数个民工正等着填饱肚子。他们决定回去睡觉。明天再来学做大饼。尔康相信他们能做出最好吃的大饼,一举打开大学门口的市场。

两杯酒也让余超彻底摆脱了悲观的情绪。他说,咱们不能瞧不起卖小吃的人,他们的收入可不低。尔康说,他们能干,咱们也能干,关键是,如果不去干,就没有饭吃了。他同意,不再和尔康争辩,用一种希望全世界给予理解的口气说,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尔康准备在小房间里睡去。手机响了,收到一条短信。竟然是咸却无味发来的,她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尔康想了一下,回,我在大学工作,你呢?她回,在大学工作,原来你是个知识分子,我的工作很不好,不想告诉你。尔康说,这是我新找的工作,可累了,平常你累不累?她回,累倒是不累,只是好没前途啊。尔康回,过一天算一天,要什么前途。她没有回。尔康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错误的话。

醒来时,头痛得厉害,四周一片漆黑。隔壁的男女又开始做爱。女孩的声调比平常高。他们以为尔康不在。尔康给咸却无味发短信,睡了吗?她回,睡了。他回,那好,晚安。

天光大亮。余超来了,嚷嚷着脑袋疼。这是喝了太多原浆的缘故。他们去找陈干。陈干正在等待,见到他们非常高兴,领他们来到小吃店的后院,一辆三轮车的面前。

这是一辆饱经风霜的三轮车。车尾竖着一块招牌,上书特色大饼四个大字。车上有一个大炉子,上覆一块铁板,油光锃亮。炉子后面是案板,堆着面粉。陈干说,第一步是和面,第二步是烤饼,第三步是灌浆,很简单。实际上,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颇为费事。尔康和余超既不会和面,也不会烤饼,首次做出来的大饼并不好吃。陈干对他们信心十足,他鼓励说,你们慢慢练,会成功的,每做出一个,拿来我尝,等我一点头,你们就能去大学门口挣钱了。

做起手工活来,余超是个笨人。他不停地抱怨一个大饼诞生的过程太过复杂,不如在工地和泥搬砖来得痛快。相对来讲,尔康很有耐心,两手深陷面粉和油的重围,巧妙周旋,炮制出一张张鞋垫大小的面饼,放到炉子里,烤上片刻,夹出来,扔到铁板上。火焰催动铁板,油脂挟持面饼。余超往碗里打一个鸡蛋,笨手笨脚地打散,再灌进饼里。这是很关键的一步。余超总是做不好,鸡蛋流到铁板上,变成了摊鸡蛋。无奈之下,尔康只好施以援手,问题迎刃而解。余超不由得赞叹——你很有做大饼的天赋。

第五张大饼炮制出炉,放到盘子里,端到陳干面前。他咬了一口,点点头,招呼来老婆,女人也咬了一口,笑了。陈干说,就这么做,肯定会畅销。我说,今天晚上就出摊。陈干说,还有一项技术,我务必传授给你们。我问,什么技术?陈干答,砍自己的技术。

为什么要砍自己?

因为城市里有一种人十分凶猛,那就是城管。他们会来抢你们的三轮车。当他们到来的时候,你们尽量逃跑,如果跑不掉,和他们争执起来,千万不要手软,拿菜刀往自己身上砍,来个甘洒热血写春秋。

余超说,想不到卖大饼还要做这么大的牺牲。尔康说,我不砍自己,我砍那些城管。

城管的确该死,连我都想砍,但砍了他们,难免要坐牢,所以不如砍自己,吓死他们。

砍自己,那不等于自残吗?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不用担心,我有独门秘诀。

陈干拿出几个红彤彤的香肠状的东西,说,这是我的独家发明,注了水和番茄酱的气门芯,用胶带绑到胳膊上,衣裳遮住,别人看不出,你一刀砍下去——血溅五步。

天色向晚。尔康和余超的晚餐与往日不同,少了机场原浆口杯。匆匆吃完大饼和馄饨,走上街头。尔康蹬着三轮车,余超脚踏自行车。这个笨蛋不会骑三轮车——将来肯定会学会的。自行车可以轻而易举地超过三轮车。余超却一直屈居于尔康的身后,不时施以援手,推上一把,让他倍感轻松与欣慰。

师大门口人来人往,繁荣昌盛,众多三轮车正汇聚于此。尔康和余超把三轮车停在卖麻辣烫的摊位旁边。这个摊位由两辆三轮车和几张桌凳组成,可谓声势浩大。学生们走来走去,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吃的。不管校园食堂的饭菜如何好吃,也无法阻挡大家走出校门,尝试各种食物的热情。尔康和余超离开大学一年整,年龄和他们差不多,所幸长相显老,易赢得信任。

一辆三轮车冲过来,停在他们面前。嗨,你们是新来的吧?这是我的地方!声音出自一个干瘦的老头子。尔康说,你买了这块地方了?他说,我一直在这儿卖肉夹馍,这是我的地盘。余超说,你的地盘?去你的吧!先到先得,你走吧!他不走,三轮车停在原地,似凝固了一般,开始说起方言来。尔康虽然听不懂,但能体会到,那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尔康拎起切面的刀,走向他。余超说,砍死这个老东西!

这个老头子终于启动了三轮车,停在二十米远的地方。麻辣烫老板走过来,说,年轻人,火力壮,但你砍了他,就做不成买卖了。尔康哼了一声。他讨厌年轻人火力壮这样的俗语,更何况,他用得并不恰当。

尔康急于将今日学得的一身技艺施展出来,认真地和面。余超苦于自身手脚笨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法。烙了几张饼,香气飘扬。麻辣烫老板又走过来,拎起他们的油桶。你们竟然用金龙鱼,而且是真的金龙鱼。他不住感叹。尔康问,你用什么油?他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油,但肯定不是金龙鱼。正说着,一个女孩来到跟前,说,来一张大饼。余超说,好嘞!他打鸡蛋,手竟有些颤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开张了。尔康很兴奋,注视着余超,但愿一个完美的特色大饼能在他手下诞生。余超果然不负重托,准确无误地将鸡蛋灌进了饼中。

女孩付了三块钱,拎着大饼走远。余超问,长得怎么样?尔康说,一般吧,但很善良的样子,你刚才没看到吗?余超说,别提了,光顾着做饼,没顾上看。

为了不错过每个买饼的女孩,余超决定和尔康调换职务。尔康说,和面你行吗?他说,没问题的,我是建筑工地和水泥的好手。尔康想了一下,答应了他,他的手劲儿比我大,很适合干和面这个活儿。

天完全黑下来,到了学生进食的高峰。来买大饼的人络绎不绝。尔康和余超有点手忙脚乱,疲于应付。有一段时间,竟然出现了排队等候的现象。在一帮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做大饼,让他们有点紧张,尽力装出气定神闲的样子。余超不停地和面,依然没空看那些女孩。尔康看了一些,漂亮的很少,大多数姑娘让人失望,甚至绝望。尔康想,至少咸却无味是充满希望的。

终于闲下来了。余超突然问,如果咸却无味出现在这里,她算漂亮的吗?尔康说,算是吧,但她不会过来的。余超说,你发短信问问她,是不是也在工作?尔康说,你认准她是一只鸡,一旦发现不是,会很失望的。余超说,我就是在失望中长大的,你发个短信问问吧。尔康说,好吧,其实他正想发一个。

今晚夜色不错,你在做什么?

我在加班,好累啊!

余超问,她怎么回的?尔康没告诉他。他突然意识到,他和咸却无味的短信对话已经不需要余超的参与了。

你要注意身体,多休息,咸却无味小姐。

一晚收入三百多块。白天中午起床,向陈干说了下。陈老板,不管你信不信,只有这么多。陈干表示完全相信,收了二百。一高兴,他们又喝了几杯原浆。陈干的老婆弄了几个小菜,摆满了桌,丰盛异常。

趁着酒意,尔康又给咸却无味发了一条短信。等了好久没有回音。余超察觉到尔康的焦躁,提议再去盯梢。反正白天无事,尔康就答应了。原浆给了他这种无聊的力量。他们又骑上车子,来到下庄。马路依旧繁忙,咸却无味的大牌子和往常一样明亮。足疗店的门是开着的,彩色的门帘很鲜艳,看不到里面的景象。

依旧不见咸却无味的身影。这是一段四三不靠的时间,大多数人都待在房间里,干活或者等死。尔康和余超蹲在路边,默默地看着对面,压根没指望她会出现。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们在这里蹲一会儿,就会离开,去别的地方闲逛。可偏偏就在这时发生了意外。

胡同里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走到胡同口,一转弯,进了足疗店。她穿着短裤,大腿夺人二目。余超说,是她,肯定是她。尔康说,是吗?有点像,也有点不像。胡同里光线昏暗,距离又那么远,确实看不清。难道仅凭她在胡同口的惊鸿一瞥,就认定她是咸却无味?况且,他们和她仅有一面之缘,虽说印象深刻,但当时她披头散发,身穿睡衣,肯定与日常形象截然不同。

余超一口咬定,那就是咸却无味,她刚刚轻车熟路地走进了足疗店。这定然是尔康不愿接受的事实。走,咱们去看看。放下这句狠话,尔康毅然站起身,向足疗店走去。余超吞吞吐吐地跟在后面。抵达足疗店门口,尔康紧张得要命,仿佛又像那天一样,站在了她的门前。

门的那一边,坐着一个女人,像一個隐隐约约的影子。她飘过来,拉开门,让尔康和余超进来。来吧,来!她的声音温柔而豪爽。俩人走投无路,只得进去。沙发、茶几、电视和鱼缸,房间的布局像一个客厅。女人说,做按摩还是做保健?尔康说,随便吧,主要是看看人。女人说,看人?好,我明白了,都出来吧!里屋走出三个女孩,其中包括刚才那个穿短裤的。她不是咸却无味。她的大腿真的很白。

尔康说,还有吗?女人说,我这是小店,有三四个人就不错了,说实话,还有一个,但她休息,没上班。

余超转身向外走。他太紧张了,已经招架不住那几条大腿。尔康想,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走吧。他转身,要走到外面去。女人伸手拦住,说,别走啊,做个按摩吧,多花点钱,可以玩好的。尔康说,什么好的?她说,打炮,一百,口活,五十。尔康说,不好意思,有点事,晚上再来。

回到对面的马路上,尔康对余超说,不是她,这下你该服了。余超说,服个屁,没听那女人说吗,还有一个没来上班,那就是咸却无味。尔康说,这只是你的猜测。余超说,我有种预感,肯定是她,不信的话,你发个短信问她一下。尔康说,去你妈的,发个屁短信!

至此,尔康和余超的生活有了规律。晚上,他们去师大门口摆摊,白天和陈干喝两杯酒。尔康和咸却无味保持着频繁的短信联系,每次都是通过寥寥数语,向对方说明自己正干什么。偶尔,他们会聊一些别的,她总说自己没前途,尔康不再说那些无所谓的话,鼓励她勇敢地面对生活。

这天晚上,他们来到师大门口时,有些迟了,赫然发现第二个摊位已被那个老头子占领。余超过去,怒骂了几句。老头子不为所动。尔康拎着切面刀走过去,让他离开。老头子置之不理,依然从容不迫地做着肉夹馍。他们无计可施,总不能真的砍他吧,只好掠过这些摊位,在边缘地带扎下阵脚。

做起生意来,他们才知道为什么老头子会舍生忘死地回到那个位置。学生们是最懒的人,不肯多走一步。基于他们的这一习性,离校门口越近,生意就越火。他们半天没有开张。余超说,这可怎么办?尔康说,咱们得吆喝。余超说,怎么吆喝,怪不好意思的。尔康说,没事,你跟我学。

尔康离开摊子,站在路中央,向校门口的方向吆喝起来,特色大饼,最好吃的特色大饼——嗓子一旦放开,把他们吓了一跳。好多人向这边看过来。麻辣烫老板远远地挥手。余超也吆喝了两声,声音不大。尔康说,你大声点,像个男人那样!余超终于发出了震天的吼声。

断断续续地有人过来,买他们的大饼。余超继续站在路中间不停地吆喝,饼早已烙好。尔康轻而易举地打发着他们,空闲的时候居多。手机响了,这声音差点被余超的吆喝声盖住——是咸却无味发来的短信。

我发工资了,还你钱。

不急。你今天晚上不加班吗?

嗯,我没事。你在干吗?

我在师大门口呢。

离我挺近的,我去找你吧。

好的。你来吧。

嗯,等会儿见。

尔康想对余超说,你看着摊子,我去约个会。话未出口,来了几个买家。这些学生,总爱扎堆,让尔康好一阵手忙脚乱。心不在焉,几次让鸡蛋流到了铁板上。余超过来,说,你到底行不行。尔康说,你来做吧,等会儿我有点事儿。余超说,什么事?尔康说,咸却无味要过来,还我钱。余超说,我操,不会吧!

送走这拨学生。尔康和余超有了足够的讨论时间。没想到,这个粗人竟然识破了尔康的心思。说,你肯定不想让她知道你是个卖大饼的。尔康说,你他妈真是我的知己。余超说,你应该让她尝尝咱的手艺。尔康说,时机未到。余超说,那你去吧,这回要搞清楚,她是干什么的。尔康说,就算她是鸡,我也不在乎!余超哑口无言,呆呆地望着尔康。

尔康经过一个个摊子,走向校门口。前面来了一辆面包车,停在那个卖肉夹馍的老头的摊前。下来几个穿背心的人,气势汹汹。为首的是一个微胖的平头,他站在老头面前,问,人呢?老头斜眼看到了尔康,脸上呈现出紧张的神色,他抬起右手,指向这排摊子的尽头。穿背心的人列队而行,面包车缓缓跟在后面。他们像阵风那样掠过了尔康。尔康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们是城管吗?为什么没有人逃跑?百思不得其解,扭身往回跑。尔康超过他们,冲到余超的跟前,喊,收摊,快!余超快速把三轮车推到马路上,飞身上车,他明显忘记了一个事实,他还没有征服这辆三轮车。余超蹬着三轮车在原地转了个圈。穿背心的人赶到了,几只手按住了车把。平头说,你是新来的?余超说,是啊。平头说,交管理费了吗?余超说,这地方还用交管理费吗?平头说,当然得交,不然就没收你的工具。余超说,别人怎么没事?平头说,他们都交了,每天50块,每月一千五,这账好算吧?余超说,交你妈逼!

两个人架住余超,把他从三轮车上抬了下来。余超火气上来,一脚踢了出去,什么也没有踢到,肚子上重重挨了一拳,惨叫一声。他双臂用力,低低怒吼,把两人甩了出去。他力气之大,让人叹为观止。后面伸过几只脚,蹬在他的腰上。余超扑倒在地,被一只脚踩住后背。

尔康扑过来,抓起切面刀,在空气中砍了两下,指着他们,大喊,都他妈的给我住手!平头笑了,我操,你牛逼,来砍,往这里砍。他把脑袋伸过来,指点着自己的脖子。

尔康的刀迟迟未落。平头收起脑袋,哈哈大笑,说,谅你也没这个胆。他像个大人物那样挥挥手,有人推动了三轮车。这辆三轮车一旦落入虎口,他们怎样向陈干交代?尔康一声断喝,横刀胸前,平伸左臂,一刀砍下去。刀落的地方,是肱二头肌,上面有注满番茄酱的气门芯。尔康担心一刀砍不破,索性丧心病狂地多砍了几刀。最后一刀触及到皮肉,不很疼,但肯定开了口子。红色的液体突破衣服,喷溅出来。平头后退两步,没被溅到身上。尔康说,操你妈,看谁狠!

学生们围住他们,纷纷拿出手机。平头指了一圈,说,不准拍照,不准录像,走。他们丢下尔康和余超,以及陈干的三轮车,上了面包车。余超扶住尔康,问,没事吧。尔康把刀扔在案板上,说,没事,多亏了陈干的独家秘笈。余超说,你衣服上全是血。尔康说,回去洗洗还能穿。手机响了,是咸却无味发来的短信。

我在校门口,你在哪里?

稍等一下,我马上到。

离开余超,尔康奔跑起来。为了不露出破绽,他的左臂低垂,被右手扶持。穿过那老头摊子的一瞬间,他扬起沾满了红色液体的左手,狠狠地指了他一下。再往前跑,就是校门口。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站着一个穿着短裤的女孩。在路灯下,大腿有些泛黄。尔康一眼认出来,她就是咸却无味。尔康跑过去,站在她面前,忘记了自己浑身是血的样子。

尔康笑着说,你好啊,咸却无味。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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