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山

2020-06-01 10:13谈雅丽
北京文学 2020年3期

谈雅丽

我没有去过彩虹山。

我的朋友李可说,彩虹山只是人们想象的一个地方,曾经彩云缭绕,青草如茵,连空气中都迷漫着醉人的甜香。但后来,因为伤害、毁坏,那个地方荒凉了,一座连着一座的山头全都变成灰色。没有尽头,只有灰色。人们生命中走失的情感再也找不回来了,得不到安慰,无法再弥补,于是就将它们都保存在彩虹山上。

是李可提议我们来到这座郊外的山城,在毕业季到来的前夕。

我爱李可,大家都没有察觉到我对他的迷恋。我第一次在学院培训部的红色大楼前见到他,只是觉得他是一个俊朗的男人,心地善良,笑容明亮,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我们的交往也不多。直到有一天黄昏,我在院子里的杏树底下散步,杏子刚刚结了碧绿的小果,映着斑斓的黄昏天色。李可走过来和我聊天,我盯着他看,忽然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眼里有波浪在流动,他凝神看我,那些波浪就凝结成一串闪烁发亮的星星。我想,这双眼睛真像自带一个很小的银河系,他让我沉入星辰的漩涡而无法自拔。他轻轻望着我,那些眼波就像江河水一样,全都流向我的心里。

真要命啊!我因此爱上了李可。李可结婚不到四年,比我小九岁,我感到既羞愧又害怕,这些波浪在我心里越聚越多,声势浩荡,无法抵挡。每天晚上,我都听到波浪拍打心脏的声音,因此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我完全不了解李可,李可总是和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紧不慢,不亲不疏,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他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陪伴着我。我知道这是他为我划定的一个情感界线,在界线之外,我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灼热和激烈。我很想每时每刻都待在他身边,他像磁力线一样的声音和眼睛,吸引着我的靠拢。如果有可能,我愿意这样一起和他走到世界的尽头,但地球是圆形的,只有不断地旋转和往复地循环,就像生活重复的本质一样。

同来山城的六个朋友,都来自天南海北不同的省,参加这个为期二个月的行业培训班,平日大家很聊得来,所以才有这次一拍即合的聚会。培训一周后就结束,离别的伤感季马上就要来到。我想,萍水相逢的一群人,大多数离别后再不能相遇,只有少数心心相印的朋友,也许还能再次遇见。这天早晨,天刚放亮,我们就一起相约去地质公园看了千年硅化木,感叹时光易朽,也感叹树木在死亡瞬间获得的永恒凝固。下午又在毒辣的太阳底下,去碧翠峡游玩了半天,晒得热汗直流。

吃完晚饭,我们在宾馆门口站了会儿,姚越、李可、绍民,他们三个男人在门口抽烟,谈论股票。我不想离李可太远,就站在他们旁边,心不在焉地和明玉、黎离说起减肥和美容。一会儿我们都觉得有些无聊,想到过几天就要各自打道回府,从此天涯路远,淡淡的伤感让我们舍不得立即回房间,于是大家商量到附近转转。李可建议我们去找家烧烤店喝啤酒聊聊天。

小山城坐落在峡谷深处,山尽头有座巨大的水库。清晨我曾独自走到水库边,看着阳光倾倒在湖水中的那种淡金色。傍晚峡谷的山影倒垂于重重暗黑之中,天色昏蒙,暗云如长矛,遮藏了牙月。一群人沿着小街往前走,四周空落寂静,街灯昏黄,樹影晃荡,不一会儿就走到一个较为宽阔的广场,广场地下有一家串串鲜的烧烤店,店里的桌子边坐满了人,正排队等吃烤串,喧哗声不断。没有剩余的桌子,于是叫老板拼接三张橙色小桌,六个人露天围桌而坐,烤串的烟火气冲淡了夜晚的清冷。

李可叫了两瓶二锅头和一箱青岛啤酒,等烧烤陆续地端上来,大家喝了点酒,气氛就热闹起来了。我有很多话想对李可说,但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在这场感情故事中,我早已感受到了沉陷于心底深处的伤害和悲哀,李可眼里的波浪带着我走向不能自拔的深渊。一周后,记忆中的这个夜晚将不会再现,我是否还能在此后的人生中再次遇见李可,我得不到答案。

几天前,我曾去香山请教一个长者,如果遇到生命中不可得的深情将如何?长者的回答是,那就让感情轻浅些,尽量远离这场灾难。但是灾难已经发生,爱与伤害如影随形,无法把控,这才叫无可选择的人生。

在烧烤店里,李可建议我们每个人讲一个情感故事,讲讲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次经历。他话语中的那种坚持透露出某种微妙的意味,我想,这会是告白之夜吗?

故事的讲述从明玉开始,到李可那里结束。

“虽然今天立夏,但晚上天气还有点凉。我讲的一段感情经历,大家不要笑话我。”明玉四十多岁,圆脸,说话细声细气,她戴了副重黑框的近视眼镜,培训班的同学都对她印象模糊。 “我没有上过大学,甚至没读过高中,就直接考上安阳职业学院,学幼儿教育。”明玉说得平淡宁静,但同桌有两个人立即响应,都说自己也没上过大学。

“现在的网络多发达,微信、QQ、抖音层出不穷。如果想见面的话,高铁、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明玉的开场白让大家很放松,“我那时二十岁不到,手机和网络还没有普及,我们流行用笔写信,交笔友。我和一个男孩相识了,他是海军部队的,在大连当志愿兵。”

“怎么联系上笔友的呢?”有人好奇地问。

“事隔多年,我也忘记当初怎么联系上他的,也许是同学介绍的,也许是报纸上的交友信息。我们通信很久,从我读中专第一年开始,我就写信给他,用一种粉红色印着心的信纸写。我还记得,我们学校有条林阴大道,每次我去收发室寄信收信,都要穿过那条大道。那条路可真美,春天樱花怒放,花瓣雨雪一样地飘落在脸上。冬天下雪走在雪道上,树杈上积满厚厚的白雪,脚底也咔嚓作响。我总是美滋滋地抱着他写给我的信,舍不得拆开,拆开了也舍不得一下子读完。”

“我也有过一个笔友,不过只坚持写了几封信。”黎离回应道。

“我每周都收到他的信,有时一周能收到两封。每次他都把邮票倒贴,据说倒贴的邮票代表我爱你,却不敢对你说。有次信封上用钢笔写着‘勿折二字,我小心打开一看,原来他把一张照片夹进信封寄给我。他站在海边的沙滩上,沙子金黄,海浪扑涌,他的眼睛眯着,嘴角笑纹丰富,让我激动了好些天。我也把自己的照片寄给他,他回信说很好看,就是从此后放不下心头了。”

“你们那个年代的恋爱,叫纸上谈兵。”姚越笑道,他是个80后,擅长嘲笑。

“但我确实非常信任他,也依赖他。我每天的生活,想说的话都在信里对他倾诉,好像我是为了那些信而活着似的。有句话叫‘我的纸里包不住火。我们在信里谈论文学和人生,聊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高更的塔西堤岛,简爱的罗切斯特,斯佳丽的白瑞德,日瓦戈医生和他的情人拉拉。我们都喜欢雪莱和勃朗宁夫人,他甚至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整本情诗寄给我。我印象最深的是那首勃朗宁的诗歌《我是怎样地爱你》,那是他写在信纸上第一首表达爱情的诗:‘我是怎样地爱你,诉不尽万语千言:我爱你的程度,是那样地高深和广远,恰似我的灵魂,曾飞到了九天与黄泉,去探索人生的奥秘,和神灵的恩典。你们听,我现在还能背诵呢。他使我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我不再是一个不被人关注的灰姑娘,而是沐浴在爱中、穿水晶鞋的公主。也许从那时起,我开始想写一些文字,我写了很多情诗给他,那就是我文学生涯的启蒙。”明玉继续说。

“我记得收到表白信那天,我整夜没睡,我觉得爱开始的那天就是我新生的那天。也许,我爱得太炽热了,没有觉察到他内心的松动和动摇。我一味地想把自己投寄給他,没有想过感情之外,还附带有其他的东西。”

“你们见过面吗?”李可靠拢明玉跟前,盯着她问。李可也是80后,似乎他并不能理解纯精神意义上的情感。

“没有见过面。我们约定过,等他复员回老家,他来山东日照,我们再见上一面。我们通信三年多,从我19岁一直到21岁,其实早就应该见个面,确定一下恋爱关系。但是,有一天,他用部队的电话给我打过来,有点吞吞吐吐,我也没问出什么,就说很想他,要去大连看看他,一刻都不想耽搁,他没有吱声。过了一段时间,整个事情就变化了,我真弄不懂为什么会那样发生?”明玉说。

“那是你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后来你们发生什么事了?明玉姐。”李可追问。

“那段时间后,他忽然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说法,连封分手信也没有。我给他写了很多信询问他,却再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后来写的信全都给退回来了,说查无此人。我很冲动而且绝望,几次把电话打到部队,但接电话的通讯员说,他已经复员回老家了,至于复员到哪个地方,他们都说不清楚,大概是不愿意告诉我吧。”

“我在床上躺了很多天,一筹莫展。也许从那以后,我对所有的感情完全没有了信心,好像穿着一件痛苦的灰色外衣在大街上行走。我生活的地方就像一个让忧伤筑了巢的地方,在那里风搅动这种忧伤,却永远不能把它带走。我逃避这件事很多年,感到自己生活得很失败。”

“不如让我们喝个酒吧,冲淡一下记忆中的苦涩和无奈。”李可端起酒杯去敬明玉,我无意中注意到他眼里闪烁着一丝难过。

“别耿耿于怀了,明玉姐,那个人说不定弄丢你的地址,要不就是回乡结婚了,才不联系你的,说不定早就病死了?谁知道呢?”感到明玉重提往事的痛苦,我安慰她,不禁拉了拉她的手,她的手微凉,汗津津的。

“我就是担心这个,这么些年了,我很怕他有什么意外,唯愿他好好活着,生活幸福、儿女满堂。法国有个作家叫索瓦热奥,是一个失恋的女人,写了本书《我选择独自一人》。书里说:‘无论我在哪里,你都在我心里,我所有的感受都由你掌控,它们充满悲伤,我尝试将其中的细节保存下来,好原封不动地呈现给你。让我独自痛苦,让我独自痊愈,让我一个人。每次读到这里,我都心有感触,虽然这种结果并非我的选择,但却是我在这场失败的感情中必然要承受的。我现在选择而且习惯了独自一个人。”明玉淡淡地说。

“这么多年,我觉得明玉姐你应该已经痊愈了吧。只是,后来你还找过他吗?”我问明玉。

“我曾想找他,但是却无处可找。家里的地址、电话一直没有变过,我潜意识还想,也许有天他会回信给我,但是没有。二十年了,我还是想找到他,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辜负我的信任,狠心到一句话不说就消失了?我说不清为什么,随着时间推移,这个人竟变成我心里很大的悲伤了。”明玉看上去有些疲惫,她顿了顿。

“还有,我一直没有结婚,虽然并不是为了等他。”

大家默不作声,月亮已升至树梢,铺得地下银光一片。李可站起来,把蓝外套脱了下来,递给明玉:“我们喝杯酒吧,姑娘,让我们敬生命中注定要辜负的人!”

李可看了我一眼,或者只是轻轻地扫了我一眼,但他把话说得那样斩钉截铁。他的话总是有种绝情的杀伤力,我知道,他在找任何时机不断伤害我,但我已习以为常。每次想离开,到最后却更加恋恋不舍。我早已被绕进他的生活而无法走出,但他一定也是早就决定从我的身边撤离。

烧烤店的油烟味从排气扇飘出来,引得几个人咳嗽。有人说要把桌子抬到室内,于是抬桌的抬桌,拿碗的拿碗,一桌人挤挤挨挨坐进大堂靠右的一个角落里。

店里暖和多了,绍民一如继往地坐在我的旁边。绍民是我培训时的同桌好友,平时温柔会照顾人。他肩膀厚实,穿一件军绿老头衫,方形脸就像一块砖头,如果向人砸过去,可能会火光四溅。虽然他的眼睛很小,而且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但是目光却很锐利,他新近在一家出版社担任了编辑部副主任,有些春风得意,平时一侃文学就滔滔不绝,思想的泉水喷涌,一开口就能把大家吓一跳。

“我断断续续地谈过二十次恋爱。”绍民果然让人大吃一惊。

大家笑他语不惊人死不休,明玉便起身给他敬了一杯壮胆酒。“嘘!我说话时,你们都不要打断我,我挑其中一个失恋的故事讲。” 绍民说。

“高考我考上的是衡阳师专,毕业后分配到职业学院当语文老师。当时工资很低,2000年我每月才拿一千多块钱。家里是农村半边户,我爸是小学老师,我妈在农村种地,还有一个弟弟读高中。工作后我常常入不敷出,家境条件差,俩老开始为我的婚姻担心起来,都怕我打一辈子光棍。”

“我们的煤矿是国资企业,年年亏损,再也折腾不起了。后来企业改制,突然垮掉,宣布破产。所有的矿工全被下岗,都要自谋出路。那天下午,他在大礼堂的广播里听到自己在最早那一批下岗名单里,就垂头丧气,脸色灰暗,来我的小屋和我商量今后的出路。”

“90年代国有企业破产,下岗的人还真多,以前看过一个报道,说是企业下岗女工因为找不到工作,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站马路。”姚越真是空心人,他在报社工作,分析事情头头是道。

“我看他灰头灰脸,那个沮丧的样子真是让人心疼,就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还年轻。现在下海的人那么多,我和你一起去广州打工,一切重新开始。说不定我们可以共同创业,赚更多的钱,以后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点点头同意了。”

“你们后来一起去广州了?”姚越疑惑地问。

“我们商量第一站到东莞,先到那里投靠他的一個表姐,然后再慢慢找工作。但是经历的时间太久,很多细节我都忘了。只记得当时我背着一个大牛仔包,和他一起来到火车站,我们买的是慢车票,一列绿皮火车。” 黎离露出轻微的不安。

“那天,我并没有和他一起坐火车去东莞,而是做了逃兵。为什么我没有去呢?我没有合适的理由。反正我是从火车站忽然回到家里,也许是他去厕所的当儿,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我爸接的,他在电话里朝我吼,让我赶紧回来,跟一个矿工私奔到外地有什么前途?家里就从来没有同意过我嫁给他。”

“你和他道别或者解释了吗?”听完黎离的话,那个年轻矿工黯然离开的身影忽然笼罩在我心头,让我无比同情。

“我一个人回到家里,不吃不喝,把头蒙在被子里,倒头大睡几天几夜。那天我打完电话后就直接回家了,也许和他说了一下,也许根本就没说。”黎离不愿沉溺于往事,她调转话头说。

“后来我在县里读了护校,分配到重症监护室当护士。和他一别多年,再也没有联系。那么多的生离死别,让我逃无可逃。在医院,我经常帮死去的人进行最后护理,擦洗干净,用布包好,推到太平间,这才理解到离别的真正含义。我总是梦见他,灰头灰脸看着我,无声的目光谴责,所以我心里一直很内疚。有个词叫辜负,生活中有太多的辜负,我想找到他,向他当面道歉,告诉他当初我为什么要逃跑?他高中文凭没有拿到,有可能去深圳或广州当保安保洁员什么的,他要是混得不好,我能帮帮他就好了。”黎离说。

“你以为自己是上帝呀。”姚越有些激动,“他如果混得好,说不定也不想看到现在的你。如果混得不好,也不愿意让曾经心目中的女神,看到他的狼狈不堪,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自尊心。”

“我只想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这成了我最大的心结,经历时间越久,越让人不能放下。”黎离的纠结让她暂时陷入无奈的反复诉说中。

“我也许就是重症监护室的一个患者,早就知道自己无药可医,挣扎着想活下来,有时胡乱吃药,以为可以疗治,可以救赎。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我回过几次煤矿,破产后厂房都拆除了,街上已经破败不堪。只有一个理发店还在那里,我走进去看一看,居然找到了以前的理发师。他还记得年轻高个的矿工,和他小鸟依人般的女友,但是他认不出我了。我没敢说,我就是矿工的女友,我们早就已经走散——在很多年以前。”

“你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你想见他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或者是你对想弥补的生活一个美好的幻想。”理智的姚越发出一声叹息,“人生就是走一路错过一路,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

我没法装得平静自然了,我看着身边的李可,忍住一阵阵揪心的疼痛。结果其实早已写好,生活本身构成陷阱,我们永远无法和自己达成和解,以为是深爱,往往都是伤害。什么都无法卷土重来,无法自我把控,也无法重新修复,但我们的伤感故事远还没有说完。

姚越是六个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他的思维理性,但东北口音很明显,如同唱二人转,大家一听到他说话就乐呵,他冲断黎离讲述带来的感伤气氛。

“从前的我可不像现在这样懂事,我先是在一家企业工作,后来才考到报社。我在企业维护电脑,工作之余不思进取,回家就玩网络联机游戏。有一款网络游戏叫英雄联盟,我玩这游戏好多年,但真正从里面走出来,却是因为游戏玩家里的一个女孩。”

“我们80后大都玩过这种大型联机网游,70后多是玩斗地主、打麻将、挖黄金什么的。”李可附和姚越的话说。

“我第一次在游戏世界见到她,她还是一个初级玩家,背着一把胭脂刀,穿着一件小白衣,孤独地在魔兽世界躲闪。你们知道什么叫网络上的一见如故?我是网游大侠,独独对她顿生侠义之心,决定和她结盟。我们成立了一个二人战斗团队,取名‘在一起。”姚越说得颇有英雄气概,在他眼里仿佛存在着一个假想的世界。

“她是1978年生的,比我大三岁。但在网游中却很依赖崇拜我。我们相约进入联机游戏,每天一直从晚上九点玩到凌晨,那时候玩得多嗨!几年交集同行,我们一级级闯关杀魔,虽然是在虚拟世界,却感觉一种同生共死的江湖侠义。她的胭脂刀玩得特别出色,我们就像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的神仙侠侣。”姚越憧憬在他的故事里,一时无力自拔。

“游戏毕竟是虚拟世界的一个角落,网络与现实相距遥远。但现在的网络恋情依然普遍,前几年不是流行见网友吗?修成正果者也很多。我们那时用写信来恋爱,看来远远落后时代了。”半天不说话的明玉忽然开口,也许她想起比网络更遥远的笔信时间。

“后来,我加了她的QQ。她的网名叫杀手嫣然,在真实生活中是一个有古典意韵的美人,清秀苗条,会瑜伽、练书法,也爱写诗,真名叫米小嫣,米就是她的真姓。我真心喜欢她,再没有对别的女孩动过心。我把喜欢的电影、歌曲刻盘寄给她,给她录我唱的歌、弹的吉他,寄小礼物给她,情人节在网上预订玫瑰给她。我甘愿付出更多,但是我们却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她在北京,我在吉林。我以为遥远的距离都是不存在的,外在的事物从来不会阻止我们的感情热烈地燃烧。”姚越一口气说下去,好像不把他的感情说尽,那些话就会忽然堵塞住喉咙,让他呼吸不通畅。

“那段时间,我爱疯了,觉得一定要见她,哪怕她在天涯海角。”

“你们后来见面了吗?”绍民问姚越,他一直不动声色地听,这和平时爱说话的他远不相同。

“我有个机会来北京出差,给她留言、打电话,说一定要见见她。她那天把手机关机了,但在QQ上留言, 说太忙,下次再见面。我知道她在逃避我。可是我不死心,就找到她单位楼下,在楼下的咖啡店坐了一天,徘徊了一天。我给她在QQ和手机短信上留了好多话,说一定要见见。我真是固执得很,顽固透顶,很没出息。”

“她那天并没有出现在单位。等我回去后,才留言给我,说几年前她就结婚了,而且有一个女儿,我顿时万念俱灭。

“我再也没有在网络上见过她,她从我的世界彻底消失。QQ头像变灰,她把所有的游戏装备都赠送我,我没有接受那些装备,就一直放在网游空间。我迷恋网游多年,现在回头看网游中她的样子,她卸掉装备,重新变成几年前那个毫无经验的白衣少女,带着一把很小的胭脂刀。每次我无意中上网,看到她隐身灰暗的图像,真是让人无比失望和心碎。”

“你还玩游戏吗?”明玉问,一些问题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

“我早就删除那个游戏了,但QQ还保留她的号码,我们这批人现在也不上QQ,大家都玩微信、抖音、探探,或者直接约见。”姚越轻描淡写地说。据说伤害能使人变得理智,看来这话一点没错。

“网络也许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距离,但是现实距离却一点儿没有拉近。我不赞同网恋,失去了就是永远失去。”李可说得非常决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再也不找她。我是真心爱她的,即使结婚了也没有关系。我在QQ上留言给她,说要一直等她出现。她最后回了一句,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姚越说。

“她回一句什么话?”明玉问。

“我不愿和你走进虚拟世界,现实真实无情。我耽搁你三年,你早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我们后会无期。”姚越答道。

“其实,我现在过得挺好,结婚了,准备生二孩。我生活在真实中,但却偶尔感到空虚。我们的恋情确实发生过了,为什么在现实世界却毫无印迹,连精神上的相互依靠也没有。网络的爱就一定肤浅,注定荡然无存,只在我心头留下一道疤吗?”大家无言以对。

大家围桌而坐,夜场的人群渐渐减少,墙角有个玻璃窗,月光从窗外洒进屋里,反射一道柔软的乳白色光。我看到对面有人无声流泪,脸上光闪闪一片,不知道是姚越还是明玉?

“你们允许道德之外的情感存在吗?会不会遇到喜欢的人就无视纪律,完全放弃抵抗呢?我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我说,大家淡淡地点了点头。

在李可面前,我决定隐藏自己,只是试探一下他对爱的态度。我说的故事主人翁是女友燕妮。她的穿着时尚,长着狐狸一样妖媚的脸,眼角上扬,白皙迷人,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极小的酒窝。用她自己的话说,她遇到了一个接一个的桃花劫,只是至今还没有从一场接一场的劫难中被解救出来。她离婚几年,独自租住在中关村。我在一家酒馆里听到她的故事,她说,在她的爱的词典里,早就写满了谎言和欺骗。她的故事我是用第一人称讲述的。

“我大学在安徽外语学院,学日语专业。毕业后就离开老家来北京创业,零零星星在很多外资企业打工,但从来没有真正安定过。前几年一直租住地下室或者和别人合租,有次隔壁屋住了个老男人,老是找机会对我动手动脚,我在公共客厅开电视,他故意靠近我,然后伸手摸我的脸,小姑娘,你的脸可真滑呀。我不得不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来京十年,我就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我谈过很多次恋爱,直到后来遇见一个北京人,也不管自己喜不喜欢,匆匆就嫁了。”

“老公单位分有房子,也不用再租房,没有经济压力,我就跳槽到一家外语培训机构。每周几节课,论小时教日语,上班时间自由,平时待在家里,看书写作,日子倒也舒服。”

“但是后来我离婚了,因为一个男人。”燕妮那天喝得有些多,眼神迷离,醉意朦胧地对我说,她不在乎别人看她是否轻薄。只求能遇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还配不配得上爱,爱本身并无过错。错的可能是爱的哪个人。我是一个内心不受世俗观念束缚的人。”

“我前夫在外企,条件不错。这一切错误的开始都是因为我认识一个结了婚的小说家。他在我眼里就是那种全身闪闪发光的人,比我大五岁,也是个电视编剧。我们在一次聚会中遇到,其实也就是一个饭局,一共四个朋友,我们聊得特别开心,我当时心动,就主动加了他的微信。过几天,他的影子老在我心里晃动,我就微信给他,说想请教他,邀他去咖啡店聊聊天,想不到他一口同意了。”

“你们就这样开始了,现代版的才子佳人相遇?”明玉的话让我想起了燕妮,她在咖啡馆里,苦笑中藏着悲哀。

“他是北大畢业的高材生。老家在河南原阳县,那是河南最穷的一个县,他家祖辈都是农民,考出来挺不容易的,他毕业后留在北京,当编剧也写小说。隔段时间,我就约他到咖啡馆坐坐,我说和他一见投缘,他也承认了。我越听他说话,越觉得他就是我心目中一直想找到的那个人。”

“你们就这样开始恋爱了吗?”有人问。

“我是太着迷太痴狂了,只要他说什么,我都觉得妙不可言。只要他需要我,赴汤蹈火我也愿意。我一心一意地想为他放弃一切。我被爱情迷住了双眼。”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编剧,你背叛婚姻了吗?”有人质疑。

“嗯。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患有重度感情洁癖症,我不想在原来的生活轨道运行,不能接受和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连身体也不能接受除他之外的别人。”我记得燕妮的眼睛含有毁灭之光,但是她眼里的光很快就熄灭了。

“我前夫无意中看到手机微信的那些留言,当场质问我,我无言以答,只好如实对他说,我爱上别人了,唯一的选择就是分手。我们之间本来感情就淡薄,商量一下就拿了证,没有过多的纠缠,我拿着行李搬出他的房子,故事就结束了。我没有和他商量,只是兴冲冲约他到宾馆,告诉他我已经离婚的消息,说以后可以和他自由自在一起生活了。”

“他怎么说?”李可问。

“他沉默了好久,脸上很阴沉。然后说,他是因为老婆的关系才留京,他的房子也是老婆的婚前财产,他暂时不会和老婆分手的。他口口声声称老婆、老婆的,让我非常生气,我一气之下就离开了宾馆。

“我们好些日子不联系。中途我给他打电话,他没接。后来,我们也在一起过,感觉却越来越冷淡。几个月前,我去北海北参加一个新书发布会,认识了几个诗友,彼此一见如故,我们约在附近簋街,一边喝酒一边听歌手演唱,其中有个女人阿布和我一见如故,当时她喝多了,一边拍桌子,一边叫道:‘再来一杯!再来一杯!我们豪饮聊天,阿布借着醉意,说她恋爱了,是在一个文学聚会上认识的,那个男人是北大高才生,是个编剧。我顿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你说文学圈这么小,什么样的事不能发生。我假装不经意地问到,那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星座,哪一年出生?”

“你听到了什么答案?”有人好奇地问。

“我知道是他,我看到了微信中他对阿布的点赞。”

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燕妮曾对我说:“我把自己弄得很没自尊,好久没和他联系。可是说真的,他妈的,我还真有点想他,他要是过来给我一个解释,我立马就原谅他,但是他再也不会联系我了,他也许就是要找一个对他无害的红颜知己玩玩而已。很不幸,我是有害动物。”

燕妮还在红尘中挣扎,我每次遇到她,她都要喝醉,其实她在意的那个男人早已离她而去,只是她不愿承认而已。她独居中关村,很多年轻、中年的男人都正在成为她的过客,也在成为她生活中新的悲哀。

有个流浪歌手经过烧烤店,李可说我们点个歌听听,吉他手弹唱的正是赵雷的歌《静下来》:我想应该静下来想一些话/我想应该静下来走一段路/我想应该静下来看一本书/我只想静下来做这些事/我想应该静下来睡一个觉/我想应该静下来想一个人/我想静下来忘掉那些事情/我只想静下来去反省自己。

我想,很少有人会真正反省自己的内心,我也一样,遇到爱就会拼命去追,不管结局,无论生死。我简直也要疯了,我为什么爱李可而不反省自己的良知和道德呢?

过不久,我们将永久分离,李可那双荡漾波浪的眼睛,我将再也见不到了,我不可能再听他细致地和我说起他的小说。据说苏格兰的科学家,令人难以置信地捕捉到世界上首张量子纠缠的图像。两个粒子变得亲密无间,就会发生量子纠缠,此后无论它们的距离有多远,其中一个发生了什么,都会影响到另一个。爱因斯坦称其为“超远距离作用的幽灵”,我多么希望能在此刻靠近李可,即使离别后,也会和他有量子纠缠和彼此影响。但是,我知道这只是一个人的幻想,爱说不定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伤别离的季节马上就到了,我心魂动摇,无法平息,只是徒增了悲伤。

烧烤店只剩下两桌人,一对情侣紧挨着坐在卡座上,灯光昏黄,喧闹声并没有影响他们的亲密交谈。李可问大家:

“你们知道彩虹山的故事吗?”

大家都没有吱声,只有我的心跳加快,李可要说他的感情故事,也许这个故事里有我,和李可的解释——

“彩虹山是一座只有灰色的山,漫山遍野流淌着灰,漫山枯萎。”李可平静地说。

“这只是一个传说,故事中的男孩出生在一个山村,然而山溪水却把男孩养得明朗清澈,引得几个人的妒忌。有一年,一个外来女人来到这个山村,她紧盯男孩看,男孩很奇怪,就跑过去问她。”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看我?”李可停顿了一下。

“男孩不知道这个女人已经爱上了他。女人留下来开始照顾男孩的生活,让他的心也变得温柔多情起来。他们决定结婚,以后永远生活在一起。婚礼当天,男孩想着他的新娘应该打扮得多么迷人,就按捺不住跑回屋子,却发现他的新娘全身是血,鲜血也把小屋涂抹得到处都是,她已经被人杀害了。男孩找不到杀人凶手,气愤之余点火烧了整个山村。火烧了几天几夜,整个山村都烧成灰色,漫山遍野流淌着灰。那座山从此就只剩下了悲伤,那么灰暗、绝望,却有一个绝色的名字——彩虹山。”

李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彩虹山其实根本是不存在的,那只是李可小说中虚构的一座空山,一个地名,只是这座山上保存着太多的失去和悲伤,使人无法靠近而已。

夜色迷离,李可起身到屋外抽一根烟,我决定跟在他后面。我们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靠木门站着,门口一棵白杨,倒映静蓝的天空。星空悬垂,银河系离我们有几十万光年的距离,七颗星星在我们头顶连成一个明亮的银勺。多么美好安静的山城之夜!李可吸烟时明时灭的红光,在我看来,那些细小的火光仿佛对应我关于星空的无数想象,对应李可眼里自带的那个微小的银河系,将要到来的永久分离也是这想象的一部分,只是岁月更迭,让人无端惆怅罢了。

“她是一个知性明亮的女人,笑起来嘴角有三道笑紋,看起来十分甜美。”李可一回屋,就向大家开始他的讲述,“这是我故事的女主角,我讲完这最后一个故事,烧烤店也该打烊了,我们就散场吧,世上哪有不散的筵席。” 大家都说好。

“几年前,我去文学院参加一个中青年作家培训班。”李可没有把故事放在现在。

“我们是一群文学青年,来自不同的市州,很多人只听说过名字,看过作品,却没有见过真人。我不擅长和人交流,也不爱热闹,花了一个月我才慢慢人对上名。最开始,除了吃饭跑步开开玩笑,我们整天关在房间里写作,大家交往并不多。后来就传出了消息,说我们班是历届学院最闷的一个班,大家很不以为然,然而我们中确实没有谁谈过恋爱,或者发生很深的感情故事,连同学间的友谊也是淡淡的。”

“等我们醒悟过来,离毕业就只有一个月了,我心里顿时生出一种遗憾来。”李可想接着说,但我抢过他的话头。

“有个话剧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剧中苏联红军女战士丽莎快被沼泽淹没,只剩下眼睛和脸还在泥面,她抬头看到的——只有一片白桦树梢和一片蔚蓝的天空。在快要沉入泥泞前一刻,话剧演绎的并不是她的绝望,而是她还沉浸在对生的美好渴望中。生命最后一刻,想对心仪的战士说一声我爱你,幻想和他生一堆的孩子。也许,我们最怕失去什么,就最渴望什么。唯有人性不能指责、不能把握。人性是人自然产生的感情,它不被外界所限定,无关年龄、身份、阅历,它只是感情本身而已,谁也无法对人说三道四。”李可大概看到了我眼里的委屈,他并不争辩。

“我其实一开始就对那姑娘心有好感,每次都见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等我认真去看她,她就把目光移走了,这让我心里很不安宁。我很想跑过去问个究竟,可又不知道问什么好。有次路过她的课桌,我停下来故意说,月底是不是有个博览会开幕式,我们到时相约一起去看看。她立刻热切地回应了我,说好啊,眼里亮闪闪一片,我断定她可能对我动心了。

“过几天中午围桌吃饭,大家玩一个游戏,桌上男生要对女生说一句表白爱的话,也就是真心话大冒险。当时她就在我旁边,有个男生说,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之一,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女儿,另一个就是你。也有的同学说,你是我永远的同桌,是老狼的歌,‘同桌的你的那个人。我看着她,真诚地说,‘我多么希望姐姐你能比我小一岁,这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她听到这句话,脸色忽然就变了,也许她意识到什么,她比我大很多,对我来说,年龄是我们之间不能逾越的一条鸿沟。她匆忙端起碗走掉了。

“可是说完这些话,我忽然变得无比难过起来。”李可望着我,一时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越让自己变得不在乎,似乎反而更加在乎她。你越想熄灭什么,什么越能蓬勃燃烧。学校组织社会实践,我们去远郊一个村,当地人和我们一起开展乡村体验活动,我故意离她远远的,故意和别的女生亲热说话,吃饭也远远地避开她那桌,可是我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痛苦,仿佛这种痛苦在她心里砸了一个坑,虽然她装着对我毫不在乎,什么也不和我说。感到我们之间越走越远,因为我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感情,也许她也是。我想,这也许就是人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种天生的躲避态度。

“一开始,我们还能自由交往。我很开心能和她谈到我的创作。她的同桌挺在乎她的,太阳很大,他主动给她打伞,我立刻控制不住地生气了,跑过去故意说,‘姐姐,你昨天深夜不是给我发个微信吗?那些话让我心里特别温暖。说完我就走掉了,她呆呆站了几分钟,但看样子心情变得好了些。”说完这话,李可停了停。

“我们都是成人了,逃避不掉的正是自己真实的情感。也许诗人对这样的情感更敏感、更热烈。就像丽莎,她知道再无可能表达爱,可是却在临死前做最后的美梦。”我想辩解,或者说狡辩,可是这辩解有什么用。

“因为都是成人,逃避不掉的更多是责任。家庭的责任、社会伦理的责任。这种感情是可怕的。”李可说,“不应该有的情感都应该装在一个盒子里,不要把它们放出来,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看来李可是带着婚姻登记册来读书的。”有人打趣。

“她让我非常感动,但我的冲突是来自理智与情感的冲突,我不知道哪个会占上风。我只有不断地逃避她,有次她跑过来问我,你怕我吗?我说,其实我更怕的是自己,说真的,我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感情。抽刀断水啊!

“我们社会实践活动马上就结束了,最后一天是登莫须山,她和两个女伴走迷了路,后来才找回来。我和几个女同学到处拍照,请她们吃冰激凌,很开心。我想这次实践挺好的,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和她没有什么交集,再过半个月,我们就各自安全回家,度过危险期。

“这种感情微妙可怕,我心里非常害怕和她有任何关联。那天下午车停在一棵大树底下,我看到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鬼使神差的,就冲动地走过去问她。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我说的就是彩虹山的一句话,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然后静静地坐到大巴最后一排。过了很久,我都快昏昏欲睡了,才看到她用微信回我,我看你的眼神代表着……然后就停顿不说了。‘我是一个油腻的中年男?我用微信问。

“我特别、特别地喜欢李可!她慢慢打出的这几个字,让我立刻傻掉了。

“一旦得到答案,我反而更加心虚。我不是想要这个结果。那个不能解答的问题其实已经在我心里郁积了很久。说出来爱才是爱吗?我完全迷失了,只好用哈哈两个字回复,算是逃避。到校后,我没有理她就直接回宿舍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渴望见到她,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我以为自己是可怜她,其实更觉得是可怜自己,是不由自主。一边渴望一边逃避。一边伤害她一边伤害自己。有一次,我们几个人一起参加活动,玩得可开心了,唱了很多歌,喝了很多酒。散场后,她说临时决定去西安玩玩,我们坐地铁回学校,她在机场给我发了微信。说她刚刚到机场就开始想念我们了,她用的是我们,而且说写了一首诗给我们。我心里一动,但我决定不陷于这样的感情,我什么也没回复给她,只是说西安挺好玩的。

“我很纠结,也怕越陷越深,就决定提前结束一切,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的幻想,都是她对我的纠缠。我想用伤害的方式告诉她一切皆不可能,连爱也不行,一切都不行。”李可决绝地说。

我认真盯着李可看,想从他脸上找到什么,但这张年轻的脸真是太迷人了,好像没有沾染世俗,脸上干净清朗,眼睛漆黑如星,让人想不起责备的话来。我说:“我给你们读一首蓝蓝的诗歌。”蓝蓝那首诗是我特别喜欢的:“我不爱你,假如/你懂这灼热;/你懂这寒冷的雪/冰层下一动不动的鱼。/我不寻找珍宝。/我听不到也看不见,当你/沉默着从我跟前走过。/不要觊觎上天的分配/我爱真理远胜于其他。/我爱这绳索,这镣铐。/我不占有任何事物——除了/我自己的双臂。”当我停下朗诵,我看到李可眼里闪动的波浪,那些波浪全都流到我的心上,变成我眼里涌动的热泪。

我其实对李可真心表达过一次,用的是拼音:“wo zai hen shen de ai li ke!”那是一个多么难忘的、难过的夏夜,星子滴落,牙月穿行,我等了一个晚上,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李可是一个自重的人,我仿佛已经将他逼到了一座山的尽头。在电梯口,我喝醉了,一群人大笑,我故意去拉李可的手:“为什么我不能拉一下你的手?”他不禁握了一下我的手,他的手特别温热,让我感到李可原来是不能靠近的。他其实更像一座火山,他不爆发,只是允许了自己的熄灭。

“我还没想过,怎样和自己的情感相处,也还没有想到怎样和她相处。感情是一个魔鬼,需得套上人性和道德的双重枷锁。一个中年男人的爱,我不敢以伤害这场感情故事的其他人为条件。我只想静静地、远远地陪陪她一段光阴。”说完李可沉默良久。

“好了,我的故事告一段落。她给我发了一个微信,说是想和我一起去鬼笑岩看落日,没有其他目的,就是想一起爬一段野山路,单独和我做一件事,从山顶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和整个人间。她在地铁口等我,无关道德,无关欲望,只是情感。”

李可起身離开烧烤店,他用眼睛轻轻扫了扫脸色通红的我,为什么全世界的江河水都流到了我的心里。我爱李可!我真想趁着夜色大声喊出,但我将永远无法开口,我们的生活快要结束了,只有小说才刚刚开始。只有泪水夺眶而出,无法停住。这包含着无数纠结、无奈、失去,深得让人看不到回家的路的夜晚。

我想,就让一切停留在彩虹山吧!让所有的伤害都保存在那座灰色的山头。或者,除了这个夜晚,李可再也不会向我表达他的情感,他只是在我们有限的相聚里,轻轻陪伴我走过了一段时光而已。

——虽然他还没有作最后的决定。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