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子沟

2020-06-01 07:19郭金龙
陕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皮子红红

那一日早起,天不甚明亮。苇子沟的梁满仓坐邻居四虾皮子的农用三轮车进城。

梁满仓人长得不错,就是个头矮了那么一点点,本来是双眼爆皮的大眼睛,上高中的时候为了显示自己有学问,眼睛有了一点近视征兆,硬是配了一副价格不菲的近视镜。结果戴上眼镜却无法摘下,弄假成真了,应了那句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俗語。

爱慕虚荣,这对于年轻人来说并不一定是件坏事情。梁满仓虽然读书比较用功,但乡下的教学质量却稀松平常。他生活的苇子沟虽说不是什么苦寒之地,但四季分明,高考时间是六月上旬,天气还没完全开足马力热上来。在家复习功课,他和一群顽皮的半大小子跳进女儿河洗澡,被冷水一激,患上了感冒。回县城高中参加高考,人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精力不在状态上,考试成绩不是很理想。好不容易进了省城的二本大学,专业在文科里面是热门。这种情况下,乡下孩子应该思谋怎么好好读书了,混出个模样,可他的自卑感控制了他的虚荣心。因为家里生活拮据,他班里同学有些富家子弟看他有模有样,嘴皮子的功夫了得,招人喜欢的那种,便有意想拉他入伙,打发寒窗苦读的寂寞,免不了帮衬一把。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他就成了人家的跟屁虫,吃吃喝喝代替用功学习,早把励志的金句丢到国去了。他怕同学们笑话他学习不好,还戴着近视镜硬充大尾巴狼,结果把眼镜放到装书的皮箱里冷藏,就是看不清黑板上的字迹,也不肯拿出来再戴。心灰意懒,考试成绩没给他留下多少提气的资本,文科在城里就业更不像理工科那么吃香。梁满仓不傻,他也想风风光光留在省城,那可是富庶繁华之地,锦衣玉食之乡。跟着同学应聘了几家单位,却泥牛入海没了消息。

外资和国企单位去不了,他便在省城的中小企业干文案策划,想骑马找马,考公务员,弄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考了两次没考上,沉重的打击让他大失所望,本来他的信心就不是很坚定。觉得企业的工资太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从事这项工作,当初就是权宜之计,没什么好留恋的事情。高不成低不就,他一拍脑门儿炒了公司老板,剩下唯一的出路就是两手空空回到生他养他的苇子沟。

回家没事干的时候,几个年轻人拉他当牌架子玩麻将,他手里上来的牌不是缺幺,就是断九,好不容易把牌凑齐了,清一色的饼子一条龙,上听了。苇子沟的规矩是二八不能作长,他抽出二饼拿在手上看看上家,又看看下家,人家当然用手挡一下不让他看牌,说:“满仓你不是玩牌,是玩赖。”

他说:“我眼神不好,你们不是不知道,我不是玩赖,是给你们点炮点怕了。”

说着说着就把在他手心里的牌使个大劲儿拍在桌子中央,牌是二饼。四双眼睛牛卵子似的掉在桌子上,四虾皮子是梁满仓的上家,这时抬头双手一推手里的牌喊:“和了!”

梁满仓和另两个人也抬起头,无奈地摇摇头,一人责怪梁满仓说:“你说你是不是大清炮队,最不靠谱了我告诉你,开炮也没个准星,瞎打一气,让谁和不行,偏偏给上家点炮?”

他玩麻将的时候怕看不清牌是什么,就把冷藏多年的老式近视镜找出来戴上。习惯成自然,二饼戴上了眼镜,干脆就没法再摘下来了,斯文的背后多了一份岁月的沧桑。

四虾皮子得了便宜卖乖,横一眼竖一眼地瞅瞅梁满仓,揶揄地说:“你们看他的眼镜像不像二饼?”

一边是胜利者的自豪感在发酵,一边是失败者的抱怨迁怒,梁满仓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儿。一阵是哄堂大笑之后,那个没给他带来像似有学问的眼镜,却成就了他步入人生江湖的坐标。从此,二饼代替了梁满仓。

四虾皮子的农用三轮车呼哧呼哧大喘气,在通往市区的公路上蹦蹦达达缓慢前行,要进市区了天刚擦亮。二饼说:“四虾皮子,你停下。”大高个子,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一双豹子眼睛,眼珠子快要突凸出来四虾皮子问:“干啥?”

四虾皮子目视前方,精力集中得像只鏖战正酣的斗鸡,不但不想停车,反而加快了车速。二饼在车箱里站起身,如果这时候四虾皮子不把车停下,他就能从车上跳下去。他生怕那点东西憋不住一泻千里,双手不自觉捂着裆下,和四虾皮子商量:“四哥,我的好四哥,你行行好中吗?我这都要尿裤子了!”

四虾皮子听了二饼告饶搞笑的话,被逗得前仰后合,就是真不想停车,他也无法把车开走。发动机突突的两声停下响动。二饼趁着这工夫两条腿迈过车箱挡板,从车上出溜下来,急三火四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路边沟旁开闸放水。

这个时间,这个环境,不说二饼戴着近视镜,就是这么着急的情形,二饼也不会发现眼前有什么。

“这也没阴天,怎么下雨了呢?”就听沟里有人说话,那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对着上面喊,“这是谁呀,一个大活人在你眼皮子底下也看不见?”

二饼被这一声呵斥吓了一大跳,连忙止住尿,偏了偏身子,一边再往出尿尿,一边给人家道歉说:“我真没看见,哪知道有人,对不起了?。”

路边沟里的人站起身,系上裤腰带,想努力看清二饼的庐山真面目。踅摸好半天,还是看不清,就发牢骚说:“说一声对不起就完了,你看我这衣服,猫尿狗骚的,还怎么穿?”

这时,二饼已经例行完了公事,哆哆嗦嗦地提上裤子,不经意地扣上裤腰带,已经没时间和心情再享受一下刚才的轻松感觉,赶紧看了看在沟底下拉屎被他一泡尿浇着的人。他用手托了托眼镜,虽然看不清脸色,一定是怒气冲天的样子。那人也在看走到近前的二饼,一片模糊的形象,但感觉得出小伙子心里的那份实诚,满腹的怨气也就消了一半,责备二饼说:“干什么呀,这么猴急,拿人当尿桶?”

这时,东方天空扯出一道灰白,那光线像极了闲置的手机屏幕,被有温度的手指一划之际亮得金光闪耀。二饼看清了那人,高大的身体,快到六十岁的年纪,人满精神。

“哟,您看看大叔,多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好,把您老衣服给弄脏了,要不,我给你洗了行吗?”二饼说,“其实不是我着急,我是搭人家的便车去市里买手机,那养车的四虾皮子就是个催命鬼托生的脾气。”

“算了,这大早起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上哪洗去?有这心思就行了。你也不是故意的,衣服没怎么湿,只不过喷在脸上一星半点的,也是咱爷俩够交情。”那人看见二饼戴着近视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不是讨人嫌的人,听了二饼说些顺耳的话,心里当然舒服了许多,“你要买手机?我那外甥女在电子商城卖手机。”

二饼说:“敢情好,认识了大叔我的手机问题就托底了,大叔你怎么称呼?”

那人说:“我姓陈,叫陈百万。”

“大叔,跟我走吧。这回咱坐车,四虾皮子那辆瘸腿驴,挺快。你呀?是沾了光了,走!”二饼有点儿讨好大叔的意思,谁让自己一时不注意,尿了人家。就领陈百万到四虾皮的三轮车前。四虾皮子看二饼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气就不打一处来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质问二饼:“尿一泡尿折腾这么长时间,你不耽误我进城拉货挣钱了;你自己坐车都给足你面子了,还带一个捎脚的,跟我玩一加一,得,让您破费了,自己打车吧?”

话没说完,三轮车就一溜儿烟尘跑开了,把二饼和陈百万晾在了半路上。

二饼呆愣愣地站在接近市区的大街上,要只是他自己这心里也许好受一些,不拉就不拉吧,眼瞅着要到地方了。可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他主动让人家跟他一起来坐车的,结果这四虾皮子把人扔下不管,他心里气得不行。大冬天的早晨天气又冷,二饼的手脚就有些发硬,心里说:狼心狗肺的四虾皮子,亏得我往日那样待你,关键时刻你给我撂撅子,掉谁的链子不行,偏拿自己的哥们开涮。

二饼身边的那人看到这种情形,就缓和情绪说:“大侄子,别往心里去,要不是碰上你了,我还是11号公交,往城里走;人家拉咱呢?是人情,不拉咱呢?是本,正好爷俩搭伴,走起了。”

许是那位大叔觉得二饼还在尴尬之中,安慰一下是应该的,就告诉二饼:“我家呀,在华山镇住,外甥女让我帮忙点货,就是那个手机店?我怕耽误事儿,昨天晚上就来了,在姐姐家住的。”

他用手指一下路边新开发的一个小区说:“你看,就在那。”

说来也巧,还没等大叔开拔脚步,他们身边就停下来一辆出租车。两个人二话没说上车走人。

出租车速度够快,二饼和陈百万没说几句话的功夫,早到了电子商城门口。

开门下车。这刚刚熟悉的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些许喜剧色彩。陈百万走在前面,他轻车熟路,二饼就紧紧跟上,向电子商城走去。两人进得大厅,大的电子商城灯火通明,五彩斑斓。大厅里的人们忙忙碌碌,做着经营前的准备工作。

由于室内外的温差,二饼的近视镜涂上了一层水雾,什么都看不清,他赶忙摘下眼镜,装进兜子里的眼镜盒。

陈百万走到第三排中间靠西南角的柜台旁,一个魔鬼身材的姑娘从柜台里走出来,苹果脸洋溢着灿烂的阳光,和陈百万说:“舅,你来这么早干嘛,不就是点点库里的货吗,至于起五更爬半夜?”

“早点来好,早来早干活,早干早完活。”陈百万说,“再说,心里有事也睡不踏实。”

这时二饼凑近柜台看手机,那各色的新式新版的手机,让乡下年轻人心花怒放。陈百万指着二饼和姑娘说:“你看,我差点儿忘了。不光是我来了,我还带个买手机的,小红你关照一下。”

二饼抬起头接话说:“我姓梁,名满仓,外号二饼。街仿邻居都这么叫,乡下苇子沟的。”

陈百万说:“我外甥女姓幺,叫幺红红。”

那个叫幺红红的在二饼的脸上扫描了一会儿,转身回到柜台里,又看看二饼,瞅着二饼裤子的拉锁没完全拉上,由于系裤带时潦草,裤子的拉锁两边搞得长短不齐,连着刚才二饼几个滑稽的动作,幺红红禁不住噗哧一笑。二饼的心里紧张起来,用眼睛往自己身上踅摸一阵,也就发现了其中的原故,转过身去,整理了一下又转过身来,木偶一样拘谨。

这会儿,幺红红对二饼说:“想要什么款式的?自己挑。”幺红红指着柜台里面五颜六色的新款手机,左胳膊肘拄着,手托香腮,半站在柜台后,看柜台前面的二饼。二饼被姑娘看得一阵紧似一阵的紧张,可又想到自己是来买手机的,交钱拿货,都是平等的买卖关系,没出息的人,紧张什么?就指着一款大屏的手机说:“把这个拿来我看看。”幺红红按照二饼手指的那款,打开柜子拉门,把手机取了出来。二饼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白钢外壳典雅大方。陈百万也帮着二饼挑选,看看二饼相中的这部手机,也点点头说行。

“就它了。”二饼问,“多少钱?”

幺红红假装看看柜台里的标签,抬头灿烂的一笑说:“别人买呢是一千二,你买看我舅的面子,一千四。”

二饼听完幺红红的话就问:“是一千四,还是一千二?”那幺红红方才醒悟自己报的价格出了漏洞,整个一个大反盆,就红着脸说:“你看,我把话说反盆了,一千二,是一千二,不是一千四。”

这时那老爷子陈百万仔细看了看标签,发现外甥女生意做得有些离谱,就走出几步离开柜台,招手和幺红红说:“小红,你跟舅过来,我有话说?”。

陈百万看幺红红走到近前,厉声问:“外甥女,那标签明明是九百,你从一千四转到一千二?水分太大了吧!”

陈百万忘了二饼是戴着眼镜的近视眼。

幺红红说:“舅,你跟他沾亲?”

陈百万摇摇头。

“你跟他带故?”幺红红紧紧追问,陈百万还是摇摇头。“还是的,咱都不是傻子,农村人有钱不挣白不挣。”

陈百万说:“小红,你可不能逮谁宰谁,六亲不认。就是不沾亲带故,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他可是你舅我带来的客人?”

“好吧,我看着处理。”幺红红说,“舅,你就别管了,去点你的货得了?”说完推着陈百万向大厅北面的仓库走。推了几步,看看陈百万真就走了,才放心地回柜臺里,问二饼说:“要不要?”

二饼说:“要是要,只是这价格高了一些。”

幺红红压根就不知道二饼的眼睛看不清。她怕那个标签引起二饼怀疑,就说:“你别看那个标签的价格,这标签是旧的,手机卖了没来得及更换。”

二饼信以为真,就有心思把手机买下。他怕走遍电子商城,看花了眼,最后一款都没法定下来。今天他就看这一家,他相信直觉,第一眼看上的东西大都错不了。他往下砍价说:“一千元,卖不?”

幺红红愣愣的看了几眼二饼,心里动起了鬼主意,故意生气说:“唉?你这人咋这样啊?不是我瞧不起你们农村人,你是不是在家里猫冬没事闲的,兜里没钱,跑我这儿过眼瘾来了?这一千二我都是看我舅的面儿,你要是不要,把手机给我搁那块儿,小心你那双泥手给弄脏了,我还卖给谁去?”

二饼抬起头看看,责问幺红红:“我这人咋了,戴有色眼镜看人,农村人咋了,买东西不是兴砍价吗?农村人没钱,你看看这是啥?”二饼在上衣兜里掏出一沓足有两千块人民币拍在柜台上,“你丫头片子看见了吧?别以为你们城里人有钱,你们瞧不起的农村人,一样也有钱!”

幺红红眼睛一亮,偷笑着,忙把话拉回来:“咱不费话中吗?要是诚心想买,你也别给一千,我也不要一千二,就一千一。你要是要,就掏钱拿货走人。”

二饼说:“中!”就点出一千一百块钱递给幺红红。二饼捧着手机宝贝似的左看看右看看,还不相信这手机已经归到他的名下。

二饼把新买的手机当成了宝贝似的,整天拿在手里摆弄。买了不到四天,他进城两次。第一次是给手机贴膜,跑了大半个城市的商业网点挑选。第二次是买手机套,也是转了大半个城市才搞定。

老妈看着二饼整天摆弄这东西,就责备儿子说:“我看你是穷汉得了狗头金,承受不起了。一个新手机就喜欢得没完没了,不干活了?你那宝贝手机是饿了能当饭吃,还是冷了能当衣穿?”

他这才想起大棚里的菜两天没浇水了,小白菜也该间下来,拿到集市上卖。就这样,这个毛手毛脚的家伙连中午饭都顾不上吃了,一头钻进大棚里间小白菜,一心想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忙得一身热汗,兜里的手机磕在膝盖骨上好疼的感觉,他赶紧揉着膝盖骨,脸上痛苦的样子老半天才消失。这时,他想起怎么干活也把手机带在身上了?忙腾出手来,把泥水在裤子上蹭了蹭,从兜里掏出心爱的手机,还有他随时随身携带的眼镜盒一起,想找个干爽的地方放好,这样干活方便。

他站起身却看见手机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层水雾,赶忙用手慢慢地抹了一下,又突然想起试试手机是不是好使,结果按键拨号,屏幕一片漆黑,只能重新开机。他没在意,以为是干活时瞎摸糊眼地碰到什么键子了,手机就关机了。他包好手机,把它放在大棚门边的过道上,回过头来抓紧间菜。等把两筐菜放到院里,又想起手机和眼镜在大棚的过道,马上取过来,郑重其事的戴上眼镜,小心翼翼把手机放到上衣兜里,禁不住又在衣兜外面摸了两下,生怕手机自己跑了似的,才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去集市上给菜贩子送菜。

到了集市,看见批发芹菜的小六子在,而收小白菜的杨军武不在。二饼用腰顶着沉重的自行车座,以此保证自行车不至于倒下,车后依架上菜筐里的小白菜不会撒了一地。耐心等了一会儿,时间久了,腰就有些发酸,身体感觉吃不住劲儿,就自言自语道:“这人到哪去了呢?”

旁边的小六子就搭腔问:“是找杨乃武吧!那小子鬼子六,来无踪去无影,上午有人便宜卖他小白菜,他高兴了一摞撅子不知跑哪去了。可能是找着蹭吃蹭喝的饭局了吧?”

由于他们彼此熟悉,时不时的开个小玩笑也属正常。这不就给收小白菜的故意叫成杨乃武了,二饼有时也这么叫过杨军武。小六子说着就来到二饼近前,给二饼支招说:“你给他打个电话,找找他。”二饼就掏出手机,一按键,结果跟在大棚里的情况一样。那小六子眼尖,就笑话二饼:“你这是什么手机呀,搁哪儿弄来的二手货?二饼,你也没老婆管着,怎么舍不得花钱买个好的,这东西拿出来多让人笑话,比搞破鞋还磕碜!”

他没吱声,脸羞得一赤一红。这时杨军武回来了,替二饼争辩说:“小六子,你长了一张人见人烦的破嘴就会数落别人,把你的宝贝手机拿出来亮亮相,恐怕扔大道三天都没人拣?”后来他们说什么笑话,二饼没法听到,只是机械地称量小白菜,收了杨军武的钱,骑上车子往家走。手机的毛病已经成了二饼的一块心病,为什么两次出现同样的毛病?二饼猛然意识到这手机不用的时候是自动上锁,就是说这是手机本身的毛病,不是人为的。如果是手机的质量问题,买回来不到七天是能退货的,至少也能调换。想到这儿他觉得不能把它留在身上了,明天就去找那个幺红红,换回好使的手机。二饼光想着手机的事情,眼神是真的不好使唤,就在快回到家的村口路上,不小心把本村老人给撞了,老人当场倒地。这时,他才从梦中醒来,自己是闯下大祸了。老人是个五保户,没儿没女,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他赶忙跳下车子,用手抬起老人的头,大声喊:“五保大爷!”老人不省人事,昏迷不醒。

惊惶失措的二饼好不容易拦了一辆小面包车,央求了半天,司机才答应送老人到镇医院。半路上老人醒了过来,要求下车回家,二饼没让。他知道老人没人管,真要是有个好歹,他二饼会因此落下埋怨,期负一个孤寡老人,自己吃罪不起。到了镇医院,医生忙了很长时间,却没有检查出什么来,因为没有外伤。这时,老人的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闻讯赶来,要求转到市里医院。二饼满脑子官司,可还是硬着头皮拨通120。老人的神情也时好时坏的,让所有在场人的心揪到了一起。

市医院很快就到了,经过精密的医疗仪器的检查,老人得的是脑震荡,颅内有少量出血,医院要求给病人做微创手术。

二饼着急忙慌的办完住院手续,他兜里装的钱,加上刚卖完菜的钱就都用光了。他赶忙给家里挂电话,妈妈哭着在街坊四邻家央求,只凑够了一万块钱,求四虾皮子的瘸腿驴车连夜送到医院。还差四万。

二饼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耷拉个脑袋没辙了。室内老人的那个所谓的亲戚,深更半夜的不知和老爷子商量什么,他听不太清楚,只听说卖菜什么的,他心里一亮。

第二天早晨,二餅坐车来到集市,朝平时有生意联系的哥们借到了两万九千块钱。当他举着三万九千块钱找到医院院长的时候,有同情心的院长还是网开了一面,说少一万块钱能做,但要他必须凑齐四万,就是说他还要搞到一千块钱。他不知是喜还是忧,猛然坐到医院办公室的地上,眼泪快要流了下来,嘴上说:“我的天,这一千块钱让我上哪儿去弄啊?”几近绝望的时候,他的那个手机发出了接收信息的音乐声。二饼猛然意识到,这个折腾得他几近倾家荡产的破手机成了他弄到最后一千块钱的救命稻草。

二饼赶紧跑到电子商城,进了大厅,他一眼就看到幺红红跟往常一样,站在柜台前等着顾客的光临。但有所不同的是和幺红红站在柜台前的,多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一张传统的瓜子脸,仿佛让人看到古代画中走下来的美人。

其实,幺红红这些日子经营不善,连续出现的售后问题让她焦头烂额,常常因为几句话和顾客说不到一块儿就大吵大闹。本该想想办法解决根本性的問题,可她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就找了个叫蒋晓晓的服务员站柜台,帮她抵挡那些因质量问题找他们的顾客。偏巧蒋晓晓亮相不久,就让二饼堵在了柜台里,幺红红可能是看见二饼进门,故意躲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就拿出手机拍在柜台上说:“退货吧!”

蒋晓晓拿过发票看了看,是他们家经营的手机没错。近距离发现二饼戴着近视镜,斯文帅气的小伙子,招人喜欢,她微笑着说:“啥毛病要退货呀?”

“这手机它关机。”

“手机不用了,不关机,那不费电呐?”

二饼对蒋晓晓刚进门时留给他的好印象顿然全消,怒气冲冲地质问:“像你说的那样,我是找你们无理取闹来了?”

这时,幺红红不知从哪儿又转悠了回来,看二饼今天换了一个人似的,觉得奇怪。正在这时,二饼摘下眼镜,用鹿皮擦拭眼镜上的水雾,她才确认是二饼,厉声说:“我说你这个农村人怎么这么磨叽,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他让幺红红这么一斥哒,心里自然不好接受,就和幺红红争辩:“我这人咋就这样了,说话忒伤自尊啦!一口一个农村人,农村人咋了,买你手机不是给你钱了吗?手机自动关机就是个毛病,总是门缝里看人?就你这态度是做生意的派头吗,把手机给我退了。”事态已经按照二饼预期的目标发展,这让他眼里闪现出一点亮光,可接下来的几个回合让他几近失望。他知道,这都是钱闹的,钱让他欢天喜地,也让他品味生活的苦闷和忧伤。

幺红红反唇相讥:“你说自动关机,鬼才相信。我们不妨试一试,确认是不是有你说的毛病?跟斗鸡似的,叫喊有啥用?”那小巧玲珑的蒋晓晓也说:“我们经理说的在理,你就别吵吵吧火的了,把手机放这儿试机,我给你开票。”

二饼想想也是,光我说有毛病,人家不验证,谁知道手机的毛病是真的还是假的?想到这儿他心里有点发虚,他担心他的退货行为因为自己的急于求成而宣告破产,尽管他多么需要这一千块钱马上回到他的手上,但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已经没有了退路。他把手机放在柜台上,看了看漂亮的蒋晓晓一眼说:“几天我再来?”

“两天。”

他转身要出电子商城的时候,突然变得犹犹豫豫的,他觉得自己有勇气进到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却没有勇气离开这个让他现在十分牵挂的地方。一千元钱没有到手,手机又放在了人家的柜台上,他想到陈百万领他进门时的情景,眼前一亮,跑出大厅,跑到街上一个有公用电话的地方,给罗世贤挂了个电话。钱的问题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解决了,可他并不高兴,不高兴的原因不仅是那个被他撞得住院的五保老人,还有那个糟糕透顶的破手机。

医院的外科专家给五保老人做手术,二饼推着老人到了手术室的那层楼站下,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两天没有睡个好觉,他有些累。当五保老人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坐在手术室外边走廊的椅子上等手术结束,脑袋差点儿就窝在了胸口上,眼里只看见医护人员的脚在走廊的地板上来回的窜动。开始还能从走动人的鞋子大小分辨出是男还是女,从偶尔说话的声音判断眼前的人是干什么的,渐渐地变成了一串串模糊的影子,一片色彩各异的光,一条闪动的线。

他打起了瞌睡,刚睡一会儿,那个五保老人的亲戚把他捅醒,二饼惊慌地抬起头,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见那人一脸紧张,和二饼说:“我今天得回去,家里有事。”

二饼不屑一顾地向他挥挥手说:“回吧,回。”然后自己还想睡,猛然想起手机的事情,就说:“你晚点走,我一会儿还要去一趟电子商城。”那人没有答话,回病房去了。老人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二饼悬着的心落地了。在病房里配合医生做了一些事情,他就一路小跑到医院门外打公用电话给幺红红,问:“我那部手机有没有自动关机的毛病?”

“你就是那个农村人二饼吧?好,我让晓晓跟你说。”那边的幺红红先喊蒋晓晓,后来可能是用手捂住了话筒,很长时间那个晓晓才在电话里和二饼说:“梁哥,你那手机现在还没发现毛病。”

他无名火起,委屈烦恼一齐涌上来,在电话里天不顾地不顾地大喊大叫:“怎么没毛病,说一千到一万,在你们眼里我是个农村人,你们可以拿你们的经营开玩笑,但你们不能拿我们的尊严开玩笑。我买的是手机,不是看着好看,使着不中用的玩意。你们退货吧,我一会儿就去拿钱。”

“梁哥,你冷静点儿,你应该来一趟,把你手里的那块电池也拿来,看看是不是电池放电造成的?”那边蒋晓晓央求着。

“你们还想遛我是吧,分明是变着法的推拖。你让我去,我还不去了呢?要去,那就退货!”

他机关枪一样哒哒地把话说完,也不顾那边正在解释的蒋晓晓说什么,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发现老妈也坐在他身边,向他努努嘴,欲言又止,他意识到这不是说话的地方。猛然想起病房里那个老人的亲戚还在等他,就拉上老妈,回到病房,而那个老人的亲戚,等得不耐烦了,早已经无影无踪。二饼看看还没有从麻醉中醒来的五保老人,然后就在屋里打转圈。

老妈关切地问:“孩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心里感到憋屈你就说出来。”二饼抬起头,眼睛里闪动着泪花,跟妈说:“就是那部破手机!”

老妈再问:“那人家是让你干什么了吧?别跟你爹似的瞎犟,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答应人家,把手机换回来是真的,要不那钱打了水漂都不响。”

他想了想,妈说得有道理,他现在这种打法,是让人家老老实实的按在案板上,等着挨宰。人家踢过来的球,你得接。光踢回去还不行,还要把球踢到网里才算进球。别让人再踢回来,这才是上策。对,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他收住脚,跟妈说:“他们让我送电池。妈你在这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其实,他是怕那块电池有用,就一直带在身上,只是前天跟幺红红生气,故意没把电池给幺红红。现在电池就在病房里。二饼气呼呼的一路小跑,赶到电子商城,到了幺红红的柜台旁,将电池往柜台上一拍,蒙头蒙脑的质问道:“还想遛我几趟?我记着呢,这是第三趟。”

说完气话方才抬头看看柜台里面,那蒋晓晓一脸的温柔,歉意的和二饼说:“梁哥,瞧你文质彬彬,别生气了,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宰相肚里能撐船。就这一次了,你放心。”

那个压不住事的幺红红知道二饼来了,故伎重演,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把应付二饼的差事儿,留给了颇有心计的蒋晓晓。他看到蒋晓晓微笑的脸,气就消了一半。他也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喊又有什么用呢,口气也就缓和下来,跟晓晓说:“还试几天?”

“就两天,一定给你答复。”

“说定了,就两天。”

二饼精神恍惚,一步三回头的从电子商城里出来,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他走到了那个通往医院的路口,他想过了横道,快点回到医院,要不老妈又该惦记了。他脚刚踏上斑马线,一阵农用三轮车的“突突”声让他抬起头,他看见卸了货要回家的四虾皮子那辆瘸腿驴正好停在他的脚下,路口红灯。只见四虾皮子一脸的幸灾乐祸,嘴里吐出一阵风凉话说:“二饼,恭喜你了,拣了个亲爹侍候着。不在医院到这儿来干什么,你那宝贝手机不是买了吗?”

他想上前打四虾皮子两个巴掌,哪壶不开提哪壶。就冲那天早晨的事,四虾皮子也忒过分,不招人待见,他强忍愤怒,没功夫调理四虾皮子。

他进了病房,五保老人醒了,刀口疼得他颤颤微微地哼哼着,有时夹杂着几句梦话,显然是神志不清。他老妈忙前忙后的,左手是药,右手还是药,隔一会儿就看看五保老人的脸色,生怕一眼照看不到,老人出现意外。他坐在旁边没有病人的病床上喘口气,神志稳定下来。尽管心还是七上八下地悬着,但折腾了几天的两件烦心的事情总算有了眉目,那个蒋晓晓的话让他心里或多或少的产生了信任感,不像幺红红,天生就跟农村人过不去,今生都报不了的血海深仇,白长了副好模样。他觉得幺红红当不了那个经理,不会做生意,连最起码的生意经都没念好。世间的事情都是很怪的,能干的蒋晓晓给人打工,不能干的幺红红却理直气壮的当着经理。

天傍黑的时候,他劝老妈回家,一宿不睡的滋味那么大岁数的老妈根本受不了。还有一趟班车,是今天的最后一趟,好说歹说老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好在五保老人打的是葡萄糖,不吃东西,没有多少麻烦事情,帮着护士换两次药,二饼也偎在空床上睡了。

第二天早晨,二饼还在梦中,老爸梁老相就闯进病房,把睡得正香的二饼拨弄醒说:“二饼,电子商城的电话打到家里了,让你去,八成是手机的事儿?”他急忙穿好衣服,还是一路小跑,轻车熟路,电子商城的营业大厅幺红红的手机柜台还是蒋晓晓唱独角戏,离老远就向二饼招手喊:“梁哥!”一脸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多少让他心里感动。走近了,他问:“蒋晓晓,你这丫头今天要唱哪出戏呀,是《三岔口》,还是《打渔杀家》?”

“哟,梁哥,你还懂京剧,真是藏不露?”晓晓变幻着不易觉察的眼神,“今天你那两出戏卖不出去票,咱唱《将相和》,让你挑手机,调换。”

他问:“八层是呼悠我吧,你电话里咋不明说?”

蒋晓晓争辩道:“梁哥,还生气。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提前跟你说了,你不是还得来一趟商城,你不要手机啦?”

他现在觉得蒋晓晓真的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一肚子的弯弯绕,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能把你绕进去。知道不能再费话,手机换了,他决定一辈子不再登电子商城的门。

“还有这个品牌的手机吗?”

“没有。就是有也不敢给你换,不靠谱,怕你再来换,我们店的名声就彻底毁在这个品牌上,你挑个别的吧?”

二饼指指柜台里和上次样式差不多的手机说:“那就这款吧。”

蒋晓晓从柜台里拿出手机递给二饼说:“梁哥,你看看?”二饼说:“我不看了。你拿个没打开包装的,样品是人家挑剩下的我不要。”等蒋晓晓找出带包装盒的手机递给二饼,二饼拿过来转身就走。蒋晓晓赶紧喊:“唉?梁哥,急什么呀,回来?”

二饼已经走出好几步,回头问:“干嘛,想留我吃鸿门宴,还是开庆功会?”

“经理说了,这部手机价格高,你要是决定换这部,就再加一百元钱。”

二饼转回身说:“别欺负我眼神不好使,那明明标着一千一百块钱,怎么还要我添钱?”

“那标签是原先手机的价格,手机出手了没来得及换。”

“是幺红红教给你的吧,连腔调都是复制过来的。”

这时幺红红不知从什么地方转了一圈回来了,态度生冷的和二饼说:“你必需添钱!”

“我干嘛添钱?明明是一样的价格,拿到我手里怎么又变了?”他一张嘴对付两张嘴有点力不从心。

“我们卖手机天天在这赔本赚吆喝,不挣钱谁干?”幺红红跟二饼喊。

二饼本来不想生气,跟这种见钱眼开的人计较不值,可现在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也知道今天不是好茬口,人家是专门跟你气,你不回她,就得干受窝囊气。也就朝幺红红喊:“我买一部手机,你赚我两部手机的钱,给我造成多大的麻烦,你们一点歉疚都没有,那个五保老人刚做手术,生死命悬一线,就是想你这个破手机的烦心事,把人家给撞进了医院,花了四万多。你说你们心黑不黑?我不要手机行吧,我有这个权,七天无理由退货,给钱!”

幺红红也朝二饼喊:“你撞了人住院,还赖上我们了?要是你买了我的彩票中奖了,我朝你要钱你给吗?不退,我就不信邪,你不添钱就能拿走手机!”

也是二饼光顾着吵架,把手机不知不觉就放在柜台上,那个蒋晓晓眼尖,趁他吵得正欢没注意,悄悄的把手机收了回去。幺红红看见了蒋晓晓微妙的动作,心里有底,才敢和二饼叫板。二饼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主动权,疯了一般窜入手机柜台,挥拳要砸开柜子拿手机。动作幅度太大,二饼的眼镜从耳朵上掉了下来,影响到了他的视力,也影响到了他此时此刻的情绪,他很自觉的停下手,弯下腰在地板上寻找他的宝贝眼镜,激烈的气氛就这样消歇下来。

事情一开始就失去了游戏规则,如果让二饼得手,那幺红红也真就没咒可念,毕竟自己失礼在先,幺红红和蒋晓晓吓得往后退,借题发挥地喊:“打人了,打人了!”

这时相邻柜台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姐跑过来,抓住刚刚找到眼镜站起身的二饼手说“:老弟,冷静!”

二饼想:多亏了这眼镜,自己一时冲动,显些干了傻事。都在气头上,假如二饼砸了柜台,依幺红红的得理不让人的脾气,非把二饼送进公安局不可。到头来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吃亏受罪的还是他这个被人看不起的农村人。那位大姐劝完了二饼并没马上走开,和幺红红说“小红,我看这样吧,也别让这位老弟添一百,我给你们折衷,添五十算了。”

“不行,就一百,少一分都不行。”

二饼也寸土必争,寸土不让:“我一分不添,退钱。”

那位大姐看看俩人各执一词,和解的希望渺茫,就杀猪不吹,蔫退了。

这时大半个电子商城的买家卖家都围到二饼这里,他们有的劝幺红红,有的劝二饼。

“小红冷静点,退一步海阔天空,买卖不成仁义在。”

“就是吗?那位小哥添点钱吧,买东西买个和气,谁花钱还找不顺呢?”

幺红红说:“不是我不让,他换过的手机那就是废品,我赔大发了,我找谁撒野去?再说我已经答应给他调换了,不就是添点钱吗?”

二饼也争辩说:“让大家评评理,谁买手机能折腾这样,我跑了三四趟了。最后让我添钱,还拿不是当理说,你们说说,她做的是买卖吗,这跟抢钱的江洋大盗有什么区别?”说完就委屈得蹲下身子,哭着说:“你抢钱也抢个有钱的人,怎么看上我这个穷光蛋?”一句心里的委屈话,却把在场的人逗笑了。

先时劝架的大姐看看气氛缓和下来,就又回来和二饼说:“老弟,添点儿钱,不算你低气。人呐,过哪河脱哪鞋,到哪山唱哪歌。吃亏占便宜,不差这一回。”

二饼抹了一把眼泪,怕人家把他当猴耍,就站起身,觉得自己像灶坑里的王八,憋气又窝火。可这种场合他又没别的办法,不拿手机就冲幺红红的德性,没有一点信誉。想到这就和劝他的那位大姐说:“姐,我看你的面子,添五十。”

二饼掏钱拍在柜台上,蒋晓晓把手机递给了二饼。

二饼哆哆嗦嗦的戴上眼镜,气冲冲往外走。

春节过了,龙抬头。二月二这天,五保老人才出院,二饼的烦心事儿暂时告一段落。让他感觉不如意的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春天悄没声地来到他生活的这片土地。

春天对别人来说也许是希望和美好,因为有那么多的草地和花朵,让人心里生出许多美的情趣,可春天对于二饼来说是繁忙和紧张,还有冬天留给他心里抹不去的阴影。

春天大棚里的活多,等菜卖得差不多了,就要倒茬晾地。这样才能保证秋后的大棚蔬菜正常生长。二饼从医院回来就手脚没时闲,他种了一些生长期短的疏菜,多卖了一点钱,可数了数钱,自己又怀疑自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上给五保老人治伤的钱。别人家的大棚正在晾地,可二饼的大棚里还种着小白菜、茼蒿什么的疏菜。送完最后一茬小白菜,他从集市上回家,妈打二饼进屋就不住神的看他,看二饼没有反应,就问二饼:“儿子,你吃不吃饭了?不吃我可就拣桌子了,吃饭的桌子总摆在炕上,还像个过日子的人家吗?”

二饼愣愣地想着什么时候能还上钱,干什么事都心神不定,听了妈妈的呵斥,才蹁腿上炕,抓起碗筷,稀里糊涂地往嘴里扒拉饭,也不管菜味的咸淡,塞进嘴里就算完成任务了。刚放下碗筷,还没来得及擦一下嘴,老妈就在大棚里喊:“把桌子拣了,别磨磨蹭蹭的,那茼嵩长得半人高了,还能卖钱吗?”

二饼原先想发泄心里的怨气,这个节骨眼上,他心里连点儿缝都没有,还有心思干活吗?可他想到有这样事事都替他操心的妈妈,就是心里有怨气,也不能发,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在这一点上,二饼是个明白人。他答应了一声说:“妈,你总是监督我干活,你儿子得一步一步来呀。你别急,我马上到位。”

正说着,一不注意,酱碗“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了。老妈肯定是听到了,在大棚里喊:“小祖宗,丢了魂似的,你别拣了,再拣咱家吃饭的家什都得让你卖了,赶紧割茼蒿吧!”

他听老妈的话,拿着镰刀来到大棚机械地割完茼蒿,再把它送到镇上的市场。春节过了,市场萧条,这种菜本来就卖不上多少钱,他又一脑门子的官司,没心思扳价。人家拿出南方包装的新鲜菜跟二饼的菜相比,他幾乎是按白给人家的价钱出手了。他别的没多想,就是那个包装的南方菜触动了他,南方人能干的,我为什么不能干呢?这样想着,他的自行车已经骑到了镇上通往城里的汽车站。

二饼一时没注意,险些又把一个老人给撞了,幸好那老人手脚灵便。他哆哆嗦嗦地跳下车,看清了回过头来的老人:“陈大叔!”他饼惊叫着。那陈百万也看出了二饼,兴冲冲的埋怨:“你这小子,还是那个毛手毛脚的脾气!”

二饼支起自行车,跟老人唠了起来,并且说到了因为买手机,把一个五保老人撞到了医院,这回险些把你撞到医院去。二饼也说到了那种南方的菜,他想干,可没有资金投入。

他说:“不怪人家城里人瞧不起咱农村人,其实是钱的问题,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关键是观念,是人的活法问题。”

陈百万拍了拍二饼的肩说:“你小子说了句明白话,尽管深奥了一点儿,可把我半辈子没搞明白的事情让你给说出来了。”要不是陈百万要赶最后一趟班车,他们还得唠个没完。

回来的路上,二饼加了万分的小心,劝自己别想心事,可还是板不住自己。看到菜贩子给他看的南方菜,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个大棚,还有那些没来得及割下来和摘下来的菜,有的是来不及投放市场,或者是收割了,却没卖上好价钱。他也知道市场上出售的菜,都是在大棚里怎样收割了就怎样送到市场上卖了,拿钱买菜的人都有工作,他们嫌收拾这些菜而感到费事,况且那些跟二饼一样种菜的农民也同样会感到他们干的最挨累的活,却挣的是人家指甲缝漏下的最少的钱,如果蔬菜深加工了,那一定会收入可观。

二饼知道,在这偏远的辽西苇子沟,想建个有点规模的乡村企业,对于这个刚刚能吃上一口饱饭的家庭,是件比天还大的事情,他必须跟父亲商量,争得父亲的同意。然而,几天过后,当二饼趁着吃晚饭的工夫,把办蔬菜加工企业的事说给胆小怕事的父亲时,引来梁老相的极大不满。他紧皱着眉头,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说:“二饼,你是不是吃饱饭撑的?让你妈想想,咱苇子沟哪块像办厂子挣大钱的地方?再说,你有钱做底垫儿吗?我看你是套马杆子逮兔子,瞎胡闹了!”

二饼在办公室里装作看不见,假意怕四虾皮子找到,跑进车间干活去了。直到四虾皮子找到水池子边上用手拍拍猫腰干活的二饼肩膀说:“你小子当了老板不认人了,牛大发了是吧?”

二饼马上站直身子回敬四虾皮子说:“那也没有你司机干部牛啊,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也能扔在半道上不管!”

四虾皮知道二饼会说这样的话,也就告诫自己,不是发火的时候,谁让自己当初得罪人家财神爷了。因此,轻声慢语的跟二饼说:“你小子心眼跟针鼻儿似的,这点儿小事也记仇。那天不是我着急拉货吗,赶不上趟就少挣不少钱,还要罚款。是把你扔半道上了,可紧赶慢赶还是让你小子抢了先,开个厂子,那不比我拉脚还多挣钱?”

听了四虾皮子一阵唠叨,二饼居然挺受用,但还觉得没吊足四虾皮子的胃口,就两手做出搓动的样子,有要离开的意思说:“你呢,时间紧,时间就是金钱,别耽误你太多的时间。你要是有事赶紧说,我那边还有事要办。”

“哎呀?打小你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行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兜圈子了。”四虾皮子点头哈腰,“听说你这公司还是厂子的能入股分红,我能不能入一把?老话咋说的,对,你吃肉,我弄点汤喝不行吗?”

二饼拉着长音说:“四虾皮子,你是哪有便宜都要占的主儿,入股是要担风险的,万一这厂子要赔了,不仅连汤都喝不上,恐怕本钱也打水漂了。”说完,二饼就说有事走了,将那个好挑刺为人刻薄的四虾皮子扔在车间里,四虾皮子大眼珠子直转悠,看着二饼晃晃悠悠走了没话说。

第二天的这个时候,四虾皮子早早就来了,又来找二饼商量入股的事。这回他没进车间,而是直接来到二饼家的老房子,他想在这儿一定能堵住二饼。二饼再要是不同意,他能请二饼的爹妈出面说说和。四虾皮子也真是死牛一根筋,他要认准的事是非办成不可。二饼正是看透了四虾皮子的这一点,才使了个激将法,想办成了自己想办的事情。四虾皮子轻手轻脚地进屋,和二饼的爹妈说了话,看见二饼真的在屋,嘻皮笑脸的朝二饼点下头,便坐在炕沿上,两手顺势探进两个袖,背越来越弓。到这时二饼才感觉出,为什么人们把他叫成四虾皮子。二饼显得无奈的样子和四虾皮子谈好了条件,并签定了协议,四虾皮子稀罕扒擦地掏出钱用眼睛仔细瞅瞅,然后不情愿的样子回身放在炕上,跟二饼说:“二饼,我信着你了,我是真舍不得这钱,可放在家里又不下崽儿,就交给你了,五万块一分不少,你点点。”

四虾皮子走了,二饼没下地送他,看着四虾皮子的背影,心里说:“亏自己耍弄了点心眼儿,要不想从他四虾皮子手里弄出钱来,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注册商标下来的时候,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不是二饼。市电视台的两个记者事先没有通知,却一大早来采访二饼。他们说是为了保证新闻的时效性和真实性。二饼穿着工作服,在车间里跟着工人一块儿生产劳动,等镁光灯一亮,二饼忙用手去遮挡镜头。瞎忙一气,没划到录像机,却把自己的眼镜划掉在车间地面上,他弯下腰,在地上又瞎划拉了一气,才稳妥地把眼镜戴在自己的眼睛前,让自己的眼睛明亮。记者说:“二饼,你别再用手在镜头前瞎划拉,我们就要你在车间劳动的镜头,用镜头说话,证明我们农民企业家朴实勤奋的作风。”

二饼早有耳闻,这个记者是全市有名的大牌记者,凡是他采访的对象,后来都成了名人。录了半个多小时,杨记者说还不够,结果又里里外外地录了半个多小时。跟杨记者一起来的女记者江流递过话筒问:“梁满仓同志,你是大学生回乡创业,是怎样想到要办蔬菜食品深加工企业的?”

二饼坑吃瘪肚的好一会才说:“能不能把这玩意拿开,让我说不出话来,就是说了,也可能驴唇不对马嘴,我脑袋比晕车晕得还厉害。”

杨记者被二饼的搞笑逗乐了,但还是耍起大牌记者派头说:“不能,你必须接受访谈。”

女记者江流怕事情搞僵了,就缓和情绪说:“你看我,就像平常说话一样,别看镜头;看到了镜头,别说是你,就是市里的领导冷不丁的也犯晕。”

他按江流的导演说法做了,结果情况就是不一样。他说:“我是看屯堡中的种菜的人多,不好卖,卖了的菜也不值钱,都让菜贩子在中间捞了一大把。因此,农民要想走出这个生产经营的怪圈,占有市场的主动权,就要把深加工的機会留给自己,减少成本投入,增强市场竞争能力。”

“那你怎么想到为自己的产品注册商标了,这是现代化的经营理念?”

他回答说:“现在是市场经济,而且用智能手机上网,网上开店,经营的范围越来越广了,路子越走越宽了,网上一直在强调品牌观念,咱农民也要有品牌意识,只要把蔬菜变成商品优势品牌,我们的产品上京东,上淘宝指日可待,我们才能过上一天比一天红火的日子。”

江流问:“办工厂,农村致富奔小康,农民兜里有了钱,你对钱怎么看?”

二饼答:“活着,绝对不是为了钱。可没有了钱,我们过得肯定很艰难?这一点我有亲身体验。”

江流和杨记者听了他的话,忘了这是现场采访,江流拿开麦克风,杨记者放下录相机,双手鼓起掌来说:“精彩,太他妈的精彩了!”

江流说:“哲理,到生活中去,我们才能发现真正的哲理。”

专题采访在电视台的专题节目播出之后,又被省台的农村专题选中播出,二饼的事迹在全市乃至于全省产生很大影响,二饼成了名副其实的名人。

二饼喜不自胜,决定加大生产力度,扩大再生产。可没人手不行,他先是发了朋友圈,以为这样会有人找上门来,但效果不是很明显,可信度不高,朋友圈的范围毕竟有限。思来想去他决定找杨记者在电视上做个招聘广告,试试行不行?

早晨刚一起床,二饼就给杨记者发微信,怕接收不及时,他又挂了电话说要做广告,杨记者让他把广告内容发给他,他照作不误。

电视广告发了不长时间,二饼的工厂人员往来频繁,一打听都是来应聘的人才。这其中就有蒋晓晓和幺红红。看见蒋晓晓她们进门,二饼一愣,还是按照工作流程进行。他不想抬头,更不想让蒋晓晓和幺红红认出是他,尽管因为手机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老实说他对蒋晓晓持有好感。可纸里包不住火,蒋晓晓认出二饼那一刻,她也一愣,觉得这次应聘的事情肯定没戏了,他们之间有过节。没成想,第二天她们就接到了录用的通知。蒋晓晓心里说,二饼,这小子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有度量,能成事,跟干没亏吃。

人员齐了,可资金出了问题,这可愁坏了二饼。

正在二饼发愁的时候,二饼的好事就来了。市委书记大驾光临,领着一群各乡镇的头头脑脑,来视察二饼的农事龙头企业。

市委书记兴奋地和视察的人们说,二饼的企业是公司+农户的好模式,是带领农民致富的领头雁。不知是二饼有这毛病,还是这小子天生就会煽情,人一多,他潜在的智慧就上来了,给这些前来视察的头头脑脑介绍企业发展说得头头是道。市委书记连连点点,偏过头和前来调研的调研室主任王文章小声说:“这小子是块干事业的料,比咱机关某些部门的领导政策水平还高。大学生回乡创业是个点,带领农民科技创新还是个点。好好给我关注这个企业。”临走时市委书记跟二饼说:“满仓同志,我看过你的事迹报道,基本上了解你,你这个村是我脱贫致富工作的点,你这个企业好不好我当然就有责任,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出面的你尽管说。”

二饼吱吱唔唔地说:“就是想建个冷库,需要资金。”

“你这样,我回去和张市长说一下,把支农的专项资金贷款给你们企业,建冷库,一百万、一百五十万总够了吧?不过这是让老百姓致富的钱,千万要用在正地方,把企业搞上去。”

二饼握住书记的手说:“那赶情好,太谢谢了,真是雪中送炭呐,书记大人。”话说完了很长时间,二饼握着书记的手还没有放下。

厂房和办公楼还没建好,二饼就接到了省政府举办的农村企业家学习班的通知,学期两个月。他觉得这个好机会,就把企业管理的事情交给了蒋晓晓,他去省城充电增长管理知识。回来那天,已经是半夜十二点钟,他就住在了新办公楼的办公室里。

当早晨的阳光照进办公室的时候,工厂的机器声响起,二饼才从睡梦中醒来。他从沙发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就看见四虾皮子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左右前后地摇晃着,整個人是窝在椅子里。只露出尖尖的脑袋在桌子上面,极享受的那种神态。看见二饼醒了,四虾皮子就满脸堆笑说:“醒了,梁经理?”

二饼生气道:“四虾皮子你吃错药了,叫我哪门子经理呢?忘了,我们是光屁股长大的伙伴了?”

“这个我懂,你现在不是发达了吗,可不比从前了。好赖在咱这一亩三分地,十里八村的,你可是个人物啊!”四虾皮子坐直身子,好像他刚做错了什么事情,在椅子的周围挲摸了一圈儿,然后嬉皮笑脸地和二饼说,“本来是不应该打扰你的,你忙,可你嫂子追得我实在受不了,我想想也是正经事,就来了。偏巧你正睡呢,我说你忙吧,你嫂子不信,看看……”

二饼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然后走到窗前,看着工人们在车间里进进出出地忙工作,脸上流露出一种满足的笑,就又侧过脸问:“啥事?让你这司机干部亲自跑一趟。快点说,别打马虎眼儿,自个儿跟自个儿绕圈子。”

四虾皮子吞吞吐吐地说:“你看,我吧,是想咱们拉近点关系,想给你介绍个对象,就是我那小姨子,人长得漂亮,也高。你嫂子觉得,咱这屯子里,就你和那丫头还算般配。”

二饼想想,这小子无利不起早,当初他二饼种菜的时候,他就是有心和四虾皮子的小姨子处对象,恐怕第一个反对的就是四虾皮子。自己想想,不自觉地摇摇头。二饼笑着说:“好好好,你也看到了,我事太多,刚出院,过两天再说,中不?”

四虾皮子知道二饼是在拖,心里不愿意,就站起身,也到二饼身边的窗前,指着工厂大门边上站着的一个姑娘说:“看见没,那就是我那个小姨子,那个头,那脸面,跟哪个电影明星赵什么特别像。虽说是农村人,可是大学刚毕业。”说完就往屋外走,到了门口说:“二饼,你自己寻思寻思,我等你回话。”

送走了四虾皮子,他突然意识到该给蒋晓晓挂个电话,因为家里人看到建好的办公楼宽敞明亮,一家人决定搬到办公楼里住。忙活了半天,人和家具都安排了房间,却被蒋晓晓发现,带着工人把家具给搬了回去,人撵回老房子。家里人和蒋晓晓结仇发生了口角,蒋晓晓一生气,甩剂子不干了,说这话也就是一两天前的事情。二饼掏出兜里手机,看见手机才想起幺红红和蒋晓晓为了卖手机对付他的情景,于是,他拨了蒋晓晓的号码,等她回话。可电话挂了三次,蒋晓晓仍然不接。他知道他是真的伤到了人家的自尊心。就快速下楼,正好和要上楼的幺红红撞了个满怀,想是他碰到了女孩子比较敏感的部位,幺红红那苹果脸刷一下就通红一片,熟透了的苹果一样,冲二饼不自然地笑笑说:“急什么呀,我正要上楼找你。现在是咱厂的旺季,我想让工人三班倒,减轻压力。再有,你那个叫小六子和杨乃武的朋友也要来上班,现在咱们真缺销售人员,你看行不?”

二饼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和幺红红说“我去找蒋晓晓,你安排个车,生产上的事你看着办,只要有利于厂子正常运转,生产发展,就放手干,不用请示我。”

幺红红说:“你别急着走啊!我问你,咱厂没她蒋晓晓就玩不转了,就你二饼拿她当棵葱。没她这个臭鸡子,就不做蛋糕了耶?”

二饼说:“我说幺红红,你的气量也太小了吧!如果是蒋晓晓,我想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二饼不理幺红红那套胡子,就一个人要车去找蒋晓晓。恰好在蒋晓晓家大门口看见了蒋晓晓,二饼让司机停车,他跳下车,把蒋晓晓连推带搡的弄到车门下,二饼说:“可叫我抓了个正着,你就是个良家女子,我也要把你弄回去做压寨夫人。”

蒋晓晓说:“别拉拉扯扯的,我自己有脚,会走。我没你想的那么狭隘,赌气就摞挑子,我正要去厂里。”

二饼幽默地说:“我挑水来你浇园,天仙配呀!咱俩不是想到一块去了吗?我也没说你不去上班了,正因为你要上班,我才派车来接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晓晓抬腿上车,回头和二饼说:“还压寨夫人,天仙配的,把你美出鼻涕泡了。我可没跟你有什么约定?用不着拿话斥哒我。厂子走上正轨了,你也学成归来了,我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瞧你说的,我二饼可不是那种卸磨杀驴的人,笑话就是笑话,不能当真。但工厂离不开你是真的。”二饼逗趣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二饼也离不开你。”

蒋晓晓也许真被二饼的话给感动了,她朝二饼笑了笑,眼睛里闪过一束不易觉察的神情,二饼心里一惊,就不再说话了,也许人的眼神是千言万语无法替代的语言,只那么一眼,就穿透了二饼的心灵。二饼的思想被击出了一串火花,那火花在心里激荡着,接着全身就涌动着暖流,荡涤全身。

两个人上车之后,二饼让司机去市里经营他们产品超市和市场转转,他和蒋晓晓当面听了听超市经营者对他们产品的意见,有的超市经营者说,产品质量还可以,就是最近发现产品的重量不足。有的说,产品系列太多,反倒影响了你的销售量,让顾客不知道买什么好。有的说,要做就做精几个品种,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特色。

回去的路上,二饼和蒋晓晓探讨了很长时间,等车到了村口的时候,天已近晌午了。

二饼说:“晓晓,我早晨就没吃饭,你我在村里新开的馆子吃一顿怎样?”

“怎样,我敢不陪吗?你可是总经理,我的饭碗都攥在你手里,我呀,都快成你的三陪了。”

二饼说:“那你说说,都哪三陪?”

“把你美的,还有心思听啊?”

二饼变得一本正经,“我还真希望你陪我一辈子,不过这可不是开玩笑,我是真心喜欢你!”

说话之间,那家小酒馆就到了。他们进来时,酒馆里已经有了两桌人吃饭,正吃得兴致勃勃,酒好像喝得差不多了。这古老的乡村难得有这么个去处,他们在这里好像不光是为了尽兴喝酒,而是借酒倾述,倾述他们生活当中的牢骚、向往和欢乐、忧愁、兴奋和彷徨。二饼找个座位坐好,看见其它桌上的食客都是村里人,就打了个招呼,然后点菜。店主兼厨师的老头姓卫,是二饼的老街坊,过去在镇上开店,今年发现村里外来的人多了,生活也比以前富裕了,就把店挪回村里开了。他知道二饼第一次进这个店,二饼的厂子是他的主要客户,就很热情地说:“大侄子,吃点什么?今天我请。”

“衛叔,你就随便做两个你拿手的菜。”

老卫头应着说好,就回厨房张罗菜去了。

二饼坐在桌前等菜时,却听到了酒馆里的人交头接耳议论,显然是在议论二饼。有的说:“这小子有钱了就把父母忘了,听说爹妈是从他的新房里被他撵出来的。真不是个东西,儿子不孝,老人跟着遭罪吧。”

还有的说:“听说这小子刚好几天,就把乡下人忘了。看看,不是开始玩上城里姑娘了吗?那四虾皮子给他介绍对象都不愿意,多漂亮的姑娘?说一千一万,咱乡下姑娘在他眼里不行啦!人要是忘本,那是瞎子闹眼睛,没治。”

二饼听得不堪入耳,嚯站起身,想当面质问说闲话的人,但被晓晓按住坐下。这顿本来是让二饼心情愉快的饭局,二饼觉得很不是滋味,他要了酒,从此发愁的时候就添了这个毛病。

人生百态,世事无常。幺红红看到二饼和蒋晓晓俩人形影不离,她觉得自己和二饼已经没戏了。她心里不甘,总想争取争取。为什么自己这么优越的条件,就干不过给自己打过工的蒋晓晓那个狐狸精呢?她恨二饼小瞧她的能力,更恨蒋晓晓,没有蒋晓晓,她肯定是心想事成,跟有志青年二饼拉上关系。但现实就是现实,现实面前她还是走了麦城,一任蒋晓晓风光无限。

幺红红整天想着这些私下里的事情,心不在工作上,她想找人煞气。开始她把目标锁定在蒋晓晓身上,把蒋晓晓打趴下,她自然而然就能上位。于是,她把过期的蔬菜混进优质蔬菜里面,让蒋晓晓发号司令,送到超市。结果超市追究责任,先是找蒋晓晓理论,蒋晓晓自然不会把屎盆子扣在自己的头上,顺藤摸瓜,幺红红的鬼把戏自然而然就败露了。弄巧成拙,她幺红红的脸就成了大号的西红杮。好在蒋晓晓看在昔日一起经营手机店的份上,没太难为幺红红,但幺红红因此下不来台了,非要在企业里找回面子,再生事端。看见车间新招上来的一批工人干活累了,坐在车间里休息时间长了一些。这些工人都是蒋晓晓招上来的,有蒋晓晓给他们做后台老板,他们普遍都很牛气冲天。

幺红红看到她手里有了整治蒋晓晓的把柄,就一本正经走过来。工人还没习惯工厂现在的环境,也没在意有什么不良反映。这也不怪新工人,平素在田里劳动,散漫惯了,刚进工厂,又没经过培训,组织纪律性肯定要差一些。幺红红走到工人近前,跟工人喊:“都给我起来,干活!”

工人心说,你算老几,我们累了半天你没看见,我们刚坐下你就喊我们起来干活,这是资本家剥削工人的手段,还是周扒皮半夜鸡叫?我们就不起来。幺红红一看她这个城里人在乡下人面前就是玩不转,脸上拉不开这个面子,就又跟工人喊:“我叫不动你们是吧?都给我滚回家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好是吧,这家企业不养懒蛋,你们被开除了!”

工人一看幺红红动真格的,他们也不行乎,扔下手里的工具,换好衣服,纷纷走人,这下子轮到幺红红傻眼了,本想教训一下不懂规矩的工人,让他们去找蒋晓晓说情,让蒋晓晓难堪一回。可事情没这么简单,工人直接把球踢给了幺红红,幺红红等于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自己不跳都不行。这一车间的活没人干,眼瞅着超市要货上市,可这些要加工的菜就扔在了车间里,时间短到哪去招这么多的工人,时间长了那些花钱进来的原料就得烂掉。

幺红红担惊受怕把这件事情汇报给了二饼,二饼本来就有些厌烦幺红红,心里说幺红红一准又是犯了瞧不起农村人的牛脾气,就责备她说:“这么多工人都让你给辞了,你这是茄子豆角一勺烩,我上哪去招工?你赶紧去把那些农民找回来,我跟政府签了合同,要用的是本乡本土的农民,解决农村闲置劳动力就业问题,你可倒好,一句话就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他们要是不回来,我也不想见到你!”

幺红红本想二饼看在舅舅脸面上,给她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想不到他却一点情面都没有,这比当面开除她还厉害。她想了好半天,觉得解铃还需系铃人,不找舅舅告状述苦去,她在二饼这个企业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了。

那天下午,二饼和蒋晓晓一起出去办成立公司的事情刚回来,院门口二饼的舅舅罗世贤凶煞恶神一样手拿扁担,在等着二饼。

二饼还没到近前,罗世贤就猛虎下山一样扑过来,劈头盖脸地用扁担向二饼打去,一边打一边质问二饼说:“你小子刚脱几天开裆裤,就知道给你爸妈脸色看?你爸没教育好你,我替他教育教育……”

二饼问:“舅,这是咋回事?”

罗世贤手里的扁担又落了下来,嘴里喊着:“我打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敢给你妈气受?今天,我这条老命不要了,也要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要知道你这样,当初就不该帮你,你二饼就是个狼崽子。”

蒋晓晓吓得哎呀几声,尽管害怕,但还是上前去拉二饼的舅舅,手刚去抓二饼舅舅的胳膊,那扁担就雨点似的打在二饼的肩上、腰上、腿上,蒋晓晓喊:“有话好好说,不能动不动就打人呐!”

罗世贤算是停下手,对蒋晓晓说:“你算那头蒜,我打我外甥,干里没你,稀里没你,你掺合什么?我外甥就是你们这些城里人带坏的,看你老实巴交的,其实就是个狐狸精!”

二饼说:“舅,你打我可以,但你不能埋汰人家晓晓?什么城里人,农村人的?要我说都是寻常百姓,活着不易!”

罗世贤再质问二饼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还一套一套的。活着不易,我看你最不易呀,小子?开了两天厂子,把你能的,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脚踩两只船,站着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跟我讲大道理没用。我说她你心疼了?还是打得不够,棍棒底下出孝子!”说着那扁担舞动生风,要再打二饼。二饼好汉不吃眼前亏,撒腿就往车间里跑,罗世贤就在后面追赶,二饼的眼镜在慌乱中掉到车间的地面上,被后面追来的罗世贤一脚踩个稀碎。工人们看不过眼儿,拦了几次才把罗世贤拦住。

这一闹,车间的生产停了,村里人也仨一伙两一群的跑到二饼厂子看热闹。一时间人山人海,二饼从堆放产品的后面站起身,走到气喘嘘的罗世贤面前问:“舅,我什么地方冲你的肺管子了?”

罗世贤说:“那我就问你,你凭什么把你爹妈从新房撵了出来?你小子没等怎的就吃独食,把你爹妈扔出来了,你让乡亲们咋说,你妈还活不活?”

二饼苦笑着央求说:“舅,那是办公的地方,连你也不明白,我得做生意。”

“那你说,这房子是不是你盖的?”

二饼说:“是啊?是我盖的,也不等于我们家盖新房了?过些日子,我把我爸我妈住的房子翻盖一下,让它跟大楼一样亮堂不就行了吗?”

罗世贤想了想,接着问二饼:“就算你说的有点道理,让我停下来不管,你小子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二饼问:“你说,舅,到底什么条件?”

只见二饼舅舅冲老房子喊:“老哥,你给我出来,别让我一个人唱黑脸包公,你在后面装好人。咱今天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省着以后出窝烂。”

只见陈百万推开二饼家老房子的门走出来,后面跟着幺红红。二饼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比任何时候都糊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百万走上前和二饼说:“孩子,跌倒了最好是自己爬起来。”

陈百万真的没用手去扶一扶二饼,二饼却怕人家笑话,很快就从地上支撑了几下站起身,双手扑打了几次之后,和陈百万握下手说:“叔,你怎么来了,也不先说一声,我好黄土垫道,净水泼街,隆重欢迎您老?”

陈百万说:“别开我的玩笑,我好像没那么大的排场?”

二饼问:“叔,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是有话要说?”

陈百万转回身说:“不是我有话要说,而是我外甥女幺红红她有话要说,宝贝外甥女,我呀,这么大岁数了,总是个配角,该你出场了,你不是强烈要求表演一场吗?”

幺红红看看隐藏不住,只得走到舅舅和二饼面前说:“总经理,这企业是我舅舅出资创办的,你应该把经营管理权交回到我舅舅的手里。”

陈百万问幺红红说:“你还有别的说法吗?”

幺红红回答说:“这一个说法对这个企业来说就够了。”

陈百万说:“好,我说外甥女,企业要换人,这只是你的想法,咱不说这个想法切不切合实际,我就说说我的想法。二饼大侄子,你干的事儿我支持你,我已经打电话安排人把股份的百分之十转到你的名下,你不用怀疑,这样做合情合理,而且合法,你的股份就是百分之六十,你现在是名正言順的董事长了。”

气得幺红红直拉陈百万的衣襟,嘴里叨咕说:“舅,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

陈百万看一眼幺红红,又看一眼二饼说:“我把我的外甥女幺红红给带回来了,咱们企业内部事情内部处理,她犯的错误她自己承担后果,你看着办,我绝不护短。”

责任编辑李高艳

作者简介:郭金龙,辽宁昌图人,迄今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日报》《文艺报》《北京文学》等全国各地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累计230多万字。出版诗集《太阳雨》《郭金龙诗选》、长篇小说《一轮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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