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百灵

2020-06-08 10:31小泉八云
文苑·经典美文 2020年6期
关键词:花子百灵蟋蟀

草百灵就是司空见惯的蟋蟀,但这样地叫它,实在是好听。

我小时候搬石头、拨草丛,捉了它撒到瓶子或罐子中,用草棒挑逗它,让它与它的同类打架,真是罪过。父亲病后,在异乡的午夜,在医院的第十八层病房,我似乎第一次听见它尖尖的牙齿咬破黑暗,振翅歌唱。父亲像草一样的生命渐渐枯黄,是它的歌声伴随着我的记忆,看见父亲重新返青而生。

观虫生死,感慨兴怀。

他的笼子刚好是两寸高,一寸半宽,笼子的木门可在枢轴上转动,几乎容不下我的小指尖。但他在笼子里有足够的余地——可走、可跳、可飞;因为他那么小,你要瞥他一眼得通过笼子四边褐色的纱网仔细地看。我总把笼子在明亮的光线下转了又转,若干次才能发现他在何处;这样才发现他常待在上面的一个角落里——朝下的笼顶上,紧抓着纱网。

请想象一下,一只跟蚊子差不多大小的蟋蟀——一双触须比身体长得多,这么纤细,要对着光你才能分辨出来。Kusa-Hibari是他的日本名称,即“草百灵”;在市场上他刚好值一角二分钱;这就是说,比他的体重相等的黄金价值高出很不少。

白天他睡觉或冥思,除非在专心吃小片茄子或黄瓜的时候,这必须用小棍拨弄进去……要让他保持清洁或吃饱喝足是多少有点麻烦的:要是你看到他,你会想为了这么一个小得可笑的生物劳神是荒唐的。

可是一到日暮,这小极了的精灵就醒来了;于是室内充盈着那纤微幽渺的音乐,无法用言语表达它的甜美——宛如最玲珑小巧的电铃发出的细细的丁零声,清脆而颤动。夜色愈浓,声音也变得更加甜润——有时它增强到整个屋子似乎都因那清幽的共鸣而摇振——有时又减弱到如一丝似乎凭想象才能听出来的最最细微的声音。但是忽高忽低,它保持一种不可思议的穿透空间的特质,整晚就这么唱着:他只有在寺院的晨钟宣布黎明到来时才停止。

这小小的歌是一首爱之歌——对无形和无名的对象的模糊的爱。在他现今的生存状态下要看到或知道这种爱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使他的祖先,上溯到许多代以前,也不可能了解田野的夜生活,或这支歌的爱的价值。他们是在某个卖昆虫的商人的店铺里,用陶盆从卵孵化出来的;此后他们就以笼子为家。但是他现在唱着这一种族的歌,如同一万年前唱出来的一样,无懈可击地仿佛他明白每个音符确切的意义。当然他没有学过这首歌,它是一首记忆里的歌——对别的亿万生命的深沉而朦胧的回忆,那时这些生命在夜晚从山间带露的草丛里唧唧地欢鸣。那歌给歌者带来爱和死。这只草百灵已经忘掉有关死的一切,但他记住了爱。因为现在——他为永远不会来的新娘而歌唱。

结果他的渴望是无意识、追溯性的:他对往昔的尘土呼唤——他向寂静和神灵们要求时间的倒转……人类的情人做的是同样的事,不过没有认识到而已。他们把自己的妄念称为理想;他们的理想终究不过是人类这一族的经验的影子,有机的记忆的幽灵。现在的生活跟它关系很小……也许这只小精灵也有一种理想,至少一种理想的雏形;可是,不管怎样,这小小的渴望必然要徒劳地发出他的悲鸣。

过失不完全是我的。我曾经得到警告,如果这生物经过交配,他将停止啾鸣而迅速死亡。但是,夜复一夜,那哀怨、甜美、没有应和的鸣声触动着我,像是责难——最后变为困扰、苦恼和良心的折磨。于是我试图买一只雌虫,但季节太迟了,再没有草百灵出售了。卖昆虫的商人说:“它本应该在九月二十日左右死去的。”但卖虫的商人不知道在我的书斋里有一个不错的炉子,把室温保持在24摄氏度以上。因此我的草百灵在十一月末依然歌唱,我希望这能使他活到大寒。然而他的同辈恐怕都已死亡:我怎么也无法替他找到一个伴侣。倘若我给他自由,让他自己去找,即使走运地避开花园里他的天敌——蚂蚁啦、蜈蚣啦,和可怕的地蜘蛛而活过白天,他也未必能活过一个晚上。

昨晚——十一月二十九日,我坐在书桌旁,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室内的空虚之感。我发觉我的草百灵一反它的常态,沉默了。我走到笼子那里一看,他躺在干成一团的茄子旁,死了。茄子是灰色的,硬如石头,明显地已经有三四天没人喂他。可是就在死去的前一天晚上,他还唱得欢极了——所以我愚蠢地以为他比平常更心满意足。我的学生阿木喜爱昆虫,经常喂他,但阿木到乡下度假去了。照看草百灵的任务就转托给女仆花子,花子却缺乏同情心,她说她没忘记这小虫——可是没有茄子了。她绝没想到用一片葱头或黄瓜代替!我对花子责备了一通,她恭顺地表示后悔。但那飘飘的仙乐已成绝响;寂静是无声的责备;尽管有火炉,但房间里冰凉。

荒唐!我为了半颗大麦粒大小的昆虫使一位好姑娘不高兴!一个小极了的生命的熄灭困扰我,超过了我认为可能的程度……当然,仅仅习惯地考虑一个生物的需要——即便是一只蟋蟀的需要——不知不觉地,也可以产生出一种富于想象的乐趣,一种恋恋不舍的爱好。只有在这种关系割断了的时候,人才意識到。我深深感觉到,在夜深人静的时刻,那个纤细的声音的魅力——它表明那是一个依赖着我的意愿和自私的乐趣而存在的极为短暂的生命,如同依赖一个神明的恩惠——也告诉我在那小小的笼子里的灵魂,以及在我的身体内的灵魂,在无限的生命的深渊里永远是同一样的,并无高低之分……接着,想起那小小的生灵,夜复一夜、日复一日地既饥又渴,而同时他的守护者则在一心编织他的幻梦!然而他是多么勇敢地一直唱到生命的结束——一个残酷的结局,因为他吃掉了自己的足部!……愿神灵宽恕我们全体,特别是女仆花子。

可是,对富有歌唱才能的生物,因为饥饿而吃掉自己的足部,遭遇还不算最坏。人类中的“蟋蟀”为了歌唱而必须吃掉自己的心,也有的。

摘自《小泉八云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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