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英的外交绝唱

2020-06-09 12:07卜键
书城 2020年3期

卜键

提起耆英,可是个近代史上有名的大反派:作为钦差大臣赴南京与英使璞鼎查谈判,在英舰皋华丽号上签署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复于两广总督任上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或章程,他与英国公使约定的两年后进广州城一说,又伏下列强借口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祸苗。而咸丰帝惶急之际的一个荒唐决策,使得耆英再次出山,主持与四国公使在天津的谈判,是那段暗黑岁月的一个小插曲。

“弱国无公义,弱国无外交”,出于民国间一位外交官之口,满含亲历者的痛切感受,也不无愤激委屈与偏执。大国之弱,最能招来觊觎者的飞扑撕咬,还要承受国内上下四方的压力,对主谈者的品格才智要求更高,一味强硬会决裂挨打,全盘接受必然带来骂名。耆英曾被历史浪潮推上外交舞台,也曾长袖善舞、歌喉婉转,而一八五八年夏在津门后则左支右绌。短短几日间,钦差大臣耆英艰难斡旋,不断遭拒与受辱,以七十一岁高龄镣铐加身,在宗人府引颈自缢,虽说是其个人与家庭的悲剧,亦处处映照出清王朝的衰败与冷酷。

港督宴会上的歌者

《清史稿》有《宗室耆英传》。宗室,此处指大清皇室,标志着一种显赫出身。耆英的六世祖穆尔哈齐为清太祖同父异母之弟,创业初期与兄长并肩血战,功勋卓著。数传而至其父禄康,官至内阁大学士,管理吏部,兼任步军统领,几乎像乾隆晚年的和珅一样受宠,却颇有几分糊涂,就连府里轿夫赌博都管不住,受牵连降为副都统。嘉庆帝显然待之甚好,一年后又升为都统。作为长子的耆英未受影响,三十几岁便成为副都统、内阁学士、护军统领,俨然一颗政坛新星。

关于耆英的记述不多,大致可知他是一个高大英俊、放旷豪爽、精强明练的人。嘉道间满人多耽于嬉玩,做皇帝的心中忧急,不断发出训喻,提倡族人尤其是皇族要讲“体面”。耆英就是一个“体面人”,以故在仕途上一路飞升,历任礼、工、户部尚书、步军统领。步军统领全称“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俗呼“九门提督”,负责京师警卫与治安,非最得信任的贵胄大员不得简任。孰知他与父亲一样,又栽在赌博上—受命审办一帮太监的赌案,因“瞻徇释放”被降职。耆英被贬为兵部侍郎,不久升热河都统,再升盛京将军。时值朝廷严禁鸦片,东北旗民中也出现贩食之人,耆英下令十家联保,并在旅顺口、锦州、山海关各处海口设防,保持高度戒备。鸦片战争爆发,林则徐、琦善先后解任,调耆英为广州将军,不久又颁给钦差大臣印信。此前已派出两位宗室大将军:先命奕山为靖逆将军,督师广东;数月后命奕经为扬威将军,统兵浙江。两位天潢贵胄离京时皆信心满满,抵达战场始知外敌之凶横,一变为畏怯。耆英赴任时主战场已转移到浙江沿海,受命留驻御敌。情势危急,定海、宁波、乍浦接连陷落,而奕经仍设法瞒骗朝廷。耆英目睹实况,也听取了与英人打过交道的伊里布的意见,在密奏中力主议和。接下来的情势更严酷:一八四二年六月,号称天堑的吴淞口东西炮台被摧毁,江南提督陈化成英勇战死,素来高喊忠君爱国的两江总督牛鉴则狼狈逃跑;七月,英军攻入镇江城,满洲副都统海龄阖家死难;八月初,英舰进逼南京,并派人登陆测量,摆出一副攻城架势。耆英受命赶到南京主持议和,《清宣宗实录》卷三七八有一段君臣的隔空对话,耆英奏称:“此次酌办夷务,势出万难,策居最下,但计事之利害,不顾理之是非。”道光帝御批:“览奏忿懑之至!朕惟自恨自愧,何致事机一至于此?于万无可奈之中,不能不勉允所请者。”耆英并非想不到国人对和谈的反憎,心事沉重,而皇上则把主要责任揽下。

签约之后,耆英留任两江总督,先是说好说歹,让英舰尽快退出长江,并劝回闻风而来的法国舰只;接下来办理善后和整顿军队,重订水师章程,提出水兵以“熟习大炮乌枪为要务”,一扫旧日考试弓马的陋习。他从失败中汲取教训,对炮台、炮架、水师舰船进行改革,并加大铸造火炮和抬枪、鸟枪的力度。这些举措仍有许多不切实用之处,但姿态是积极的,其“训练士卒,讲明纪律”的思路也是对的。

道光二十三年(1843)三月,耆英奉旨作为钦差大臣前往广州,于五月二十六日轻装简从,乘坐英方火轮船至香港,与港督璞鼎查商酌“通商章程及输税事例”。协商顺利,两人也成为好友,璞氏送给耆英不少洋玩意,其中有一批精致枪支,耆英转呈皇上,认为可以仿制。道光帝亲加检验,称赞“绝顶奇妙之品”“灵捷之至”,复感慨:“卿云‘仿造二字,朕知其必成望洋之叹也!”时魏源《海国图志》尚未出版,“师夷长技以制夷”之说传播未远,耆英已有了同样的思考并试着付诸实践。

回任南京,耆英愈加关注水师的训练,却在三个月后改调两广总督。两江总督虽是要缺,可广州事关各省通商善后事宜,实在是太需要他了,皇上掂量一下还是将之调去,颁给钦差大臣旗牌印信,不久又加了个内阁协办大学士头衔。外国人对他也有很高评价。作为译员参与南京談判的巴夏礼写道:“我有点喜爱耆英的风度,因为他有着一种雄伟的正派的外貌和愉快亲切的神色。”新到的美国公使顾盛接受了耆英的劝告,不再坚持率舰队北上,还赞誉他“高贵、聪明而真挚”。而耆英抵广后也是狠抓战备,选拔和保举将领,加固炮台与强化演练,铸炮造枪,甚至要求满营马队练习射击。

此时港督正办交接,奉调回国的璞鼎查向他介绍了继任者德庇时,一个出色的汉学家。德庇时为耆英驾临香港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英国记者发现他完全不像一般清朝官员那样麻木愚钝,表现得“和蔼可亲,富有幽默感,高超的外交技巧与良好的教养……在宴会上谈笑风生,但又极有分寸”。耆英还“主动唱了一首充满激情的满文歌曲”,令在座者深受感染。德庇时曾作为译员随阿美士德使团进京,深知大清高官是多么傲慢粗俗,而眼前的老耆乃正一品宗室大员,真的太不一样了。耆英在次日设宴答谢,再次引吭高歌,在他的力邀下,德庇时与驻港英军司令、大法官等人“也都表演了歌唱”,气氛极为欢洽。正是在这次访问期间,英国人(盡管不太情愿)归还了一直强占的舟山。

就这样,耆英成了一个中外知名的人物。还有一个与他相关的故事:因缔约获益的英国商人为表达对耆英的感戴之情,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搞到一艘中国平底帆船(一说是大清水师的舰只),命名为“耆英号”,雇用一批中国水手驶往美欧,在纽约和伦敦都引发巨大轰动,就连英国女王也登船参观。

“先帝奖励有为有守;今上申斥无才无能”

友好坦率的沟通对外交是有益的,但想以私人感情改变殖民者的侵略行径,则属于一厢情愿。香港会晤后不久,英人引据各条约与章程,提出进入广州城的要求,靠着老耆一通劝说,得以暂缓。过了一年,英舰突入内河,直接开至城外的十三行停泊。虽说是很快撤回,也让耆英心惊。自此英舰来来往往,清军试图阻拦,根本拦不住。更丢脸的事情发生了:三艘英军火轮船驶入虎门海口,逼近上下横档炮台和镇远炮台,各台守军连忙关闭大门,英军乘划艇登岸,竖起竹梯爬上炮台,将炮眼一一钉塞,然后扬长而去。老耆不敢向英方抗议,在奏报中自请处分,并说已将充塞物拔出,不影响火炮点放。后来他又密奏,英军见各炮台加强演练,故意损坏炮口,意图让那些熟练官兵受罚离开,换上一批生手,建议朝廷不要中敌人的诡计。这样的解释真是匪夷所思,皇上也觉难以置信,警告几句也就了事。

道光二十七年(1847)岁末,耆英奉旨返京,赏双眼花翎,半年后擢升文渊阁大学士,与掌领枢阁的穆彰阿关系密切,混得风生水起。那是老耆的人生顶峰,皇上夸他在总督任内一切都料理得当,钦赐“有胆有识”“有守有为”二匾,荣宠为一时之冠。孰料道光帝突然病逝,一朝天子一朝臣,耆英情知咸丰帝奕詝对自己印象不佳,多次请辞。可看到新帝下诏求言,这位叔辈宗室大臣可能是觉得帝师杜受田太过迂腐,生怕他带歪了年轻的奕詝,忍不住发表一通宏论:“实心任事者,虽小人当保全;不肯任怨者,虽君子当委置。”所谓君子小人的区分甚难,但这种言论显然不妥。御批“持论过偏,显违古训,流弊曷可胜言”,予以申斥。

奕詝为皇子时,对主和的内阁首辅穆彰阿与议和的耆英等人很憎恨,一登基,即起用林则徐,并对把持枢阁的穆、耆二人频频敲打。当年十月,下旨将二人逐出权力中枢,穆彰阿革职,耆英降为五品顶戴,可谓“断崖式”降级,而且没有实职。差不多过了三年,耆英算是补了份差事,“在巡防处效力”。而其长子马兰镇总兵庆锡因事革职,流放黑龙江,违规自备马队,耆英也因知情不举,被革职圈禁半年,即拘禁于宗人府高墙内,不予枷号,算是一种优待。

这样的人生落差,使老耆难免有怨愤情绪。据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耆平日实有自取之咎,因宣宗朝曾奖耆‘有守有为之语,于是耆相大书一联悬之客厅,云:先皇奖励有为有守;今上申斥无才无能。此罢官时考语,故意令人见之。”清代野史中常可见此类生动记述,事件的逻辑与因果关系似乎合理,但可信度不高。讥讪君上属于大罪,耆英岂敢!核查当日原谕,咸丰帝斥责耆英“无耻丧良”“畏葸无能”,与穆彰阿“同恶相济”,措辞更重一些,却没有“无才无能”四字。

“办理夷务黄箱”被掠

耆英离任回京之前,广州的局势已然严峻:英人因入城屡次被拒,以各种招数显示肌肉,不断挑衅滋事;而面对英人的骚扰欺凌,城乡的士绅百姓益发难以忍耐,一呼百应,群起抗争,不光坚决不许英人进入广州城,甚至见到落单或少数洋人就想动手。《南京条约》第一条的确写着允许英人在通商口岸设立领馆、货栈,并携带家眷居住,总督大人很为难,但也拣到了一张“民意牌”—不是本督不愿意,是老百姓起来反对,众怒难犯,就请稍微等等吧。

就在这时,广州郊区发生了“黄竹歧事件”,据耆英奏折,大致情节为:六名英人驾船至城西集镇黄竹歧游逛,与村民发生冲突,掏枪打死打伤村民各一名,被愤怒的当地人包围痛殴,将六人全都打死,抛尸河中。他们是在十三行做生意的商人,家属得知后立刻要去报复,外国商人看到找回的几具尸体,也纷纷凑集军费,以求一逞。德庇时率军舰驶至广州城外,要求抓捕杀人凶犯,审明后押至黄竹歧,在英人监视下正法,并声称“将黄竹歧及毗连之滘表、坑滘二村洗平”。言词之凶横残暴,已见不出那个翻译中国诗词的汉学家的影子。为了息事宁人,耆英命属下抓捕了十五人,将带头的四人处以死刑,其余的发配远地。德庇时坚称必须将十五人全部处死,并将三村夷平,“否则自行前往办理”。耆英见光说好听的不行,遂强硬驳斥,“力折其骄盈之气”。这是他在密奏时写的,具体情形如何,无从验证。此举为耆英招致诛杀同胞以媚敌的骂名,使他的威望一落千丈。

耆英回京后,德庇时很快也去职回国,接替的是文翰,曾被英国外交大臣巴麦尊讥为天生胆小,做不了什么大事。文翰几次重提入城之事,也采取了一些行动,都被继任两广总督的徐广缙巧妙化解。徐总督和新任巡抚叶名琛都是坚定的反入城派,甚至接奉谕旨允许英人入城一游(没准是老耆的主意),仍强烈反对,指出一堆危害性,就中不乏虚构和渲染。这是两个廉正且勇于任事的官员,但眛于国际大势和对强敌的了解,缺乏平等外交的意识,“方向不明决心大”,一步步将事态挽成死结。二人的招数还是民意,声称广东民风彪悍,各村社都已准备好与来敌死磕,也命士绅联名向港督发出《广东绅士劝导文翰公启》,总之是誓死不许洋人入城。文翰斟酌再三,为避免贸易受损,在十三行等处贴出告示,表示暂不入城。徐广缙飞奏朝廷,认为问题已经解决,请求皇上奖励属下各官,道光帝大喜过望,即予表彰并赐与二人爵位。

广东水师搜查悬挂英国国旗的“亚罗号”走私船

其实文翰并未放弃入城之念,英国政府也不断给他施压,遂于一八五○年六月乘舰亲至上海,声称转递外交大臣的函件和自己致耆英的信,又派舰只直趋天津海口递信,要求必须履行入城之约。耆英虽明显不受新帝待见,仍建议“应请体察时势,非计出万全,似未可轻动”。据徐广缙奏报,送信的火轮船曾在大沽口外拦江沙搁浅,“坏去右轮,船主威巴索银修补”,还说文翰等人得知“天津口内藏兵二万,乃中国最厉害之兵”,为之气馁。呵呵,都是皇上爱听的消息。不过经此一番折腾,文翰不再提进城之事,直到灰头土脸地离任。

第四任港督是原广州领事包令。他的政治野心与语言天赋都非同凡响,号称能懂百余种语言,也是一个汉学家,会说广东话。包令对林则徐极为敬佩,称之为“中国爱国志士的骄傲”“万圣之圣”,却也丝毫不影响其殖民主义立场。他在履职后立刻约见两广总督叶名琛,叶督表示愿意在城外任何地点会晤,就是不得入城。包令即联络美国公使麦莲驱舰北上,法国公使也派出秘书哥士耆随往,停泊在白河口外,声言要进京谈判。清朝派盐政崇纶等在大沽口炮台下设帐会晤,包令提出十八条诉求,包括使臣驻扎京津、修约、准许鸦片进口,其中第十五条就是“准英人进入粤东省垣”,等了几日,自然是大部分被驳,三国来使无奈返航,已心生动武之念。

咸丰六年(1858)九月,英军借口“亚罗号”事件,悍然派舰队突入内河,占据炮台,不断轰击广州城。城墙被轰出一个缺口,一百多敌兵蜂拥而入,不见清军阻击,顿觉胆壮,也有三五人闯进空荡荡的督署转了一圈,随即撤出。英军此次入侵仍带有震慑性质,并未占领广州城,在城郊炮台盘踞数月,也就撤离内河。其间叶督悬赏杀敌,清军也策动过几次并不成功的反击,却成为向皇上奏报击退英军的依据,又是一次虚假宣传的胜利。

岂知英国正在调兵遣将,还拉上法国和美国,大批炮舰兵船陆续开到,一年后再次轰击和攻入广州城。叶名琛依然镇定无畏,炮火中端坐署衙,老父与眷属都不撤离。而这次英人不再是“到此一游”,肥肥的叶督在跳墙时被抱住抬到英舰上,广州将军、广东巡抚、都统等大员一一被活捉,这耻辱悲惨的一幕并非本文描写的重点,我想说的是,这些高官不仅不作抵抗,束手就擒,就连档案和库银也不知提前妥善转移。在人去院空的督抚等衙署,英军抄获了大量机密文件,其中就包括“办理夷务黄箱”。

清朝体制,凡与外国贸易通商事宜,一律在广东办理,以两广总督兼管通商事务,也是外使巴巴地赶到津门,总被告知返回广东协商的原因。历任两广总督将有关文件和密奏副本分类保存,形成一整套办理夷务专档,至于是否因有皇上谕旨而用黄色木箱,是一个箱子还是多个,皆不得其详。当情势危急之时,南海知县华廷杰奔往督署,“辕门内不见一人,冒烟入,见一家丁李姓名善者,询以叶相何在?引至花厅,见叶相袍矜上挽,独在此寻检紧要文件”,无法确定哪些属于叶名琛要找的紧要文件,不知是否包括“办理夷务黄箱”,也不知他在匆忙转移时带没带走黄箱,可知的是英军很轻易地就拿到手了。两年后英法联军攻入圆明园,数十年后俄军攻占齐齐哈尔,也是没有妥善转移或销毁档案,多数为侵略者掠去。

在天津谈判中,这个“办理夷务黄箱”,可要了耆英的老命(虽不能说一定是起到关键作用)。

起用于危难之局

一八五八年五月二十日上午十时,英法联军八艘战舰驶入大沽口,与已在口内的炮舰会合,分别冲向两岸炮台。清军立即射出排炮,由于炮架固定,难以随机调整炮口,况且每发射一次,都需要有好几分钟的间歇才能发射,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但将士们打得很英勇,在敌舰的密集炮火中坚持回击。德巴赞古《远征中国和交趾支那》写道:“炮架被打坏了,许多大炮也就倒在地上,或炮口都给炸碎,这样就全都不能使用了。然而中国人却还没有放弃自己的阵地,继续奔向那些还没有被打坏的大炮,他们的炮手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我们灵活的射手所击中,然而却立即就有人替补。”北岸炮台先被攻占,由火器营防守的南岸炮台坚持稍久些,也落入敌手。后路蒙古骑兵正欲冲锋,遭到敌军的密集射击,只得退回。带头逃命的是总兵和副将,而前线败溃,后路各军跟着败溃,钦差大臣们无一向前,都是管自奔逃。直隶总督谭廷襄出身翰林,号称能吏,面对狂奔而来的败兵,力斩数人亦未能制止,自己也被裹挟着一退再退。

第一次大沽口之戰中被摧毁的清军炮台

五月二十六日,英法联军已推进至天津近郊,占据望海楼一带,京津一片惊恐。战,苦心经营的炮台群只支撑了两个多小时,八千精锐一击而溃,再战更无底气;防,强敌距北京仅两百余里,途中无险可守;优先的选项是讲和,可数月以来一直把和谈放在前头,无奈英使额尔金要价太高,动不动就叫嚣要去京师。既然打不过,再难谈也得谈。二十八日,内阁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纳受命前往天津,二人决定分别会见四国使节,但把英国排在第一个,于是就有了海光寺的一幕:额尔金乘八抬大轿,军乐前导,三百卫队持枪跟随,来到后旁若无人,拿出女王签发的烫金国书,见桂良等人所持谕旨仅“白折一开,楷字数行”,即行变脸,嚷嚷一通拂袖而去。接下来法美俄三使来见,“猖獗情形,大略相同”。桂良乃奕訢的老丈人,历任多地督抚至阁老,却不得进入军机处,乃决策圈外之人,被派议和也是个受苦的差事,只得忍气周旋。

咸丰帝也对桂、花二位缺少信心。担任巡防大臣的惠亲王绵愉提议起用耆英,利用他的影响力和经验主持和议,一众军机大臣都积极附议。谭廷襄在密折奏报:英使听说朝廷要派桂、花前来,明确表示必须像前大学士耆英那样,有“全权便宜行事”衔名,可以做出决定,否则还是要进京,而且是走陆路,“若无人强阻,不敢多事;倘有人强阻,亦必抵御”。

类似的话,额尔金在抵达之初就说过,要求查验主谈大臣所奉谕旨,看看是否与耆英在广东时“奉旨从权便宜行事”相同,谭廷襄也已奏报皇上。那时君臣都不识外敌之悍恶,嗤之以鼻。而额尔金发来正式照会,其中有“检查前于壬寅年成皇帝特派耆、伊两大臣,与我钦差全权大臣璞面决彼此未妥各款,专办善定”,坚称清方大员的授权必须“同前大臣耆、伊相匹”。法使葛罗也在照会中说“查道光二十二年、二十四年间,前钦差大臣耆、伊办理外国事务,业已奉到便宜行事之权”,要求谭廷襄奏明朝廷,在六日内补办手续,“与前钦差大臣无异”。这些言之凿凿的材料,显然来自“办理夷务黄箱”,清廷读后应有些懵圈,但还是一拒了之。

炮台失陷与精兵溃散,令清朝君臣清醒了不少,于是有了惠亲王等人的提议。咸丰帝也放下那一脸的嫌弃,秘密召见耆英,问询之际印象不错,即委任他以侍郎衔前往参与谈判,随后又传谕“所有议抚事宜,专归耆英办理”,“所有文武委员,即著于直隶地方营汛内调派委用”。即由耆英主谈,不光直督谭廷襄等靠边站,桂、花二钦差也排到后面去了。而耆英倒没有把话说满,召对时表示“力任其难,看奴才造化若何”,意思为:我来试试吧。

起用耆英,京师顿时出现质疑之声—让一个老投降派去主持谈判,合适吗?恭亲王奕訢要求耆英在会见时,必须严厉叱责英法的侵略行径,“先折其气,而后俯顺其情,不可一味示弱,致蹈从前覆辙”。皇帝哥哥深以为然,立刻追发一道谕旨,命耆英接见英法公使时,先责其在广州背约兴兵,再痛斥他们在天津先行开炮,闯入内河,然后才是和谈。话虽这么说,皇上也颇能体谅此事艰难,提前设计了一个准驳模式:对各国公使所提的关键条款,命桂、花二人先作反驳;待尔等再提出来,则由耆英批准几项,作为最后决策之人。清朝大臣的一个必修课,就是官位的忽上忽下、忽废忽用,桂、花的职分大于老耆,也只能顶到前面去铺路架桥。咸丰帝已把宝押在耆英身上,颁发钦差大臣印信,又补发一旨,告诉他到后亲自接见来使,不必事事与桂良等商量,并表示:“何事可行?何事不可行?耆英必有把握,朕亦不为遥制也。”看这份信重依赖,耆英能不感激涕零,肝脑涂地?!

斡旋何艰难

四月二十七日(公历6月8日),耆英抵达天津,若从皇上传谕起复算起,已经是第七日。七十一岁的老耆先是入宫聆听皇上训示,再经过深思熟慮,确定了“以夷制夷”的思路。虽说并非什么新玩意儿,但他与在京的俄罗斯馆一向交往密切,求得大司祭巴拉第一封书信,转托俄国公使普提雅廷为之说项,加以在广东留给英人的美好印象,此行就有了双保险。其实巴拉第早知英人已将黄箱中奏折译出,耆英对朝廷的欺隐造假令英人不齿,文句间对英方的贬损更使他们恼怒,原来的好感早已化为恨意。巴拉第虽说对老耆印象不错,却不漏一丝口风,倒是借机把京师的一些最新情形报告使团。

耆英的到来,在当地引起热烈反响,士民工商“以为必另有办理夷务妙策,群相欣喜”。自次日起,耆英即欲掀起一场外交旋风:请四国公使的助手在风神庙会见,约定分别会晤的日期,并向俄方转交了巴拉第的信。当晚七时,耆英首先与普提雅廷举行会谈,搞得有些诡秘,老普带来一个四五人的谈判班子,老耆则孤身一人,安排一个下属在门口把守着。他请求俄方出面斡旋,劝说英法撤兵,老普明确表示此时已做不到;退而希望得到一些建议,老普倒是很愿意,针对英法的诉求谈了不少,同时催促中俄尽快达成协议。临别时,普提雅廷想了一下,还是提醒耆英“如上英船,必须小心”,老耆不解其意,也没好意思多问。

二十九日,耆英排设仪仗,亲往英法使节下榻的望海楼拜望,未想皆推脱不见,搞得他一头雾水。接下来拜会美国公使,老耆仍显出气势不减,拿出皇帝敕书,要求列卫廉下跪拜受。列卫廉拒绝:“不行,我只在上帝面前下跪。”耆英坚持说:“但皇上就是上帝。”记录下这段对话的是担任译员的传教士丁韪良—后来做过京师大学堂总教习。清朝档案则记载双方的会谈继续进行,谈得也颇有成效,可是发生了一件事情:老耆认为列卫廉等人不详签约过程,便以原订和约的当事人身份侃侃而谈,岂知列卫廉竟拿出一册《中美望厦条约》原件来,在上面指指画画,加以反驳。耆英很是讶异,拿过来细加检验,赫然是文件正本,忙问他们是怎么弄到手的。列卫廉倒也不加隐瞒,说英国人攻破广州城,缴获“办理夷务黄箱”,不但与美国所签条约在内,历年相关的督抚奏折与皇帝批谕,皆为英军所得。

耆英后来居前,主持对外交涉,职位高、到得早的桂良与花沙纳看不出有任何嫌忌与不快—此类和谈最是高危差使,终于来了个顶在前面的,顿觉松了一口气。而老耆生性豪爽,出将入相,至老年遭受一连串严酷打击,名利之心应已挫磨得所剩无多,与桂、花相交很诚恳。于是,津门的谈判三人组关系融洽,互相帮补,共同商酌,本着各个击破的思路,先与俄美两使形成协议草案。他们自知多数条款损害了国家利益,也能预想到事后的责难与惩处,“相对泣于窗下,朝不知夕死”。这句话转引于咸丰帝谕旨,不知哪个悄悄向皇上打了小报告。

五月初一日,英国使团的李泰国、威妥玛来到钦差大臣下榻的海光寺,威逼马上答复英方照会。这是两个“中国通”,尤以威妥玛精通汉语,甚至做过香港高等法院的广东话翻译。耆英出来与之见面,没想到二人极为无礼,拿出当年档案,指着密奏中“外夷性谲诈”“鬼蜮诪张”“该夷情等犬羊”等语词,对老耆挖苦嘲笑并声称必将报复。此举不光是要出一口恶气,也是一种谈判策略,告知清廷不要妄图打感情牌,并借以将清廷为数不多的外交熟手排除掉。果然奏效,大约是联想到叶名琛被活捉的前车之鉴,不独耆英沮丧惊恐,桂、花二人也觉得情形叵测。三人商议后,由桂、花的名义奏报皇上,讲述耆英抵津后与各国交涉情形,重点在于英人对耆英的痛恨,请求准许老耆回京。

咸丰帝的批复很快送到,质问耆英为何没有在奏折上列名,命耆英仍留津主持夷务,谕曰:“耆英系原定和约之人,于该夷一切情形,素所深悉……现在桂良等虽同是钦差大臣,而于夷情一切,未若耆英熟悉,何以忽有代奏回京之请?”岂知老耆腿脚稍快,谕旨到时已经跑到通州。

最后的苍凉身影

去掉一来一回,耆英实际上在天津只待了五天,不能说没有努力,也不能说一无所为,但落得个灰头土脸。桂、花二人对他的遭遇深为同情,不顾嫌忌,奏请“准耆英进京面陈夷情”,对其突然离去也商量出一套说辞。老耆显然已被英国人吓破了胆,大约是怕像叶名琛那样被押往印度,是以桂、花在五月初二日专折题奏,次日一大早就踏上归程。

英人有扣押这位前总督之心吗?应该没有。他们的拒见与诘问,无非是一种谈判策略,为的是折磨对手,抬高要价。而作为三朝老臣,耆英应知道朝廷的规矩,桂良等人上奏之后,必须等候皇上御批。而咸丰帝的批示三天即到,却是不许他离开。

没见到对老耆离津情形的记述,推想也是容颜萧瑟、背影苍凉。而一旦脱离险境,耆英又会意识到不太妥帖,开始放慢脚步。初四,他到达杨村,与带兵驻守的直隶提督托明阿讨论战守事宜,也令人送了封信给统率重兵的晚清名将僧格林沁;初五到通州,会见僧格林沁,将津门的敌情详细告知。僧王是一个坚决的主战派,耆英交给他“白火药箭一支,以备照式制造,火攻尚属利器”。不知是否得之于普提雅廷,也能证明老耆并非全无抗战之心。耆英在通州接到皇上对桂良的批复,知悉要他留在津门,即发出一份奏折,讲述黄箱被劫的恶果,并说要向皇上面奏详情,聆听圣训,再作区处。

已经晚了!

却说僧格林沁接耆英信,也觉非同小可,而以惠亲王绵愉为首的三位巡防大臣刚离通州大营不久,急派专差飞速送达。绵愉与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都是保举耆英之人,得知他擅离职守,赶紧奏报,提出应将耆英在军营正法,并自责缺乏知人之明,请求治罪。奕訢与军机大臣受命提出意见,也说耆英“竟敢不候谕旨,擅自回京”,必须审讯严惩。咸丰帝立命“僧格林沁派员将耆英锁杻押解来京”,严加审讯;命对惠亲王等保举者分别惩处,也自我检讨无先见之明,表达愧疚。这一串神操作竟在一日间走完,老耆悬了!

所谓“锁杻押解来京”,即俗语的披枷戴锁。今天仍能見到耆英的三份供单,是他在受审时留下的,大体上还算实话实说,强调黄箱子被劫导致无法施展;也有些文过饰非,声称并非怯懦,而是有些情况不便写成文字,必须向皇上亲口奏报。可说啥也没有用了。领衔审案的大臣多是保举他重出江湖者,此时拟罪唯恐不重,倒是恭亲王稍微厚道些,说在《大清律》上找不到此类行为的定罪依据,拟了一个“绞监候”,即判处绞刑,暂不执行。会审定罪通常略重,为皇帝显示宽仁留有余地,最后定罪一般会降等。如琦善因出卖香港定为斩监候,奕山、奕经以误国误民判处斩监候,后来都减等并再次起用。不出意外,耆英应也是这个路数。

可意外发生了。正当红的户部尚书肃顺闻知,连忙奏上一本,慷慨激昂,说如果办理夷务者都如此“畏葸潜奔”,成何体统,要求将之即行正法。耆英的子女见势不好,四处托人营救,甚至几次找到俄罗斯馆的巴拉第,哭泣求告,可皇上之意已决,谁能救得?又谁敢去救?三日后咸丰帝发布长篇谕旨,历数耆英的辜负圣恩和用心巧诈,赐令自尽。

由于耆英的宗室身份,监禁他的地方乃宗人府空房。空房,又叫空室,是宗人府专门管理宗室罪犯的机构,也指宗人狱监室。耆英曾因长子违法在此圈禁半年,并不陌生,怕也不会想到这次竟会丢了老命。上谕下达当日,左宗正仁寿与刑部尚书麟魁奉旨前来,令耆英阅读皇上朱谕,加恩赐令自尽。

没有人详记耆英的最后一刻。而缪荃孙《艺风堂杂钞》卷三,却记载和珅被赐令自缢时,耆英作为宗人府司员就在现场,事后给别人讲述所见情形。此记载未必靠谱,那一年的耆英仅十三岁,不太可能成为司员,但由此知道,自缢之前是照例要叩谢天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