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经消息》

2020-06-09 12:07王辉城
书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图景诗经

王辉城

跟大多数人一样,我最初知道《诗经》源自课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仿佛明媚的少女因生活变故成为心怀怨望的老妇,控诉着丈夫的变心与狠心。受教科书的影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关雎》《静女》《氓》三首诗的主题只关乎爱情与婚姻,无涉其他。

那什么时候改变了这个刻板印象呢?应该是在二○一七年某一期《书城》杂志中,我读到黄德海讨论《诗经》中“俭德”的文章,方有所了解,《诗经》远非情爱所能囊括,其背后是个恢弘的世界,有着古人阔大的格局与“深婉的心思”。

自五四以降,国人对《诗经》的解读,几乎都侧重于“诗”的抒情,而有意无意地忽略“经”的训诫。与自由奔放的抒情相比,端庄持重的训诫自然不会受新时代的年轻人喜欢。进而,“伊人”便窄化为日思夜想的苦恋对象,诗人的日思夜寐便成了对恋情的“开端与终结”的忧虑,如《蒹葭》成了流行电视剧的主题曲,把“伊人”坐实为爱恋的对象,“把这诗坐实为情诗”。尽管我们可用“一千个读者有着一千个哈姆雷特”进行辩护,但心中的疑虑仍不会消失:如果《蒹葭》只是一首情诗,那么两千余年来的解诗者何苦“上下而求索”呢?爱情固然神秘莫测,但也不至于让所有饱学之士沉溺于此,更何况《诗经》亦非是《爱经》。

《诗经》的阔大与深婉主要体现在哪里呢?先说阔大。在黄德海的理解之中,《诗经》及其阐释者向我们构建了一个应然的世界。隐藏在那些或劝诫或讽喻或赞颂的诗篇里的理想国,经过千百年来学者的补阙与洗涤,越发明亮。在毛诗传经系统里,《诗经》的完整图景是“既包括对当时广阔政治空间的理解,也涵盖了汉代和此前人们对有周一代盛衰的认知……这完整图景虽然与周朝的历史相关,但并非(或不是)历史事实的陈述,而是借助这段历史创制出一个整体的教化序列,从而超越了单纯的历史纪事,成为可供后人学习的典范”。

尽管齐诗、鲁诗、韩诗与毛诗注释系统有时有着“大到可以称得上是南辕北辙或者背道而驰”的分歧,但“三家诗背后可能都有各自独特的世界图景”。在本书《〈诗经〉的图景》一文里,作者为我们辨析了诸家注释系统中的“小异”(尽管只有一块“吉光片羽”),相比于毛诗,见几识微的鲁诗的整体图景予人的感觉则更为急迫与忧虑,“在鲁诗的整体图景之中,对衰世的认识大大提前了……用刺的方式提前给出了婉转的警示和治世方案”。如此一来,毛诗也好,三家诗也罢,它们终极的图景皆是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考与关怀。

孔子编订《诗经》时,西周王室已式微旧矣,由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所创造的井然有序、翕然自如的世界秩序已然崩塌。诸侯相继坐大,乱世纷纷扰扰,兵戈之声由远渐近,人皆如丧家之狗。那么,先人们该如何去匡正这失序的世界呢?他们的炯炯目光穿越黑暗的历史与现实,赞颂圣人与美德,贬斥大盗与恶习,勾勒出一个理想的世界来。“或许正因为阕词,小序借此表达的理想更趋完美,似乎要把所有最善的心志都藏放在这里,在言辞的城邦里再造了一个理想的城邦。是以此回应尘世中最无奈的部分?”(《如集于木》)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先人们为何如此强调“后妃之德”,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子孙要重视“俭德”,为何会为夙夜在公、辗转反侧的贤人们的不公遭遇而屡屡叫屈。

再说深婉。随着科学的进步,蒙昧的外衣褪去后,一些牵强附会的知识便无法遁形。比如说“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毛传认为螟蛉与蜾蠃之间的关系是养育,“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而科学知识则揭露蜾蠃乃是螟蛉的食粮,其过程相当血腥与残暴。螟蛉先用毒素麻醉蜾蠃,“醉之不死”,保证食物的活性与鲜度。终于,“此前温情脉脉的伦理面纱,现在变成了赤裸裸的杀戮”。

那么,这是否证明了《小宛》的旨意是荒谬与牵强呢?非也。尽管王夫之认为错谬应归于释诗者,善意地为诗歌本身(或作者)辩护,但我们理应知道,在一个“万物皆有灵”的时代,作者认为蜾蠃会主动、温情地“负之”,也许就是一种常识。作诗者不过借此常识来教诲后人,应如何为人处世,应如何修身建德,如何对后代尽心尽责。在《如集于木》一文里,黄德海提出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美德是不是可教?在多数的情况之下,我们选择相信美德是可教或可传承的,甚至会一厢情愿地把残酷自然现象看作是美好的道德典范。而“蜾蠃负子”的真相则告诉我们,美德或许可教,但并没有那么坚实,人性的黑暗与复杂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幽微。“世界上只有一种美德可能的传授方式,那就是改善你自己,不期待,不绝望,就是踏踏实实地去做眼前事。”

以当下的知识去打量过去的世界,自然会发现古人知识系统的错误与荒谬,容易生长出武断与傲慢之心。在人文学科,这种情况尤为严重。在《秉文之德》一文中,作者谈到周初所创立的嫡长制继承制。在现代人看来,嫡长子继承制未免过于死板与笨拙。嫡长子若是贤明之君,那是最好的结果;可若是残暴、贪婪之人呢,那他不就会将国家带进黑暗之中?事实上,任何社会制度的确立,肯定会经历长时间的权衡与演变。“古人虽然愚钝,却也明白其间的利害”,自然知道立贤的好处或许多于立嫡。然而,若是没有一个稳定的继承制度,一个可以预见的情况就是“贤人”们会为了权柄而大打出手,进而导致天下大乱。郑伯克段于鄢,不就是这样吗?两害相权取其轻,古人深邃的心思,就在于此,以“特有的小心”去对待人和事。

“特有的小心”,是我所喜欢的词汇。它体贴地提醒着我们,为人处事应审慎,对世间万事多一分体贴与理解。但这种审慎,并非是畏缩、亦步亦趋或犬儒,而是更为坚实的自信与尖锐的判断。他不因知識、地位、权力、自我而膨胀,始终愿意带着体贴与理解去靠近“伟大的人物”与经典。

因此,对于读《诗经》的态度,作者认为读《诗经》应该重视王力的告诫:“关于《诗经》的词义,当以毛传、郑笺为主;毛郑不同者,当以朱熹《诗集传》为断。《诗集传》与毛郑不同者当以《诗集传》为准(这里是指一般情况而言,容许有例外)。参以王引之《经义述闻》和《经传释词》,则‘思过半矣。孔梳与毛郑龃龉之处,当从毛郑。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颇有新义,也可略予采用。其他各家新说,采用时应十分谨慎,以免贻误后学。”一言以蔽之,读《诗经》时我们应审慎,应以“‘特有的小心阅读那些‘伟大的书”。

事实上,不止是读《诗经》,就读书本身我们都得以审慎的态度对待之。尤其是在最近几年,一些二道知识贩子把书籍拆解成简单的文章,输出武断而投人所好的结论,再加上流量的加持,一时之间知识付费蔚然成风。我们太容易把态度当作是认识,把观点当作是知识。进而,我们贪婪地摄取态度与观点,以缓解内心的焦虑—发表令人张目的言论,表演让人刺目的姿势,总是比沉潜于经典、审慎而细致地打捞“珍珠”者要容易获得关注和利益。

“那些在尘灰之中甚至加了封印的古典诗,是如何和我们当下的生活建立联系的,应该以何种适当的方式开启?”在与张定浩的对谈中,黄德海提出此问(《开启古典诗歌的可能性》)。是的,在今天我们应该如何去阅读古典诗词?在我看来,黄德海这本《诗经消息》就是答案。虽然我没有做完全的统计,但我相信“教诲”是《诗经消息》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事实上,“教诲”一词可以说是本书的题眼。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作者为何会在每篇文章的开篇都“浓墨重彩”地写上一笔自己的少年心事或一段生活经历。

慕少艾时期,高中黑板上抄写的“有位伊人,在水一方”;穿着最为贵重的衣服,主持文学社的活动,却不知自己穿着的画风是“西装配球鞋”;因焦虑自己的视力,便每天早起去直视太阳;大学求学时,元旦访友,却忘记提前通知外出旅游的同学,最后只好踏雪而归;以及,遇上喜爱的书籍,通宵达旦、废寝忘食地阅读。这些令人莞尔的细节与往事,构筑了一个少年黄德海的形象。他好学、勤勉,酷爱读书,尤喜武侠,有一腔热血的浪漫,也有着未洞察人事的天真。作者写这些少年心事,目的当然不止缅怀往事以及让读者更好地进入文本,还有呈现一段完善自我的漫长旅程。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我们能在文本里清晰地感知到黄德海的思索以及心灵上的成熟,“通过这些检讨到自己诸多不足,获得了进一步校理自己的机会”。正如布鲁姆所言,我们读书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增强自我,了解自我真正的利益”。

所谓“利益”,当然不是指名与利,而是了解自己想要什么。或者更直白一点,自己应该以哪种方式度过一生呢?人的一生,完善自己的途径,无非两种:一是像沈从文那樣走入广阔的社会,经历人情冷暖,看足世间万象,“读一本大书”;二是如黄德海所强调的靠近那些“伟大的心灵”,理解他们所处的时代,理解他们所做的努力,“只有那些省察自身并不断接受着省察的‘志未平形象,如文王、周公、孔子,穿越不同时代的范囿,透出不可磨灭的光芒,并由此形成了一个叫作天下、变动不居的精神图像,激励人们不断上出,约束人们不陷入率兽食人的困厄”。(《〈诗经〉的“观”》)

更为重要的是,理解那些“伟大的心灵”所传达的教诲。有些“教诲”或许蒙上了历史的尘埃,需要“潜水采珠者”去采撷,让它们重新焕发出耀眼的光芒,照进人们夷犹蒙蔽的内心。无疑,作者是一名《诗经》的采珠者。《诗经》中的许多词句,经过他“略加解说,便洗去了原先的暧昧模糊,豁朗朗在眼前清晰起来”。《樛木》一诗的主旨,历来阐诗者“不管是后妃逮众妾,还是君子屈己下人、诸侯归心文王、群臣祝颂其君,都有一个差序结构在里面”。所谓的“差序结构”,简单来说就是整齐、固定的权力等级结构。君是君,臣是臣,奴隶是奴隶,主人是主人。这样的差序结构,现代人自然不会买账。作者颇有新意地提出,“只要不把此诗的差序仅看成身份之别,而是兼观性情差异”,“有人天生是木,有人天生是葛”,进而可因材施教,各按其性。经黄德海这样一阐释,《樛木》一诗一扫陈旧与腐朽,散发出新的活力来。

“经典求全责备的对象,始终是愿意承担、应该也能够承担责任的人”。是的,经典中的“教诲”所针对的对象,亦始终是愿意承担,愿意省察自我的人。一个自觉的人,才会兢兢业业地去辨析知识的谬误,才会审慎耐心地靠近“伟大的心灵”,才会夜以继日地完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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