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情

2020-06-09 12:32葛波
啄木鸟 2020年6期
关键词:丁磊卡口护士长

葛波

手机放在护士站台面上,响了。女声清亮好听,唱着“咖喱咖喱”,在轻快节奏里流淌。

褚晓玥看一眼,不接。欢快女生一直唱。护士长说:“再不接,大长腿要疯。”

去拨静音键,几下都没成功。褚晓玥弯曲五指,让指尖更贴合手套,她嘟嘴说:“是我妈。”护士长凑过来,盯住屏幕,惊呼:“你敢不接,胆子真大。”

褚晓玥是不敢。六岁开始,家里就只有妈妈一个人。妈妈比天还要大,妈妈的电话就是“圣旨到”。可今天,偏不想接。她猜到妈妈要说什么,唠叨半个月,前天晚上还大吵一架,褚晓玥气得把茶杯都摔了。她不想刚接早班,又在手机里争执。

铃声终于停止。褚晓玥已经用消毒水把台面擦了三遍。

纯白的人造石台面能反光,映出褚晓玥的样子:上半张脸罩防护镜,下半张脸捂口罩,防护镜突在前面,口罩也突在前面,她觉得自己像只青蛙,有时又像一只鸟。

手指张开,再握紧,褚晓玥重复好几回。她手掌小巧,十指纤纤,本该青筋浮现,暗藏力量,现在却整天被塑胶手套包裹,如同十根去掉伞头,泡发开的竹荪。

中央空调已经关闭,走廊两头窗户大开,西北风穿堂而过。有一棵梧桐树刚好够上来,黄叶飘零,枝桠萧疏。日子还在正月里,太阳如果出不了紫琅山,整座城都会阴丝丝地发冷。防护镜片凝集水雾,细密、朦胧,褚晓玥有点儿难受。

走廊里安静好一会儿。护士长提着消毒水壶,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空荡荡的走廊一下充满它的回响,然后又给什么吞没。护士长说:“除了十七年前闹‘非典,再没见过这阵仗,像不像生化危机?”说到这儿,她把水壶当枪似的横在胸前。

护士长应该是笑了几下。隔着口罩,瓮声瓮气。不像笑,倒像是哭。

春节前,褚晓玥从内科转到肛肠科。报到那天,护士长正在排病历,一边扒拉,一边数落,说哪个医生手残不识数,屁眼怎么不掏错。见褚晓玥来,嘿嘿一笑,她说:“小科室,又脏又累又尴尬,你妈没意见?”

褚晓玥的妈,叫魏大兰,是紫琅中医院食堂里唯一的女厨师。个头不高、有点儿胖,大嗓门、急脾气,但厨艺好,连院长都夸过她。医生护士累半天,能有口好吃好喝,再看她就顺眼多了,何况,又是苦命的单亲妈妈,更会替她考虑许多,比如独生女儿的择校、就业,医院上下没少帮忙。褚晓玥从护校毕业,职业生涯的第一站,就在地位稳固的内科,也是意料之中,可转岗肛肠科,却让护士长看不懂。

褚晓玥把散乱的病历都叠好,小心翼翼地说是自己想来。护士长眼睛细长,她斜睨着,先是撇嘴角,又摇头,说褚晓玥光屁股时她还抱过,别跟她讲那些客套话。

褚晓玥笑了,唇边像绽开一朵清丽的花。她说:“实话就是内科好姐姐太多,重活累活都干完了。”褚晓玥向换药室望去,收住笑说:“这里没得挑。”护士长“哼”一声:“是没得挑,都是掏粪工。”护士长恍然,说褚晓玥原来是活雷锋,放着好日子不去过。

那朵花继续绽放,一层一层,一直向上,开到唇尖、鼻头、脸颊,在乌亮圆润的眼睛里停住,变成一颗闪亮的星。护士长悠悠叹出气说:“魏大兰真是好手艺,教出这么懂事的好丫头。”

紫琅中医院建在紫琅山下。肛肠科住院部占据大院东南角,独栋老楼,有两层高,通体灰色。楼西边有三棵法国梧桐,干高冠大,据说比医院年纪还长。夏天,梧桐叶一层层、一串串,能顶出一把绿绒大伞。小护士三三两两,都喜欢从树底下过,她们总是唧唧喳喳,声音似乎能穿透窗户玻璃。楼里更热闹:惊呼、哀号、悲鸣、抽泣、惨叫、唏嘘……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护士长开玩笑说,为什么肛肠科独门独栋,就是怕吓坏其他病人。可鼠年刚到,肛肠科却清闲了,所有声音倏然消失。

小护士们裹紧衣襟,盯住脚尖,步履迅急。住院部里除了实在对自己下不了狠手的,那些不管屁股上有一个洞、两个洞、三个洞,甚至根本兜不住屎的壮士们,一夜之间,都自学成才,领药回家,亲自上手,像在经历一场大逃亡。

护士长从接班就忙得没歇,整条走廊,边边角角消杀完毕,才停在窗口休息。她的目光越过梧桐树的最高枝,遗憾地说:“今天这太阳,不晓得能不能出紫琅山。”褚晓玥跟着望去,眼前飘过一层雾,又映出一汪水,层层叠叠,交错纵横,似乎勾勒出山的轮廓。

时间仿佛停止。两个护士微微倾斜身体,呈现最放松的姿态,她们眺望远方,满怀期翼,与其说寻找一束阳光,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寻找一种隐秘的依靠。至于这种倚靠是什么,是一个人,还是样东西,也说不太清,或者说,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体味,因为一连串的嚎叫,陡然打破静宁,把她俩拉回现实。

声音并不高,像正在经历某种酷刑,但还有口气吊着的那种。护士长问褚晓玥:“你说,是感染病毒惨,还是屁眼血崩惨?”“这个……”褚晓玥知道的,一种新型冠状病毒正在长江中游蔓延,至于能惨烈到什么程度,似乎离她還有点儿远。

护士长向紫琅山方向拜拜,念叨:“通江达海,风水宝地。紫琅福祉,保佑平安。”

九点前,褚晓玥要发完中药包,给最后六个病人熏蒸、换药,然后填写出院通知单、整理病历。护士长接到通知,肛肠科住院部全部改成发热留观病房,医护统一调配。

“形势不妙啊,我们院呼吸科去支援还不够。”护士长在拉扯一团纱布时说,听说第二批下午又要出发。她说这话大概是想分散注意力,但这位病号看来根本听不进,大腿用力一踹,声音不像老鸦,那是两股强对流空气激烈碰撞,翻云覆雨,移山倒海,能把屋顶掀翻。

抖抖索索地,褚晓玥用止血钳夹起一块新纱布,递给护士长,她对病号说:“马上好,你再忍忍。”护士长放低声音说:“有人刚才在走神。”

褚晓玥慌忙把金霉素药膏擦到药棉上,心里像有只小鼓在敲,越敲越快。

太阳没能从紫琅山顶爬出来。

低沉的、暗灰色的浊云,绞成一缕一缕,纹丝不动,如同一块厚重垂坠的幕布挂在天边。北风呼啸,像一匹匹难以驯服的野马,从高速路口飞奔而过。“紫琅”两个鲜红的大字,立在收费站上头。

紫琅高速卡口位于城南,是入城通道之一。除夕刚过,卡口警察突然多起来。在长江中游爆发,似乎远在天边的病毒,对于紫琅山下的警察来说,迅速演变成顺流而下,近在咫尺的危机。

紫琅山,黛色巍巍,耸立在卡口西南方。山南边是浩荡长江,东边就是渺茫东海。警察聚集卡口,在山脚连成一片片漾动的荧黄色光斑。

丁磊的岗位在处置区。汽车上下高速,车主没上网登记,都要到处置区接受人工核验。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经过哪儿,遇到谁,丁磊不问清,不会放进一辆车、一个人。病毒,看不见、摸不着,但降低整座城市与病毒遭遇的概率,是丁磊目前尽力在做的。

丁磊连打几个喷嚏,陶队长侧目而视。迅速掏出枪一样的家伙,对准丁磊的额头伸过去。丁磊“哎”一声,说没事。测量的体温让陶队长放心,可他一惊一乍的操作,却让丁磊抖得更厉害,当然陶队长不会发现,因为丁磊有雨衣,能盖过屁股。

拿雨衣把自己裹起来!这是陶队长教的。绿豆大的眼睛在防护镜背后闪着精明的光,陶队长说:“看见没?医生都穿防护服。这防护服可稀贵,舍不得脱,脱掉就报废。咱们的警用雨衣就是天生防护服,醒目、挺刮、轻便、挡风,泡在酒精消毒水里都烂不了。”

幸好有这硬挺的雨衣,没人会发现丁磊抖动的下半身,其实是屁股在疼,准确地说,是肛门在收缩,一下、两下……丁磊刚割了痔疮。

陶队长当然猜不到,他俩上周刚认识。丁磊原先在分局刑警队,才领到高速卡口支援任务。紫琅分局的警察都来了,男女老少,一个不落。虽然年假结束,返城大军暂时没敢乱动,但每个高速卡口仍然严阵以待。

第一次站在陶队长面前,丁磊声音响亮、身板挺立,但陶队长还是觉得小伙儿有点儿怪,可怪在哪儿又说不出:可能太年轻?1996年出生的小屁孩儿,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或者因为是了不起的刑警?陶队长在东北当兵,转业当高速交警才两年,说话大碴子味儿,工作一板一眼,走路四平八稳。而丁磊,套件雨裤都手忙脚乱,走路还像只摇摆的企鹅,今天又是喷嚏,又是咳嗽,陶队长更加认定,丁磊并不想来守卡,因为寂寞,孤寂,冷。

白长一米八的个儿,却像竹竿轻易就能折断。陶队长有点儿不屑,带点儿傲慢,他说:“你这小伙儿不如我,才站多久,才查几部车?”

“不如你,不如你,老法师、老江湖、老大哥,抗击疫情全靠你。”丁磊点头如捣蒜,恭维话让陶队长都接不住。

陶队长说:“咋叫全靠我?这得靠大家,你看,有搞医疗的,有搞交通的,还有……”陶队长挥动手臂,仿佛指点江山,他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单位的,反正都是志愿者,咱齐心协力,把南大门守好,一定不能让病毒进来!”

“您說得对!1道卡您来!2道卡我上!”丁磊忙不迭说完,将手慢慢背到身后,这样可以端着两个屁股蛋。他挪着小碎步向前走,一直端着,一直走。他想逃离陶队长,他想清静清静,他想知道这屁股,现在还好吗?

丁磊对屁股的关注,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虽然没到腊月,但那个诈骗团伙的会计,却在湖南老家露了脸,听说老娘过寿才提前回家。丁磊和师父赵亮,盘这个团伙有小半年了,人逮的差不多,就差这位总账会计,要能抓住他,就是铁证。会计家是个小二楼,就他一户在山坳里,门口都是杂草丛,有半人高,丁磊只有先躲里头,那小楼灯还没亮。

躲到后半夜,丁磊全身发痒,越挠越恨:糙老汉装小姑娘谈恋爱,见面派上真姑娘,几十块的裙子秒变上万块,买几回就分手。“这些人脑子进水了吗?”丁磊问赵亮。他不仅恨骗子,更恨那些蠢蛋。赵亮见怪不怪,说丁磊这条单身狗,懂个屁。丁磊不服气,说自己渴望爱情排山倒海般汹涌,但绝不可能变脑残。赵亮让他做梦去吧,臭草堆里的臭刑警,谁嫁谁倒霉,还不如做脑残。丁磊闭嘴了,他知道赵亮去年刚离婚,听说老婆甩了他。

蹲着、坐着、跪着,丁磊的下半身快废掉时,会计家终于亮了灯。

办完手续带会计走时,已过中午。丁磊饥肠辘辘,在高铁站买了份小炒肉,五花肉、蒜苗,还有红的绿的,像是很多辣椒,他又点份米饭盖上去。丁磊边扒饭,边哈气,眼泪鼻涕一起淌,他说这回吃得神清气爽,下午不会打瞌睡。

下午四点,丁磊先在蹲坑里看到一段完整的蒜苗,他像发现新大陆,和赵亮汇报,赵亮说他恶心。快到站时,丁磊在手纸上发现几滴鲜血,他夹着两条腿挪回座位,说屁眼在流血。十男九痔,赵亮依旧见怪不怪,说丁磊熬夜、瞎吃,作息紊乱,免不了的,这都能算上职业病了。

到了晚上,把会计送进看守所,丁磊苦着脸对赵亮说:“我屁股里夹着一个东西。”赵亮这才发现,大冷天,丁磊满头满脸都是汗。

丁磊没能回家,直接去了医院。

云层里的浓灰,慢慢晕染,一圈一圈,向外漾散。接天连地的幕布,轻泛涟漪,背后像有什么,在拉扯,在欲掀开。

丁磊仰头看天,太阳还没有要出山的征兆。再看手表,十点还没到,他刚站了两小时,可因为那几个大喷嚏,肛门正一阵阵地收缩。啊,屁眼里的魔鬼,蠢蠢欲动。可再怎样,也算给封印住了。所以,能忍。见有车驶来,丁磊又迎上去。

隔了老远的陶队长,终于发现问题在哪儿,他大喊:“小丁,咋抱着屁股啊?”

十点整,紫琅中医院肛肠科住院部开始清空。

护士长接到任务,一小时内带队完成整楼消杀,她让褚晓玥去设备科领消毒水,再加几把壶。褚晓玥刚把最后一份病历归档,挪出一步,又停住脚,说:“护士长,我……”话没说完,护士长大吼:“不能这样拎啊!”一个小个头儿的护士正试图把医疗垃圾桶弄走,护士长赶忙奔去。褚晓玥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陶队长让两个人站在面前,先给测体温,然后看身份证,问清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后,他双手抱在胸前,开始讲他当高速交警的第一天,处理了一起交通事故:“那人啊,拿在手里,都没个几斤重。”

小伙子和小姑娘最后是手挽手走的。

走的时候,小姑娘还要拥抱陶队长,陶队长拒绝了,说非常时期,最好离远点儿。于是,小姑娘的左臂和小伙子的右臂就一起举过头顶,合在一起,给陶队长算比了个“心”。

“现在的小年轻啊,”陶队长摇摇头说,“简直就是这里有毛病。”陶队长指指自己的脑袋。丁磊说:“这就叫代沟,他们看我们,也看不惯。”陶队长不屑地说:“谁跟你是‘我们,你才多大,和他们差不多吧,谈恋爱了吗?有女朋友吗?”

陶队长的追问,像根刺,突然刺中的,是丁磊的屁股,他打了个冷战,紧闭双眼。陶队长凑近,端详,问:“干嘛呢?”丁磊的眼角都挤出了皱纹,他在尽量压制身体里不断翻滚的气息。陶队长说:“哎哟,居然还有小伙儿不好意思,到底谈没谈过恋爱,不会还是张白纸吧。”

“我!”丁磊突然睁大眼,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有女朋友!”他气鼓鼓的,口罩都像要给吹掉。

丁磊说女朋友是个护士,看过自己的屁股。

关于要给人看屁股,自从进了紫琅中医院,丁磊就没不好意思。疼就哭,哭得稀里哗啦也得哭,他知道在医生眼里,没有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没有职业的三六九等,都是病人。病人有示弱的权力。

不锈钢椅面凉丝丝,滚烫的脸颊汗津津,可丁磊却不知道到底算热,还是冷。肛门愈发肿胀,潮乎乎、热烘烘,那东西还堵着,连屁都放不出。赵亮的胖脸泛出油光,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使出好大劲,才把丁磊扶起来,可他却迈不了几步。

丁磊每走一步,就像木头人一样定住,得靠嘶哑的发声来缓解那一步迈出的痛楚。一个巨大的心臟像是装在屁股上,疯狂地跳动,每走一步,能跳几百次,每跳一次,就是拿刀割一次。走出三步,丁磊花了三分钟,到第四步,他不叫唤了,因为有个小护士指挥赵亮蹲下,并试图把自己抬到赵亮背上。

小护士一直盯人看,眼睛像葡萄一样圆润,黑漆漆的,中间还闪着光,被口罩遮住的半张脸,瞬间变得明媚生动。她个头刚到丁磊肩膀处,挨近他,贴紧他,凑在耳边,发出轻柔的声音,她说:“你要是疼,就喊出来啊!”

天呐!怎么能在女孩子面前哭!那半分钟,时钟停摆,光阴无声,丁磊居然战胜了疯狂的心脏。不过只能半分钟,一秒都不能多。进了检查室,老医生手狠手辣,“心脏”迅速归位,电光火石,晴天霹雳,丁磊惨叫一声,脑海里居然有了从楼顶一跃而下的幻境。

手术时间到了,丁磊极度渴望被麻醉,可还是清晰地听到“噗呲”一声,脑补刀光剑影,血糊拉碴,终于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晚上。丁磊盯住天花板,圆形顶灯光束柔和,此刻却像个空洞。肛门还是有东西在里头,火辣辣、硬邦邦,不过应该不会弹出来,更像根管子,封印住魔鬼。

“你醒了,小便告诉我。”有人在说话,这声音好熟悉,丁磊转动眼球,瞥见一双黑眼睛。天呐!她追来了。黑眼睛忽闪星光,说话像几串铃铛在风中飘曳,叮叮,咚咚。

丁磊说不出任何赞美的话,也无法回答任何问题,他只有翻翻眼皮,表示自己还活着。黑眼睛又问:“你想拉臭臭吗?”丁磊突然想笑。天呐!这是什么神仙在说话!可是丁磊又不敢笑,他只有捂住肚子。小护士有点儿急,俯身问:“是肚子胀疼吗?”胸卡晃动在丁磊脑袋上方,他看见她的名字:褚晓玥。

工作照上的人,和丁磊想像的一模一样:秀气挺立的鼻子,玫瑰花瓣似的嘴唇,还有蕴藏在唇边的笑意,如晨露般晶莹。

拉一次臭臭,丁磊就像上一次刑场,去厕所的那几步如同光脚踏在碎玻璃上,但他却希望每天都能拉出来,最好多几趟,这样就可以按下呼叫铃,用虚弱的声音报告:我刚拉了!褚晓玥会在小册子上划个勾,然后嘟嘴说不用每次专门报告。丁磊不知道褚晓玥是不是已经看出来,自己其实故意在逗她。

令丁磊想不到的是,换药时,褚晓玥居然出现了。

丁磊愁眉苦脸,步履蹒跚。见褚晓玥堵在换药室门口,他努力舒张眉眼,说:“今天没拉呢,怎么办?”褚晓玥说:“没拉?正好,我帮你。”尽管嘴角疼得在抽搐,丁磊还是歪嘴笑着问:“你怎么帮?”褚晓玥转身进换药室,夹起一团纱布,眼里都是挑衅。丁磊不走了,手脚都在哆嗦,开始哼哼唧唧。护士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她让丁磊快趴上去,说:“换了两天药了,你今天抽什么风?”

丁磊像演绎慢动作,好不容易才就位。护士长的嗓门依旧很大,她说:“看看,肛裂特别多,新的旧的都有,简直是变态升级版。”丁磊听到褚晓玥在笑,下意识夹紧腿,纱布给一下抽了出来,他经不住喊了一声。护士长说:“现在知道疼了,爱惜自己啊,傻孩子,警察也不是铁打的。”丁磊鼻头一酸,感觉要哭。

护士长让褚晓玥靠近点儿,交代这儿要这么夹,那儿要这么剪。丁磊感觉不出这儿那儿,不晓得护士长比划什么,却听得她又“啧啧”两声,说:“这大长腿,可不比那些小鲜肉差。”褚晓玥不笑了,轻声细语地说:“当个长腿警察叔叔,也不错。”

剧痛袭来,丁磊咬住嘴唇,没出声。

北风渐弱,天色稍亮。云层像一群欢跑的孩子,来回流动。每一次过往,垂幕就会拉开一角,又合上,再拉开,再合上。阳光不太强劲,但总会漏出点儿,刚巧几缕洒在丁磊身上。

丁磊站得笔直,双手藏身后,端着两瓣屁股。沐浴零星阳光,他微微抬起头,像站在舞台正中间。

“你,现在还疼吗?”陶队长怯怯地问。丁磊每讲一次疼痛,他的下半身,都会跟着颤抖一次。

讲话会疼,笑会疼,哭会疼,连手机响也会疼,更别提咳嗽、喷嚏了,一有风吹草动,就一阵阵地疼。丁磊捏紧三根手指,快速松开,又快速捏紧,最后沮丧地说:“不能想她,心思一动,又会疼。”丁磊几乎带上哭腔。

“想……想谁?”陶队长不解。

“她啊,小护士,我女朋友。”

“什么?小护士就成你女朋友了?”陶队长不可思议。

丁磊笃定地点头,说:“这场恋爱可能带点儿气味,但这就是,爱情的一种味道。”

陶队长大笑一声,说:“拉倒吧你,我老婆还医生呢。”

陶队长不理丁磊,转身走了。丁磊深深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没有再去证明,去辩解,因为他突然感觉,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没有一点儿力气来支撑。

光没了遮拦,直接从窗口照进,往走廊地面上直射,再与玻璃橱窗的反射光,交织重叠,幻化出明明暗暗的影子。走廊仿佛一条时光隧道。

肛肠科住院部空无一人,没一点儿声响,这让褚晓玥的焦躁被放大好几倍,她看了几回手机,护士长说十一点清场,只给她十分钟时间。而此时,魏大兰正坐在褚晓玥的行李箱上。

凌晨三点半,魏大兰从家里出发到食堂,褚晓玥起身装行李。接早班前,她已将行李箱藏在备用换药室,没想到整楼消杀,给护士长翻出来。护士长可是狠角色,单凭行李箱上的卡通贴纸,就将手下护士一个个地过滤,疑点集中在三个年轻人身上,一个刚下夜班,一个借在感染科值守门诊,就只有褚晓玥最可疑。

就在这时,魏大兰打了护士长电话。电话一通,那头儿号啕大哭,说褚晓玥为了那个臭小子,离家出走,要住到宿舍。护士长眉头一皱,心思重了,意识到恐怕不是住宿舍那么简单。

安慰魏大兰几句,护士长让她先把事做好,全院可都指望她吃饭。魏大兰说四点就到食堂了,活儿早干好了。挂了电话,护士长想了想,还是拍下行李箱,发到魏大兰手机上,还没说话,魏大兰就问褚晓玥的行李箱怎么在你这儿?

魏大兰往住院部奔的时候,护士长一个电话拨给感染科科长。科长在电话里赔不是,说有人昨天晚上崴了脚,才让褚晓玥替补,情况太急,都没来得及和护士长通气。科长还奇怪褚晓玥大晚上主动报名,是没和科里报告吗?护士长呵呵一笑,说:“没事,她也算,报告了吧。”

挂了电话,护士长脸色变得晦暗。

魏大兰到了住院部,就没从行李箱上起来。直到护士长把褚晓玥找来,她才从箱子上弹起身,说早上找褚晓玥,就是听说还要派人去支援,她要提醒褚晓玥,别像年前转岗,脑子一热去报名,那地方去了就是找死。

褚晓玥飞起眼帘,又落下,眼波流转却不搭话。“看来护士长猜对了,你报名了。”魏大兰恼羞成怒,“我去找院长,不能让你去。”褚晓玥声音清冷,她让魏大兰去找,找了就不认她。魏大兰眼眶红了,眼泪就要掉下来。

褚晓玥翻翻眼皮,没有话说。前天饭桌上,魏大兰说下午找了丁磊,褚晓玥当时就把杯子摔了,说魏大兰没资格干涉她恋爱自由。魏大兰说当一天妈就管一天。魏大兰说一句,褚晓玥能顶十句。杯子落地,魏大兰才闭了嘴。褚晓玥泪眼婆娑,也看到魏大兰眼眶发红,是要落泪。这次争执,一开始让褚晓玥有点儿怕,因为从小到大,她没对魏大兰大声过,不过后来,她发现到底还是随了亲妈,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

褚晓玥一直不讲话,魏大兰手足无措,她慌慌张张地说:“你不能和我赌气,不能不说话。”她像在哀求,“你和他的事我不管了,还不行吗?”褚晓玥全身战栗,低吼一声,“够了!这和他没关系。”魏大兰六神无主,说我就一个女儿,新民不会答应的。

新民是褚晓玥的父亲,一个派出所联防队员。褚晓玥六岁时走的,就在中医院西边的小巷子里,给抢劫犯捅了十来刀。医院几步远,也没救回来。魏大兰当天在食堂值夜班,见到血人一样的褚新民,当场晕过去。褚晓玥从来没听魏大兰讲过父亲的事,全是从老医生老护士那儿听来的。褚晓玥说:“爸爸是为了救人,我也是。”

“你真为了救人?”是护士长的声音,她说,“十分钟到了。”护士长眼神犀利,褚晓玥不自觉开始躲闪。魏大兰像看到救星,黯然泪下,呜咽不已。

第一个发现丁磊对褚晓玥心思的,是护士长。

出院后,丁磊没回家自己换药。他每天早起,坐车,排队,熏洗,还非要找褚晓玥这个生手换药,雷打不动。护士长让褚晓玥就答应人家吧,要不每次把伤口弄坏再来,或者来了再让褚晓玥把伤口弄坏,这不要人命吗。褚晓玥红着脸问:“答应什么,还能不给他换?”护士长让褚晓玥别明知故问,她说:“这小伙子不错,形象好,气质佳,虽说屁股有洞吧,总会长好的。”褚晓玥说:“他有点儿傻乎乎的。”护士长说:“有一种恋爱,就是给傻瓜来谈的。”

没等褚晓玥向魏大兰报备,魏大兰就发现了。

魏大兰说,中午吃饭时,有个护士告诉她,开痔疮的小警察在追褚晓玥。护士长说:“这多好,除了屎尿屁,肛肠科终于有点儿喜事。”魏大兰说:“不行,你忘记新民怎么走的。”护士长一愣,让魏大兰可别再钻死胡同。

可魏大兰还是犟起来,连着在褚晓玥耳边唠叨半个月,睁眼说,闭眼说,上班说,下班说,说来说去,就是不同意。褚晓玥问她为什么不同意。魏大兰不回答,说她讲不出大道理,就是不同意。褚晓玥这里行不通,魏大兰直接跑到刑警队,找到丁磊,不许他们来往。丁磊也问她为什么。魏大兰同样的回答。

魏大兰讲不出任何道理,她坐在行李箱上,哭着说:“褚晓玥要走,就把她一起抬走。”

魏大兰困顿无助,褚晓玥故作冷漠,护士长心里五味杂陈。

半个月来,魏大兰没少找护士长,就像当年,魏大兰一个人撑不下去,也会找护士长。有时一句话不说,有时掉几滴眼泪,讲两句伤心话。

护士长参与了救治褚新民,人没救过来,自己瘫软在地。而魏大兰,更是用好几年才走出困境。魏大兰说,根本不知道褚新民在干什么,只说要圆警服梦,在派出所看大门。魏大兰想,看大门怎么会有危险。如果早知道有危险,早知道他要圆这个梦,可能还有个心理准备。现在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这样突然走掉,魏大兰实在接受不了。

魏大蘭和褚新民,是紫琅中医院的恩爱夫妻,他俩就住在后院小平房,虽然一个是联防队员,一个是厨娘,但小家庭一直和和美美,羡煞所有人。褚新民给魏大兰亲手搭建的,爱的防护罩,一夜之间破碎了。褚新民生前爱得有多深,魏大兰失去就有多痛。

护士长曾劝魏大兰改嫁,可为了褚晓玥,魏大兰坚持一个人,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女儿。魏大兰告诉护士长,自己调查过丁磊,他是个好警察,可越是这些好话,越让她偏执地判定:丁磊一定也像褚新民,偷偷做危险的事,什么都不会告诉褚晓玥。

可现在,褚晓玥不也偷偷在做一件危险的事,而没有告诉任何人吗?护士长似乎理解了这一家子:没有隐藏多深的动机,分析不出多少理由,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他们有的,只是一种本能选择,向善、向美,一种关于爱的选择罢了。

魏大兰抬起头,像要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她说同意褚晓玥和丁磊谈恋爱,可就是不能去支援武汉。

褚晓玥能听到自己的心,正怦怦地跳动,还有碎裂般的疼痛,她说:“别同意了,已经分了。”不再躲闪,如释重负,褚晓玥说,“无论曾经遇到什么,经历什么,现在就是为了救人,和父亲一样,去救人。”

护士长把魏大兰从箱子上架起,让她别哭了,生出这么好的丫头,不用哭。

丁磊的爱情故事,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离奇,搞笑,又带点儿生猛。

陶队长是绝对不相信,割痔疮能割出个女朋友,认为丁磊在做美梦。但他也终于搞清楚,丁磊为什么有点儿怪了,问题就出在他千疮百孔的屁股上。

中午十二点,紫琅高速卡口早班的人,可以有半小时休整时间,虽然还差十分钟,陶队长决定让丁磊先上车坐会儿,那里不能再裂了。

丁磊坐上警车,撅着半边屁股,避免触碰。车没发动,只能挡住风,却不能温暖冰凉的身体,他脱掉塑胶手套,手指已经冻得发白。云层已变得灰黄,如果阳光最终无法冲破阻拦,过了中午,气温会猛然下降。丁磊加了毛衫毛裤,有备而来,他可是值过大夜班的人。

八小时大夜班,行车寥寥,偶然响起发动机的声响,突兀刺耳,但人却一步都不能离开。守夜卡,身体会越来越冷,时间却越来越长,如果恰好怀抱不安和忏悔,简直能从脚趾速冻到头发丝,然后在冰封中,熬过漫漫长夜。

寂寞、孤寂、冷,这些丁磊深刻领教过,就在前天零点上卡前,他和褚晓玥不欢而散。想起难得才有的见面约会,是褚晓玥牺牲休息才换来,自己还精心准备了一盒巧克力,结果居然脱口而出三个字“那算了。”算了?算了是指什么?刚察觉不妥,不料褚晓玥把话接了,说算了就算了,扭头就走。

这可是看过自己屁股的女孩儿,没让她负责,却让她跑了。丁磊又憋气,又懊恼,步子跟不上脑子,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追求褚晓玥,是丁磊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时候,就想做的事。他觉得,这就是从天而降,汹涌而来的爱情,虽然混合屎尿屁,却满满都是烟火气,与众不同。

表白仪式就在出院的早上,丁磊把褚晓玥堵在换药室,直截了当地说:“你做我女朋友呗。”褚晓玥白了他一眼,说他脑袋发热。丁磊说才没有,自己是警察,不会说谎,这是正式表白,就问褚晓玥答不答应。他说褚晓玥都看过自己的屁股了。

褚晓玥噗嗤笑出声,但没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忽闪着眼睛说:“我们应该了解得更深些。比如,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是警察。你早知道的。”

“警察,是不是很危险?”

“也不算吧。我还好,坐办公室多。科技发达,动动电脑就好。”

“这痔疮是坐出来的?”

“对对对,坐出来的。”

褚晓玥将信将疑。

丁磊让褚晓玥不要太担心,自己是铁人,一定会保护好她。说这话,丁磊心里有点儿虚,他在湖南草丛里的狼狈劲儿,可不想让人知道。

就像现在,屁股快裂了,也不想让褚晓玥知道。丁磊把微信点开到褚晓玥名下,又关上。那晚后,他们一直没联系。

十二点,电台响了,队里通知换卡,吃午饭。丁磊出了警车,没见陶队长,却听得执勤帐篷里发出奇怪声响,像是男人低沉、压抑的嗓音,丁磊都快怀疑是不是有人屁股也裂了,结果发现居然是陶队长。

陶队长背对帐篷口,一声声苦楚地唏嘘,正从身体深处艰难地抽离,在帐篷里散布,编织成一团暗蓝的悲情。丁磊有点儿慌,问陶队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陶队长回头,居然摘掉防护镜,露出一对通红的、湿润的小眼睛,他说:“老婆上前线了。”丁磊这才知道,陶队长没说瞎话,他老婆真是医生,还在重症科。陶队长说是上周去的,走之前,他俩把最坏的情况都预演过。陶队长心疼地说:“她只要有空就给我发照片,你看这脸上给压的,看这手上的斑。”陶队长把手机举到丁磊面前,他说:“我心里真难受。恨不得换我上前线。”

陶队长对着手机语音:“媳妇儿,害怕不?”医生媳妇儿立即回话说:“怕,真的怕。”陶队长说:“你千万小心,等回来,我给你做正宗东北大拉皮。”医生媳妇儿说:“你守卡也当心,药别忘记吃啊。”“记住了,媳妇儿!”陶队长把防护镜戴上,冲手机大吼,“共度难关,我和媳妇儿并肩战斗!”

陶队长又不哭了,大踏步走出帐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留下丁磊一阵恍惚,发愣。

丁磊原以为自己恋爱有头脑,却发现褚晓玥并不是笨蛋。那天,有个大嗓门女人跑到刑警队找他,他吓得痔疮都快当场犯了,还是强作镇静。直到晚上和褚晓玥见面,都没露馅儿。没想到,褚晓玥什么都知道,非常生气,觉得他什么都瞒她。

“为什么你承受那么多,都不告诉我呢?是不是从来没想和我分享一切。”

“我是怕你担心。”

“你不说出来,我更担心。我妈找你,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说,那你以后遇到事,是不是都不会跟我说,你把我当什么?”

“当女朋友啊。”

“所以女朋友没权知道你是在臭草堆里蹲到脱肛吗?”

……

剧烈收缩,一路向上,直沖脑门。丁磊不想和褚晓玥再争下去,脱口而出:“那算了!”

褚晓玥离开时,眼里渐渐升起一团雾气。想到褚晓玥一直没掉下的泪花,丁磊就心疼不已,他捧了捧自己的屁股,心想,如果告诉褚晓玥,她会不会着急死。

可是,爱情真应该有那么多如果吗?丁磊掏出手机,点开褚晓玥的微信号,打出几行字,又删掉,打出,又删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最终,丁磊把手机对准高速路口,拍下检查站照片。他发了朋友圈,配上一行字:在那菊花盛开的地方。

赵亮跟了句:菊花残,满腚伤。只有护士小姐姐能救场。

整座城,像给按下暂停键。

人影落落稀稀,行车屈指可数。繁华过后的冷清,热闹过后的安静,似乎让一切都慢了下来。

公交车上只有褚晓玥一人。司机师傅在说话,像对褚晓玥,又像对自己。他说:“今天跑最后一趟,明天就不发车了。其实挺好,病毒清理干净,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

褚晓玥坐在车尾,手里握着一袋药膏,这是上车前护士长反复交待过的,她说“大长腿”一直站,吃不消,有这药护一层,总归能好些。

太阳似乎快要爬出紫琅山,光连成片状,从车窗斜插进来。街道两边的梧桐树,虽然失去宽大叶片,但枝干挺拔,车厢里印出属于它们的线条,曲曲,直直。褚晓玥静默的脸庞,渐渐有了光彩。

公交车向南疾驰,终点站是紫琅高速卡口。

上公交车前,褚晓玥不仅拿到药,还拿到了行李箱。

起先魏大兰死活不撒手,说自己不是党员,没这个觉悟让女儿上前线。护士长摇头啧嘴,说你不是党员,马上走人,谁让你一大早起来装盒饭的。魏大兰一听,急红了眼,说话都结巴:“我,我自愿,我不烧,你们吃什么?”

“这都火烧眉毛了,我的魏大兰同志!”护士长双眉拧成疙瘩,眼睛瞪得老大,她像一个演说家,振振有词,激情澎湃,不带停地说:“那小子屁股烂成那样,还去上卡,替我们挡在前头,谁逼的?”护士长又指着褚晓玥说,“你丫头,报这个名,要是谁逼她,她还真就去不了。还有你魏大兰,起早贪黑,没加班工资的,你这又算什么……”魏大兰粗糙的大手拧起衣角,头渐渐低下去。

褚晓玥推着行李箱,站在梧桐树下,眼睛却重得抬不起,睫毛上挂着几滴泪珠,眨了几回,跌落下来。护士长把手机举在褚晓玥面前说:“你看,他就不会照顾自己。”

褚晓玥盯住紫琅高速卡口的照片,说:“他怎么又去那儿了?明明说队长照顾他,让他留在队里的。”

护士长说:“你俩真挺逗。一个上卡不说,一个要去打仗也不说。怎么?等一个残了,一个伤了,给对方惊喜吗?”

褚晓玥无言以对。她是在丁磊说“那算了”之后,给感染科科长打的电话。拿起电话前,褚晓玥确实想逃离,逃离所有人,所有争吵,似乎终于找到可以投奔的地方。但真的接通电话,她一直在说,自己是全院护理大比武第一名,在呼吸内科干过,有实践经历,年轻,身体好,没有结婚,没有负担。所有理由仿佛早就准备好。

一个月来,褚晓玥都在关注疫情新闻。有些事,其实离她并不远,隐隐约约,冥冥之中,她早就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没轮到肛肠科,就提前报名,其实是气丁磊遇到难事自己扛,更气魏大兰自说自话跑刑警队。两个爱她的人,都在偷偷做着自以为爱她的事,却完全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

褚晓玥,已经是个大人,她相信自己会是一个成熟豁达的恋人,一个独立自主的女儿,一个和父亲一样,可以奋不顾身的人。

褚晓玥要在出发前,把这些话亲口告诉丁磊,不许他就这样“算了”。

公交站台离卡口还有一段路,年前还在修,现在已经停工。褚晓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布满石子的路上,望着不远处“紫琅”两个大字,她心如撞鹿,只有让自己走得快点儿,再快点儿。

卡口的警察,戴一样的口罩、防护镜,穿一样荧黄色的反光背心。褚晓玥难以平静的情绪里,涌出快要胀满的,一团团热热的气流。她只有一个个地找,他们腿站得笔直,裤子上也没血。直到看见一位交警大叔,褚晓玥忍不住问:“你看见丁磊了吗?”大叔上下打量褚晓玥,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问:“你是谁啊?”

“我是他,女朋友。”褚晓玥说话喘着粗气。

“他去医院了啊。”

“去医院?”

“中饭没吃,说给女朋友送好吃的。哎?你是她女朋友。”

“我给丁磊送药。还有一个小时就出发。我们走岔了。不能等。我要马上回去。药放这儿。”褚晓玥紧紧抱住塑料袋,语无伦次。

“这个小丁,惊喜变乌龙。”大叔好像比褚晓玥还急,说刚看褚晓玥老远走过来,不会坐公交吧,现在也打不到车。

“是要坐公交回去,我不能耽搁。”

“现在交警交接班,让下班同事带你走,能截住丁磊。我给他延长半小时假。”

大叔亲自把褚晓玥送到车上,说医生护士都是最可爱的人。褚晓玥都快感动哭了。

丁磊算准褚晓玥上白班,他开车赶到紫琅中医院,直奔住院部,却见护士长正在贴封条。护士长问:“你怎么来了?”

“我给褚晓玥送巧克力,她人呢?”

“去卡口,找你去了。”

“找我?”

“从我这儿拿了药,说一定要亲手送给你。”

“她就骑个小电驴,乱跑什么?”丁磊一跺脚,一咧嘴。

“她说坐公交车去的。”

“肯定比我开车慢,我马上赶回去。”

丁磊走起来一蹦一蹦,却比风还快。护士长大喊:“你俩能先通个电话,把事说明白吗?這谈得是个什么恋爱噢。”

褚晓玥拨打丁磊的电话,却一直没人接,心想,他是不是在开车?也好,正好到医院能遇上。

回到医院,褚晓玥看见一辆大巴车,停在后院的梧桐树下,护士长帮她换好统一的行李箱,正准备往大巴上运。

见到褚晓玥,护士长很奇怪,问:“这么快回来了?‘大长腿又回卡口找你了。”

“我……”褚晓玥这回真哭了。

丁磊回到卡口,车还没停稳,陶队长扑过来,扒在车窗上问:“见着女朋友了吗?”

“没啊,她不是到卡口来了吗?”

“哎呀,听说你去医院,她又着急回去,不能耽搁,我就让人送她去了。”

丁磊慌忙找手机,找了一圈才发现,发完“菊花盛开”的朋友圈,手机就落警车上了。拨过去,没人接。陶队长说:“她肯定在忙,只有一小时,马上要出发。”丁磊不解,什么是一个小时就出发。再拔电话,褚晓玥还是不接。

太阳像滚圆的蛋黄,从梧桐树后露出,透过树梢给整个紫琅中医院染上一层金光。枝条轻摆,抖落阳光的明亮,人们的影子,有的静止,有的流动。

院长、主任、科长,医生们、护士们,围在大巴边,正和第二批支援队的战友道别。人群中出现一个矮胖的身影,那是魏大兰,她塞给褚晓玥一个大袋子,说路上记得把午饭吃掉,怕她吃不惯当地菜,还多做了些干粮。护士长说,这是魏大兰中午赶着做的,自己都没吃饭。

褚晓玥心头一热,想拥抱魏大兰,却又没好意思。魏大兰没有阻拦她去卡口,她就知道,魏大兰是真的同意了。

云层先是有些疏松,有些飘渺,接着快速移动,垂幕终给拉开。天边的灰暗,穿堂的狂风,在阳光直射下,渐渐散去。一切变得清晰、变得明朗、变得温暖,静静伫立的紫琅山,眼看披上了一层朦胧的金黄。

陶队长问:“你那地方好点儿了吗?”

丁磊说:“这药还挺管用。”

陶队长说:“是女朋友管用吧。不过你悠着点儿,养好再来。”

丁磊点点头。

一辆大巴从北面驶来,车头挂着红色条幅,上面写着:驰援武汉医疗队。

陶队长、丁磊,还有卡口所有人,自发地笔直站立,庄重地向大巴的方向敬礼。

大巴车放慢速度,从丁磊身边缓缓驶过。

车窗玻璃上映出一张脸,那张脸戴着口罩,但一双眼睛乌黑圆润,中间像有两团火在燃烧。

丁磊盯着那双眼睛,他突然捧着屁股,像企鹅一样向前走,向前走。

眼睛渐渐变成月牙形。一张工作证贴近窗玻璃,证件照上是一张青春洋溢的脸,有着星辰一样的眼睛,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荡漾在嘴角的笑容,像晶莹的晨露。

丁磊举起手臂,在头顶比出一个“心”。

责任编辑/张璟瑜

绘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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