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与回归

2020-06-27 14:09毕星星
山西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北庄小伙子

这些年,高头村的乡亲们,日子确实是比以前好多了。

吃穿不用说了,娶新媳妇的,房子盖起了二层小楼,一般的人家有了小汽车。尽管没有什么名牌的,乡亲们说,能跑起来就行。也有的就在邻近的县城上班跑生意,平时不见面,星期六双休日,小车就开回来了,村里停下来一溜溜。买了新车尤其是买了好车,这几年时兴热闹一下。挂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响一阵子,巷子里洒下一地红纸屑。再拉了朋友亲戚,摆上几桌酒席庆贺一下,买车嘛,也是个喜事。

乡亲们从哪里挣下了钱?说起来,都一个口气,到外面打工呗。在村里种地,想来钱没门。

高头村走出去的,大多是做餐饮业的。说餐饮业好听,其实刚一开始,也就是出外打火烧。高头村在河槽,地少人稠,土地养不了人,人们就想办法外出,这也就让他们成了第一批离开乡土寻找出路的农民。当年外出的人群里,多数没有本钱,携带一根小擀杖就出了门,在大小城市打火烧。这个生意,支起一个案板,盘起一座火炉就行。从粮店买来面,和了面团擀成圆饼,放进炉膛烤熟。做主食耗时费工,这一种非常简单的加工,适应了城里人忙中省事的需要。火烧利润很低,可是架不住需求大,每天如此,常年下来,辛苦是辛苦,还是有一份比种地好得多的收入。数年间,高头村这一带河槽人家纷纷出门打火烧养家,以至于这个产业在全国有了影响,有那么一阵子传言,中国长江以北,凡是吃白面的大中城市,都有涑水河槽这一代的打火烧的。我的乡亲,点点撒布,代表这一代的农家,艰难地挤开了中国城市的坚硬外壳,在一个小缝隙里,找到了自己的谋生之道。

这个烧饼,早年我们那一带都叫火烧。这几十年来,不知道谁家带头,大家都叫了饼子。记得我早年在北京时,当地的叫法有明确界定,烤熟的圆面饼子,不加芝麻的叫火烧,加了芝麻的叫烧饼。如此说来,还是叫火烧好,叫烧饼也勉强说得通。但是乡亲们现在都把它叫做饼子。在村里的大墙上,竟然刷出了“发饼财,发羊财”的大標语。这一个称呼的变化,也暗含着几十年的沧桑。铺满全国的小铺子,改变了一个事物的名称,不知什么时候,大家都叫饼子了。

岁月里不知不觉,小饼子铺在渐渐滚大,小擀杖,泥土炉子,逐渐变成煤气炉,又变成了电饼铛。这个时候,如果再来个多家连锁店呢,你就知道,餐饮业,不仅是好听,它实实在在做成了一个行业。

村里的李海潮,当年在乡里供销社。海潮早年就是个能人,到了下一辈手里,几个儿子都能干。儿子们上学不行,做生意可是开窍。几个儿子早早都不上学了,外出打饼子。一开始在青岛一带,站住脚以后,逐渐积累资本,摊子做大,就进军连锁餐饮业。前十多年,他们转移到了贵州,扩大连锁规模,一条龙承包多个站点,目前在贵州,他们可算一家经营规模较大的连锁店,积累资金上了千万。海潮的小儿子和兄嫂一家都在贵州,他们已经多年不回村里来了,高头村里的乡亲,只是零零星星听到一些他们的消息。

高头村这一带早已经不种粮食,遍地梨果,成了果业区,村民也都成了果农。栽种梨果的同时,一些家户开始经营水果贩卖。一开始也就车来车去倒腾,几个来回就明白了,卖苹果原来比栽果树来钱呀!他们多年发展,卖苹果也学会了规模经营。我的侄儿李航远,媳妇娘家一家人在广州、深圳、东莞,他们家族开了300多家果档。这个家族企业总部设在东莞,建了一座冷库,雇佣司机搬运工一干人马,给各个销售点供应配送。早年他们还下乡收苹果收梨,近些年他们利用信息便利,已经不再到原产地奔跑,专一经营配送。果业产业大转移,他们已经进入销售环节,成为新一代果商。这一家人兄弟姐妹本家还有姑姑姨姨亲戚家族的枝枝叶叶都搬到了广州一带,也是在消闲的时候才回村转一转,看看老院子。

出去早一些的,还有二队社管的儿子媳妇,八十年代他们就到了广州,给豪爵摩托车厂打工。几番起落,摩托车产业也是品牌林立,此消彼长,有的淘汰了,有的东山再起,在这个市场他们顽强地坚持了下来,成为上规模上档次的家族企业。他们的本家亲戚都跟着到了南中国,很少回村来。

高头村目下最招人羡慕的,大概要数绰绰的儿子。老家人说“绰绰”,指的是长长的,长短的长,总归是富富有余头的意思。村里人都这么叫,我这一辈,不太知道他儿子叫什么。小伙子毕业在山西大学,小伙子又是实受不爱说话,村里人叫外路不开,搭不起人脉。毕业了去哪里?在太原,国企招工应聘,没有取上。没有出路,看到一家民企招工,索性狠心咬牙去了民企。谁不想去个好单位?人家不要咱。咱也不信石头缝里不发芽,沙土地不长庄稼。多年打拼锤炼,小伙子现在已经成了企业的中层干部,年薪在100多万。

民企开始起步的时候,当然没有这么高的待遇。人家在创业艰难时进来的,是功臣。

要是一般的民企就罢了,这一家民营企业,叫华为大名鼎鼎。

这几年谁不想进华为?高头村北航毕业的,清华毕业的,全都去找绰绰的儿子,通过他拉进了华为。这个山西大学毕业的小伙子,领导着一批名牌大学毕业的人才。在如雷贯耳的华为,有一个高头村的小队伍,谁能想得到?

高头村还流传着一个奇异的就业故事。农业社时代,二队的毕月盛,当过多年的社主任,村人都叫他老主任。老主任的孙子山西农业大学毕业了,去哪里安置呢?小伙子在大学时代就是好学生好党员,毕业赶上省委调选干部,多好的机会!小伙子没去。山西农业科学院棉花所的所长南建福是高头村的,看小伙子出色,动员他到农科院来。也不错啊,小伙子还是不答应。这一切都因为,小伙子恋爱了个对象,女的家在岢岚。

岢岚县又穷又偏,小伙子就跟着媳妇到了岢岚,分配到乡政府。

岢岚是穷,是落后,可是架不住我们高头村的小伙出色呀。不久县委书记下乡,一眼就看中了高头村的小伙子,调到了县上。艰苦地区几年锻炼,没几年成了县里的副县长。

高头人说起来,满是喜悦和得意。小伙子聪明又能干,长得一表人才,谁见了不喜欢?他们岢岚到哪里去找?不提拔才怪呢。

这些走出去的乡亲,少数是通过招工考学离开家乡的,他们的户籍已经转到所在城市,严格意义上说,他们这一代已经不是高头人,高头村,只是他们的“故乡”。大量的外出打工乡民呢,他们在异乡,只有一个“暂住证”,所住城市并不承认他们的户籍身份。

农民工只有特别出色的,才能获得一个当地城市的户口本,成为当地市民。我的表弟在西安经营面食多年,生意很好。他们买了房子,以投资人的身份,为孩子登记了西安户口,子女从此在西安落户上学,成为新一代的西安人。他们多年不回家,老家的房子,任其塌毁。无论当地,无论原籍,都已经认可了他们的西安市民身份。老家这边呢,只有经过那个摇摇欲坠的老屋,才想起这里原本有一户人家。

大多在外经营的乡村人家,还是在城乡之间两头奔波。虽然城里那边风风火火,他们还是只认自己是高头村的。不时要回来看一看,亲近自己脚下的土地,重温早年难分难解的乡情。

我们高头村第三居民组,习惯上大家还叫北庄。北庄有个叫转兴的,在邯郸经营烧饼油条一类熟食,二十年了,渐渐扎下根。除了逢年过节,他一家不怎么回来。十来年前,转兴暴发了一个念头,他要给北庄的老人过九九重阳节。在九月九这一天,他把北庄所有的60岁以上老人聚到一起,大家集体吃一顿饺子,所有的费用由他出。于是就在九月九这一天,高头村北庄摆开宴席,全庄上60岁以上的老人30多人,大体上能坐五六桌,加上帮忙的十来桌,大家欢欢喜喜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村庄的大团圆饭。

转兴没有想到,他带的这个头几年间形成了燎原大火。继我们北庄之后,前巷后巷都开始效仿。一队的李世杰,在河北雄安一带开着一家牙科医院,私立医院红火兴旺,他也在思谋着回报故乡。李世杰带领一队也闹起了老年节。一人登高引领,全村呼应。跟着,四队五队都有人操持。几年下来,高头村全村各队都有人带头组织,这个再平常不过的老年节,在高头村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日子。

经历过数年的实际操练,高头村的老年节,大体上形成了以下的操作模式——

每年九月九,在外务工的回乡聚集,举办敬老宴会。

由一个大户带头出资,垫付大额经费;

在外的经营户,大家各自集资;

置辦大帐,备齐桌椅,炊具等;

组织义工队伍,采买食料,加工服务。

高头村各队都行动起来了。这几年每到九月九,村里的敬老宴大开张。各队支起大红帐篷,摆开宴席,邀请村庄的老年上座入席,开一顿饺子宴。宴席就摆在各队巷口,一顶一顶大红的帐篷绵延起来,义工们穿着统一置办的黄马甲,进进出出川流不息。不知底细的人,以为高头村举办什么盛大的社事。前年九月九,高头村前后摆开了一百多桌饺子,大街小巷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全县都知道,这个村子摆开了一场天大的宴席,对外号称“千叟宴”。

在北庄,这个牵头人照例是转兴两口,今年他们捐款5000元。

在一队,照例是李世杰牵头,今年他捐款8000元。

这一群在外打拼的人尖儿,匆匆回来,匆匆折返,就为了一个九月九。这一天,户里户外,村里村外,千里以外的乡亲,能有一个团圆见面的机会。谁说在乎那一顿饺子,谁说在乎那百元千元,只为这些年四分五散,见一面不容易,吃一桌团圆饭,大家欢喜。

2018年的春节,高头村新一任村委会操持,大家终于又有了一个大规模集中释放乡情的联欢。这一年的正月,村委会决定恢复高头村传统的正月二十五古会,闹一次大型社火活动。高头村原来的关公酒厂厂长赵平捐款50000元,给村里请了剧团唱戏。各队像转兴、李世杰、南喜院这些有志青年,纷纷捐资组织各队闹社火。节目各队自己排演,二十五这一天,在文化广场集中展演。民国年间,社火高抬、血故事等,曾经是河槽这一带的传统民间演艺活动。多年不演了,一下子要闹起来,实在不容易。不过这挡不住村民们高涨的热情。各队都打造了自家的花车,装扮一新。高抬本是这里特有的民间游艺活动,用铁架子布置机关,在空中摆出“白蛇传”“天女散花”等造型,支撑的铁架子隐没在裙装里,仿佛白娘子小青许仙在空中和解纠纷,仙女们在空中无依无靠地游弋。各队都在“翻箱底”,寻找已经流失多年的老招儿。到了二十五这天,文化广场车载的大礼炮轰鸣起来,一时震天动地,各队的社火队伍缓缓开进来,秧歌方队,哐哐哐敲起鼓乐,本村妇女们笨拙却是开心地扭起了秧歌。指挥台上,有大喇叭有音响调度,一个队一个队进来专场表演,要评比。“七品芝麻官”来了,官帽锦袍,小丑装扮,四个轿夫们颤悠悠地抬着。“西天取经”师徒四人,孙悟空打圆场,滴溜溜地舞棍。一个装扮小丑的小伙子,大冷天脱光了膀子,只系一块红肚兜,随着哐哐哐的锣鼓又扭又跳,女队里有扮演媒婆说亲的,红袄绿裤,手握一杆三尺长的大烟袋,咂一口铜烟锅呼呼呼冒出火苗来。小丑跳着舞着,突然一把拉住老媒婆,两个丑角一仰一伏对舞起来,顿时笑煞了一圈人。

北庄的社火叫做“独杆轿”,几丈长的木杆,尖头挑起一个小丑,头戴一顶尖顶高帽子,上写两个字:“贪官”。看来这个角色一定是贪腐分子了。独杆轿高高挑起,围上来的人们便打趣,你是贪官吗?快说,你贪污了多少钱?你养了几个小三啊?这个独杆轿顿时成了大伙儿集中笑闹的对象,人群涌过来,哄闹嬉笑声一片沸腾。

广场的头顶有航拍,会场的音响声在四野回荡。高头村的欢笑,放肆地传播出去,洒遍城乡四野。一年的年节,回来吧,这是乡亲们集中释放欢乐的地方。

再没有别的地方,别的世界,可以像正月这样松弛,这样玩耍,这样交游。回老家了,不做活了,不赶速度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晚上麻将打到半夜三更,当然,小赌一把也是常见的。

正月底,走人。

平时这些在外的游子们回来不回来呢?也有集中回来的时候。像清明,他们回来祭祖上坟。果树扬花了,下果子了,也有回来看看,帮办授粉疏花什么的。承包学校食堂的,寒假暑假,他们也会回来,和学生一样度假。

他们回来了,村委会门口,大巷两旁,一溜一行摆满了小吃摊,炒凉粉,炸油糕,羊肉泡,花花绿绿,应有尽有。他们一走,饭摊子席卷一空,只留下空荡荡的街面。村庄又陷入无边的寂寞和冷清。

像候鸟,匆匆来去。有时也就是三天五天假期,他们也不忘回来歇一歇,看一看。我的乡亲们,在外边再挣钱,一旦停歇下来,还是不忘回村来,度假,看望,放松,团聚。亲近自家的庄稼地,住进自家的老院子。复习一下曾经的乡情,温暖一下在一个陌生地带的孤独和漠然。

这一批离土离乡的农民,如果问他们晚年到哪里去落脚?回答一般是,回村里。

我的小学同学,两口子老了。孩子看着他们生活不便,在运城给买了一套楼房,让他们享受热闹舒适的城市生活,他们很快搬到城里住。这是怎样一家城里人?他们晚间睡好了,每天早上起来,搭公交车回村,做务他们的二亩地。太阳快落山了,再搭车回城里。几年来,那一套房子,也就是换个地方睡他们的城里觉。

50多岁的,年纪大一些的,见面了总会说,再干几年就不干了,回来歇着。

这些年乡下年轻人结婚,已经流行在城里买房子。买在县城的多,一套楼房小几十万。买房,过户,装修,安置好家具被褥,锅碗瓢盆,然后,锁门,两口子外出打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租一间小屋挤着。问他们为什么买房子?又不住。家里人说,将来回来,总得有个住的地方。

或者属于掂量以后的选择,或者心有郁结,或者无可奈何,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我的同伴忙孩,带领两个孩子在北京开饭馆,盖房买车,收入让人羡慕。前几年的腊月,他们一家兴之所至,决定开车回家。拉了一车行李年货,一路飞驰,沿途欣赏北国风光,想走即开,想歇即停,回家啊,观光啊,好不自在。一路飞车,当然也有衣锦还乡的荣耀。就这样一路欢天喜地到高头,一下车,忙孩伸胳膊伸腿不自在,突然偏瘫,不能动了。

忙孩从此拄着移动轮椅走路,他又成了高头村的常住户,进进出出老婆跟着,七八年了。

你是高头村外出的好汉,还是回村的窝囊废,说时迟那时快,吼雷火闪不由分说,一场病就让你见了分晓。

我在村里原本辈分小,年轻时巷子里见人就叫爷。现在架不住我老了,眼看着,叫我叔叔就多了。高头村现在的光景,大多就是他们的光景,我的子侄一辈。

一个外侄,他的儿子发了狠誓外出,却是数年不见发达。儿子不回家,也不和家里通电话。数年之后,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是死是活。父母亲心焦火燎,到处打听不知下落。好容易有人在北京看到了身影,回来说给家里。老人只是点头,在哩就好,在哩就好。再几年,小伙子终于回来了。费翔曾高唱,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那故乡的风,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那是在舞台上。这里哪里有音乐四起?哪里有灯光闪耀?悄悄迷迷回来,悄悄咪咪下地。没人敢问他在外多年做什么,为什么回来。他爸他妈也不敢问,悄悄迷迷翻盖房子,托人找对象,娶媳妇,再也不出去打工了。谁也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暗伤,谁都知道他受了暗伤。不走了,一代新农民又诞生了。

我表兄的儿子李航远,这几年带着儿子在运城搞装潢,在村里也算个富户。去年搭梯子上墙摔了下来,手腕小骨折。一个小小的伤口,反复CT,手术以后,每天输液八瓶,航远说,谁受得了,输一半我就拔了管子。固定钢板的不锈钢螺丝,一个500,航远说,咱就是搞装潢的,家里边有的是不锈钢小螺丝,我给医院说了,你要多少到咱家来进,一个五毛。但这个由不得他,出院一结算,一万六千。说得好好的新农合,不给报销,只好自费。

他的条件好,要是没钱呢?新农合就能使个小劲,要顶事,还得靠自己。

堂兄的儿子,原来在银川开饼子铺。生意倒也不错。安了一个电灯泡跌下来,膝盖骨摔碎,已经在村里瘸腿两三年了,摊子只好盘出去。

他们牢牢记住了,自己属于一个没有劳动保护的人群。受了伤,只有回来。

2007年我入住北京一个新小区,看到周围街面留下很多小门面,我就给家人说,你们看,不出三个月,咱村里一准有人来开店。果然不久,南门东门分别开了两个点,都是我们那一带的乡亲,卖大饼肉夹馍什么的,生意红火。他们在门楣玻璃上贴了四个招牌美术字:便-民-主-食。一家男女挤着一个斜角,一个食案一个货架,那简直是转不过身。好在有希望燃烧啊,小擀杖叮叮当当,他们红扑扑的脸上总是神采飞扬。几年经营,小铺子想不到的来钱。谁料北京开始清退低端产业。派出所街道办上门,动员他们关铺子离京。一时到哪里找地方立脚呢,一家人只好拖家带口失望地离开这个绝情的大城市。

在迷茫的夜色里,摊点的招牌依然在闪烁,他们没有回头。

世事无常,往往有意外从斜刺里杀出,让他们猝不及防。

我听到的最悲惨的回归,莫过于永孩叔的孙子。小伙子在临汾打饼子,生意不怎么好,熬不住了,想回来。家里训斥了几句,孩子受不了,放下电话,一脚踩下油门开车到山西河南交界的林州大桥,一头扎了下去。几十米高的大桥,车停在路边,他扎进黄河水永不回来,留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儿。交警把電话打回家里,让村里拉人。再回高头村,只能是他冰冷的尸骨。

有人欢乐有人愁,有人成功有人失意。扶摇直上,挣够了钱几辈子也花不完的,当然有。更多的人家,还是挣一份养家糊口的钱,叼一口算一口,收一年算一年,随时准备关门歇业,打道回府。一个摊子能在外坚持几年,就是好生意。

这个时候你就会明白,他们热热闹闹回家,他们捐款在村里闹社火,他们张扬着祭奠先人过节令,这一切,不只因为他们的感情寄托,还有,他们巧妙地为自己留了一个后手。这一块最后的根据地不能丢。

想当初,高头村外出的小伙子多么心高气盛。这一批庄稼人的后代,面对城里的摩天大楼,像拉斯第涅面对巴黎那样恶狠狠地发誓,北京,我和你拼了。上海,我和你拼了。西安,我和你拼了。他们中间,确实也有爱拼才会赢也赢了的。开了大公司,当了大老板,过起了城里人的日子,终生不再回村。但大部分人,还是经历了打拼,最终鸣金收兵,在浓稠的夜色里,庄稼人的后代茫然失神,又回到了接纳他们的家园,回到了多情又绝情的现实。什么大棚菜年入百万,弹棉花成了富翁,种土豆收入上亿,高头村知道这块土地的回报,没人信那些个。

农村养老,很难,可是,户口呢,看病呢,儿孙入学呢,各种牵绊,回这里终老,是他们的宿命。

中条山,依然钢青,峨嵋岭,依然土黄,在一山一岭之间,有人走了,有人留下了。有风光也有落寞,有兴高采烈也有黯然神伤。出去的人们,有人硬撑着,有人打算回,有人决心回。有人不知下落,突然露脸。有人刚发誓离开,突然又回来了。大部分人,还是像候鸟一般,开春走,腊月寒冬回来。在城乡之间,不知他们要来回迁徙多久。这就是村庄的历史,一村百姓的生命史。

人群络绎外出,每一次外出,高头村都像父亲送女儿出嫁。我养了你几十年,你就这么跟人家走了。多会人家不要你了,不要打闹,不要斗气,不怕嫌弃,你再回来,我还养你。

一亩地,低矮的房屋,农家院子,零落的村校,每月108元养老金,还有不吃劲总还有用的新农合——饭碗不大,有个垫底,靠实呀。

【作者简介】毕星星,1947年生,山西临猗人。出版有作品集 《大音绝唱》《坚锐的往事》《走过带伤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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