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子无方

2020-06-29 07:35林海音
新作文·高中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童子军光脚二妹

母亲骂我不会管教孩子,她说我:“该管不管!”我也觉得我的儿童教育有点特别。

刚下过雨,孩子们向我请求:

“让我们光脚出去玩,好不好?”

我满口答应,孩子们高兴极了,脱下“板板”,卷起裤腿儿,三个一阵呼啸而去。母亲怪我放纵,她说满街雨水,不应当让孩子们光脚去蹚水,我回答母亲:“蹚水是顶好玩儿的事,我小的时候不是最爱蹚水吗?”母亲只好骂我一句:“该管不管!”

我们的小家庭里,为孩子的设备简直没有,他们勉强算是有一间三叠的卧室,还要匀出我放小书桌和缝衣机的地盘来。还有三个抽屉归他们每人一个,有时三个孩子拉出抽屉来摆弄一阵子,里面也无非是些碎纸烂片破盒子。他们只有一盒积木算是比较贵重的玩具,它的来历是:

儿童节的头一天,大的从高级班同学那里借来全套童子军武装,我家务忙,没顾得问他所以,第二天一早儿,他穿上“童子军”就没了影。到了晌午,只见他笑嘻嘻满载而归,发了邪财似的,摆了一桌子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什么的,还大大方方地赏了妹妹们一盒积木。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这才踌躇满志,挺着胸脯说:

“今天儿童节,我代表学校到教育厅‘接见厅长去了。这些全是他赏的。”

我们一听,非同小可,午饭多给了他一块排骨啃。整个晚上大家都拿“接见厅长”当题目谈笑。

就是这样,我们既没有游戏室,又没有时间带他们到海滨去度周末,蹚蹚街上的雨水,就好比我们家门前是一片海滩,岂不很好?而且他们蹚着水最快乐,好像我的童年一样——说实话,到今天我都不爱打伞,穿雨衣,让雨淋满身、满头、满脸,冰凉凉最舒服。

我记得童年时候,喜欢做的许多事情都是爸妈所不喜欢的,因为他们不喜欢,我便更喜欢,所以常常背着他们做。我和二妹谈起童年的淘气,至今犹觉开心。我们最喜欢听到爹妈不在家的消息,因为那时候我们便可以任意而为,比如扯下床单把瘦鸡子似的五妹包在里面,我和二妹两头儿拉着,来回地摇,瘦鸡子笑,我们也笑,连管不了我们的奶奶都笑了起来了(可见她也喜欢淘气了)。笑得没了力气,手一松,床单裹着人一齐摔到地下,瘦鸡子哇地哭了,我们更笑得厉害,虽然知道爸爸回来免不了吃一顿手心板。

雨天无聊,孩子们最喜欢爬到壁橱里去玩,我起初是绝对不许的——如果他们趁我买菜的时候爬到里面去,回来一定会挨我一顿臭骂。有一次我们要出门,二的问爸爸:

“妈妈也出去吗?”

爸爸说:“是的。”

二的把两条长辫子往后一甩,拍着小手儿笑嘻嘻地向三说:

“妈妈也出去,我们好开心!”

我正在房里换衣服,听了似有所悟,他们像我一样吗?喜欢背着爸妈做些更淘气的勾当?我的爸妈那样管束我,并没有多大效力,我又何必施诸儿女?这以后,我便把尺度放宽,甚至有时帮助他们把枕头堆起来,造成一座结结实实的堡垒抵御敌人,枕头上常常留有他们的小泥脚印。母亲没办法,便只好又骂我:“该管不管!”我心想,他们的淘气还不及我的童年一半呢!

成年人总是绷着脸儿管教孩子,好像我们从未有过童年,不知童年乐趣为何物何事。有一天我正伏案记童年,院里一阵骚动,加上母亲唉声叹气,我知道孩子们又惹了祸,母亲喊:“你来管管。”

我疾步趋前,喝!三个丑小鸭一字儿排开,站在那里等候我发落。只见三张小脸儿三个颜色:我的小女儿一向就是“娇女儿泪多”,两行泪珠挂在她那“灵魂的窗户”上,闪闪发光;大女儿的脸上涂着“迷死弗多”口红,红得像台湾番鸭的脸;那老大,小字虽然没写完,鼻下却添了两撇八字胡子。一身的泥,一地的水。不管他们惹了什么样的祸,照着做母亲的习惯,总该上前各赏一记耳光,我本想发发脾气,但是看着他们三张等候发落的小花脸儿,想着我的童年,不禁哑然失笑。孩子们善观气色,便也撲哧哧都笑起来,我们娘儿四个笑成一团。母亲又骂我:

“该管不管!”我也只好自叹“教子无方”了。

(选自林海音散文集《慢慢走,总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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