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野菜(外二篇)

2020-06-29 07:47程鹏
广州文艺 2020年6期
关键词:耳根脐橙野菜

程鹏

阳光高得不能再高了,毫无遮拦地照得我家院子通亮。母亲并没有看太阳,冲出院子,就在院坝揪出一把草来,它长得星星点点的,有点小黄花,不起眼,就顽强地长在水泥缝隙里。

它长在水泥缝隙里有好一阵子了。

我不知道母亲为何拔草,也不问她。因为,我母亲像一个乡野医生,她常常拔回一些草来,熬制成水,要我们喝,说是清凉解毒。

我母亲的脾气,她做任何事,不得有人过问。所以,我没有问,看着她握着那一把草,去水池边了。

临到中午时,餐桌上有一盘像蚂蚁一样纵横不一的菜。我犹豫了一下,母亲则伸出筷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我试着夹了一筷子,忐忑着,一股被石头捣香的大蒜味,进入了我的鼻孔。从井水里浸凉的野菜,清凉酥脆,细软可口。

六月,菜蔬荒季。我的母亲站在院坝里,自言自语,这个季节吃什么嘛。

我们从此开启了挖野菜的行动。

母亲站在茅厕旁的荒地里,她并没有看太阳,也没有戴草帽,她在荒地里不知道寻找什么。

我以为她又是寻找她的两个鸡子,抓回来生蛋。荒地里荒草很深,覆过了母亲的膝盖。

母亲的的确良衬衫抖了抖,只见她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一顿丰盛的晚餐就有了。大米粥,两盘味道不一的野菜,还加我最爱的泡菜,用她最乡土的厨艺烹制出来。

让我吃得杯盘狼藉,一扫而光。

面对生活的幸福和苦楚,母亲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对着我说,你幺姨打电话来,要我们去场上买点菜回来。母亲眼神特别坚定,她站了起来,望了望门外,颇有生活底气地说,这满山满坡到处都是野菜,随手一抓,就有菜吃。

我从菜园里割回来一把又一把韭菜,母亲看也不看一眼。我则小心翼翼地摸出鸡窝的蛋,避过母亲的视线,把它炒了一大盘,黄黄绿绿的。

上桌时,母亲不伸筷子,只听她说,这野菜不好吃。

我很诧异,在城市,我最喜欢的一道韭菜,如今在乡村已成了野菜,难怪,它在菜园被弃之在地坎,越不理会,越长得茂密。

还有一次,我发现新大陆,在别人家荒废了的菜园里,一大篷又一大篷的胡萝卜,迎着夕阳。

我把它的胡须拔掉了,在河边洗去了泥土,干净了,胡萝卜煞是好看,像一个个红姑娘似的。

母亲回来了,她看见盆中的胡萝卜,对我说,你把它拽回来做什么。

我在深圳,有制作泡菜的習惯,常常把胡萝卜购买回来,腌制了,泡来吃,那种入口咬上去一声脆响的,是美味。

我见母亲不高兴,马上说,胡萝卜营养价值高。

母亲听了并没喜悦,只说这是一道伤心菜,吃伤心了,在饥荒年代,顿顿吃。如今,没有人种了,成了野菜。

我不理解母亲的感受,也没经历过饥荒年代。我怕母亲的性格上来了,会把我钟爱的胡萝卜扔掉了。

我立马说,程旭喜欢吃胡萝卜。

母亲听说孙子喜欢吃,就在楼梯间的那间房子里拖出一个小泡菜坛,码上盐,把胡萝卜泡了进去。

母亲爱孙真切,我这一次的劳动成果才得到尊重。

母亲曾把我挖回来的野菜,不明就里地抛在别人家的巷子里。

因为是夏天,六月的天气,傍晚空气闷热,母亲从泡菜坛里抬起头来,皱纹里满是汗水,她无比幸福地说,他喜欢吃,泡到年底就香了,他过年回来吃吧。

因为母亲的一次挖野菜,激发了我对挖野菜的兴趣。

我去后山拾蘑菇,提着一个篮子,看到一条扁担大的蟒蛇,从岭上带着声响地爬过,我吓得屁滚尿流地回到家中,篮子里的蘑菇也少了一半,我对母亲半天才说出看到了蟒蛇。

母亲则说,前段时间有野猪出没,现在蟒蛇爬行,我们村里要出猎人了。

母亲骂我胆小,她可能不知道,这么多年的打工生活,使我不再是一个乡野孩子。记得,我有次回乡,在自家菜园看到一头老黄牛跑到地里啃吃我家的蔬菜。

我跑回来,对我母亲喊,妈,有头牛在啃吃我家的菜了,怎么办?

母亲训责了我一下,带着我,很轻易地把老黄牛牵走了。

原来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却束手无策,邻居家的春碧听说了,哈哈大笑起来,就像听到新闻一样的。

我在匡家沟等着一只大螃蟹。

我闲了时,扳起螃蟹来了,这是一道美味,母亲把它煎炸了一番,金黄黄的,下稀饭最为上乘。煎炸黄了,母亲端上桌,正要动筷子,母亲说,等一等。

她从盐罐用两指捏出一丝盐来,在螃蟹上一洒,像下了雪。我不知道,盐从母亲的手指一洒,为什么就变得香起来了。

这只大螃蟹我等了若干天了,就等着它出洞。我在抓获它的时候,它挥动着两只大钳,从我的手中跑了,进了一个水洞,我伸进手去,洞幽深,够不着。

春碧见我傻傻坐在石头上,她扛着一把锄头,拽着她一对儿女,她笑着问我,坐在石头上做什么。

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在等螃蟹,免得她当新闻一样笑话。

我问他们干什么,还扛着一把锄头,她说,挖折耳根。

我一听说挖折耳根,就来了兴趣,这一道野菜,多好吃。

我说,我也去。

我跟着春碧爬到一个田下头,那里有浸水,折耳根刚刚冒出头了,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折耳根喜欢在有浸水的地方,长得儿肥母壮。

春碧说,这个季节的折耳根是最嫩的。

我挥动着锄头,她和她孩子在后面捡,我们挖了很多折耳根。我要了一把。

春碧家明天要招待客人,想必是一道最受欢迎的野菜了。

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微信,拍上折耳根的图片,纷纷引来网友的点赞。春碧告诉我,那里折耳根最多,想吃就去挖。

她打工回来,就一直留守在乡村,对村头村尾的事摸得一清二楚。

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隔壁家二嫂子打来的,她问我在哪里挖折耳根。

我没有回答她,就挂了电话。

我对挖折耳根来了浓厚的兴趣,扛着锄头就按春碧指定的地名去挖,那里折耳根真多,斜斜的长满了一坡。

你别挖完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一看是给我打电话的宗芳,我说,你跑得快,从镇上就跑来了。

她说,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本来就在老家。

她说,你还不说实话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哪里有折耳根吗。

我挥动着锄头,对宗芳说,你也爱吃折耳根吗?

她一边挖,一边捡,她说,老二爱吃。老二是她老公,家中排行老二,大家就叫他老二了。

我挖了一背篓的折耳根,背回家,母亲已经把先前挖的折耳根泡好了,她是从老坛子里挖的浸菜水泡的,格外有一股乡野味。

母亲见我挖了一背篓折耳根回来,问我怎么挖这么多。我并没有告知母亲真正的用意,只说晒干后泡茶喝,母亲说那倒是好事一桩。

我吃完晚饭,就去水池边把折耳根清洗干净,一把一把晾晒干水。

第二天跑到快递公司,打了真空给我的表姐寄到北京去了。

有很多年没有回老家的表姐收到折耳根,欣喜地打来电话,激动地说,我是真舍不得扔掉叶子啊。真空后的折耳根叶子融了,根还新鲜如初的。

表姐在电话里欣喜若狂的样子,她还说,野蒜呢。

我才想起长在田间地角的它来,明天我又要挖野蒜了。

我从镇上回来,母亲正背对着夕阳,勾着身子在摘菜叶。六月的黄昏,霞光满天,照得我家的院子通红,连屋顶都红了。

灰灰菜,母亲手里正在摆弄的是灰灰菜,类型像莴苣,叶子灰色,比莴苣的叶子要坚硬,看着像一把把长匕首。

妈,你怎么把它拽回来了,是喂鸡吗?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去扯猪草,灰灰菜都被我们列入喂猪的草了。

不,我们今晚吃它。我诧异,站着不动,母亲抬起头来,对我笑着说,你就等着吃吧。

我还是站着不动,满天的夕照,照得母亲的皱纹更深。

母亲去水池边把灰灰菜洗干净了,用柴火把灰灰菜燎到半生半熟,拌上大葱大蒜,用腊猪油重新回锅,就端上了桌。

灰灰菜有点粗糙,带着一点点苦味,下到我们的肠胃里。它某一刻像极了我们的生活,像六月的闷热的天气,像明亮的民谣那样在唱。

拾荒记

那条公路,我走了很久。尽管是大夏天,太阳炙热,照得公路上的石子滚烫,汽车一过,灰尘扬起,我就消失在灰尘里。

灰尘散尽的公路,突然向远方敞开,我赤着脚,背着书包,上学去。

两旁的槐树长在公路的悬崖上,有无限的粗,偶尔有几棵榆树,直直地长向天空,像要夺下天空的颜色来。

灰尘散去,我赤脚踩在发烫的公路上,公路到处都是石子。那时,赤脚的孩子也并不觉得贫穷,只觉得打赤脚是一种率性。也并非不是没有鞋穿,在乡野长大的孩子,就是赤裸裸的。

我不知从何时开始,就有东张西望的表情,一双眼睛左右相顾,像在寻找什么。这时,一个形销骨立的东西吸引住了我。

我停了下来,看着坐在灰尘中的东西,它像一个婴儿,如此地有了沧桑和悲观绝望的脸。我无限怜悯地把它攥在手中,替它抹掉灰尘,它对我露出了婴儿般的笑。

它是一颗果核,一个被风吹日晒后的果核。我把它揣在书包里,那天晚上,月亮高上了中天,我因为这颗果核而醒来。我点亮煤油灯,掏出铅笔来,画了一幅又一幅画。

我拾过糖纸,把它用练习本夹起来。我不知道糖纸集中在一起,就是色彩繽纷的画来,小小的心灵被颜色征服了,它就像雨后的田野,有七彩的彩虹。因此,我有了画笔。

我有一个小木箱,里面全是我拾来的东西,有弹珠、香烟盒、纽扣,甚至是石头。我不知道石头为什么那么好玩。我能在石头里看到我没看到的世界,比如大海、鲸鱼、湖泊……它远远超过我在乡野里的见识。

我在河流里整日整日寻找石头,它们小如卵石,大如星斗。有一天,我从河流的上游寻到下流,我发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它像一条大白鱼。而我却无法带着它,我急得哭了。

然而,天空下起雨来,洪水来了……

晚上,我做梦了,滔天洪水也无法淹埋大白鱼,我梦见,它驮着我……

我在梦里哭醒,像屋脊那么大的石头我无法把它带回来,装进我的木箱里,所以从梦里哭醒了。

母亲被我的哭声惊醒了。她问我哭什么,我才告诉她我捡石头的事,遇到一块大石头无法把它捡回来而伤心欲绝。

母亲对我的怪异行为不解,她总觉得我是她最傻的孩子,也是最爱流泪的孩子。她对着我的屁股打了一巴掌,她说,睡吧,那是一块风水石,叫鲤鱼石,再大的洪水都没法把它淹没。

不准犯傻了。母亲说。

我真的拾起荒来了,跟着村里的小伙伴,我们三人一起拾荒,小军、梦军,还有我。我们背着一个背篓,拿着一根铁丝钩,出现在小镇上的垃圾堆里,把牙膏皮、纸皮、铁钉、玻璃碎片……

统统拾起来,去废品收购站变卖成一张张一元的纸币。那时,乡村的孩子,口袋里有一元,那是相当有钱了。

我们三人变成了有钱人。一天黄昏,我们坐在镇上的大街上,望着穿着高跟凉鞋的脚,我们发现了自己的贫穷。那悠闲的人群里,我们就是流浪的孩子。

我们叹了叹气。小军说,我带你们去一个发财的地方。

我们三人来到一个地方,原来是一座小学校,我和梦军不明就里。从小,小军的主意特别多。他带着我们绕到学校的后面,穿过两棵大榕树。小军说,就这里了,他小心揭开几块石头,把头伸进去试了试。他说,头能进去,身子就能进去。

他命令梦军先进去,我立马说,是偷东西啊?我愿意进去,梦军说。他就像天生做强盗的,一下子钻了进去,我不肯进,就在外面把风。谁知道,我胆小,在外面把风,见他们很久不出来,我害怕了起来,我也伸进头去,屋子里一片漆黑。

等我适应了光线,小军一声大叫,来人了。被小军一吓,我们什么也没偷到,也就是根本没有什么可偷的。我只是在光线下看到书桌上有一本书,我就顺手抄走了。

一本线装本的小说《七侠五义》。我很庆幸偷到一本书,因为里面有很多英雄人物的插画,我把作业本蒙在插画上临摹起来。

我发觉我的声音开始变化,还黑乎乎地黑了嘴角毛。而我们也搬出了那个家,去到另一个地方安了家,我那个小木箱也丢失了,童年不再来。

我开始喜欢读书,在语文老师那里读到一本《聚散两依依》,一个下午就把它读完了。它跟之前读的《七侠五义》是不一样的,有诗有画,有情有调。而我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她第二天穿着一件旗袍,惊艳了全班同学,她对我们讲了琼瑶。

我总是没有书读,除了课本。而我也总能发现书,镇上有一家兰登书屋,就在中学校旁,里面有很多图书。开书屋的是一对兄弟,哥哥叫陈楠,弟弟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哥哥像一个知识分子,戴着一个白光眼镜,我试图接近他。弟弟像一个花花公子,长得风流潇洒,他已在报纸上发表诗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诗,我把我写的一本又一本故事交给陈楠看,他看着。我对他说,我没有书看,他就从书架上取出书来交给我。

这么多年,我都有回乡去兰登书屋,而那里早已时过境迁,只是那座学校还在。

没过多久,陈楠外出打工去了,给我来过一封信,说是在东莞一家电子厂,他叹息打工是磨人心智、摧毁志向的世界工厂。

我当然还不懂。

我没有了书读,我眼睛开始寻找,去上学的路上,我拾到一本小册子,是一本手抄本,是《少女之心》。我那时不知是什么,见到文字我就读了下去。

读得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读完,照样把它扔掉了,它就像现在的漂流书。

我也没逃脱打工的命运,卷入了打工大潮。我很幸运,上午去我舅舅所在的工厂,下午就被招进了工厂。

南方的天气燥热,脱下装满汗水和灰尘的工衣后,那就是我们青春的主场。我养成的拾荒癖,怎么也改不了。我在一个垃圾场拾到几块木板,那木板有很好看的花纹,木刻版画,也能看出故事来。我把它拾起来,工友不明就里,也不伸出手来帮我,他嫌脏。

我回到宿舍找来钉子和锯子,把它钉成书橱,立在我的床头,这时不再画画了,写起文章来。

从我捡到那颗果核后,到我临摹《七侠五义》,母亲发现了我的异常。因为我的作业本总是不够用,都拿去画画了,母亲觉得我不务正业,就收了我的彩笔,烧毁了我的绘画本。

她把那颗果核扔了出去,并告诉我那是一个梨子的果核。

她还拍了拍我的脑袋。

我们山上还没有种梨子树,所以我没认出果核是什么,听我母亲一说,我突然感到果核的丑陋,梦也冷了一半。

母亲阻止了我画画,又来阻止我读画本,她不知听谁说,我读的是闲书,会影响我学习,她没收了我的画本。

我没其他梦可以发挥了,也没有其他天才可以表露了。我又不甘于枯燥,就在做完作业的本子后面写故事,写得密密麻麻,母亲见我低着头写故事,以为在做作业,也就没管我。

因为她不识字,遇到村中妇人,炫耀我读书用功,连作业本背面都写满了。

好在我成绩斐然。

工厂放假了,所有员工都出去了,我睡了一个懒觉,醒来,宿舍里的人都不见了。那天天色很灰,一个人上路的心情也灰,我想去海边,夜夜听到海声,还从来没见过海。

我去了海边,没看到文章里描写的海水,没有看到蔚蓝,只觉得浑浊。海水不断地把泡沫朝我脚下卷来,带着海上的漂移物。

从远处漂来一本笔记本,它不断地向我漂来,像漂流信一样,知道有一个人在岸上等它。

我拾了起来,是一本打工日记……

我开始写反映打工生活的诗,我写了很多首,像《致打工者》《打工咏叹调》《打工之歌》《工厂,我在流水线下》……

我写好后,趁着工厂放假,偷偷潜入车间,把它贴在工友喝茶水的地方。

但那时我不知道那叫“打工诗歌”,直到我带着这本打工日记,走南闯北后,再回到深圳,才接触了这一文学现象。而这本打工日记,在我搬来搬去的路上,也就丢失在风中了。

海水把笔记本不断地送到我面前来,我拾了起来,这是一本打工日记,里面写满了一个打工仔的打工生活,也是我第一次读到关于打工的文字。

打工日记摊开在我的手掌里,变成了一张张蝴蝶,它们飞翔着,又向着大海,带着漂流信,错误地送到每个人的手中。

卖橘记

天还没亮,母亲就起床了。我刚从深圳回来,还没适应天不亮就起床,朦朦胧胧中,母亲从她的房间开门,向我的房间而来,也搅乱我的睡眠,潜意识埋怨母亲怎么天不亮就起床。母亲经过我房间,也没叫我起床,而是说了一句,赶集的人都下来了。她拉亮了我房间的灯,我才想起,今天是赶集。

我起来,还感觉没睡好。匆匆忙忙洗了一把脸,背着橘子就上路了。

离集镇还有十里路,因为交警管得严,禁止电动三轮车上路,赶集的人只能靠步行。

我背着橘子在前,母亲因为年迈,总是被我甩在后面很远。

我在前,由不得停下来等母亲。一是,我若先赶到集市,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橘子;二是,母亲年迈,心里总有点担忧。

母亲说,你背着橘子重,不用管我,先到场上。

我们这里称集日为赶场,乡下人赶场,梳洗得干干净净的,从集市里换粮食、盐、油、肉回来。

半个小时后,我和母亲都到了集市,天还没完全亮开。

母亲走了一遭,擺卖柑橘的红红黄黄地集中在一起。母亲说,来晚了,都没地了。

我以为是背着橘子上集市就有人收购,原来是摆摊。我看出去,半条街都是卖橘子的,红红黄黄的橘子,红红火火的半条街。

我埋怨着母亲,因为我从来没有上街卖过东西。

母亲说,好了。你想得好,现在的橘子哪有人上门收购的。

母亲说,蜜橘的品种都脱产了,卖橘子就像卖土一样。

我们终于找了一个地方,把柑橘放下。旁边有个卖橘子的老头,他嘀咕了一下,也就没说什么了。因为他卖的品种和我们的不同,是脐橙,有的还是青的。卖脐橙的老头见我用怀疑的眼光看着青皮的脐橙,他赶忙说,熟了,都甜着呢。

他破开一个脐橙,是红心的。我问,这是什么橙子,看品种是脐橙啊。

老人连忙说,是红心脐橙。

我离开故乡太久了,竟然不知道老家还有这个品种。

我们在老头这里挤了一个位置,旁边有一辆摩托车,还有一排垃圾箱。我去把一个垃圾箱拉到另一头,再把摩托车挪了挪。

果然,我们的位置宽多了,卖脐橙的老头也不咕哝了,他瘦瘦的,像麻秆一样。

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女人问价,母亲要两块二一斤,女人回价一块八,母亲说不卖。女人最后看了一眼走了。

她回头再看了一眼,还是走了。

因为我也不会讨价还价,帮不了母亲什么忙,只好坐在一旁。木鸡似的呆,看着别人来跟母亲讨价还价。

很多人都是来问问价,然后悻悻然走了。母亲说,你买不买嘛,需要好多吗?多一点就便宜一点嘛。

有两三个来买的,挑走了几个大的,色泽漂亮的,只购买两三个。母亲则赌气说,我懒得给你过秤,算了,不卖你。

买橘子的大多是女人,见母亲赌气,也负气地扔下橘子走了。

母亲说,橘子出来一次没卖过,都是挑选上集的,她还选,还只买两三个。

母亲说,都是挑选出来的,品相不好的橘子都不好意思拿出来。

一旁卖脐橙的老头说,好吃不管用,还得好看。

我听了无言以对,想想自己在深圳偶尔买水果吃,都是挑便宜的购买,不禁哑然。

母亲说,看嘛,橘子还没卖出去,收管理费的还来了。果然,有个人过来了,握着票据。我立马对卖脐橙的老头说,你就说是一家的,这样管理费我们一人出一元。卖脐橙的老头秒懂,果然,我们一家只给了一元。母亲没有一元找给老头,问我有没有。我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都不用钱的,都是用手机。

卖脐橙的老头看了看我,转过去看看母亲,说,你拿五元整的,我找你四元。

母亲给她五元,老头找给她四元。

等到十点了,终于卖出去十斤,却是一个熟人。她看见我母亲,很快乐地打招呼,您也在卖橘子啊。

她极为尊重我母亲,说话都是很亲热。

母亲诧异,连忙问,你是哪个啊?

她说,我是郭广义家的儿媳妇。母亲愣了愣,她接着说,您都不认得我了,我还去给您送过钱。

她说的是我大舅,在新疆的大舅,每年过年都给我母亲带回500元过年。因为他们一家人在新疆打工。

母亲说,我认得,我认得郭广义啊,你们年轻的我认不得。你看,我都老糊涂了。

她说,您今年多少岁了啊?

母亲说,八十了。

她说,都八十了,看不出来啊,看着您身体都挺好的,还出来卖橘子。

母亲说,也不好,能自己动吧。

她看了看我,问母亲,这是您孙子吗?

母亲说,是儿子,不是孙。我和母亲在一起,年纪差距太大,我总被误认为是母亲的孙子。

她哦了一声,说,我也来买几斤。母亲说,你随便拿,随便选。

她满满称了十斤,母亲往她袋子里又多放,她又礼貌拿了出来,母亲趁她立身起来走时,往她袋子里装了两个,她笑着说谢谢也接受了。

快到晌午了,我们才卖出去十斤橘子,还是卖给熟人。旁边卖脐橙的老头一斤都没卖出去,问的人都少,有个女人来问,他急着说包甜,包甜。女人很不信任地又很认真地要老头破开一只脐橙,她尝了尝,摇了摇头,说味道淡了,她很抱歉地走了。我说了一句,她刚好尝到味道淡的了,老头说,各的口味不同。他很有经验一样的。

他说,你们家今天生意还好,问的人还很多。他的脐橙不知为什么少有人问,他的老伴过来了,把他连脐橙一起带走了。他走时,还说了一句,一个都没卖出去,还给了一元管理费。

母亲见卖脐橙的老头一走,她叫我照看着,她走了一遭,叫我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因为我们没带秤,卖脐橙的老头一走,我们没秤了。那边,有个卖辣椒的,是我们的熟人,他有秤。母亲说,我们家的秤有点“大”,划不来。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对乡里的很多事都不懂了。没想到,我们搬到那边,连问的人也没有。卖辣椒的男人卖的是尖辣椒,青青的尖辣椒,他说,辣椒更不好卖,他只卖出去两斤。他的尖辣椒一篮子,在篮子里张牙舞爪,他还卖编织的背系,他的背系比辣椒好卖。

我对母亲说,妈,这里不是卖橘子的地方,都没有人问。

母亲笑笑,生意是等出来的。

总是没有人来问,我们就又搬回卖橘子的地点,却没有位置,就选择了一个卖水果店的门前,卖橘子的已经摆到水果店的门前了。水果店的老板来赶人,赶不动,他亲自跑出来,把我们的橘子挪出去很远,可他一走,我们又摆到他水果店门前,实在是没位置了。他赶,我们不动,他就不赶了。

但是,还是没有人来问,生意已经过去了,橘子红红的,黄黄的,等着它的主人,红红火火摆了半条街。

来了一辆小车,车上下来两个穿呢子大衣的夫妻,他们看也不看我们这边一眼,直奔一家卖蜜橘的摊位上,选了一百元的橘子,本来是九十九元,穿呢子大衣的女人大方,给了一百元,并说不找了。

我们羡慕了一阵,母亲说,怪不怪,她家是厚皮的蜜橘,明明不好吃,我們的是薄皮的。

我说,买橘子的当然不懂,是那个女人的生意来了。

有个瘦高瘦高的年轻人过来了,他看了看我家的橘子,说,不错。

说着,又走了一遭橘子市场,在另一处讨价还价。

集市都快散场了,橘子还没有人来买。

那个瘦高瘦高的年轻男子一直在跟别人讨价还价,我觉得有机会了,我走过去和他搭讪,他说他要1500斤橘子,他是做橘子生意的。

他说,他想要一家人的橘子,奈何蜜橘是一种脱产的品种,没有一家有那么多的蜜橘。

我和他搭讪,并要求他加微信,他说他要一车蜜橘,八毛钱一斤。集市都在散场了,我说,我们这点橘子卖给你,给多少钱一斤?

他看了看,觉得橘子不错,说一元一斤。我母亲还不肯,我对母亲说,集市都在散场了,你想又背回家嘛。

瘦高瘦高的年轻人收购了我们的橘子,并要我给他联系橘子货源。

我们走出市场,橘子还是红红的,黄黄的,火红火红的有半条街。

母亲走过,还得意地笑了笑,她卖了四十元。我问母亲,我们还需要购买点什么不?母亲说,称两斤肉。集市在逐段散场,人也少了,卖肉的见我们前来,多远都堆着笑,热情地打着招呼,买两斤肉不?母亲问,多少钱一斤?

二十八,卖肉的翻动着嘴皮,像剥豆角一样,她见母亲迟疑,显得很诚恳地说,老娘子,早上都三十元一斤,这个时候才二十八哟。

我们选中了一块肉,有三斤多,一百多元。母亲要我看清秤,并对卖肉的说,秤要足,不足,我会来找你的。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从她怀里掏钱,我扫了二维码,卖肉的堆着笑,把肉放到背篓里了。我拉母亲走,母亲很警觉地说,还没给钱。我说我在手机上付了。

母亲说,我有很久没来称肉了,贵得很,下不了手。

我说,我不是每个月都给你寄了钱吗?够你吃,够你用了。我和母亲一路走着,一路说话,她买了几斤苞谷面,突然问我买不买医保的事,她拿钱出来。我心里想着买,嘴里却没回答她。

母亲问我饿了没有,她不问还好,一问倒是饿了。我们去一家面馆里,母亲问价,母亲说,太贵了。我叫她坐下,她执意要去包子铺吃,说便宜得多,一人吃两个包子,送一碗米汤,就够了。我叫她坐下来,我说我请你。我们要了两碗面,十元一碗。母亲从她怀里摸出二十元人民币摆在桌子上。

吃完面出来,母亲说,走路回家吧,坐摩托要十元。我们就一前一后回了家,回到家,姐姐却来了,她开着她的车。

我们坐在沙发上,我发朋友圈,想通过朋友圈把蜜橘卖出去,一会就有一个朋友来买了。

由于今年雨水多,蜜橘的品相不好看,我也不敢在朋友圈多发,因为来购买的却是朋友。

我說,蜜橘品相不好,卖不出去,怎么办?

母亲说,卖不出去,就让它烂在树上,长得不好看,送给别人都没有人吃的。

我要急着返回深圳,母亲由不得担忧她的血橙,还有一个月,血橙要丰收了。

我生气地说,谁叫你种的?

姐姐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叫你不要种菜了,不要种柑橘了,偏是不听。您都多大的年纪了,摔了,怎么办,我种的菜,给你拿来都吃不完。姐姐由不得说快了,一不小心说跑了嘴,她说,我们给你柑橘树砍了。

没想到母亲愤怒地站起来,大声说,你们敢!

责任编辑:朱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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