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痴

魏炜

盈水河边有个沙河村，村里有个小伙子，名叫王三棒。王三棒水性好，耕田之余，就到河里去摸鱼，然后拿到菜市卖了，贴补家用。有时他也摸蚌，但不卖，自己留着吃。

他爹娘死得早，他又未婚配，光杆一个。

蚌中时常会有珍珠，王三棒就抠出来，放到窗沿儿上。他的邻居柳郎中是开医馆的，有时开药用到珍珠，就到他这里说，用颗珍珠，王三棒就冲窗沿儿上努努嘴说，自个拿吧。说得多了，他嫌烦，就跟柳郎中说，有就拿，不用说了。也有村里的孩子看那珍珠闪亮好玩儿，爬过土墙过来拿。王三棒就说，下回等我在家的时候过来拿，把墙爬坏了，我还得补。

这天，县城兴隆杂货铺的掌柜何经得了眼疾，寻了几位郎中看，药也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听说柳郎中医术好，就寻过来看。柳郎中给他诊了病，开了方子，就到后面去抓药。村里的医馆和城里不同。城里的医馆只看病开方，却要到生药铺去抓药。乡下的医馆既开方又抓药，只有没有的草药才会让病家到生药铺去抓。何经探头看看药方，见其中有一味药是珍珠，就命伙计回城里去取。柳郎中听到了，说不用，邻家有，我去拿一颗。

柳郎中到了王三棒家，拿了一颗珍珠回来，何掌柜的眼睛就瞪大了，一把夺过珍珠，仔细看着，脱口说道：“好珠子呀。虽未经雕琢，但珠色均匀，珠圆玉润，还如此之大，实乃难得。”柳郎中白了他一眼，问道：“你治不治病了？”何掌柜这才如梦初醒，忙着把珍珠还给柳郎中，微笑着说道：“治病，治病。请问郎中，这颗珠是哪儿来的？”柳郎中不愿搭理他，淡淡地说道：“你只管治病，别的不要多问。”

何经吃下了几副药，病情居然好了许多。他相信，这完全是那颗大珍珠的功劳。自从见到那颗大珍珠后，他脑子里就全是它了。他开杂货店，店里就卖珍珠，他也知道那珍珠的价值。他实在忍不下了，就把店交给伙计打理，自己去了沙河村。

柳郎中曾说过，珍珠是从他邻居家拿的，他就到柳郎中的那几个邻居家去转悠。村里人穷，只有几间土房，墙也是土的，只有半人多高。何经站在墙外，踮着脚就能看到院里的情形，果真看到王三棒家窗沿儿上放着几颗珍珠呢。他看四下无人，就翻墙而入，把那几颗珍珠揣到怀里，然后溜了出来。

躲到背人处，何经掏出那几颗珍珠来看，虽然成色不错，但终究是小了些，卖不上大价钱。于是，他就在村外候着。等到傍晚时分，他看见王三棒晃晃悠悠地回来了。见王三棒进了家，他才确定珍珠是王三棒采来的。何经转着眼珠儿想了想，打定了主意，就去找王三棒。

何经一见到王三棒，马上抱拳行礼，又掏出几分银子来，感谢他的珍珠治好了自己的眼疾。王三棒摆摆手，说那算不得个事儿。何经拉着王三棒就走：“我等了你大半天，就想请你吃顿饭，聊表谢意呢！”王三棒正懒得做饭，假意推辞了一下，就跟着他走了。

两人来到小酒馆，边吃边聊，三杯酒下肚，熟络了不少。何经见王三棒很实诚，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直入主题：“三棒，我给你指个赚钱的门路。”王三棒笑着说：“那可好。叔，你说吧。”何经说：“你再捞了蚌，别把珍珠随便送人了。都卖给我，我给你个好价钱。”

王三棒却摆了摆手说：“那些珍珠可不能卖。”

何经愕然地睁大了眼睛，问道：“为啥？”

王三棒叹了口气，这才说，他娘临死前跟他交待过了，他孤家寡人一个，家里又穷，平常不会有人跟他来往，家里就缺了人气。那些珍珠呢，看病治病都用得上，孩子们会玩儿，大姑娘小媳妇们也喜欢拿它串在簪子上当饰物，来来往往的，家里热闹，没准儿还能给他迎个媳妇。王三棒谨记娘的教诲，把珍珠放在了窗沿儿上，谁想拿就拿，也不收钱。

何经说道：“你娘跟你说这话的时候，那是没遇到我。我花大价钱买你的珍珠，你有了钱，还愁娶不到媳妇？”王三棒却摇着头说：“我娘说这话，定然是为了我好，我不能不听她的话。”何经说破了嘴皮子，王三棒都不肯松口，真真要把活人气死啊。

何经眼珠儿一转，又生出个主意来。

此后，但凡出城来，何经都要到沙河村转一转，其实就是到王三棒家，想看看他家窗沿儿上有没有大珍珠。若有，他就偷偷拿走。可奇怪的是，他再没见到过大珍珠。珍珠倒是有，都如豆粒般大小，卖不上价钱，他也没必要拿。

半年后，何经眼疾复发，他又去找柳郎中看。柳郎中给他诊了病，开了方子，仍旧需要珍珠，他又就到王三棒家去拿。转了一圈儿回来，他摇着头说：“那些珍珠太小了，都是嫩珠，没有功效。你回去到生药铺去买吧。百年老珠，那是最好的。”何经点头应了，拿着药回城。

他把自家的珍珠都拿出来，挑着挑着，却又放下了。他家所进的珍珠，都是托养珠人人工种养的，别说百年，怕是连十年都没有。这些珍珠看上去又大又圆，品相极好，却是中看不中用。他要给自己治病，当然一分一毫不能马虎了。

可跑遍了县城的生药铺，见了无数的珍珠，何经都没找到一颗百年老珠。这病就不治啦？何经又到了沙河村，想找王三棒买颗老珠。王三棒却摇了摇头说，他已摸过了盈水河底，连大蚌都少见，又哪里有百年老蚌呢。何经情知他所言非虚，只得惨然离去。

何经在县城里贴出告示，重金收买百年老珠。

可告示贴出去好几天了，一点回音也没有。想想也是，全县城比王三棒水性好的人没几个啦。何经的眼疾又加重了几分，视物已经不清了。他只好叹气：看来自己命该眼盲啊。

这天夜里，何经正在炕上辗转反侧，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他连问了几声，并无人应，敲门声却仍不绝。何经只好披衣下地，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位黑衣人，连脸都用黑布遮着。他吓得一抖。黑衣人冷冷地说道：“你莫怕。我给你送珍珠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何经。何经打开一看，里面确实放着一颗珍珠。但门外黑，看不清成色。黑衣人道：“你回屋去看看清楚。若要，就把银子拿来。”

何經回到房里，点亮油灯，仔细观瞧，确是颗百年老珠。他取了一锭银子，交给黑衣人。黑衣人也不多言，接过银子便走了。何经回到房里，忙着磨碎珍珠，放入药中，一起熬了喝下。

两副药还没吃完，县衙的黄捕头带着几名凶神恶煞的差役来了，二话不说，就给何经上枷。何经可给吓坏了，连忙问道：“黄捕头，你为何要抓我？”黄捕头跟他也是个半熟脸，都在县城里住着，也不好把事情办得太绝，就说道：“何掌柜，这事儿你也不要怪我们，是大老爷下的令。”何经道：“谁下令都没关系，倒是让我去个明白呀。”

黄捕头一挥手，就有个差役进到何经房里，找出药包，闻了闻，说道：“捕头，药里有珍珠粉。”黄捕头命令道：“把药带上，由不得他不认。”转脸又对何经说道：“今天早上，行宫里来人报，说是荷塘里的几只大蚌被挖出剖开，想是有人取走了珍珠。你又贴了许多告示，要高价买珠，县太爷就让我们来抓你。”何经忙着分辩道：“我要买珠不假，却并未偷珠啊！”黄捕头阴恻恻地一笑：“你若不高价买，又怎么会有人大胆去盗？”

何经哑口无言。

他那颗心，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窟窿里。

盈水河南岸县城之侧，有座行宫，乃是皇帝下江南时的住处。行宫里殿宇巍峨，富丽堂皇，更有楼台亭榭，小桥流水，荷塘游鱼。有人因为自己的告示而去行宫里盗老蚌，那自己还有好果子吃吗？何经欲哭无泪。要是知道那珍珠是从行宫的老蚌中取的，打死他也不敢收啊。

来到大堂上，县令开口就问：“谁给你盗的蚌？”何经如实相告。县令冷脸说道：“不知来历，就敢乱收，先打你个收赃之罪！”说完，命差役把何经拖下，先打了二十大板，而后拖进牢房。

第三天，几个差役来到牢房，把何经拖到大堂上，却见有六七个小伙子已被押在大堂上。县令说道：“何经，这几个人，就是盈水河畔水性最好的，最有可能是他们盗蚌取珠。你来指认一下，看看是谁。”县令就让他们把那夜的话说一遍。何经仔细听了一遍，却摇了摇头说：“大人，我听不出啊。”

县令恨极：“我看你是有意包庇罪犯！拉下去，打！”不由分说，又命人把何经拉下去，打了二十大板。何经被打得皮开肉绽，想着这回完了，心下已是万念俱灰。

那几个人也被拉下去打了一通，可人人都咬紧牙关，不肯承认是自己偷蚌取珠。县令就把他们都关进大牢。窄小的牢房里关满了人，时不时传来痛哭声。

第四天上午，黄捕头来到大牢，把牢门打开，说道：“你们都回家吧。”何经哪敢相信啊，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差了，赶紧问道：“黄捕头，你说啥？”黄捕头加重了语气，说道：“都回家吧！”何经连忙问道：“偷蚌人抓到了？”黄捕头摇摇头。何经更惊诧了：“偷蚌人没抓到，案子又没破，县太爷怎么会放了我们？”黄捕头说道：“你们祖上都烧了高香，派了贵人来救你们！”

何经伤重，黄捕头把他扶到牢门外，却见王三棒已等在那里了。王三棒过来扶住了何经。何经惊问道：“是你救了我？”王三棒把嘴巴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也不是单单为了救你。这么多人都跟着遭殃，我看不下去。”何经连忙问道：“快说说，你是怎么救的我们？”

王三棒说，其实救他们并不难。他摸到了几个百年大蚌，交给了县令，县令拿出五个，送到了皇帝行宫。其实，皇帝行宫的人也不愿把事情闹大。被人溜进去偷蚌采珠，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报上去，被追究一个防护不力的罪名，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们收下大蚌，偷偷放回荷塘里，就此销案。那县令也滑头，偷偷藏了三个大蚌，倒不知能不能取出老珠来呢。

何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惊疑地问道：“你才是盈水河畔水性最好的人，县令怎么没把你抓来呢？”

王三棒就笑：“全县的人都知道我傻呀，嘴巴馋了就采蚌吃肉，却从来不要珍珠。而那夜入行宫之人，却把蚌肉丢了，只拿走了珍珠，绝不像我所为。”

何经点点头。王三棒的傻已尽人皆知。正是这一点救了他。此时何经心念一转，小聲问道：“你那几个老蚌，是从哪里捞的？我重金寻蚌，你未曾给我，那盈水河里应该是没有的。”王三棒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何经这才明白，王三棒为了救下他们几个人，冒着多大的风险，又是何其聪明。他眼里一热，眼圈儿红了，哽咽着说道：“不说啦，不说啦！”

王三棒搀扶着何经回到家中，一家人喜出望外，忙着行拜谢之礼。王三棒忙着谢绝，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笑嘻嘻地递给何经。何经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放着两颗又大又圆的珍珠，看珍珠上的粉色，却是厚重沉稳。他不觉惊道：“百年老珠？”王三棒说：“我偷着采了两颗，他们没看出来。可惜呀，那么好的蚌肉没有吃到。”说着，他吞了吞口水。

何经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王三棒转身走了。何经颤颤巍巍地说：“这个傻子！”说着，他不觉流下泪来……

〔特约编辑 缪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