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赶船

2020-06-29 07:28文德芳
都市 2020年6期
关键词:小鹅姑姑家大河

文德芳

红萝卜,

蜜蜜甜。

看到看到要过年,

过年又好耍。

瓢羹舀汤汤,

筷子拈嘎嘎。

我三周岁的那年,这首童谣第一次飘进我的耳畔。那一年的腊月,姑姑说河风很冷。确实,从大河上吹来的风,吹过河岸,吹过梯田,吹过竹林。再吹到姑姑家的院子里,有时吹得竹叶飞舞,刮到脸上、手上,格外凛冽,像猫爪一下又一下地抓着皮肤。那被寒风扯下的竹叶,橙黄,薄瘦,我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枚放在手心细看,竹叶细细长长的,两头尖尖的,很像大河上时不时地漂流而过的小小船儿的模样,那两头尖的小小船儿,多是捕鱼的渔舟。在姑姑家小住的冬日里,我每天最想看,看得最多的就是大河上往来的船只。因为姑姑告诉我,船来了,爸爸就来接我了。

我至今记得那个清冷冷的清早。我睁开蒙眬的睡眼,定了定神,天光透过屋顶的亮瓦照进来,屋子里已经有了亮光。“爸爸,爸爸……”我连喊了几声爸爸,应声推门而进的却不是爸爸,是姑姑,她是我爸爸最小的妹妹。

学童谣和吃腊肉的记忆,都是从那个腊月里的姑姑家开始的。早晨,姑姑给我穿上厚厚的棉衣外套,抱我下床。我跑出屋子,在屋外满院子呼喊寻找爸爸。姑姑从屋里跟出来,“别找了,你爸爸天没亮就赶船回家去了,留你在我这里耍。”

我一听说爸爸回家了,顺着竹林边蜿蜒而下的青石板路,向着大河奔跑。我记得头一天,爸爸背着我乘船而来,下船后沿河岸而行,走的就是这条路。站在姑姑家的院子外放眼往南眺望,大河仿佛就从竹林下蜿蜒奔流而去。实际上,需要走一段梯田坎土路,方可到达大河的岸边。我穿过竹林,顺着梯田坎往下跑。冬天的梯田里,秋收犁耙后灌满了保养的水,清波粼粼。“大女儿,慢点儿,等会儿摔水田里了,快回来。”姑姑在她家院子边上一声接一声地喊我,而我的脚步并没有停止,此时姑姑的呼喊犹如吹在耳边的河风。眼前大河汤汤,水天相接,岸边是青山连接着梯田,长长的河坝望不见人影,更看不到我的爸爸。我坐在河边的鹅卵石上,望着波涛滚滚的大河,而河面上看不到一艘船影。

一会儿,姑姑也追到了河边。“走,回家吃嘎嘎了。”姑姑见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东流而去的长江,拿美食馋我。

我还是望着河流静静地坐着,姑姑蹲到了我的面前说:“今朝没得船了,等船来了你爸爸就来了,走,回家了。”

我望着江水低声地问:“姑姑,几时船才来?”

姑姑说:“咱不急,船来了自然就靠岸了。”

我再望向河面,眼里是一浪接一浪翻滚着的浪花,由远而近,一浪又一浪地涌向岸边,哗啦哗啦……

“大女儿,河边冷得很,来,姑姑背,咱们回家了。”姑姑背着我走了好远,身后水打江岸哗啦哗啦的声音仍追着姑姑的脚步。“你看,波浪滔天的,你不晓得河边有多危险,一个人可不敢跑河边来呀!”姑姑在江涛声中叮嘱。

穿过一片竹林,回到了姑姑的家。姑姑搬过一张小桌,从碗橱里端出一个粗瓷小碗,碗里盛着已经切成小丁的熟肉,再盛了一碗大米稀饭放在小桌上,“过来,吃嘎嘎了。”姑姑说的嘎嘎是方言,就是川南过年腌制的腊肉。姑姑把一个小板凳放在小桌跟前,“咱们吃嘎嘎了,过几天船来了你爸爸就来背你回家啦。”姑姑催促我吃腊肉。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煮熟切碎的腊肉,色泽还有些发白,才到腊月初,也许还没有熏到火候。我没有拿筷子,心中还是惦记着河边的船,又问姑姑:“船几时来?爸爸几时来?”

也许是姑姑忙着活计,没有再说话,出门去了。竹林下的院子里顿时空落落的,我独自坐在院子边上,目光穿过竹林的缝隙远望大河,河上不时有船只驶过,不知哪一艘船能把爸爸载来。

每天姑姑一出门,屋门就落了锁。我进不了屋子,空无人影的院子就是我的天地。“不要出院子门,有背娃娃的,还有豺狼。”我原本就胆小,姑姑出门时怕我一个人离开院子乱跑不安全,还不忘吓唬我。有时候,我望着云雾从大河上升起,像长了翅膀的大鸟一样,飞过河岸,飞过竹林,再飞到了我的眼前。一忽儿,大河、河岸、竹林,以及眼前的院子全都像笼罩上了轻纱,白茫茫一片。姑姑说:“豺狼都是跟着雾罩跑的。”每当看着云雾越来越浓时,我就担心灰白的云雾里会不会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其实,跟着浓雾跑的不是豺狼,而是雨水。当薄纱越聚越浓,变成厚厚的浓雾的时候,我的周围、眼前便白茫茫一片了,天空也越来越小,像一个灰暗的锅盖盖在头顶,雨丝便从头顶飘落下来,渐而由雨丝变成雨滴,越下越密,越下越大,越下越寒冷。

姑姑家的院子边上是一个缓坡,满坡慈竹,一垄连接着一垄,垄垄相连,勾肩搭背,密不透风。雨过天晴,阳光赶走了大河上的云雾,河面上洒满金光,金光飘飘忽忽、闪闪烁烁移向竹林的时候,阳光从疏疏密密的竹叶间斑斑驳驳地洒到院子里,当太阳像鸟爪一样划向竹林的时候,阳光就唤回了鸟儿,在竹林里啁啾着,鸣叫着,呼朋引伴,一只、两只、三只,继而是一群、两群、三群。忽儿间,鸟儿们在竹林里上下翻飞、腾跃,墨绿色的竹林里色彩斑斓地舞动了起来。鸟儿们有的成群,有的结对,有的独自徘徊,鸟翼轻盈,鸟羽色彩多样。鸟儿们从这枝跃到那丛,在竹枝间弹跃起一个又一个弧线,它们的声音或婉转,或短促,或悠长。我独自在姑姑家的那些日子,鸟儿们是我的“玩伴儿”,鸟儿在竹枝上,我在竹根下,看着它们,听着它们,它们为我壮胆,我和鸟儿们一起等待出门干活的姑姑回来,有时候不知不觉就在鸟儿的歌声中睡着了。

我在姑姑家住了一个多星期后,有了两个玩伴儿,那是住在姑姑隔壁的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他们是姐弟俩,他们比我大两三岁,却像主人似的。他们带我到后山或竹林下的梯田坎上挖野菜,拔茅草根儿,挑折耳根,我也在那时候认识了折耳根、云英、地丁等野菜,他们还教我生吃折耳根,咀嚼茅草根。把折耳根放在嘴里,牙齿轻咬,声音清脆,唇齿间还会有淡淡的咸腥的涩味儿。挖出来的茅草根细细长长的,用指肚擦去泥土,撕掉柔毛,在嘴里咀嚼一下,微甜,還有一种清香。

我们房前院后玩耍得多了,就自然相互熟悉起来。“我们去河边玩耍吧!”我还是惦记姑姑说的船来了爸爸就来了的事,巴望去河边看船。我的提议得到了他们的附和,我们真的一起下到了大河边。老家习惯将长江称为大河,与之对应的当然就是小河。姑姑家在大河边,我家门前的河被称为小河,这条河大名叫赤水河。大河小河,交叉成网,我们不是家门前有大河,就是屋后有小河,开门一眼就能望见水,满眼都是水,与水朝夕相处,但因落水而带来的事故也常有发生。所以,姑姑叮嘱我,一个人不要到河边,但我们对去河边玩耍都兴致勃勃的。

清且宽的河面上,飘荡着高高低低的轮船汽笛声,一艘又一艘的船只来往穿行,“一,二,三……”我们会数着眼前来来往往的各种船只,还有在水中飘流着的竹排,瘦且单的渔舟等,一派繁忙而热闹的景象。

每次下河坝玩耍的时候,我都盼着大河上穿梭的船只里,有一艘船能够在我的眼前靠岸,我的爸爸从船舷的跳板上走下来。

大河两岸的山青且绿,隆冬天气也黝黑黝黑的,无论是晴天、雨天,站在大河的高岸上,都可以望见浅绿、深绿到黝黑的色彩。河岸边的沙子细而软,黄灰色的河沙堆积成岸、成坝,顺着大河蜿蜒,绵长而望不到边。每次我们到河边,在沙坝里玩耍的孩子都很多,他们年龄比我大,多数居住在河岸边,也有像我一样来走亲戚的。孩子们踢毽子、跳格子房、投沙包、跳绳等,这里一群,那边一伙,玩耍的花样层出不穷。

有一种玩耍的游戏吸引着很多孩子参与进来,我们也参与进去,那就是丢手绢。大家都坐在沙坝里,围成一圈,其中一个孩子拿着手绢围着圈外跑,河沙柔软、湿润,在沙坝里跑起来脚步声很小,唱着儿歌的欢笑声淹没了脚步声,多半察觉不到手绢丢到了自己身后,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地跑着圈唱童谣,丢手绢。丢手绢,唱童谣,我们常常玩得大河上雾气蒙蒙,水天渐暗才四散回家。

“红萝卜,

蜜蜜甜。

看到看到要过年,

过年又好耍。

瓢羹舀汤汤,

筷子拈嘎嘎。”

这首童谣是我们在丢手绢的游戏里唱得最多的。不知多少个春节在这支童谣的传唱中来临又走远。一年又一年,它滋潤过多少孩童,陪伴过多少人的童年。我就是在那样欢快广阔的天地里,在汤汤东流的大河边学会了这首过年的童谣。

后来我才搞清楚,带着我挖野菜、看河、看船,学童谣的姐弟俩,是我姑父兄长家的一双儿女,与姑姑家隔墙而居,姑姑让我叫他们哥哥、姐姐,记得我只叫过他们几次,和他们一起下过几次河坝玩耍。之后,直到爸爸来接我回家,我都不敢再和他们一起玩耍。因为他们的一次谎言,我被姑姑痛打了一顿,如今忆起,隔着久久的岁月,隔着长长的大河,仿佛还能感受到细竹枝抽在身上的刺痛。

那是一个下午,姑姑如往常一样出门了,天空阴沉沉的,好像云层里蓄积着积雨,四周一片寂静。我在竹林下的院子里坐着,竹林里看不到鸟儿,再透过竹林的缝隙望向河面,大河上空灰暗灰暗的,又要下雨了,我回到房檐下,在门垛上坐了下来,坐着坐着便进入了梦乡。

哗啦哗啦,白浪滚着船舷,大河上一艘船犁开江面,渐渐地,船离我越来越近了,爸爸站在船舷上向我挥着手,我高兴地边喊着爸爸边挥着手朝他奔跑过去。突然“轰隆”一声,我摔倒了,猛然惊醒。是梦境,我揉揉眼睛,天色灰暗,冬天大河边的天气多是阴冷阴冷的,阳光总是那么珍贵,十天半月遇不到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

姑姑家的房后,传来“轰隆隆”的巨响,院子里、竹林下,石块、石子好像从天而降,接着是无数的石块、石子,我吓得缩着身子坐在门垛上不敢行动。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姑姑家房后的山上在放炮开山造田,幸亏我当时已经躲到了走檐下。

随着一波又一波轰隆隆的巨响,石块一波又一波地飞到院子里、竹林下,我心里的恐惧一波一波地袭来。此时,邻居姐姐、哥哥从走檐坎上来了。“放炮了,不敢去院子里,要躲石头。”他们告诫我。于是,我和他们一起在走檐里玩耍起来,飞沙走石被隔在了走檐外,有他们壮胆,我的恐惧也慢慢淡去。他们看到姑姑家的母鸡在走檐一角带着一窝小鹅,这些小鹅孵出来只有几天,黄绒绒的毛,圆润润的脑袋,杏眼黄嘴,娇憨可爱。姐姐看见小鹅,从母鸡的翅膀下抓了一只,用手抚摸了又抚摸,哥哥见状,一把从姐姐手里抢过那只小鹅,好半天不松手,待他再把小鹅放到地下时,小鹅已经一动不动了,在地下一直趴着。姐姐说,小鹅可能渴了,哥哥捧起小鹅,放到了院坝边竹林下的水坑里。

傍晚,姑姑回来了,清点回窝的小鹅,“怎么差了一只?”姑姑四下寻找,从水坑里捞起小鹅,它杏眼闭着,两只黄黄的小掌长长地伸着。姑姑便问他们,是谁将小鹅扔到水坑的?哥哥、姐姐朝我一扬下巴,接着低下了头没有再吱声。我姑姑眼睛瞪得圆圆的,瞪了他们几秒钟,目光转到走檐角落里的柴堆上,姑姑从柴堆里随手抽出一根竹枝梢,两三下掠去竹叶,竹梢上剩下细细长长的竹枝条。随即,竹枝条抽到了我的手上、腿上、脚上,顿时火辣辣地、钻心地刺痛。我跳着双脚,双手使劲往身后藏着。姑姑连抽带训,“……叫你耍鹅儿,看你还敢耍我的鹅儿不了?叫你捣乱!”之后,我的手背上,小腿上,是一道道密密的,纵横交错的红色印子,生痛生痛的。

“娃儿们,黑了还耍得不归家?”哥哥、姐姐的妈妈来喊他们回家了,他们默不作声就走掉了。晚上,姑姑做晚饭,把我叫到灶火边去烤火。一抬头,灶头顶的铁钩挂架上,挂着一块一块长长的、红红的腊肉,姑姑抬手用火钳轻轻地碰了一下挂架,腊肉便在上升的柴烟中旋转晃动起来,姑姑用菜刀在其中一块腊肉上划了一刀,手起刀落,一片红红的瘦肉便捏在姑姑的左手里了,姑姑右手张开火钳,夹上那片瘦肉,径直伸到灶膛里,一会儿香气扑鼻而来。再一会儿,姑姑拿出火钳,只见那片肉滋滋地冒着油。姑姑把那片肉放在碗里,递给我,说“吃嘎嘎,香呢!”我摇了摇头,姑姑摸了摸我手背、手肘上的红色印子说,“还痛不?”我又摇了摇头,没有接姑姑递给我的火烧腊肉。“香得很,不吃,姑姑吃了,以后不要耍鹅儿了,你看把鹅儿都耍死了,一窝鹅儿总共才八个,眼看着就破了群,少了一个,几个月长成大鹅就能卖钱了,可惜了!”我说:“我没有耍,是哥哥、姐姐耍的。”姑姑略顿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火钳,“来,姑姑抱抱。”姑姑向我伸开了手臂。

至今记不得那一晚我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竹枝条抽在身上的疼痛,姑姑抱着我,头顶上柴烟氤氲中晃动的一条又一条暗红色的腊肉,以及哥哥、姐姐教我认识野菜,教我唱童谣时的快乐。

其实,我一直记得姑姑出嫁时的情景。大红衣服,长长的麻花辫垂到腰间,在催促的唢呐声中,姑姑眼睛里噙着泪辞别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嫂嫂,我走了!”接着,姑姑上了花轿,花轿在热热闹闹的锣鼓声唢呐声中,很快没入了长长的迎亲队伍里。而姑姑长长的辫梢上系着的红绸,如一团火焰,很久很久都在我的眼前跳跃着。当爸爸背着我说去看望姑姑的时候,我是渴望快点儿见到姑姑的。

然而,我见到姑姑的时候,发现她虽然出嫁才几个月,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姑姑在家的时候,长长的辫子,高挑的身段,走起路来慢悠悠的,瓜子型的脸庞上,一双大而亮的眼睛,未说话先就笑眯眯的了。而现在,姑姑将长长的辫子挽在了头顶,每天走路脚下生风,放下锄头又拿起镰刀。一天到晚,我没见过姑姑闲在家里的时候,除非三餐做飯的时间我能看到姑姑。每次姑姑出门,都说是干活儿去,以我三岁的认知,我还不懂得姑姑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白手兴家一天到晚的忙碌和焦愁。

我每天在姑姑家的院子里,透过竹林的缝隙眺望大河,看船、等船。记不得过了多长时间,姑姑在准备过年的团年饭了。清早,瓦檐上挂着冰条,空气里时不时地有雪籽粒落下。过年了,河面上的船终于将爸爸载来了。四方桌上,一盘盘蔬菜的中间,有一碗切片冒尖的腊肉,色泽已经褐红、透亮,油汪汪的,姑姑往我爸爸碗里夹了一片腊肉,再伸筷子夹了一片放在了我的碗里。腊肉的香味还是压不住我手上腿上冻疮的疼痛。我的手背上,小腿上,姑姑用竹枝抽下的红印,后来大多成了冻疮,有的已经发炎红肿了。爸爸问我姑姑,“……啧啧,大女儿咋长那么多冻疤?”姑姑说:“可能是河风吹的,今年冬天太冷了,尤其是要过年这几天风更甚。”

从此,过年,在我和爸爸的心里都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是经年以后,我带着女儿回家过年才知晓的。

“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过年又好耍。瓢羹舀汤汤,筷子拈嘎嘎。”我教女儿学唱过年童谣的时候,在一边贴春联的爸爸忍不住跟我谈起了埋藏在心中的往事。

“从你姑姑家背着你赶船的那天清早,我踩在跳板上,大河里一个浪子打来,差点儿把你倒河里了,好危险哟,我失悔了好久,悄悄压在心里没有说……”至今,我的爸爸早已不在世了。虽然隔着长长的时光,波峰浪涌却如在我的眼前,没有想到也一直深埋在爸爸的心里。那是除夕的前一天,清早五点多,天光未明,我坐在竹编的座座背篼里,爸爸背着我,姑姑打着煤油竹筒给我们照路,穿过竹林、走下梯田坎,一直送我们到河边去赶船。

姑姑住的地方,出行无论是赶场,还是到县城,或是走亲访友,或者粜谷卖米卖菜,都隔河渡水,只有靠这班机帆船走水上交通,水上的路每天只有一班,如果错过清早这班船,一天就没有办法出行了。我姑姑家门口的河边,是这班船停靠的一个小站,船从靠岸到起锚只有几分钟。

也许是临近除夕,河面上还看不到船来的影子,而岸边却等候着乌泱泱的赶船人。有挑菜的,有背红苕的,有扶儿携老的,有抬猪牵羊的,有背鸡挑鸭鹅的,还有手里提着腊肉的,腊肉上都贴着或包着红纸,那多半是过年亲友间互相赠送的年礼。河岸上有大人,有小孩,还有老人,小孩子的哭声,大人们的说话声,哭的闹的嚷的笑的,猪羊鸡鹅鸭的叫声,让沉睡的河坝早早地醒来了。

等船的人越来越多,嘈杂声越来越大。不知何时,下起了雪籽粒,落在脖子里、脸上,冰冷冰冷的。候船的人来回走动起来,不时呵着手,跺着脚。等着候着,下游河流拐弯的地方,水面上出现了亮光,人群里便有人惊呼———船来了,船来了!船越来越近了,船影慢慢清晰起来,船先停靠在河对岸的榕山。一会儿,船从榕山站起锚往这边而来,汽笛鸣响,接着便看到银亮的浪花涌着船舷,船舷的甲板上挤挤挨挨的人也能渐渐看得清晰了,岸边候船的人拥挤、嘈杂、骚动起来。船靠岸了,水手将跳板一头搭在船舷边上,一头固定在河岸上,江中的船还在漂动着,赶船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挤上了跳板,当人走到跳板中心的时候,长长的跳板便颤颤悠悠起来,跳板下,银白色的浪花翻滚着,哗啦哗啦地拍打着河岸。

爸爸就要上船了,姑姑将手里一直拿着的红纸包递给爸爸,对爸爸说:“哥,给你块腊肉,回家让嫂子尝尝。”爸爸推让不过,接在手里,与姑姑在江边分别,“好好过年,过了年回家来耍。”爸爸叮嘱姑姑,浪花不停歇地拍打在船舷上,船体摇晃着。

爸爸背着我,从河坝上一脚跨上了船舷边的跳板,边走向船舱边扭头看向姑姑,“回吧,八妹,落雪了,冷得很了!”爸爸扭头与姑姑告别的瞬间,江中一个浪头打来,船体猛烈地摇晃,已经走到跳板中心的爸爸,随着波浪颠簸的船体一个趔趄,左手本能地扶住座座背篼里的我,右手一甩,算是保持了平衡,庆幸我没有被倒在江水里,可爸爸手里的红纸包却被甩了出去,一个高高的抛物线,飞入江中。随即,一个浪头盖过来,红纸包立即随波浪漂走了。那红纸包里,是姑姑送给爸爸的过年腊肉,爸爸从姑姑手里接过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还没有三分钟,手里却空空如也了。

岁月如那奔流不息的长江水,一波涌着一波滔滔远去,但我记忆的扁舟却常常搁浅在这童年的河岸。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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