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琵鹭

2020-06-29 20:14吴祖丽
广西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外公翅膀

→ 吴祖丽  江苏金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作品刊于《作家》《长江文艺》《清明》《雨花》《福建文学》《鸭绿江》《散文·海外版》等。出版散文集《花要开了》。

1

曲静拎着行李箱上船坐下。船很小,是那种木质装饰的游艇,十来个座位坐着七八个人。有人低声说,前面那个,就是我们要去的岛吧。她侧身望去,远处湖上一笔绿影,夕阳洒下金色的光芒,四周有淡淡的雾气萦绕,某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仿佛疼痛般在体内蔓延开来,她感到一丝战栗。船上人纷纷举起手机拍照,气氛变得热烈。曲静没有动,静静看着窗外。

湖面起了风,船有点颠簸,浪花从半开的舷窗打进舱内,正好泼在窗口边的一个男人身上。他愣了一下,自嘲地笑起来,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笑话,旁边几个人也跟着笑,好像那些浪花成功地溅起了笑声。船驶得近些,只见岛很小,四面环水,成片起伏的树林团团簇拥,散发出一种令人沉溺的绿色天鹅绒般的温柔沉静。

曲静想到跟着外公外婆住过的那个小岛,那个小渔村,事实上,就因为在网上看到图片,她才毫不犹豫预订房间和机票。出门到现在,她觉得此刻才忽然慢慢平静下来,并且得到慰藉。

坐上候在岸边的观光车,两三分钟就抵达山庄门口。在等待办理入住的间隙,她听到两个男人的对话。一个说,散步去了?另一个说,哦,刚绕最外面走完一大圈,三千五百多步。果然不大,曲静想。

房间倒大得奢侈,整洁明亮。室内陈设几乎都是她喜欢的颜色,白色、灰色和深褐色。房间有个门通向阳台。阳台也大,辽阔得能够翩翩起舞,整面落地玻璃窗装着一面绸缎般光滑的蓝色湖水。曲静久久站在窗前,看着湖水,以及水天相接处那抹更为深邃的蓝天。

来之前,曲静跟主编请的年假。去机场的地铁上她发信息告诉吕宗桢她出差了。过了很久,他回复一个字,嗯。曲静盯着那个字看了半天,然后默默关掉手机。

曲静拿出几瓶旅行装消毒液,烧开水,用一次性抹布认真仔细地分别擦拭马桶、盥洗台、床头靠背、床头柜、桌子、茶几、椅子、衣架、话机和门把手,以及能够擦拭的一切。又用凉下来的开水兑不同用途的消毒液,分门别类清洁消毒上述所有一切。随后收拾行李,把睡衣放在床头,外套挂到衣橱,洗漱用品一一放到卫生间玻璃搁板上。曲静有时候会懊恼自己这样,陷在这些重复的劳动里,但她无法克制这样的习惯。她完全身不由己。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竟然依赖这些重复的劳动,因为能够从中获得短暂的幸福。

晚上七点多,外面光线尚且明亮,微风带来初夏的微凉,空气中有淡淡的杏仁味道。岛虽小,倒也什么都有,咖啡馆、酒吧、书店、便利店、树林掩映中的网球场、游泳池、慢跑道、小型高尔夫球场。唯独没有车,没有汽车喇叭声。没有哪部车可以涉水而来。岛上生长着很多芭蕉、小叶榕、女贞和香樟,最多的是高大粗壮的棕榈,结着大串大串通红的果子。三角梅随处可见,花开得像在滴血。

曲静沿着绿树掩映中的赭红色慢跑道漫步,湖边的垂钓台上端坐着石头般凝固的背影,偶尔从树林或者道路的拐弯处闪过一两个人影,棒球帽遮住眼睛,彼此沉默地擦肩而过。曲静常去的网络社区推荐,说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众景点。与世隔绝,她在心里点点头。记不清转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她没有看到网上提到的吊桥——介于小岛与另一个毗邻的更小的岛之间的桥。她记得那张图片,两岸夹翠,凌空一座吊桥,数不清的鸟翱翔其间,鸟翼闪烁如箭矢,发出兵器的刺目光芒,无端有种杀戮气息不绝于缕地漾出画面。

2

跟吕宗桢谈婚论嫁那年,小姨到苏城看她。他们在飯店吃了顿饭,吕宗桢很慎重,他知道小姨对曲静的意义。大概太过重视,反而容易露马脚。小姨临走的时候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曲静再三追问,小姨才吞吞吐吐说,小吕看着样样都好,就是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的。曲静只是笑,哪里听得进弦外之音,那时候他俩好得多个头。她现在已经不能想象,自己那种飞蛾扑火般的热情。是的,他也这么说她,凡事非黑即白,飞蛾扑火似的,可是这世界哪里就这两种颜色。曲静说,我就是喜欢黑白,黑白好,黑白干净。

吕宗桢也不恼,他口才好,在公司里就是有名的谈判高手。他说,水至清则无鱼。她说,情愿没有鱼,我也要清。他说,你倒是清了,那鱼怎么办,鱼是无辜的,鱼多美好啊。她没有说话,他总是有理。吕宗桢喜欢鱼,他们家阳台有个鱼缸,鱼缸里生活着几条穿黑裙子白裙子以及花裙子的妖精。吕宗桢待它们十分殷勤,跟心肝宝贝似的。

那时候他们还拌嘴,后来嘴也不拌了。吕宗桢寻找各种机会出差。曲静下班回家就钻研打扫卫生,她热衷于这个。他们家卫生间的搁板上,整整齐齐放着各种品牌的消毒液,地板清洁消毒液、桌面清洁消毒液、厨房清洁消毒液、卫生间清洁消毒液、衣物清洁消毒液、蔬菜水果清洁消毒液、空气清洁消毒液……

集齐这些品牌花了些时间,为此曲静很有成就感。她是个惜物的人,习惯珍惜拥有的一切,并且使它们各有秩序、各得其所。水至清多好,她心想。这是她坚持的某种人生态度。

起初吕宗桢跟她抱怨过,过日子竟有那么多规矩。鞋子脱在蓝色的入门地毯上,靯尖要并齐,要正对门的方向,像一个人长时间地被罚站。牙刷放在漱口杯里,必须同角度倾斜。架上毛巾应该对折,并且毛巾上的小熊图案必须方向一致。擦桌子的标准就是四个字,光可鉴人。依此类推,简直不胜枚举。吕宗桢其实算是个好脾气的男人,接受她的这些条条框框,能够做些力所能及的迁就,好在要他亲力亲为的并不多,曲静不动声色地承担着这些高标准严要求的家务,深受其苦又乐在其中。

小岛上的第一个夜晚,曲静睡了个好觉。清晨能够在各种鸟叫声中醒来,而不是被助眠药折磨得昏头涨脑死去活来,仅仅这一样似乎就值得庆幸。她闭着眼睛,闻到了风的气味,风吹动阳台上的白色细纱窗帘。风是绿色的,连带空气也是绿色的,带着湖面青涩气味的六月的风。风里裹挟着树的汁液、花朵的腥甜,风带着湿润的重量,在曲静脸颊留下轻微的疼痛。她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住的小岛,也是这样的,只是更小,只有三两户人家。外公每天傍晚把渔网撒去湖里,清晨摇着小船去起网,总能网到小半船活蹦乱跳的鱼虾,尤以那种赛过胳膊粗的翘嘴白为外公所欢喜。外公每天早饭都顾不上吃,摇着小船去赶早市。外婆说,换来的钱要供小静念大学。直到母亲出事。没几年,外公外婆相继离开。曲静住到了寄宿高中,后来考大学,永远离开小岛。一年多前,小姨打电话告诉她,外公外婆的老房子要拆,政府通知签字确认,问她要不要一块回去看看,那几间房子毕竟也是属于曲静的。她考虑了很久,还是没有回去。后来,小姨转了一笔钱到她卡里,说那是老房子的赔偿款。曲静为此难过很久,好像一个人被连根拔起,从此魂魄无所归依。

曲静总是做同样的梦,做了很多年。梦里的她为某种神秘的力量所牵引,像鸟一样在天空飞翔,确切地说,更多的时候不是在飞,而是漂浮在白茫茫的天空。曲静感到恐惧,她害怕那种飘浮的感觉,无所依傍。她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哪怕一片云也好。可是她够不着云。有时候梦里会有树,她拼命去抓那些树梢,树梢上的树叶。可是没有用,无论她多么努力,那些树叶滑溜溜的,最终都会从她手中溜走。它们就像涂了橄榄油似的,她一无所获,唯有等待那最终的无可逃避的坠落。最近这一年半,梦境发生一些变化。梦里的她有了一对翅膀,雪白的某种鸟类的翅膀,非常美丽耀眼,就像死亡本身的美丽。飞翔终于变成一种可能,很多时候她感觉自己在梦境和现实之间来来回回,往事历历在目却又忽暗忽明。她在云中俯瞰,一切都在变小,变得遥远,然而没有用,无论怎样的飞翔,最后都是坠落,永恒的坠落,向着无边无际的绝对的黑暗。

曲静小的时候,父母开始去很远的大城市打工。她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在小岛上,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到镇上父母的房子。她总是说父母的房子,好像那里从来都不是她的家,跟她没有多大关系。过年也并不快乐,因为父母总会为各种事情生气、哭泣、吵闹、打架、摔东西。父亲喜欢喝酒,喝那种有刺鼻味道的烈酒,喝完酒就找茬打人。有一次,曲静看到他杀气腾腾地拽着妈妈的头发往墙上撞,像拽着一把水草,妈妈被甩来甩去,直到他精疲力尽,水草顺着墙滑下来,然后被水吞没。

这些事情,曲静没有告诉过外公外婆。反正假期会结束,他们会离开,坐汽车坐火车回到远方。曲静觉得松了一口气,她从来都不喜欢过年。

3

小岛的西北角有间咖啡馆,廊下的小圆木牌上写着,岛上咖啡。她要了杯卡布奇诺慢慢啜饮,翻开随身带的书。书是机场书店买的,当时纯粹被印在封面上的一句话所吸引:“我这一生,都在跳下悬崖,长出翅膀。”一个外国人写的科幻小说,她翻了几页,不大读得进去,心里却始终盘旋着那句话。吧台后面有条幽暗的楼梯,楼梯上很别致地透着些微光,照亮暗沉的木纹,墙上也亮着很小的射灯,射灯下面是一幅幅画框。她沿着楼梯向上,一幅幅看过去,大都是些线条画,各种花朵和动物,简洁优雅。楼梯拐角有幅尺寸大些的油画,不知道画的什么,特别抽象,远看像些胡乱涂抹的色块,黑的、白的、灰的,单纯而有力量。走得近些,曲静才看出那些色块都是翅膀,很多鸟的翅膀。她为之震动,画的右上角有只白色的鸟,比例略大,正奋力展翅飞翔。她看得出那是整幅画中唯一完整的一只鸟,形似白鹭。鸟的头部隐藏着一张女人的脸,双目微合,长发飞扬,唇间一点微红,有风在脸上吹过……

您好,请问是预约十点的吗?一个黑衣女人站在楼梯口柔声问她。

曲静茫然地摇头,我只是看看这些画。

哦,不好意思,您随便看。女人客气地说。

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是的,大多是给客人选择的文身图。女人看见曲静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笑说,哎,我们这里是文身馆。

办公室有个小姑娘喜欢文身,热恋时在胸口文上他的星座,分手后又忍痛去洗。曲静问她疼不疼,小姑娘一脸悲壮,刮骨疗毒。然而没过多久,新的恋情到来,她的臂上添了一朵小小的雏菊。曲静说,好了伤疤忘了痛?小姑娘说,静姐,痛,也会上瘾。

想到這里,曲静心里动了一下,为什么不呢?她指着油画问,这上面的白鹭可以文吗?

女人想了想,可以的。

我想文这对翅膀。

哦,你吗?要不要考虑一下?

一定要考虑吗?

那倒也不是,但是很多人习惯这么做的。女人笑,你很不一样,很多客人都会问我那幅画画的是什么,他们觉得乱七八糟的。

曲静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怎么说,那些黑暗的梦里,带着她飞翔的翅膀,几乎跟女人画的一模一样,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一个人画出另一个人的梦境,她不知道意味着什么,也许把梦里的翅膀刻到自己身上,将会是不错的一种终结。她想起小的时候,外公外婆的岛上也有很多白鹭,三三两两在湖面掠过。

外公外婆过世后,她再也没有上过小岛。结婚后,吕宗桢倒是积极地跟她计划过,要到她出生的地方看看,每次总会被各种事情打断而不能成行。她带他回到过镇上,也只有那么一次,他们一起卖掉了那个两层半的小楼,凑钱在苏城付的首付。

他问过她,你父亲呢?曲静觉得非常艰难,但她还是很平静地告诉他,她跟母亲姓,父亲是入赘过来的,母亲去世后,父亲另外组织家庭,他们渐渐断了联系。她没有告诉他一切,关于她母亲的死。她每次下定决心想要说出来,然后又会失去勇气。

那年她十五岁,是哦,时间居然过去那么久。差不多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在母亲的出租屋里,一个年轻警察拿着小本子,不断地追问她,你妈妈之前跟你联系过吗?打过电话或者发过短信没有?说了什么,有没有异常的地方?

她不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对十五岁的她来说,过于残酷和庄严。她完全失语,只是不停地摇头。表舅妈看不过,说孩子已经吓傻了,什么也不知道,这才把小警察劝走了。

门外三三两两聚了很多人,都是住在附近的,曲静知道他们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互相打听猜测着母亲的事。那一片都是老旧平房,住的都是同样身份和境遇的打工者。曲静关上门,把那些声音关在门外。她拿起桌上的抹布,接了盆水,开始打扫卫生,擦桌子擦椅子,又趴在地上擦地砖。然后翻出衣服和床单,泡在盆里,慢慢揉搓。表舅妈想拦她,怎么也拦不住。她一心一意做着这些,好像做完这些母亲就会推门回来。从那以后,她隐隐感觉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永远停留在了十五岁,大概有些人会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停止生长。

曲静脱掉上衣,镜子里显出小女生似的纤瘦白皙身体,背部线条光洁流畅,两片肩胛骨薄而陡峭。女人拿笔在她身上边比画边赞叹,你看你这里好像天生就应该有一对翅膀。

她趴在文身床上,裸着后背,文身针不断刺入皮肤,尖锐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有种受虐般的愉悦。女人怕她受不了,边工作边跟她说话,开店这么久,你是第一个要文翅膀的,喜欢鸟?

嗯,喜欢白鹭。你不是也喜欢吗,要不然画那么多翅膀。曲静咬着牙,疼得直冒汗。

我画的就是岛上的鸟,看上去像白鹭,准确地说应该叫白琵鹭,因为嘴巴扁阔,很像琵琶。很多人到这个岛上来就是为了看白琵鹭。你看过吗,它们大多数时候喜欢栖在吊桥周围的菖蒲地里。

吊桥在哪里?

咖啡馆向北就是,哎,要是疼得厉害就告诉我,我们可以休息会儿。

曲静摇摇头。比这个更加疼痛的事情有过很多。那年秋天,她开车到法院采访一个案件,路过地铁口看到吕宗桢正步行出来。她本来想着或者可以捎他一程,电话刚接通就听他像模像样地压着声音说,我在开会,回头联系你。曲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手机揣到兜里,疾步拐进路边的酒店。曲静心存侥幸,希望真有个什么会议在那里召开。她泊好车,他已经不见踪影。她问了总台,没有会议,这几天都没有见鬼的会议。她想他忘记她是跑了多年政法口的记者。她坐在车里,然后看到他跟那个女人相继离开。曲静认识她,她跟吕宗桢同事。那天下午风很大,路边的法桐树冷着脸,落了满地的金黄树叶。

这多么像一个诅咒。很久以来预感不祥的事情终于发生,不知道应该愤怒还是庆祝。曲静没有哭,也没有发疯,她趴在方向盘上,死命咬着那个绒布套子,像要把它们全部吞噬下去。她不能想象,他搂抱着另外一个女人,跟她缱绻,轻咬她的耳垂和乳头,一次次跟她做爱,像跟自己一样,她觉得很荒诞。但是她知道那是真的。

右边好了,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休息一下?女人轻声问,怕吵醒她似的。

曲静回过神来,我还好,还好,痛得久就麻木了。

女人在她背上文好了一只翅膀,白琵鹭的翅膀,雪白的羽翼中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色。女人说,那就是白琵鹭与众不同之处。曲静对镜子里的图案很满意,以脊柱为中线,左右对称,沿两侧肩胛骨向上延展至肩部,好像那正是她梦想中的翅膀。她问女人,怎么样才能飞起来。

女人一本正经,可以的,最后着色的时候加一种神秘的特制药水,你就可以像真正的白琵鹭一样飞翔。

像真正的白琵鹭一样飞翔。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她闭着眼睛,忍受着越来越细密的疼痛。

她后来无数次想到小姨说吕宗桢有一双桃花眼,她当时不以为然。好的时候说过很多话,她说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另外一个女人,一定要先告诉我,我会给你自由。他反反复复地吻着她说,怎么可能,我有你就够了。

认识他之前,曲静从来都不想结婚的,是他要她相信他,结婚是连接世界最有效的方式。现在他切断了这个方式。

4

餐厅人不多,大约是淡季的原因。曲静每天早晨在一楼自助餐厅吃点稀饭,就着一种岛上特有的凉拌野菜,入口有淡淡的让人回味和眷恋的清香。中午她到二楼西餐厅,坐在角落里的单人座,慢慢吃一份沙拉。晚上会到咖啡馆要杯鲜榨果汁,以及他们家新鲜烘焙的可颂面包。曲静向来清瘦,没有必要节食。连日素食让人清洁纯粹,好像所有烦恼、欲望连同多余的脂肪慢慢被排出体外。文身师说她一周内要进清淡饮食,忌酒和咖啡。第二天,背上开始结痂,后背异常紧绷并且无比干燥,略微动一下就是碎裂般的疼痛,背后的那对翅膀正在挣脱她的身体飛翔。第三天,后背开始痒,此起彼伏的令她想要抓挠。晚上睡下来,更是痒得铺天盖地抓心挠肝,恨不得撞墙。实在受不了,半夜起来去敲女人的门,她给她涂了些绿色药膏,清凉舒缓,感觉好了许多。

这两天他们联系过一次,他在微信上问曲静短袖衬衫收在哪里,他要到上海出趟差。家里气温热起来,估计上海更热。她告诉他挂在衣橱那个灰色竖条纹的防尘衣罩里。他没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也没问他到上海待多久。他们的关系变得奇怪,她叹了口气。他们认识,是在一个共同的朋友的生日聚会上。那天曲静穿件背带长裙,束着马尾辫,眼睛大而狭长,笑起来毛茸茸的弯弯的。他后来说她,像有珍珠在瞳孔里发光。

她觉得意外,她其实很少笑的,也不理人,坐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她看上去很骄傲,不是因为生得好,相反她好像对自己的美完全不自知,更不在意。吕宗桢对她一见钟情。他追了很久才牵到她的手,真的是牵手。她有很多禁忌,那时候她宣称自己是不婚主义者。她说,不结婚是对爱情的尊重,如果真的有爱情的话。他对她的身体表现出痛苦而绝望的迷恋,她却一再固守对贞操近乎原始的执拗,她认为婚前性行为是可耻的。她还说,一辈子只想跟一个人发生关系。吕宗桢为她着迷,连同她的顽固和执拗。

第五天,结痂的地方开始脱落,那些脱落的地方显露出白色的图案,隐隐发着银色的光芒,好像一对美丽的翅膀正在生长。女人欣喜,你好得真快。

她说,好像等待新生命降临似的。

女人说,这本来就是神圣的事情,你皮肤白,上色的时候我渗了些发光的银灰色,翅膀上添了几笔金色的羽毛,没想到效果这么好。你看哦,这才真的是白琵鹭。

真的能飞吗?

女人眨了眨眼睛说,当然能飞。

曲静除了睡觉,就在岛上散步,或者坐在林间的黑色藤椅上喝茶。此刻,阳光从树枝间透下来,在她身上洒下金色斑点。草地缓慢起伏绵延向下,在成片的巨型凤尾蕉、扇形仙人掌还有带刺的十大功劳那边按下暂停键。一棵曲静叫不出名字的大树矗立风中,缀满石榴红的喇叭形花朵,花瓣落了一地,映着绿茵茵的草地,像一些锐利的尖叫。不远处的网球场上,有人在奔跑挥拍。视线更远一点,可以轻易看见树林的繁枝茂叶中间漏出一角蔚蓝色的湖水。

有时候她会到文身馆看女人给客人文身,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们喝茶聊天。女人喜欢穿深色棉麻衣服,不算漂亮,但是耐看,通常会化点淡妆,她说为了掩饰睡眠不好留下的阴影。

女人说她是美院毕业的。曲静叹道,难怪画画得这么好的。

女人笑,毕业那年喜欢上一个文身师,考上研究生都没读,就跟着他在北京开文身馆。

那他呢?

我们离婚了。

哦。不好意思。

都过去了。女人摇摇头,离婚后,我就到处旅行,去过草原沙漠,去过新疆、西藏,还跟人跑去无人区,差点把命丢在那里。还好啦,最后来到这里,我决定住下来,于是就住下来了。

因为这里的白琵鹭?

也许吧。女人笑着拍了拍曲静的手,你不觉得这个小岛有种特别的美?

嗯,与世隔绝的美。曲静想了想,又说,听说有人喜欢站在吊桥上面往下跳,是真的吗?

真的,我也那么想过。女人看着曲静的眼睛说,曾经觉得过不下去,人们总是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觉得没有办法再面对,但是你看我现在好好的,坐在这儿呢。生和死就是吊桥的两侧,闭着眼睛走过去,就过去了。

曲静笑,我还以为网上瞎传的呢。

当年,警察通知小姨,一个钓鱼的老头在河里发现了他们,那时候距离母亲失去联系已经过了两个多星期。小姨小姨父带着她赶到那个遥远的到处是桥的小镇。曲静没有去现场,跟母亲同在玩具厂上班的表舅妈寸步不离守着她,表舅妈眼睛肿得像桃子,曲静坐在母亲的单人床上,苍白着脸,从头至尾没有哭。没有人告诉她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曲静也不敢问。她后来看到当地晚报上的一则报道,一对打工男女苦苦相恋,双方均有家庭无奈投河殉情。标题又粗又黑,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外公外婆由此陷入无尽的悲恸和后悔中,他们认为是自己害了女儿。过了一些日子,曲静才慢慢理清事情的原委。当时母亲想要离婚,父亲坚决不同意。按理说他早就在外面有情人,分手是更为理智的选择,但是暴戾的父亲被愤怒和虚伪的羞耻感所控制,他决不允许自己遭到背叛。故而三番五次去找妻子麻烦,打那个男人,并且说再提离婚就同归于尽。外公外婆反对他们离婚,亲戚朋友也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本着劝和不劝离的古训,要她看在孩子分上,好好过日子。

曲静会去吊桥边看白琵鹭。除了白琵鹭,还有许多别的鸟类:红尾巴的伯劳,黄胸脯的鸟,叫起来如哨声的翠鸟,以及白色灰色的鹭鸶。它们并不怕人,总是在黄昏时分归来,在水面长久盘旋,能够听到它们翅膀飞行时摩擦空气,然后轻轻合拢的声音。吊桥架在两岛之间,没有想象中惊险,桥面是栗色木板拼成,两侧是网状绳索,桥不长,步行两三分钟而已。吊桥离湖面大约有三层楼那么高,曲静不敢低头,只管笔直地往前走。桥那边是个更小的岛,岛上散落着一些别墅,空旷的草地,随处可见的露天茶座。据说,更小的岛不接待散客,是个什么培训基地,她并没有看到培训基地的牌子,也可能看到没留神错过了。

曲静更多的时候会漫步到桥下,挑一个干净的松木垂钓台坐下,赤脚伸在水里,湖水凉津津的。儿时的夏天,她经常坐在外公的船上,把脚伸到水里,有时候能踩到岸边湖底,脚底有奇妙的黏滑。湖水清澈见底,看得到泥土、细小石子以及形状不一的鹅卵石,还有针尖大的小鱼细细游动,一切栩栩如生。偶尔会有细长的青虾弓身跃过脚面,溅起小朵的水花。

之前不是没有预感,曲静只是不想往坏处想。她曾经在他的手机里看到他和一个女人的聊天记录,她说不上有什么不对,但直觉告诉她,他们关系暧昧。对,她冒充他,跟那个女人聊天。她知道这种做法很无聊,但她无法克制强烈的愤怒和妒忌,她难过得发抖。他警觉地感到了什么,对话框里删成一片空白。他很不高兴地解释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同事,我偶尔向她打听公司的人事信息,你知道的我们这样的公司人际关系复杂,派系斗争暗流涌动,你要往上走必须遵循各种潜规则。

曲静说,为什么要向她打听。

吕宗桢沉着脸,因为她舅舅是总公司的负責人。

听起来多么理直气壮,而且冠冕堂皇。一个做妻子的怎么说都不应该干涉和阻碍丈夫的前程,曲静沉默。

他说,你总认为自己纯洁,别人都是龌龊的,你就会用你的道德标准来绑架别人。你不要不承认,你就是有问题,生活上有洁癖,心理上也有洁癖。切,说好听是洁癖,说难听是变态。

5

樱桃每晚闹着跟她视频,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说,妈妈你出差干什么啊?她随口说,妈妈出来培训的,跟你一样上课,听老师上课。

樱桃赶紧在小板凳上坐好,摆出一种认真听老师上课的样子。幼儿园小朋友以为上课就是唱唱歌、捏橡皮泥、折折纸、分果子吃,要不了多久她就会知道有一种叫考试的怪兽等着她。樱桃是她奶奶带的,不像有的孩子非常黏父母。这是曲静为之遗憾的。

她小时候也不黏父母,虽然他们给她带回新的衣服、书包和玩具。比起这些,她更害怕他们带回来的暴戾和怨怼。父亲没有家的概念,挣多少花多少,用镇上人的话说,有一百花九十九。过年回来还要问曲静妈要钱去打牌,输了就去喝酒,不喝到烂醉不会回家。这些年他生活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曲静并不好奇。小姨好像说过,他还是在广州那边跟着人家包工头做木匠,早就结婚有了儿子,听说并不是之前的那个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姨提起他,声音里总还是透出马上就能飞出刀子来的寒意。

多年以后,她对父母的婚姻才忽然有了深刻的领悟。说到底,她是他们的骨血。她看过母亲最后一天的视频,无意间被路边监控拍下的。好像那个男的家里有点社会关系,他们要求公安部门调出路上的监控视频。警察很费了点事,后来通知小姨去看。母亲第一次出现在监控中是晚上七点多钟,她穿件鸭蛋青的碎花连衣裙,看上去年轻而陌生,一点也不像曲静印象中的。他们手拉着手,慢慢走进电影院。两个人再次出现在监控中,时间显示八点不到。旁边有个警察说,可能电影不好看提前退场。另一个说,也可能没看,在电影院旁边逛了一圈,那里没有监控。那时候监控视频尚未覆盖,有的路段有,有的路段没有,他们最后出现的画面是个十字路口,避让一辆货车的时候,男的轻轻挽住母亲的胳膊,他们退后一步并肩站立。男的抬头看了看天空,路灯下的监控无意中捕捉下那个瞬间,瘦长脸,眉眼淡淡的,竟然微微带着笑意。那样子,好像他们只是出来遛个弯的最普通的夫妻,日子会细水长流,无休止的柴米油盐。然而并没有,一切都结束了。旁边的警察解释说,十字路口向南,就是发现他们的那条河。那条河,是古老的运河支流。

第八天的时候,后背的结痂已经完全脱落。曲静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一对美丽如天使的翅膀,闪着萤火虫的微光。她一个人在灯下微微耸动双胛,翅膀慢慢动起来,她感觉到一股飞升的力量。这股神秘的力量逐渐强大,好像预示着某种秘密通道的打开,某种现实束缚的挣脱。后背的皮肤微微发热,翅膀正在无尽地展开,她想,如果她多练习几次,说不定真的可以飞了。

谁知道呢,很多事情都是说不定的。她微笑着对镜子说。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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