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与自欺:萨特的情感现象学

2020-06-30 10:10陈素君蔡文菁
关键词:反思意识萨特

陈素君 蔡文菁

摘 要:通过现象学的研究方法,萨特致力于创建一种有别于传统心理学的情感理论。他把情感视为一种关联于世界的意识样式。为了应对真实世界中面临的各种困难,意识通过魔幻行为把自身从真实世界下降到魔幻世界,情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产生。对魔幻世界的相信与自欺的相信异曲同工,都指向自己对自己的欺骗。因此有必要重点考察情感与自欺的内在关联。在萨特看来,首先,两者的产生都是意识作用的结果;其次,不管是情感还是意识,丧失了欺骗者与被骗者二元性的现象之所以可能,主要源于反思意识能够对前反思意识在对象世界中所揭示的事实进行否定。通过对情感与自欺的产生方式以及产生机制的对照分析,进一步指明对情感与自欺的分析如何服务于萨特哲学对自由这一核心概念的追问。

关键词:萨特;情感理论:自欺;前反思意识:反思意识

作者简介:陈素君,法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法国哲学(E-mail: chensujun0578@126.com;浙江 杭州 311121)。蔡文菁,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现象学(上海 200240)。

中图分类号:B516.52;B565.53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20)03-0038-11

情感并不只是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它也有着特殊的哲学意义,并一直以来受到哲学家的重视。萨特在1939年专门写了一本论述情感的书,题为《情感理论概要》(Sketch for a theory of the emotions)。在书中,萨特对心理学家所采用的经验研究方法进行了批判,并以一个现象学家的视角阐述了情感的本质结构。在萨特看来,情感是一种意识样态,它具有意向性,体现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本文主要探讨萨特现象学视域下的情感意识问题,尤其通过情感与自欺的对照考察情感的现象学意义及其最终归属,也即萨特的自由哲学。萨特对情感理论进行的现象学阐释不仅有力驳斥了心理学家关于情感的机械经验论,为情感理论寻找到了新的研究突破口;同时,对情感意识的论述根本上而言即是对人的存在的讨论,它对萨特后期自由哲学体系的建立起了先导作用。鉴于此,文章将首先分析萨特对情感意识的现象学定位,进而论述情感的自我特性,并由此引出情感与自欺在作用机制上的一致性,指明情感本质上就是自欺。最后,文章将聚焦于萨特情感意识与自欺理论的共同指向,即自由。

一 情感作为一种意识样态

萨特的情感理论处在当时已有的理论背景之下,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贾内(Janet)有关情感的心理学理论。后者区分了两种心理行为,即高级行为和低级行为。所谓高级行为,指的是人们面对困难时所采取的恰当措施与行为;而低级行为则是在人们不愿意或者无法采取恰当行为之时,取而代之的另一种不够恰当但是更加容易完成的行为。“贾内把情感视为一种适应性较差的行为,或者……一种不适应的行为,一种被击败的行为。”

他列举了一个病人因无法坦白而开始哭泣的例子。哭泣这个低级行为在贾内看来就是悲伤情感的具体表现。因此,贾内宣称,情感是在高级行为无法继续维持下去时主体所采取的低级行为。在他看来,从高级行为到低级行为的降级是自动发生的,萨特称其为“机械的简单性”(mechanistic simplicity),并由此指出贾内的理论在本质上与其他心理学家无异。也就是说,心理学家把身体与外界关系简单地理解为刺激—反应关系,认为情感就是在外界刺激作用下形成的自动机械式的结果。他们对情感的研究不是从情感本身出发,而是把情感理解为生理上的具体行为表现,并且认为这些行为表现是自动发生的。比如哭泣这个身体表现就反应了伤心这种情感,且哭泣是自动发生的,这一自动性表明,哭泣行为由于缺乏行动的最终目的而具有随意性。因此,情感就被认为是身体在遭受外界刺激时的自动反应,该反应没有具体的导向,因而没有最终目标。贾内对两种行为的划分,本质上也是把情感视为身体的自动反应。在他的理论中,低级行为指的就是情感,而低级行为替代高级行为的过程是自动发生的。这就是说,真正替代高级行为的是一系列自动发生的身体表现。比如哭泣这一身体表现自动替代了坦白这个高级行为。

正是在这一点上,萨特对心理学的情感理论进行了批判。在萨特看来,情感虽然是一种身体现象,但不是自动发生的。因为情感是一种意识样态,这就决定了情感具有意向性,情感行为是有具体指向的。他认为,“除非我们去寻找情感的意义,否则我们无法理解情感。”

这意味着,对情感本质的研究在于把情感理解为一种有意义的現象。何为情感的意义? 萨特认为情感 “既不是无序也不是单纯的混乱,它有一个意义,它意味着某物。”

在对心理学的批判中,萨特进一步表明了情感与某物的具体关系。他指出,“大部分心理学家把情感视为一个意识的事实,就好比当我们说:我生气,我害怕等等。但是害怕并非始于害怕的意识。…… 情感意识首先是非反思的,……情感意识首先是对世界的意识。”

可见,情感首先是一种意识,它总是指向世界中的一个对象。比如生气意味着对某物的生气,害怕意味着对某物的害怕等等。在萨特看来,对某物的指向性才是情感的意义所在,才是情感的本质。萨特之所以强调要用现象学的方法研究情感,主要就是为了利用情感的意向性来驳斥心理学家把情感视为自动机械的身体反应这种错误观[KG)]点。

关于情感的意向性,萨特有时也用目的性(finality)一词来解释。他说:“如果我们再引入目的性,我们就能够很好地理解情感行为并不是无序,它是一种有组织的指向一个终点的方法模式。”

所谓目的性,即情感有一个指向的最终目标。比如,在贾内的例子中,萨特认为,病人哭泣是为了能够不坦白。在这里,哭泣这个低级行为并非自动发生,它的产生具有一个目的,即回避坦白这个高级行为。贾内的理论正是由于缺乏情感的目的性,导致高级行为在寻找替代行为的时候缺乏目标,从而成为自动机械的转换。对此,萨特认为:“情感要想获得打败行为的精神意义,意识就必须干预并且把这个意义赋予给它。”

也就是说,贾内所讲的情感是没有自身意义的,然而真正的情感本身,其意义在于它是一种意识行为。换言之,在萨特看来,情感就是意识,情感的本质源于它自身拥有意义,这个意义需要情感意识自身赋予。因此,情感就不是机械的身体反应,而是一种意识样态。基于此,萨特认为,当低级行为替代高级行为的时候,情感意识必然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是作为另一种行为的替代者而呈现的。由此,萨特指出“意识可以单独解释情感的目的性。”

正是由于意识的干预,低级行为才拥有了指向性,即对另一个行为的替代。因而,从本质上讲,最终产生的情感其实就是被设定了的意识。

至此,我们注意到,萨特尤其强调情感是一种意识,拥有某种意义,意指某种东西。萨特指出:“情感以它自己的方式意味着整个意识,或者,从存在主义的层面看,就是意味着整个人的现实性。”

这正是萨特的情感理论区别于传统的心理学情感理论的关键点所在。他坚信,情感并不是惰性的、单纯的在那里而已,它不是一个被动的存在。情感的存在具有目的性,具有自己的意义。或者用萨特的话来说,情感不应该是一种自在的存在。正是情感行为的指向性使得情感获得了主动的行为权力,同时也使情感自身获得了现实意义。

因此,在萨特看来,情感的产生其实就是情感作为意识的具体呈现。或者说,情感就是一种特定的意识。那么,作为一种意识行为,情感是如何运作或起作用的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继续深入地探讨萨特是如何解释情感的发生机制的。

二 真实世界与魔幻世界

既然情感是一种意识模式,那么情感就必定享有意识的一般特征。在萨特看来,意识的最主要特征,就是胡塞尔所强调的意向性。这就意味着情感具有意向性,情感是对某物的情感。按照萨特的逻辑,所有的情感都应该有其指向的对象,但若果真如此,一些内心的自我感受该如何解释呢?比如孤独。当我说我感到很孤独时,孤独的对象又是什么呢?正是在此意义上,有学者认为“萨特的理论从根本上讲仍然是模糊不清的。”

埃尔皮多罗(Elpidorou) 为萨特的观点提供了辩护,在他看来,“情感意识首先且最主要的一点在于,它是一种非反思性的意识……自身和意识本身都不是某人的情感意识的设定的对象。比如,厌烦这样一种体验首先并不是对于厌烦的体验,也不是对于作为厌烦主体的我们自身的体验。而是世界,或者世界的一部分,使我们感到厌烦。最重要的是,情感是我们理解、体验以及与世界相联系的方式。”

因此,所有的情感都应该有对象,并且这个对象是处于世界之中的。这一理解符合萨特的观点。萨特明确指出:“情感意识首先是非反思的,……情感意识首要的是对世界的意识。”

更确切地说,情感是面对世界、让世界显现的一种特殊方式。

萨特举了摘葡萄的例子,因为葡萄太高无法够到,我开始抱怨葡萄太绿了,然后走开。在这个例子中,萨特指出,情感实际上涉及了真实世界和魔幻世界。我无法够到葡萄,是真实世界中存在的困难。我最终所采取的措施是抱怨并且相信葡萄太绿了,这是魔幻世界。韦伯曼(Weberman) 将其称作消极行为,在他看来,“情感的确是一种逃避主义,或者说是沉醉于内在冲突获得解决的舒适性中,而冲突的解决是通过推迟即将到来的困难而达到的。”

关于情感是一种逃避主义这种说法,萨特并没有全然反对,例如当他谈到悲伤时,就明确指出“我们退回到自身,我们消除自身,与此对应的理性部分就是逃避。”

对萨特而言,探讨情感的作用机制是理解情感本质的一条通道。而情感的作用离不开真实世界与魔幻世界的区分。

魔幻世界是一个虚构的世界,与真实世界相对应。当人们面临一个困难,并且按照常规途径无法找到解决办法的时候,他们就会尝试着用魔法般的手段把一些新的特质在臆想中赋予到对象上。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要深信新赋予的特质是真实的。这样一种情感行为显然是带有主动性的,归根结底,行为的主动性或者目的性是情感作为意识样态的意识特性所决定的。萨特对此的解释是,意识自身从真实世界下降到魔幻世界中,从而使得情感的产生得以可能。为了解释我们面临的不同状况,萨特进而提出 “存在两种情感,这取决于是我们自己构建了世界的魔幻性以便取代一个无法被认知的确定性活动,还是世界本身是不可认知的,并且它突然自身呈现为一个魔幻般的环境。”

他的区分原则在于是“我们”主动去构建一个魔幻世界还是“世界”主动向我们呈现出魔幻状态。埃尔皮多罗却认为:“把恐惧和其它情感区分开来的东西是转换发生的速度,恐惧是即刻产生的: 世界是通过情感意识即刻转变的。”

埃尔皮多罗认为,造成两种相异的情感的最主要原因在于两个世界之间的转换速度。然而,事实上,萨特对两种情感类型的划分也包含了两个世界之间转換速度的差异问题。因此,本质上讲,埃尔皮多罗对情感类型的划分其实与萨特是一致的。

第一种情感类型,主体主动去构建一个魔幻世界。比如当我看见一头猛兽朝我走来,我采取了原地晕倒这个低级行为,晕倒这个身体现象自身就表明了我的害怕。在晕倒的那一刹那,真实世界就实现了向魔幻世界的转变,害怕的情感意识使我进入到魔幻世界。我之所以主动构建这个魔幻世界,是为了消除猛兽,从而解除我所面临的危险。但是消除猛兽这个行为我无法在现实中实现,所以,我就采用了晕倒这个魔幻行为使自己进入魔幻世界,并在该世界中实现猛兽的不存在。若是按照埃尔皮多罗对情感的划分,这种主体主动构建魔幻世界的情感类型就属于两个世界之间转换速度较慢的情况。因为情感不是在一瞬间产生,而是需要主体采取一定的魔幻行为,构建一个魔幻世界去达成。

第二种情感类型,真实世界突然向我们呈现为魔幻世界。也即埃尔皮多罗认为的,两个世界之间的转换速度较迅速,即魔幻世界是即刻产生的。因此,本质上说,埃尔皮多罗对情感的类型划分与萨特并不矛盾。比如恐惧,两者都认为,这是一种即刻产生的情感。萨特认为,当我看到窗户外面贴着一张扮鬼脸的人脸时,我的恐惧感在看见这张人脸的瞬间就即刻产生了。表面看来,在恐惧的产生过程中,我并没有进入魔幻世界。但是萨特认为,其实不然。“窗户外面的脸是立即与我们的身体产生关联的;我们体验并承受它的意义;……窗户外面的这张人脸利用它自身,消除了距离并且进入我们。意识投入这个魔幻世界,……把意义赋予给情感的行为已经不再是我们的行为。”

这就是说,恐惧虽然是即刻产生的,但仍然离不开魔幻世界,只不过是真实世界自己突然向我们呈现为魔幻世界。当我看到人脸的那一刻,真实世界就已经是作为魔幻世界而存在。在这个魔幻世界中,窗户被消解了,窗户与我之间的距离也被消解了,所以人脸可以直接破窗而入,并且抵达我。恐惧的情绪由此产生。虽然这个情况下,魔幻世界不是由主体主动建构,但是它的整个作用机制与其它情感无异。一般来说,在情感的产生过程中,是意识主动降级自己,进入到魔幻世界,但是 “相反,有时候,正是[真实]世界把自己作为魔幻世界展现给意识,而这个魔幻世界,我们期望它是真实的。”

因此,在诸如恐惧这种即刻产生的情感中,魔幻世界也是不可或缺的。而且,正是在进入魔幻世界的过程中,情感得以产生。

三 情感與自欺

在萨特的理论中,魔幻世界是我们建构出来的一个世界,它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在萨特看来, 在情感机制发生作用的过程中,人们深信并使自己投入到这一魔幻世界中。表面上看,这是为了解决情感理论中遇到的困难, 然而,结合萨特的整个哲学思想,我们就会意识到, 魔幻世界以及与此相应的情感理论本质上服务于萨特哲学的核心思想, 即关于自由的理论。我们将通过对比情感以及萨特对自欺现象的阐述来呈现这一内在关联,由此我们也将论证,萨特所描绘的情感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一种自欺行为。

(一)情感就是自欺

自欺和情感,这两个现象都被萨特归为意识问题。萨特把意识分为前反思意识和反思意识,通过这一划分,自欺和情感的形成机制得到了更加清晰的描绘。

自欺是对自己的欺骗,这种取消了欺骗者与被欺骗者之二元性的行为何以可能?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指出,“需要有一个自欺的原始意向和谋划;这谋划意味着如前那样理解自欺并且意味着(对)意识(的)反思前的把握就是在进行自欺。”

在萨特看来,对前反思的意识的理解就是在进行自欺。根据两种意识的划分,所谓前反思的意识就是对世界中各种对象物的意识,而反思的意识则是对前反思意识的意识,或者说就是自我意识。自欺是在意识自我反思的过程中产生的,或许反过来讲更加符合萨特的本意,即意识在自我反思的过程中导致了自欺。也就是说,自欺得以可能的关键在于两种意识方式在对同一个对象的知晓上产生了分歧。这个分歧的产生也就意味着自欺的出现。加文·瑞(Gavin Rae)在阐释萨特的自欺理论时也认为:“对自欺的意识之所以能够欺骗自己,是因为当意识前反思地知道它的本体论之虚无时,却并没有反思性地理解它。”

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用年轻女子初次约会的例子阐述了自欺,男子握住女子的手,这是前反思意识指向的客观对象,通过前反思意识,女子意识到男子握住了她的手,意识到男子对她有进一步的企图。但是她的反思意识却否定了前反思意识传达给她的信息,也就是说,她否定了男子对她有进一步的企图,甚至否定了她的手正被男子握着。于是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任凭自己的手被男子握着,就好像那不是她的手。萨特说,这个时候,这名女子就是处于自欺中。对这名女子而言,对于她的手被握着这个事实对象,她的前反思意识和反思意识给出了不同的理解。在这里,萨特借助否定概念,指出当反思意识对前反思意识所揭示的事实进行否定之时,自欺就成为可能。由此,他指出:“意识不是把它的否定引向外部,而是把它转向自身。这态度在我们看来就应该是自欺。”

在萨特看来,在自欺的产生过程中,前反思意识和反思意识对同一个对象的理解存在不一致,这种不一致是通过反思意识对前反思意识的否定达成的。针对自欺的这种特性,史蒂文森( Stevenson) 将其总结为:“自欺存在于反思性地否定前反思性地意识到为正确的东西。”

因此,总的来讲,自欺要想成为可能,关键就在于反思意识能够否定前反思意识获取的关于客观对象的事实。

那么情感的产生是否也和自欺一样呢?萨特的情感理论,借助的是真实世界和魔幻世界的区分。在《情感理论概要》全书中,萨特并没有直接阐述情感与自欺的相似性,但在论述精神分析学家的情感理论时提到了自欺。他说:“精神分析的解释把意识现象设想为被潜意识压抑力所压抑的欲望的象征性实现。需要注意的是,对于意识而言,欲望并不涉及它的象征性实现。对于通过意识而存在并且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中的欲望而言,它仅仅只是它使自己呈现出来的所是:情感,想要睡觉的欲望,盗窃的欲望,对月桂的恐惧等等。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们有任何哪怕是隐含着任何对真实欲望的意识,我们应该就是处于自欺中。”

萨特认为,这种指向欲望本身的意识就是处于自欺中。也就是说,正常来讲,反思的意识对象是前反思意识。萨特说,如果反思的意识越过前反思意识直接指向客观对象,也即是直接指向作为存在的真实欲望,那么就是处于自欺状态。表面看来,情感的产生机制似乎和上面提到的自欺理论是相似的,两者都是需要反思越过前反思意识直接指向客观对象。但是在这里,萨特并没有指出反思意识需要对前反思意识进行否定。因此我们还不能凭借这段引文就断定情感和自欺在产生机制上的同一性,但是起码表明两者之间并非毫无关联。

虽然在刚才的这段引文中,萨特没有就情感与自欺的关系做明确的说明,但是在他所举的有关恐惧的一个例子中,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情感与自欺的内在关联。当我们看到一头凶猛的野兽,我们会因为害怕而晕过去。在这个例子中,凶猛的野兽就是真实世界中我们面临的一个危险,对危险的意识属于前反思意识,情感的产生机制就是要通过魔幻手段否定这个危险,从而我采取了晕过去这个行为,我由此进入了一个没有野兽危险的魔幻世界,这也是害怕情绪的产生。但是萨特说:“我能够压制它[危险]作为意识的一个对象,但是仅仅只是通过压制意识本身。”

也就是说,通过前反思意识,我意识到了危险,但是我的反思意识把前反思意识所意识到的危险进行了压制,从而使自己进入到没有危险的魔幻世界中。通过这个例子,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萨特的情感和自欺之间的共性。情感也和自欺一样,其产生前提就是反思意识对前反思意识揭示出来的对象事实的压制或者否定。自欺是反思意识对前反思意识所面对的对象的否定;而情感是情感意识对于所面对的真实世界的否定。可见,自欺和情感之所以能够产生,最重要的就是存在反思意识与前反思意识之间的分离。在对情感的讨论中,萨特强调了真实世界与魔幻世界之间的转换。其实,这两个世界之间之所以能够进行转换,归根结底就在于萨特首先区分了反思意识和前反思意识。从真实世界转换到魔幻世界的过程中,主体想要否定的是他所直接面对的真实世界,然而,事实性地赋予或者取消真实世界的某一特性,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为了实现这一目的,指向真实世界的前反思意识只能转而面向自身寻求帮助。同样,在自欺中,由于无法事实性地否定前反思意识所指向的对象,意识只能在自身中实现对自己的否定。但是自己如何能够否定自己?这就回到了前面提到的取消了欺骗者和被欺骗者二元性的欺骗何以可能的问题上。这成为了萨特首先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对此,萨特区分了反思意识和前反思意识,从而解决了意识内部的二元性问题,为分析自欺以及情感的产生机制奠定了理论根基,同时也表明了自欺与情感存在共性的根本原因所在。

区分反思意识和前反思意识,既是理解情感与自欺的共性之关键点所在,也是理解情感和自欺的产生何以可能的根源。具体而言,两种意识的区分是通过对对象的否定得以呈现的。艾默里克就认为:“真实世界是前反思意识的感知世界,……情感是对它所依赖的这个真实世界的否定。”

萨特在脚注中还专门对这个否定性做了进一步的解释,他说:“在昏迷中,人们进入了做梦的意识。”

他把人们从真实世界进入到魔幻世界称为是进入到做梦的意识中。而萨特在阐述自欺的时候,也表达了这样的看法,他指出:“人们如同沉睡一样地置身于自欺之中,又如同做梦一样地是自欺的。”

因此,在薩特看来,不管是自欺还是情感,都是反思意识对前反思意识所揭示的对象事实进行否定,然后进入到另一个“做梦”的状态中,也即是进入到一个自欺的状态中。正是在此意义上,艾默里克非常坚定地宣称“所有的情感都处于自欺中。”

当然,自欺的产生,除了前反思意识和反思意识的划分,也不能忽视“相信”的力量。当反思意识对前反思意识进行否定的时候,如果没有“相信”,那么自欺也就不可能实现。萨特说:“当对象未被给定或被模模糊糊地给定的时候,如果人们把相信称之为其对象的存在,那么自欺就是相信,而自欺的根本问题就是相信的问题。”

同样,在情感的产生过程中,“相信”同样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前面提到,情感的产生需要从真实世界进入到魔幻世界,如果不是依靠着真诚的相信,又如何能使意识进入到魔幻世界呢?因此,在人的存在的二元基础上,借助着真诚的相信,自欺和情感构成了相似的产生机制。

(二)对自由的指向

自欺的实现,在萨特看来,其基本手段之一就是“可转化的 ‘超越性—人为性[亦即实际性]概念”。也就是说,针对自欺现象,萨特的阐述是从人的存在特性出发的。萨特指出,人的存在具有两种属性,即实际性(facticity)和超越性(transcendence),自欺就是在这两种属性的转化过程中得以呈现。所谓实际性,就是人“是其所是”的样子,即由过去的所有行动所构成的、存在于世的现实的人的存在,是人的存在的自在性;所谓超越性,即“是其所不是”,指的是人可以通过不断地选择,不断地行动,不断否定现在的我,从而构成一个新我,是人的潜能的实现,超越性的实现就是自为性的实现,本质上就是自由的实现。为什么萨特要把自欺和人的两种属性相关联呢?这正是触及到了对自欺的阐述的最终目的,即人的自由。“萨特哲学关注自欺,不仅仅是对这一单纯的意识现象本身感兴趣,更是因为自欺与萨特哲学所理解的自由密切相关,分析自欺、把握自欺的性质和结构构成了萨特阐释自由的一个重要的环节。”

可见,自欺并不是一个与自由完全无关的概念。自由的实现,就是要否定实际性,实现超越性。所以,实际性和超越性之间是可以转换的,萨特明确指出,“如果人是其所是,自欺就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此,自欺对自由的最终指向体现在人的两种存在方式之间转换的可能性。

自欺的最终指向是自由,但是自欺不是自由。相反,自欺是对自由的回避,是人的不自由状态。萨特说:“自欺的目的在于置身于能及范围之外,它是一种逃避。”

这就是说,自欺是一种逃离,它所要逃离的是人的自由本性,人的可能性。自欺如何实现这种逃离呢?当人把自己视为一个自在存在,而否定自己的超越性的那一刻,就是对自由的回避之时。当约会的那个女子任由它的手被男子握着的那一刻,她就是在逃避选择,逃避自由。萨特对此解释到,因为“在这个时刻,身体和心灵的分离完成了;她的手毫无活力地停留在她的伙伴的温暖的手之间;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 像一个物一样。”

女子把她的手看成是一个如同桌子一样的物一般的自在存在。她的身体和灵魂在此刻分离了,换言之,构成人之现实性的实际性和超越性分离了。在这名处于自欺的女子看来,她把自己视为一个只具有实际性的存在,即自在的存在。她否定了超越性,或者说她回避了超越性。她把人的本质性的东西给抛弃了,而宁愿成为一个没有意识的自在存在。对于自己的身体,在这名女子眼中,“她从她的高度把它看作事件能作用到的被动对象,但是这被动的对象既不可能刺激起这些事件也不可能避开它们,因为所有这些可能都是在对象之外的。”

女子把自己的身体视为一个被动的存在,就如同桌子、墨水瓶一样,它只能在那儿,只能被动地接受安排。她完全回避了人的主动性、选择性、自由性,抑制了人的所有可能性。咖啡馆侍者的种种行为,在萨特看来,“恰好就是为把人禁锢在其所是之中的婉转措词。我们就好像生活在一种永恒的、人要逃避的恐惧之中,我们恐怕人会忽然一下超出和回避他的身份。”

因此,萨特认为,人把自己视为自在存在并不难,有很多方法可以回避选择,回避自由。

在萨特的理论体系下,既然情感就是自欺,那也就是说,情感也是对自由的逃避。在解释害怕这一情感时,萨特列举了我看见一只凶猛的野兽而害怕地晕过去这个例子。对于我所采取的晕倒这个行为,萨特明确指出:“这是一种逃离的行为,晕倒是一种逃避。”

上面已经提到,自欺也是一种逃离,是对自由的逃离与回避。在这里,当我面对猛兽而没有其它正常的解决办法时,我只好采取这种魔幻行为,认为晕倒之后猛兽的威胁就解除了。因为在该行为中,“我否定了野兽的存在,我试图消灭它。”

到此,我们已经可以发现,情感产生过程中我所采取的行为和那名自欺的约会女子非常相似。女子把自己视为自在的存在,任凭男子握着她的手。从而回避她的选择,选择接受男子的调情亦或是抽回自己的手。在情感的产生过程中,我也把自己视为自在的存在,我回避了消除危险的方法选择。我利用魔幻行为使自己进入魔幻世界,欺骗自己,使自己相信野兽消失了,危险解除了。我在魔幻行为的作用下,进入了魔幻世界。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进入魔幻世界这个表面看来具有主动选择意味的行为,事实上反映的却恰恰是我对自己的不关注以及不负责任。对于晕倒这个魔幻行为,萨特指出:“不应该把它设想为是一种为我的逃避,我并不是在试图解救我自己,或者在试图不再看见这头猛兽。”

也就是说,通过晕倒进入魔幻世界,在萨特看来,并不是如其表面呈现的那样是一种为自身的行为。如果说在情感中,人是一种自为的存在,那么人所采取的魔幻行为也应该是为自身的。然而,萨特却认为造成情感产生的魔幻行为并不是一种为自身的行为选择。换言之,进入魔幻世界并不是主体为自身而做的选择,从而间接表明人在此刻并不是为自身的自为存在,而只能是像物一般的自在存在。萨特认为“危险的紧迫性才是我们试图消灭危险的真正动机,消灭危险就需要魔幻行为。”

这就是说,选择魔幻行为的真正动机是为了消除此刻所面临的危险,该动机所指向的只是危险本身,而不是人自身。魔幻行为的初衷是为了消除危险,而不是为自身,救自身的自為性选择。

借助贾内所举的病人无法向他坦白而伤心哭泣的例子,萨特进一步说明了情感对自由与责任的回避。病人的伤心情绪在萨特看来“是对责任的抛弃,通过魔幻地夸大世界中的困难。”

病人需要向医生坦白,这件事情在她看来是一个巨大的困难,但是她不愿意寻找并选择合适的方法来解决困难,她不愿意为她选择之后的行为承担责任。于是利用魔幻行为,开始伤心哭泣,使自己进入魔幻世界,自欺地消解了困难。在萨特看来,世界中的“对象把自己呈现为应该被自由地创造。坦白把它自身呈现为应该而且能够完成的事情。”

也就是说,人作为拥有意识的自为存在,他应该而且能够选择合适的行动解决世界中的困难。这是人区别于自在物的关键,是人的自由本性的体现。但是,这个病人却回避了自己的自由。在萨特看来,自由并不是绝对的,而是需要承担相应的选择后果。因此,女病人对自由的回避,归根结底是为了逃避责任。因为不管她选择何种行动解决坦白这个困难,她都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但是她把自己沉浸到魔幻世界中,责任就不再存在了。她由此回避了责任,也逃离了自由。

可见,人进入魔幻世界就如同进入自欺世界,都是对自由的逃避,对责任的抛弃。萨特就此强调:“在自欺世界的本体论特征下,主体突然间被环绕着的是:在这里,存在是其所不是,以及不是其所是。”

这就表明,在自欺世界中,主体周围的对象都不是现实的存在,而是非存在。这正如同在魔幻世界中,所有的对象都是被主体赋予或者消除了某种特性的存在。也即是说,不管是在魔幻世界还是在自欺世界中,人都是在扮演角色。咖啡馆中的侍者,尽管完全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侍者,但是“我不能是他,我只能扮演是他,就是说,只能想象我是他。”

同样,在情感中,萨特认为,“如果情感是演戏,那么扮演就是我们要相信的东西。” 具体到伤心,萨特说:“伤心的情感就是对虚弱的一种魔幻扮演。”

所以,不管是在自欺还是在情感中,主体都是在扮演另一个角色,并且使自己相信自己就是这个新角色。这种相信分别是通过进入自欺世界和魔幻世界而实现的。因此,自欺世界和魔幻世界在主体逃离自身,逃避自由的方面是相似的。

其实,不管是自欺还是情感,对自由的回避都关涉人的双重属性,即实际性和超越性。自欺的主体一方面把自己视为自在的存在(即实际性),同时又在反思意识中否定自己所是,把自己视为是其所不是和不是其所是(即超越性)。所以萨特说:“自欺既不想以综合来调和它们[实际性和超越性]也不可能以此来克服它们。对自欺来说,关键在于以保存它们的区别来肯定它们的同一。”

在悲伤的情感中,萨特指明:“病人想要摆脱的对自由的痛苦感觉,对于能够反思的种属来讲却是必须的。但是我们对此并不相信,人们让自己只看到真实发生的一切。”

从这里可以看出,人作为意识的存在物,是能够进行反思的,因此,自由对人而言是必然的。悲伤哭泣的病人却极力要摆脱自由带来的痛苦感觉,这是对自由的极力回避。在这个过程中,主体把自己视为没有选择,没有可能性的自在存在,只把自己视为实际性的存在。但是在反思的意识中,主体却主动使自己进入魔幻世界,使自己成为一个不同于现时的超越的存在,并由此最终回避了选择,回避了自由。所以,情感和自欺一样,都是通过反思意识对自我进行的否定,从而否定了人的自由,人的责任。

萨特的情感理论其实就是他的意识理论,对于这一点,我们无需感到惊讶,因为他的整个哲学思想都是在强调意识的重要性。通过对情感理论和自欺理论内在关联的揭示,我们发现萨特笔下的情感其实就是一种自欺,虽然他对这两个理论的阐释看起来是从不同的角度出发,但却殊途同归,最后都汇聚到人的自由本质。但是当我们把情感类比为自欺时,主要指的是从反思意识和前反思意识的区分角度出发,两者具有相同的发生机制。这并不意味着情感和自欺在具体的呈现上具有一致性。即,我们不能认为喜怒哀乐这些具体的情感现象就是自欺现象。当我很开心,并不是说我的开心是对自己的欺骗,其实我并不开心。而是说,开心这一情感意识的产生与自欺的产生在方式上是类似的,都是反思意识对前反思意识指向对象的否定。当我们把萨特的情感视为一种自欺行为,认为情感就是对真实世界的否定以及对虚幻世界的相信,这似乎与常识相悖。因此,情感与自欺的类似性,应该限定在萨特对情感的意义阐释层面上,尤其是萨特所强调的情感是对世界的理解方式。对真实世界和魔幻世界的划分或许最终只是为了更好地论证情感与世界的关联性。

情感与自欺虽然有很多的共性,以至于我们几乎可以把两者等同。不过,根据萨特的分析,自欺指向的是对自身的一种虚假理解。在自欺中,主体把自己理解为自在存在而非自为存在,虽然事实上,人是作为自为存在而存在于世的;而情感的产生,则指向的是对世界的一种虚幻理解。情感主体把真实世界虚幻化,从而在进入魔幻世界中实现情感的生成。这也是为什么萨特一直强调情感是对世界的一种理解方式。更准确地说,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虚幻理解方式。虽然在情感中,人也成为了逃避自由的非自为存在,但是萨特更加强调的似乎还是情感意识对人之外的真实世界的虚幻理解。这一点也进一步体现在反思意识对前反思意识的否定上,对自欺而言,反思意识所否定的是前反思意识指向的某一具体对象。而在情感中,反思意识否定的则是前反思意识指向的整个世界,而不再局限于某一对象。比如面对猛兽而产生的害怕,反思意识不是单纯地否定对猛兽的前反思意识,而是把拥有猛兽的整个真实世界都否定了,进而重新构建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因此,为了更好地理解情感,而把情感类比为自欺的同时,也应该注意到两者之间的一些区别。

【责任编辑 龚桂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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