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利

2020-07-04 02:50熊棕
江南 2020年4期
关键词:稿子老师

熊棕

这些天,单位的气氛忽然有些神秘,那些有编制的总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关起门来嘀嘀咕咕;关系好的聊得频繁火热,关系不好的也不计前嫌,似在酝酿什么大事。我想到了小学语文课本中讲到的燕子低低飞、小鱼跳出水的场景,难道是要变天了?当然我不会胡乱打听的,有人来找我办公室的胡老师,我总是第一时间起身回避。既然他们神秘兮兮,我还是识相点儿,不听到为妙。

我们杂志社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有事业编制,这部分人数量已经不多了,年龄普遍偏大;大部分人和我一样,属聘用制员工。编制是道分水岭,把一个单位的人分成了两个阶层,两拨人同工不同酬,干一样的活,拿不一样的薪酬。但我们顶多背后议论一下,发发牢骚,大不了再骂上一句,他妈的,事是我们做,钱归他们拿。当着他们的面,却没有人提出质疑,日子长了,反而习以为常。心理不平衡的可以选择跳槽,另谋高就,但真正辞职的没几个,大部分人还是坚持下来了,并且种种迹象表明,还要继续坚持下去。

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风声传到我们耳朵里,说是我们这种事业单位要改制成企业,事业编制要核销,所有员工都要纳入企业化管理。他们议论的显然就是这个事情。他们关起门来背着我们聊得昏天黑地,以为我们不知道,但几天后,我们中有人不知从哪个渠道看到了省里的文件,就拣紧要的转述给我们听了,说是改制一事千真万确,步骤写得很详细,还有落实的时间表,具体来说,就是到今年年底,改制工作一定要完成。

事业单位改制是新生事物,谁也没有经历过,所以大家才议论纷纷。我们这些没编制的也关起门来聊。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有人面露惊喜问,改制之后,编制没有了,我们岂不是要同工同酬,提高待遇了?有人接过话说,少做美梦了,别到时换汤不换药,让你空欢喜一场。两种观点分庭抗礼,呈胶着状态。

这个时候,胡建勋老师却因身体不适住进了医院。有人来我办公室串门,看我一个人坐着,就指着胡老师的办公桌笑他,说这人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这点事情就把他吓出毛病了。笑归笑,其实他住院跟这件事没一毛钱关系。他的左肾有多发性结石,那天最大的那颗掉进了尿道里,把那根细小的管道堵塞了。他痛得哭爹喊娘,在床上打滚,脸色苍白,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被送進医院后,先是体外激光碎石两天,谁知那粒结石坚硬如铁珠,居然没有震下来。只能改成无创手术。据说是把一个微小的仪器从尿道口伸进去,跟结石狭路相逢后,通过激光把它击碎成粉末,然后随尿液排出来。这种手术不伤筋不动骨,皮肉毫发无损,但还是要流血要受痛,害他又多住了两天院。

那天我去探视,他半卧在靠窗的病床上输液,腰背后塞两个大枕头。我询问了下他的身体情况,又汇报了一会儿工作上的事情;他叮嘱我记得给那盆君子兰浇水,我连连答应请他放心。我知道他对那盆植物有特殊感情,也知道那是位姓马的美丽的小学女校长送给他的,已经在我们办公室摆了五六年了。平时都是他亲自浇水的,怕我掌握不好规律,把植物浇坏了,所以不让我插手。他吩咐我,先摸摸盆里的土,如果湿润的话,就先不管它,如果土是干的,就多浇点水,一次浇透。我点着头听完,正要起身告辞,病房里又进来一个人。他一进来就高门大嗓嚷:“胡老板,我不打你电话,还不知道你住院了,你的保密工作真是做到家了。”

胡老师欠起身子,乐呵呵地答:“一点儿小毛病,下水道堵了,医生技术高超,已帮我疏通,没事了。”

来人看到我也在病房,眼睛一亮,仍然声如洪钟:“哇,杨老师你也在?”说着朝我伸过手来。

我握住他厚实的手掌,说:“周主任,别叫我老师,还是叫我小杨吧。”

来人是某某区教研室主任周宏亮,一表人材,身材魁梧,声音如名字一样洪亮,外形像体育老师,实则是语文教研员出身。虽说当主任多年,但专业仍然没有放弃。在县区语文教研员里面,他属于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了,也是我们的老作者。他跟胡老师的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参加活动,不夸张地说,凡是胡老师出席的活动,定会有周主任的身影出现,反之亦然。既然周主任来了,我只能收回欲走的脚步,再陪他一会儿。从他们的话语里,我听出来,周主任之所以知道胡老师在住院,是因为他给胡老师打电话,要敲定明天他们区里小学语文老师教学比武的评委,胡老师说自己不能参加了,他追着问原因,胡老师才不得不道出实情。也是的,这种小毛病,即使关系再好,通常情况下都不会告知于人。周主任叹道,你病得真不是时候,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到哪里再去找评委?胡老师说,哎呀,你这个大能人,还怕找不到人。周主任说,一般的人倒是找得到,但谁能替得了你?没你们杂志社捧场,我们这活动要降低几个档次。说着,他把目光落到我身上,眼睛忽然又是一亮,说,要说合适的人,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吗,杨老师可以代替你去啊!胡老师明显犹豫了一会儿,才接了腔,老腔老调地说,怎么是他代替我,他也是我们杂志的编辑,他也可以代表杂志啊。周主任赶紧改口,连连说,是是是,我请他,我请他这个大编辑做我们的评委。

如果胡老师不犹豫,我可能还会犹豫一下;既然他犹豫了,我也就不再犹豫。我当场谢绝了周主任,说我才疏学浅,业务不精,担当不了这个重任。我很清楚,他们有固定的圈子,我这个圈外人就不要去凑热闹了,在胡老师身边待了多年,这一点我还是识相的。但我心底里对这个现象是看不惯的,多少还有些气愤,凭什么全省基础教育语文界的话语权就被这几个人霸占了?别的人就没有真才实学、业务能力比他们弱吗?谢绝之后,我又有点后悔,怕什么?我为什么就不能理直气壮地答应他?周主任坚持说,哎呀杨老师,您就别谦虚了,虽然我们是在这里偶遇,但我是真心实意想邀请您的。当着胡老师的面,我仍然心虚,找了个借口继续推脱说,我明天有事,早就约好了的。

回到单位,我发现不少门是关着的,特别是那些有编制的人的门,门后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他们又在议论改制的事?也许改制的消息壮了我的胆,我坐下来,边喝水边思前想后,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给周宏亮打电话,告诉他,明天约好的事改期了,我可以去做评委。

教学比武在育才小学进行,我混在“专家”堆里,认认真真听了一天课。其他评委见我坐在原本属于胡老师的评委席上,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第二天下午,“专家”们开始评课了,轮到我时,我一眼不看听课笔记,十二堂课的优点缺点,都刻在我脑海里,我一堂接着一堂进行分析,娓娓道来,言简意赅。我发现他们听得都很专注,有人还频频颔首。我很有信心,我这个新人第一次亮相,即使算不上惊艳,也完全能给人惊喜。作为杂志社的代表,我知道他们肯定要拿我跟胡老师作比较的,我不怕他们作比较,怕的是他们不作比较。不说别的,单是胡老师那一口乡音浓重的普通话,怎么能跟我训练有素的标准的普通话相比?我们这里把不标准的普通话叫做塑料普通话,简称“塑普”。胡老师的“塑普”我是能够听懂的,可我经受了十年的听力训练啊!刚开始来他身边的时候,他说话我何尝不是一半靠听一半靠猜。那些可怜的语文老师们,听着胡老师评价自己的教学时,那一嘴的“塑普”难道就没让他们云遮雾罩?我有时想,如果是别的科目还可以原谅,可胡老师作为语文教学界的“专家”,连普通话都说不好,权威性岂不是要大打折扣?但事实上,说不好普通话,也不影响他当“专家”。今天我的亮相,会不会是向他发出了挑战?

晚餐敬酒的时候,周宏亮附在我耳边说:“你这个千里马,早该出来大显身手了。”

我不是千里马,胡建勋也不是伯乐,工作却让我们形成了这种关系。没错,当初我也是经过笔试、面试,过五关斩六将,被一双双挑剔的目光炙烤过,最后才来到这个单位的。他虽然没有职务,只是个“主事”的,但挑我进来是要配合他工作的,没有他的点头,我不可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从那时候起,就注定了我俩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

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我俩这种关系却一直没变。我刚来的时候,这本《新课程》杂志只是本月刊,关于基础教育的方方面面,大到教育政策,小到课堂教学,什么都往里面装。那时他只是文科教学版面的牵头人,所有文科方面的文章,最后都到他那里汇总,由他审阅后再交给编辑部主任。三年后,杂志由一变三,改成了旬刊,每月出三本,其中一本是语文教学版,具体工作由他负责。随之而来的,是他正式有了身份,被任命为编辑部副主任。对整个杂志来说,他是副主任,对语文教学版来说,他实际行使主任职权。也就是说,这一本刊物,他是“掌门人”。

编辑部主任也好,主编也好,社长也好,对我来说都远了点,胡老师才是我老板,工作中我只認他;他分配我任务,我对他负责。有他罩着,我风吹不着,雨淋不到,什么事都被他顶了,坏事都落不到我头上;要是犯点小错,顶多被他骂几句。被他骂几句算什么事呢?关起门来,谁也听不到。

当然,真正落到我头上的好事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件。除了每月按时交稿外,其他事情我都插不上手。他的名字,就等同于《新课程》语文教学版,所有抛头露面的机会,都是他到场。他是省内语文教学的专家,大凡有语文教学相关的活动,如教学比武、教师招聘考试、职称评定……都是他代表杂志社露面。他跟省教科院基教所语文室主任、师大文学院教授、省中小学教师发展中心培训处主任等组成的专家团,控制了中小学语文教学的话语权,谁要想在本领域出人头地,干出一番成绩,得有机会先获得专家团的认可,自然也少不了要在我们刊物上频繁亮相,否则的话,纵有一番抱负,也难有出头之日。

他忙于抛头露面,编稿子的事基本不插手。他安排我做组版编辑,在我后面进来的小廖和欧阳编好的稿子,先汇总到我这里,我处理之后再交到他手上。但我们编好的稿子,总有一部分会被他压下来。并不是我们编的稿子达不到要求,而是他每次当专家回来后,总会带回来一些稿子,这些稿子都是他在酒桌上拍着胸脯跟人家承诺了的,如果不兑现,就无法交差。这些稿子良莠不齐,但按照他的交待,能用的肯定要用,不能用的,创造条件也要用。什么创造条件?还不是害我们改头换面,甚至推倒重来。单是这样的活计,每个月就让人累得够呛。

我们编的稿子,也不完全是自由来稿,也有部分关系稿,比如别的同事转过来的稿子。特别是发行部同事转来的,按我们的理解,是要重点考虑的,发一篇这样的稿子,有可能稳定杂志的发行量,甚至带动发行量的提升。每次交稿,他都要询问每篇稿子的来历,我都会一一告知于他。他通常会嗯的一声,照单全收,但并不及时发排,有的拖上几个月,有的音讯皆无。托付此事的同事问起,我只是如实告知,我已经编发了,最终能不能见刊,得问胡老师。把稿子托付于我的,大多跟我一样是招聘员工,有编制的就直接找胡老师了,除非跟他关系特别紧张的。能直接跟胡老师对上话的,就不会来找我了,所以让他们去找胡老师,基本上等同于一句废话;他们不去找,稿子基本上也就没有了下文。只有发行部年轻的同事托付的,如果久不见刊,我会提醒一下胡老师。胡老师有时说差点忘了,下期发排;有时也反应冷淡,抱怨说,就他们事多,也没见发行量有多大长进,涨了他们有提成,又不给我们涨工资。我无言以对,只能讪讪而退。

因为每次每篇稿子都要“交底”,我们编辑想发篇关系稿都很谨慎,不是非关照不可的就尽量推脱,小廖和欧阳私底下跟我嘀咕抱怨,这小编辑当的,上篇稿子的权力都没有,真没劲。

我何尝没有这种感觉,但这还不是主要的。我想得更深远一点,有他在前面挡着,我可能长时间要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头几年我还习以为常,对他言听计从,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多少非分之想,时间长了,我也不想甘于平庸。教育是个大市场,我也想拥有一片天地,施展身手。现在国家正在提倡全民阅读,学校都在进行校园文化建设,积极营造书香校园,对学生的阅读十分重视。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加了不少老师的微信,在他们的朋友圈里,经常看到一些学校邀请学者、作家进校园开课讲座的消息。通过了解和分析,我决定把演讲和阅读结合起来,进入校园,为广大的师生,特别是学生服务。读大学的时候,我就对演讲很感兴趣,加入了学校的演讲社团,并且在全校演讲比赛中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当年评委对我的评价言犹在耳,他们说我的普通话标准,嗓音浑厚中略带沙哑,富有感染力。当编辑的这些年,我苦读了很多书,也经常练笔写文章,指导小学生阅读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如果以演讲的形式来调动学生的阅读兴趣,说不定能达到别样的效果。规划了这条出路后,我很兴奋,因为我明白这条路很适合我,算得上是另辟蹊径,关键是,这条路跟胡老师的路不重叠,没冲突,我俩是蛇龟两路,各行其道;完全可以做到各显其能,相安无事。趁着兴奋,我把想法给胡老师汇报了,我说,现在有个新的名词,叫“阅读推广人”,我觉得他们的工作很有意义,我也想朝这方面努力一下。胡老师注视我一阵,说,你先试试也可以。

我想得太天真了,胡老师怎么会让我不务正业,放开手脚抛头露面呢?我去了两所学校做了演讲,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在第一所学校讲完后,那位精干的女校长仰着妆容精致的脸蛋,激动地对我说,太精彩了,杨老师你早该来我们学校了!你不知道,上学期我请了一个著名的童话作家来讲课,他开出一个条件,要搞作品签售,我只能答应了,谁知他会写不会说,课讲得不怎么样,书倒是卖得不错,结果有家长无聊,打电话到教育局告了我一状,害我挨了顿批评,差点背了个记过的处分。知道我有此特长后,很多学校都来邀请我,一般都是校长亲自给我打电话。小学校长不少是由语文老师升上来的,女老师居多,不少以前就是我的作者。我沉浸在初试成功的喜悦中,正需要他们的捧场,对邀请都是来者不拒,根据顺序一一排进了时间表。但再要去找胡老师请假,他就颇有微词了。我分辩说,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他也知道我去了别的学校,总不能厚此薄彼吧?叫我以后怎么见人?胡老师正色道,你不能太分心了,不能本末倒置,编辑工作一环接一环,出了差错怎么办?这个是绝对不能放松的;校长那里好办,你不好意思推脱,我来帮你说吧。说着就要当着我的面给人家打电话。我认识的校长,他基本上比我还熟。有一次他还开玩笑说,你认识这些校长的时候,她们已是徐娘了,而我认识她们时,她们还是少女。交情谁深谁浅,立见分晓。不等他打电话,我就回了自己座位,赌气表示不去了。

看出我心里有想法,他就隔着桌上两台电脑,跟我聊了会儿天。我心情不佳,聊了些什么也忘记了,唯有一句记得挺牢。他说:“你也不要有别的想法了,还是安安心心做好编辑工作,我退休了,这一摊子还不都是你的。”

要是以前我可能还会感激涕零,但现在他画再大的饼我也不为所动了。再说,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情况?他离退休还有七八年呢。

终于有了实实在在的消息,文件正式下發到了单位,单位召集有编制的人员正式开了会。会上传达的精神很快传遍了全社,我们没开会的也都知道了,内容比我们先前了解到的更丰富,也许上面汇总了一些意见,考虑到编制内员工的感受,提供了更多的出路供他们选择。除了前面已经了解的,随单位转企改制变成企业员工外,又加了两条,一条是可以调往别的事业单位,但得自己去联系;另一条是工龄满了三十年的可以提前退休。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的工作几乎停摆了,满脑子都在考虑这些问题,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的也是这些问题。也用不着回避我们了,现在已无秘密可言。讨论来讨论去,初步想法惊人的一致,没有人愿意“降格”成企业员工,符合退休条件的萌生退意,不愿退休的另谋出路。当然,退休是迫不得已,有谁愿意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坐在家里养老?但事业单位的稳定和舒适,又是谁能舍得放弃的?即使退休了坐在家里,也是在事业单位拿退休金,比拿企业退休金强多了。能够另谋出路的,是那些相对年轻的,具有高职称高学历等硬通条件,别的事业单位愿意接收。比如主持数学教学版工作的副主任洪老师,他是硕士毕业分配过来的,又读了个在职博士,职称也没落下,已经评了编审,年龄也只有四十多岁。凭借这样的条件,他很快谋到了出路,去省教科院当数学教研员。胡老师的情况就不同了,要学历没学历——他是师专毕业的,后来捞了个函授本科就没再深造了;职称也只是副编审,年龄也五十多了。他的情况显然跟洪老师没法比。总不能让他去中小学当语文老师吧?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在现在这个位子上,可以评判这个老师的课上得好,那个老师的课不行,真要让他自己上讲台,合不合格还得另说,不说别的,单是那一口“塑普”就肯定过不了关,不需家长出面,学生就会把他轰下台。

我俩一个办公室,免不了要扯到这些事。他烟抽得很凶,因为我不抽烟,他以前还比较注意,想抽了就去走廊上,走廊上有块窗子长年开着,是他固定的朝外面吹烟的地方;这些日子他也不顾忌这些了,仰在椅子上就开始吞云吐雾,跟随烟雾一起吐出来的,可能还有一肚子怨气。我知道胡老师打心眼里是不愿意退休的,越是这样,我越不好说什么。如果他巴不得退休了事,我还可以说,退休了多好啊,什么鸟事都不用操心了,也不用给单位卖命了,以后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想干吗干吗,多好,真羡慕你。看着对面那一颗被烟雾笼罩的硕大的脑袋,我真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偏偏他不是个洒脱的人,我只能把这些话捂在肚子里发酵,放出来的屁都带着酒味。有一天,他竟然征求我的意见,问道:“定安,你觉得我该怎么选择?”

这可把我问住了。我最想说的话已经化成一个屁,夹带着酒味放掉了,只能选择别的说辞回答他。我想了想说:“胡老师,你该不会真想退休吧?你还年轻,还可以领着我们多干几年。”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停顿了一会儿,才叹息一声,开口骂道:“我是不甘心哪。如果我跟着你们过去,几十年的事业单位身份,说没就没了,这是什么鸡巴政策?说变就变了,变成企业了,待遇也没得保障,得看以后能不能赚到钱,赚不到钱,工资都发不出;过几年再一退休,还要到社保领退休金,左算右算,横竖都划不来。”

我接着说:“政策是有不合理的地方,不公平,但上面定了的事情,又没有办法去推翻。不是还有一条路吗?听说洪老师已经联系好了调动单位。”

他声音提高了,不知是羡慕人家,还是懊恼自己:“那个鬼家伙,精得很,不声不响的,这些年文凭捞到了,职称也到手了,好像算到了会有今天。哪像我,这几十年只晓得傻里傻气埋头做事,什么都放弃了,以为一辈子就拴在这里了,文凭也好,职称也好,都可有可无,现在形势一变,拿不出硬家伙,就没有退路了,只有死路一条。”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想去企业,也不想退休,又找不到可以调动的单位,那还有什么路行得通呢?文件上也只说了这三条路,我可没办法帮他指点迷津,再想出一条新路来。不过很显然,他找我说这事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并没有指望我能给他指明一条光明的道路。碰到这种事情,我起初还是蛮理解他的,人一辈子总要遇到几个关键时刻,要做几道难度很大的选择题,比如选择高考志愿、就业城市、结婚对象……哪一个都跟命运息息相关,让你不敢轻易落笔。他又凭空比别人多了一道,突如其来摆在面前,时间所剩无几,逼他下笔,苦恼在所难免。同情都是短暂的,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婆婆妈妈,反复权衡,计较太多,我心里对他的想法就变了。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可留恋的。是放不下手中的权力吗?如果这点小小的发稿权也算权力的话。由此我想到那些大权在握的人,他们退休之前会是何等的痛苦!难怪他们不等那一天到来就早早谋划,要么眼睛瞟着协会学会基金会那边的位子,美其名曰发挥余热;要么把权力发挥到极致大捞特捞,上演最后的疯狂……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自责的,说实在的,他的经历够励志的。他从师专毕业后,回到老家那所农村中学教初中,条件简陋,前路茫茫,可他没有消沉,一心扑在教学上,自创课题进行教改,撰写了很多论文,不停地向省内外教学期刊投稿,从无人问津到被编辑主动约稿,个中滋味,冷暖自知。后来我们杂志社缺岗,大家想到的第一个人选就是他。那个时候,从一所农村中学调入省城谈何容易,杂志社求贤若渴,认准了他,直接把报告递到了主管部门一把手手上,才把这事弄成了。据说在他之后,除了学校毕业分配过来的,杂志社再没从外单位调人进来过。

我不能冷场,就岔开话问他:“社长是怎么想的?他会选择哪条路?”

他说:“不晓得他,估计会选择留下来吧。”

我笑了笑,说:“那你也选择留下来啊,跟着领导走总没有错。”

他一撇嘴说:“我怎么能跟他比?他是领导,改制之后还是领导,说不定天地更宽广。再说,他工龄不够,想退也退不了。”

我们社长才四十多岁,是个少壮派。我们平日跟他接触不多,碰面了顶多笑一笑打个招呼。这些日子他在忙着安抚编制内员工,更没工夫管我们了,但路上碰了面,话明显增多了。他会驻足跟我聊上几句,双眼炯炯有神,拍拍肩膀,压低声音告诉我,这次转企改制,你们编制外员工是最大的受益者,以后所有员工一视同仁,同工同酬……早就该这样了,好好干,你们就准备坐收改革的红利吧。我以为他只是对我这么说,背地里一交流,好些人都被他拍着肩膀鼓励过了。我们都有受宠若惊的感觉,激动得双颊泛红,两眼放光,仿佛听见了天边滚滚的雷声,但会不会真的下雨,雨点会有多大,谁也不知道。

这一次他们走得决绝,能退的都退了,能调走的都调走了。退休的居多,调走的极少。一周之内,他们把属于个人的物品一搬而空。整理、搬运的时候,年轻人都去帮忙,他们说,我们把位子都腾给你们了,以后就是你们的天下了,要记得关照我们老人家哦。他们言语落寞,心里五味杂陈;我们諾诺应声,心里同样五味杂陈。与其说是给我们腾位子,不如说他们对未来极度不信任。在体制内享受多年,旱涝保收,谁愿意到市场经济里去折腾呢,何况他们年纪都不小了,折腾不起。他们走了,我们的天地确实宽广了,但他们对未来的那种不信任感多多少少影响到了我们。未来实在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不然他们也不会作鸟兽散,还没到退守山林的年龄,却一个个解甲归田。

我和小廖、欧阳商量,在胡老师离开的那天,请他吃顿饭。他满口答应。他比别人做事干脆,一次把所有的物品都清理完毕。基本上是书,买的送的、自己编写的,打包整了半天。除了书就是那盆君子兰了。我开玩笑说,胡老师这个就不搬走了吧,留在这里做纪念。他也笑道,嘿嘿,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我还是带走吧。我说,我知道您舍不得呢,您要是不带回去,马校长要是知道了,会骂您的。他仍然嘿嘿地笑,说,她怎么会骂人呢,她好温柔的,哈哈。一台车装不下,我说要送他,他思忖了片刻说,那就这样吧,你把小廖、欧阳都叫上,到我家附近吃饭,我请你们。我们把他的东西搬下楼,把我和他两台车的尾箱和后座全塞满了,三个人都很卖力,客客气气把他送到了家。他从家里拿来一瓶白酒,到小区对面的餐馆订了个小包厢,点了几个菜,四个人把一瓶酒喝完了。小廖和欧阳都在我后面好几年才进来,小廖是个女编辑,欧阳是个小年轻,两人平时都不喝白酒的,那天都开了戒,每人喝了一两左右。剩下的我和胡老师分了,喝得有点高,越喝话也越多。当然基本都是他在说。刚刚退休,就进入老人状态了,说的话基本都在翻古。我们每个人当初怎么进来的,在工作中做了哪些出彩的事,再到结婚生子、小孩读书,一件件都刻在他脑海里,细节清晰,恍如昨日。说到我那次参加应聘考试最后那道题,要求根据材料写一篇言论,标题自拟,他竟然还记得我当时作文的题目和大致内容,比我记得还清楚,既让人感动,又让人佩服。虽然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这时候说出来,恍然发现时间流逝太快,竟有了几分沉重。我们听他说一段,就敬他一杯酒,说完往事,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他嘱咐我:“定安,你以后就是老大了,以后要对他俩多关照点儿,我看着他们长大的,跟自己孩子一样。”

小廖说:“胡老师你根本就不老,你是我们大哥。”

我接过话说:“对,你永远是大哥,我们都是兄弟。”

小廖乐了,说:“哈哈,我也是你兄弟,我成女汉子了。”

我说:“对,你有胸(兄),我有弟,我们是兄弟。”

这么一说笑,气氛又活了过来。我上了趟厕所,把单买了,回来又听他对我说:“我向社长推荐了由你来负责语文教学版——你俩应该没意见吧?你俩还小,还要多磨练。”后面的话是对小廖和欧阳说的。他看到他俩在不住地点头,就接着对我说:“我一个退休老人了,不管说话有没有用,反正我要把我的意见表达出来。”

我不好说什么,只是向他表示谢意。他又说:“我有个请求,今天要当着你们的面说出来,杂志的工作我不想完全放弃。如果我是年龄到点了,我不会说这个话,哪里想到会提前退休,说实在的,我真有点被扫地出门的感觉,不甘心就这么走,我可是在这儿辛辛苦苦奋斗了二十年啊。”

我愣了一下,赶紧接过话:“如果您能继续指导我们,那我可求之不得,您的意思是,还是继续帮我们审稿?”

他盯着我,问:“你每个月给我开多少报酬?”

我被问住了,笑道:“您又不是不清楚,我现在怎么能回答呢。”

他也笑了,说:“也是,等你正式走马上任了再说。”

谁知事情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简单。改制以后,我们被并入省教育出版社。省里的出版系统早就改制了,合并成了出版集团,并于几年前成功上市。我们杂志社以前跟教育出版社平级,并入出版社之后,杂志社自然降级了,但我们少壮派社长不能降级,他被重新任命了职务,担任出版社的总编辑。合并来的杂志,加上出版社原有的杂志,装到了一个筐里,这个筐叫期刊中心。分管期刊中心的是一位副总编辑,叫谢海良。这人以前我就认识,跟胡建勋关系很好。胡老师在职的时候,牵头编了很多教辅类图书,基本都是在教育社出的,他主编的书销路有保障,他自然成了出版社的重点作者,自然受到谢总的重视。要是早知道谢总来管我们,不知胡老师还会不会退。不过以前称兄道弟的两个人,突然有一天成为上下级了,也不知是不是好事。退了就退了,他也用不着思考这个难题了。

我们仍在老地方办公,只是改换门庭了。出版社把别的期刊都挪到这里办公,这里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期刊中心。确定谢总分管这块工作后,第一天过来,他挨个办公室串门,跟大家见面握手,按他的話说就是拜码头。到我办公室后,他握着我的手摇了摇,说,杨老师,好久不见了,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啊。我赶紧说,谢总,您还是叫我名字吧,以后就靠您多关照了。他乐呵呵地说,哪里哪里,我是新人,靠你多支持。然后看着我对面的空桌子问,这里没人坐吗?我说,暂时没人,以前是你的老熟人,胡建勋老师的座位。他点着头,笑起来,说,哦,这家伙,前几天我们还在一块吃饭,我说你这么年轻怎么就退休了呢,本来还可以多干几年的,可惜。他倒无所谓,酒比以前还喝得多,蛮快活的。

谢总来了后,说根据社班子的意见,现在是过渡时期,很多事情还没理顺,人事关系暂时都冻结,意思是既不提拔人,也不进人;但工作得正常运转,刊物不但要按时出版,而且要保证质量;有的刊人手紧张,要克服困难,一个当两个用,负责岗位空缺了的,指定临时负责人。就这样,我被指定为《新课程》语文教学版临时负责人,工作上顶了胡老师的缺,名分暂时还没有。

我让欧阳搬过来跟我坐,他嘻嘻哈哈推脱了。我又不好意思叫小廖搬过来,毕竟人家是个女的。他俩长时间和数学版的两个编辑共用一个办公室,欧阳宁愿四个人挤在一起,也不愿搬过来,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我们平时关系蛮融洽的,难道就因为我身份的小小改变,他就不愿跟我坐了?可我一个人坐一间办公室,心里未免不踏实,但暂时只能如此了,要是哪一天派一个不熟悉的人来跟我坐,那时再叫欧阳过来吧。

暂时不进人,四个人的工作量,得靠三个人完成,这倒不是大问题,习惯了。以前胡老师在的时候,他也只负责审稿,很多年不具体编稿了,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编书和“外交”事务上。我现在既要编稿,还要负责审稿,工作量肯定比以前大。好在小廖和欧阳两人很“懂事”,相约来到我房间,主动提出每人多编辑几个版面,让我腾出精力抓全盘。我笑纳了他们的意见,谢谢他们帮我分担。

新单位新制度,开不出业余编辑费,胡老师想帮我分担任务的愿望落了空。不过他还是经常给我提建议,经常转稿子过来。头一个月就转来了五篇稿子,说是以前那些老作者的,现在还是习惯找他,他也不好拒绝,就收下了,“略作了一下处理”后再转给我的。稿子处理得很到位,很干净,很符合我们刊物的要求,一看就知道胡老师做了细致的编辑工作。以前他转给我们的稿子,自己从来不动手,把我们改得够呛,现在却反过来了,修改之后再转过来,让我既意外又感动,无形中给我们增加了半个人手。我跟他说:“胡老师,真不好意思,您帮了我们的忙,我又没办法给您开报酬。”

他乐呵呵地说:“没事没事,帮你又不是帮别人。”

我过意不去,说:“过一段时间,我再去争取一下——对了,您跟谢总关系这么好,何不亲自跟他说一说。”

“算了,我不去讨这个嫌。我现在有别的思路,不会闲在家里的。”

胡老师每个月都会转过来四五篇稿子,每一次都说老作者要转给他,他没办法推却。日子长了,我不免感到纳闷,这有什么不好推却的,你一句话告诉他们,我已经退休了,稿子你们直接投给编辑部,不就行了吗?何况转来的稿子中有些作者,我和小廖跟他们也熟,用不着这么绕弯子。他是不想让大家知道他退休了,还是闲在家里闷得慌,想用这种熟悉的工作打发时间?

很快我就知道了,如他自己所说,他没有闲在家里,还在“圈子”里游刃有余。按我以前对这个“圈子”的了解,他们的活动是很频繁的,作为活动的宣传窗口,我们杂志少不了要人参加。作为杂志新的“掌门人”,迄今为止,还没有谁来请过我。我不可能主动向他们示好,只是静观其变。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们还是在请胡老师出席,这就不难了解他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稿子要处理了。光鲜亮丽的背后,还得有我们杂志在后面“撑腰”。我也看出来了,他的江湖地位目前我还无法撼动。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江湖地位也不是一天可以建立的。

有些事情是某某区教研室主任周宏亮告诉我的。自从我“顶缺”当了一回评委后,他是真心认可我,我俩私下又见过好几回,基本上是喝酒聊天,喝到尽兴处,都是真言。他说,有两次活动,他都建议主办单位请我到场,但是老胡说没必要,他到场就可以了,杂志社这几个人都是他徒弟,都得听他的。我无语,只是默默喝酒。周宏亮又告诉我,听老胡说,他想引进外省一本学生期刊,在我们这边做发行,上次他征求我们几个的意见,要我们给学校打招呼,多支持他,我们都建议他不要这么做,现在环境不同了,不好做,学校很为难,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我听了大吃一惊,难怪他说有新的思路了,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不是和我们在一个锅里争食吗?期刊中心这几本刊,教学类的基本不赚钱了,全靠学生刊养活人。

不久,胡老师发过来一篇稿子,是对前不久省里一个语文教学活动的综述,其中夹有课例及点评,洋洋洒洒超过了一万字。作者落的是他和省教科院语文所所长的名字,那熟悉的文风,我一眼就看出实际上是他一个人执笔。显然他再次参加了活动并担任了评委。我估算了一下,全文刊登得八个版面。正好那一期我们有一个重要的应景策划得上,版面不够,而且我觉得他的稿子太拖沓,没必要夹杂那么多例子,也没跟他商量,就自作主张把他的稿子删至两个版面,只突出了对活动的报道。他转过来的关系稿,当期我也只上了一篇。拿到杂志后他立马给我打电话,询问原因,虽然极力克制,但我还是听出了不满。我先道了歉,然后陈述了自己的理由。他仍然说,你这样搞不行呢,居然把我的稿子改得面目全非。我说,也不完全是吧,也可以说是重点更加突出。他说,我觉得你变了,你让我有了人走茶凉的感觉。我只得再次道歉,把理由重复一遍。他说,现在是你当家,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请你多关照喽,别的稿子还是要给我发出来哦。我解释说,最近稿子太多,都是关系户,并到这边后领导同事更多了,大部分是他们转来的,都催得急。他声调略有提高,说,那你要想办法,下一期一定得上哦,不然我怎么交差?我感觉很不爽,不知怎么回答他。放下电话我很是窝火,交什么屁差,没当差了,还在这儿揽事!下一期补上,怎么补?压下来的,加上他新转过来的,得有多少版面才应付得了啊。

下一期我给他上了两篇。他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这次他毫不客气地指责我:“定安,你什么意思?你就是这么糊弄我的?你这样做好吗?”

我耐心地说:“胡老师,您也要体谅我啊,现在要求越来越高,每期要有策划,有专题;零散的稿子,只有那么些版面。”

他火气很大:“我不管你什么理由,你把我的稿子压着不发,就是过河拆桥!我看你每期发的其他稿子也不少啊。”

我继续叫苦:“上次我已经跟您讲了,关系稿太多了,领导转给我的我能不发吗?我现在什么也不是,就是一个发稿编辑,您又不是不清楚。”

他嚷道:“你再转弯抹角就没意思了,才几天不见,你就这样子对我,没有我,你能有今天?”

不等我辩白,他直接挂了电话。第二天,谢总打电话叫我去他办公室,寒暄几句后,他问我,怎么搞的,胡建勋好像对你蛮大的意见。我一懔,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事情捅给谢总了,这用得着跟谢总说吗?就算是恶人先告状,也找错对象了吧。我赶紧把事情原委说给谢总听了,然后诉苦说,他每个月都转那么多稿子过来,这让我们怎么做事啊,我认为他是在干涉我们的工作。我只差用“阴魂不散”来形容他了。谢总呵呵乐道,你是对的,工作上是要有原则。不过他是老同志,心理上需要过渡期,可以理解,你灵活点应付吧,任何工作都可以艺术地处理嘛,毕竟他是你师傅,不要产生矛盾。

我差点就住嘴了。在他的江湖里,都认为我是他徒弟,如果我处理不好两人的关系,得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声,那我离这个江湖会不会越来越远,就很难说了。但有个事我还是不得不说。我把胡老师想引进外省学生刊的事情告诉了谢总。谢总眉心一拧,问,确有此事?我说,我也是听说。谢总说,那不能让他这样,这不是挖我们的墙脚吗?我去找他谈谈,他想赚钱,还可以继续编书嘛,这个我支持他,发行刊物,那一定得制止。他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说,谢谢你提供这个消息,我相信我能说服他,你也不要太着急,还是那句话,不管怎么样,不要把关系弄僵了。

但是我已经把胡老师得罪了,接下来他不再给我发稿子。我总不能主动求他多发点过来吧。他好久没跟我联系,我准备把他剩下的稿子分两期处理完。这个时候我察觉到了别的端倪。小廖送审的稿子里面,我嗅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编辑处理稿子,就跟作者写作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格。小廖送来的稿子,明显有不是她处理的,我一眼就看出了不对。我装作不知道,把她叫过来,询问每篇稿子的来历。她愕然地看着我。我端坐着,不露声色。这有什么奇怪的,以前胡老师不就是这么做的吗?以前他问不奇怪,我问就奇怪了?她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挨篇挨篇给我一一说明,果然胡老师托付给她的就有三篇。我把胡老师积压在这儿的稿子亮给她,说,胡老师转给我的还有这么多,你说怎么办吧?她瞪大眼睛说,啊,你这儿还有?我继续把问题抛给她,说,是啊,他一个人就有这么多,你说该怎么处理?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呢,我只管编,要不要发那是你的事。然后她狡黠地一笑,摆摆手出去了。

根据小廖的讲述,我还发现了别的问题。定了定神,我又把欧阳叫过来,问他编的每篇稿子是怎么来的,他表现得自然些,很坦然地告诉我,哪些是约稿,哪些是关系稿,哪些是自然来稿。其中关系稿占了差不多一半。这一点让人很恼火。我跟胡老师也解释过,并到新单位后,关系稿成倍增长,他可能还以为我说的托词,是敷衍他。并到教育出版社的期刊,都是教育类的,服务对象都是师生,且大部分是面向学生的,在征订的时候,得靠学校和老师做宣传,那么拉近与学校和老师的关系尤为重要,我们这本教学刊物主要就是做好服务工作,维护好这层关系。学生刊的同事有大量的关系稿发过来,但这样问题也来了,谁都可以找,找谁都可以,局面整个有点乱。总有个先来后到,总有个轻重缓急,总有个取舍标准吧?得有个程序来规范,免得到时帮了人家的忙,别人还不一定满意,费力不讨好。

我给那几个编辑部的负责人一一打电话,把意思给他们讲明了,以后与工作有关的稿子,各编辑部由主任归总后,统一转到我这里来,我再交给编辑来处理。

这个问题总算理顺了。棘手的还是胡老师。看着桌上这堆将要发排的稿子,我左右为难。正在这时,周宏亮打来了电话,约我晚上一起吃饭。旁边还有人说话,好像在商量订哪个地方。我问他有什么好事,他呵呵乐道,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喝个酒聊个天。我说,就怕跟你喝酒。他说,哎呀,我又不灌你,就这么定了,我晚点发位置给你。

下班后打的过去,他们已经在包厢里了,除了他两个同事,另外还有两个人,以前都认识,但打交道不多,是他们“圈子”里的,一位是市教科院语文所的李所长,一位是某名师工作室的牵头人黄老师。我编发过他们的稿子,但都是经胡老师“二传”过来的。周主任带来了两瓶白酒,我赶紧估算,在座六个人,他一个女同事是来做服务的,只负责倒酒,自己不喝,等于是五个人两瓶酒,每人四两,还应付得了。菜已经点好了,我一落座,就陆续上来了。我们把外衣脱了,披在椅背上,还没开始喝,气氛就起来了。先一起连喝了三杯,再动筷子吃菜。扯了一会儿闲篇后,聊到了各自手头正忙的事情。李所长说他们前不久组织了全市语文教师论文比赛,先是各区进行初评,区里评出的优稿,再送到市里参加终评。李所长说,这次论文比赛组织得比较匆忙,但效果不錯,得益于各县区教研室的大力支持和配合,宏亮,你们的工作真的给力。周宏亮说,关键还是市教科院领导有方,对基层老师的关心关爱让我们感动,趁此机会我敬领导一杯。他俩互相谦让着碰响杯子,仰头干了。

李所长将脸转向我,笑眯眯地说:“杨老师,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次数不是很多,我敬你一杯。”

我说:“这只能怪我不懂事,下次我来安排。”

“你这样说要罚酒。”他站起来,执意陪我喝下一杯才坐下。又盯着我说:“我还有一个请求,请你再给我们获一等奖的论文把下关,帮我们刊登出来,鼓励一下我们的老师。”

“这我不敢答应。”我摇着头,“全省十几个市州,我把版面都给了你,别人还不把我骂死。”

“哎呀,不就是一期嘛。”

“不行,我哪晓得你一等奖有多少篇?一到两篇还差不多。”

我晓得肯定不止一两篇,按我以前了解的他们的套路,一般是全市有几个县区就评几个一等奖,不然到时摆不平。我也记得胡老师以前帮他做过获奖论文专辑,那一大摞稿子最后都是经我手改出来的,那一期一半的版面都给了他。对不起,我不是胡老师,我没有他们那样的交情,也用不着给他那么大的面子。如果我记得没错,胡老师前几年都担任过他们的终评评委,这次很有可能也出马了。果然,李所长一着急就漏了口风:“胡老师也担任了评委,他让我来找你的,他说,他还会亲自跟你说的。”

我差点脱口而出,他说的你去找他嘛。想一想还是忍住了,只是说:“情况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已经退休了,怎么会了解呢?”

周宏亮见我话说得这么死,而且话里有话,担心气氛尴尬,就端着杯说:“还是先喝酒吧,要是稿子质量好,杨老师说不定全看中了。”

我拍一下桌子,说:“这倒是大实话,我们做编辑的,说来说去还是看稿子,什么关系不关系的,都做不得数,最后还得看质量。”

我举着杯子的手游到李所长面前,跟他碰了下杯,他抬起眼皮瞅我一眼,默默喝了。黄老师则说到他们工作室有任务,每学期要下乡支教,给乡村教师上示范课。这学期的任务安排在半个月后,正在协调下乡的老师,请他们早点做准备,如果有人安排不过来,恐怕他得亲自出马。我对这个很感兴趣,提出到时跟他一块去,大家先考虑考虑,这个活动到时看以什么形式在杂志上展示一下。他一脸惊喜,问:“你是说真的?”

我说:“这难道有假?”

他又问:“那你上课不?”

我说:“有你们高人在,我哪敢献丑。”

“你这么说要罚酒。”他学李所长的样站起来,执意要我喝一杯。

我抱怨说:“跟你们喝酒真的压力大,一不小心就说错话,说错话就要罚酒,幸亏周主任只带了两瓶。”

周宏亮马上嚷道:“你敢欺负我没酒——小梁,去车上搬一件来。”

我赶紧举着杯站起来:“我又说错了,自罚一杯。”喝完之后,我继续跟黄老师说:“我就是佩服你们这些热心公益事业的,我这次去,肯定也要讲,但我讲的跟你们不冲突,你们讲教学,我给学生讲阅读。”黄老师连声叫好。

饭局散了后,大家都有点微醺,周宏亮作为东道主,他要把我们一一送走。那两位先打的走了,只剩下我。这里离我家大概只有一公里,我不用打车,慢慢走回去。周宏亮陪我走了一段,又聊了一会儿。忽然他严肃地止住脚,说,我喝了酒,说几句酒话,你不要见怪哦。我笑道,你这样子,让我好紧张。他说,你到底讓不让我说?我说,嘴在你脸上,难道让我指挥,奇了怪了。他哈哈笑了,说,刚才李所长要你多给些版面给他,你说不能给,黄老师没提要版面,你又主动说要给他,我觉得不是很妥当。我愣了一下,说,我认为黄老师的活动有意义,值得推介,我们做起来也有价值;至于李所长,我又没说不给他版面,只是没那么多,他不会那么小肚鸡肠吧。他说,那倒不至于,我只是觉得有些话单独说更合适。我说,唉,我就是这么个直脾气,容易得罪人。他又笑了,说,我也是你这种性格,平时也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也笑了,说,那我们真是臭味相投。

话说到这份上,他有什么话更不会遮着掩着了,他又凑近了点儿,几乎是附在我耳边说:“老胡要李所长自己找你,你知道为什么不?他最近好像对你有点意见,你还是注意点儿,有时候脾气不能太直了。”

我条件反射似的一弹,说:“他说我什么了,没说我忘恩负义吧?”

我无意得罪李所长,更无意得罪胡老师,这样做只是我的行事风格,我认为是对的,而且自己能做主的事情,为什么要迎合别人,憋屈自己?我不知道胡老师背后是怎么说我的,如果他就事论事,他怎么好意思编排我的不是?回来之后,酒意渐渐退去,我久久没有睡意,想着周宏亮的话,反思自己。最后我发现,不管是无意识还是有意为之,我对胡老师和李所长的态度,也许都是借题发挥,潜意识里有个声音要呐喊出来,那实际上就是一种宣告,我要让那个“圈子”的人都知道:我杨定安,来了!

有一天,谢总乐呵呵地告诉我,胡老师听了他的劝,不考虑那个歪点子了。又再次告诫我,既然他让了步,我们就大度一点儿,注意处理好跟他的关系。凭我对胡老师的了解,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果然,过了一段时间,我又从侧面听到一个消息,胡老师正在着手做一件事情,在教师发展中心培训处支持下,谋划语文老师的培训业务。中小学教师接受专业培训,是一项硬性任务,每年不但要接受培训,而且还有学分要求。教师发展中心培训处认可的培训项目,就可给予老师需要的学分。但现在官方培训的渠道不多,都是社会机构在做,良莠不齐,有价值的很少。说穿了,基本上是以创收为目的吧。胡老师退休前,我们就探讨过这个事,但那时杂志社是事业单位,不能搞创收,胡老师当时说,不急,到时有机会再搞起来。现在,我们转企改制了,可以动议这事了,没想到胡老师抢在前面,闷声不响先动了手。这最早还是我的点子呢,他现在连平台都没有了,凭什么要避开我们这么做?接下来我了解到,他也不是没平台,中国一所有名的师范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已经授权他为我省的总代理,他们的培训在业内还是有口碑的。尽管如此,我也觉得他不应该回避我们,而应该跟我们联手合作,一起把事情做大。如果我们也要做,双方岂不是要呈竞争的态势?我想他也不希望出现这种局面吧。我期待电话响起,那头传来他洽谈合作的声音。

期待的声音没有响起。几天后,我再也坐不住了,给教师发展中心培训处主任董贤明打电话,说要去拜访他。他说明天要去外省出差,有什么事先在电话里说,回来后再聚。我说,我们杂志想把教师培训这块业务做起来,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他说,胡建勋不是也想做吗,你们到底是师徒,心有灵犀,什么事都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装作不知道,说,他也要做吗?没跟我说呢。董主任说,你们商量一下,还是一起做吧,强强联手,争取双赢。我说,毕竟我们是单位出面,我不知道能不能合作,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先不管他吧,我们做我们的,他做他的。他笑着说,还是不急吧,你们先考虑考虑,现在时兴的是合作双赢,而不是唱对台戏。我沉吟着。他接着说,我知道前段时间他对你有意见,哎呀,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向他道个歉认个错,毕竟他是你师傅。

我真是无语。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晓得我跟他闹了矛盾。他们一口一声“他是你师傅”,言外之意,那肯定是徒弟做得不对喽;他刚刚退休我就弄得他很不愉快,毫无疑问是我的错,我就是个势利眼,我就是“忘恩负义”。我越想越窝火。他这么做,我是不会跟他商量什么合作的。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他给我打来电话,开口就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办公室。他说待会儿他来单位附近,到时打电话让我出来一下。我说,既然来单位了,就来办公室坐吧。他说,那个办公室我已经坐了二十年了,不想再进去了。我还以为期待的局面真要出现了,董贤明可能劝了他,他来找我无疑与合作有关。但这话一听就不带劲,接下来不一定有啥好事情。

半个小时后,电话再次响起。我按照他的指示,到旁边一家茶楼找到他。我到了后,叫了他一声,他也不起身,只微微点了下头。我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说,退休了还能怎么样?看看书想想问题,体会体会什么叫人心不古,什么叫世态炎凉。我尴尬地笑笑,说,胡老师,稿子的事我真的不是针对您的,都有难处,如果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您批评就是,我尽量做好。他摆摆手说,都做过编辑的,知道怎么回事,你现在翅膀硬了,我哪敢批评你,你就不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没想到他一上来就用这种撕破脸的搞法,我脸上也挂不住了,回过去的话也就有些重。我说:“胡老师,你也反省一下自己吧,杂志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不能因为在这里工作过就把它看成是自己的自留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单位改制变成企业,我们得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你难道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你徒弟,徒弟有没有饭吃你担心过没有?杂志只能用来造福单位,而不能单纯用来成就个人。”

他没有如我预想的那样暴跳起来,而是冷笑着说:“我说你翅膀硬了,果然没错,会跟我讲大道理了,几个月前,你哪敢这样子跟我说话;再倒退十年,你更不敢了,那时你刚进来,什么都不懂,连校对符号都不会用,都是我手把手把你教会的。”

我感觉脸上发烫。他用这种话来刺激我,真是刀刀见血,要让我体无完肤啊。只是难道以前有恩于我,我就要听从他的摆布,对他唯唯诺诺吗?他以前对我的帮助,说到底不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吗?就算是一个父亲,也不能控制已经成年了的孩子啊。我按捺着火气,说:“胡老师,我仍然还是那句话,我只能尽力而为,就算是我自己的关系稿,我也不能保证每篇都能上。”

“你爱上不上,我给你的,还有给小廖的,看得上的你就上,不能上的你给我个准信,我好找别人帮忙。做了那么多年编辑,业内还是有几个好朋友的,我找外省的杂志发,我经手的稿子,他们还是信得过的。”

“好。我回去清理下,再回复你。”事到如今,我想,我只能这么干脆地回答他。

他阴着眼睛瞪了我一会儿,又说:“我今天找你不是来谈稿子的,我跟你讲讲培训的事。你听说我要搞培训,就想着要来插一脚是不是?你现在是不是一门心思要跟我作对?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今天必须给我讲清楚!”

“我怎么会跟你作对呢,你退休之前,我们就说过要做培训,你不会忘记吧?倒是你要做培训一事,我反而没听你说起过。”

他右手手指并拢,指尖敲着桌面,说:“你没听说是吗?那好,我今天就郑重其事地告诉你,我要做,我所有的工作都做好了,所有的环节都打通了,马上就要启动,所以你不要打这个主意了。”

“不是我要做,是我们单位要做。”

“少给我绕弯子,你以为我是傻子,还要用你们单位来压我是吗?就是你在挑事。”

“那我问一句,我为什么不能做?”

“因为我要做!”

我语塞。他真有点倚老卖老、无理取闹的味道了。他以前虽然比较霸道,但也还讲道理,通情理,现在简直没办法交流了。一个人怎么会变化这么快呢?难道提前退休对一个人心理的摧残有那么大?他不希望我跟他竞争,完全可以坐下来商量,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哪有二话不说一上来就要把人拍死的。他要拍我,我只有两种选择,一是自卫,二是逃跑。如果不想针锋相对,那就只能选择逃跑,但逃跑则意味着回避,意味着放弃,要是还想搞培训,那逃跑就不能成为首选,这次一定要当面锣对面鼓掰扯清楚,不然以后矛盾会更深。我喝了口水,平息着心情,说:“这个事情我们还在酝酿中,会不会做还说不定,而且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如果大家都想做,态度坚决,你说我该怎么办?大家都要过日子,都想日子过好点儿,你说是不?”

他盯着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董贤明跟我说了,说你其实是想跟我合作的……”

我打断他:“不好意思,我没说,是他这样建议的。”如果说以前我还有这个希望的话,现在我已没有半点想法了,他这副刁蛮不讲理的态度,谁还会有跟他合作的愿望?

“没这个想法就好,要谈合作,你还没资格,得谢海良来跟我谈。”

我应声而起,甩开步子就走。再待下去,我担心自己会失态。

那天下午,我起身活动着筋骨,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出马校长的名字。我其实没有跟她打过什么交道,隐约记得,电话号码是那一次她来我们办公室送君子兰时存下的。存下了就只是存下了,没有发挥过什么作用,她有用得着我们杂志的地方,通常直接联系胡老师。现在胡老师退休了,她突然打我的电话,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又有事要找我们杂志帮忙。

她在电话里说,他们学校下下周要举行校园文化艺术周活动,一天一个主题,分别对应科技、阅读、才艺表演、趣味运动等内容,她想请我去给学生讲讲阅读。我问她,怎么想到要请我,我一般都宅在家里编稿子,嘴巴都生锈了,只怕讲不好。她说,别谦虚了,你宅在家里是修炼内功,你这个大才子,名声在外啊,你到很多学校讲过课,就是不到我们学校来。我笑道,你不请我我怎么好意思來。她咯咯地笑,说,我这不就是在请你吗?你一定不能拒绝我哦。

到了那一天,我如约前往,校园里有浓浓的节日气氛,小乐队在校门口迎接嘉宾,鼓声震天响,彩旗迎风飘。文化墙上张贴着学生的作文和书画作品,科技活动室有学生的小制作小发明展示……我在马校长的带领下稍作浏览,就赶往体育馆直奔今天的主会场。我准备了一个主题:阅读伴我成长。一个很好掌控的题目,已经讲过两次了,昨晚我在家里又梳理了一遍,只需要稳稳发挥就行了。篮球架被移走了,场地中央和看台上都坐满了学生,老师们也围坐一圈,大部分是女老师。按马校长告知我的全校学生人数,我保守地估计了一下,可能到了近三分之一的学生,其他的只能在教室里收看闭路电视了。自接手现在的工作后,近半年时间了,我还没有出来讲过课,面对这么大的场面,刚开始我还有点紧张,心跳加快,手心湿润。但毕竟是老司机了,最初的怯场过后,我进入了角色,清晰的课程图谱浮现在脑海里,我只需用磁性的声音一一呈现。我介绍了一些读书的方法,鼓励他们多读书,多写作,最后还给了他们一个福利,我说,有作文写得好的同学,可以把作文交给老师,由老师发给我,我向杂志推荐,帮你们发表。同学们回应热烈,欢呼声一片。放在以前,我不敢这么承诺的,现在我们有期刊中心,有一系列学生刊物,这不是难事了。以前都是我帮别的编辑处理稿子,他们也该回报我了。人处在舞台中央,在强烈的灯光刺激下,被粉丝似的人群包围着,荷尔蒙是不是分泌得更旺盛,是不是更容易许下承诺?此时此刻,我似乎理解了为什么胡老师每次一出去,回来后就有那么多稿子要处理。

午饭安排在学校旁边的一家酒楼里,一个精致的包厢,带沙发茶几,可以容纳十人左右。马校长喊了几位女老师作陪,个个都很年轻。小学里往往年轻女老师多。我向马校长惊呼,校长,你招人都是以自己为模板的吧,怎么个个都秀色可餐。马校长说,那是,你要经常来我们学校指导嘛,顺便看看美女。我说,你不下指示,我哪敢来。马校长快乐地笑,说,你要见美女,还需经过我的同意?只怕今天晚上就约上了。我说,那你就冤枉我了,除了你,每一个都是初次见面。马校长说,看看,着急了吧,也得让我慢慢给你介绍啊。正说笑着,又进来一个美女,三十不到,短发大眼,下巴尖尖,笑盈盈站在门口。马校长就站起来轻声对我说,杨老师麻烦你出来一下。

我们三个站在隔壁空着的包厢里。马校长介绍说,这是我们学校的田曼霞老师,她有个事情想麻烦你——田老师,你还是自己说吧。田老师忸怩了一下,说,我不好意思说,您帮我说吧。马校长鼓励她说,没关系的,杨老师非常平易近人,没有架子的,你看不出吗?田老师笑着嗯了一声,终于敢说了。她说的是这么个事:下个月市教科院要举行青年教师教学比武,他们区里先期已进行了选拔,最终确定两个人代表区里参加比赛,她是其中的一个,她想请我指导指导她。我听了暗暗吃惊。我出任这次比赛的评委,是前天才确定的事情,市教科院语文所李所长打电话邀请的我。自上次在周宏亮组织的饭局上,我不轻不重地梗了他之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反而多了。那次也算是点醒了他,需要我们杂志捧场,就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事物,还停滞在过去的人和事,已经行不通了。我是新评委,而且评委名单是不会外传的,只有圈内几个人才知道,她们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我知道她请我指导是假,请我关照才是真。我转换话题,说:“你们李所长真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上半年搞了论文比赛,下半年又搞教学比武,这对青年教师的成长很有帮助。”

马校长马上接过话说:“杨老师也很关心我们呢,田老师你说是不是?”

我无奈地笑了,略略考虑了几秒钟,回答她说:“上课你们肯定比我在行,不要太相信评委,他们都是唬人的,平时怎么上就怎么上。”

马校长嗔道:“你这个大才子,总是这么谦虚。”

田老师虽然不说什么,那双大眼睛却始终忽闪忽闪黏在我身上。我只得答应说:“我会放在心上的。”

马校长推推田老师,说:“你把杨老师的微信加上,下次你就不需要经过我了,直接请教他。”

教学比武如期举行。胡老师也在评委之列。这在我的意料之中,那天我惊叹马校长她们消息灵通的时候,我就晓得胡老师定会前来。我很自然地跟他打了招呼,他也不冷不热地向我点了点头。李所长一一介绍评委,介绍到胡老师时,说他是《新课程》语文版的前主编,介绍我的时候,说我是《新课程》语文版的编辑。他是根据我的要求介绍的。当时他反对这么介绍,说,怎么也得介绍你是负责人吧。我说,负责人是临时的,你总不能介绍说是临时负责人吧。他说,杨老板,什么临时不临时,只是时间问题,你不要这么认真嘛。我说,你快别叫我老板,我们这里习惯称老师,我叫我们主任也是这么叫的,叫我们社长也不叫老板。我知道他们圈子里都称胡老师为胡老板,我这么说是不是影射到他了?我也不管了,我只是照直说。

介绍完评委,比武课就正式开始了。胡老师瞅了个空,把我和李所长叫到一起,先跟我说,杨主任,李所长这么介绍你,我事先可不知情。又对李所长说,李所长,你这么介绍杨主任不对呢,他现在是负责人了,我发稿子也得找他帮忙;再说,你也不要这么介绍我,免得别人误会,我就是我,胡建勋,没单位没职务,一个退休老人。我有点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说,胡老师,你不要这么叫我好吗?你是前主编,我是编辑,李所长这么介绍非常客观,一点儿也没错。李所长朝我眨眨眼,笑呵呵地对他说,好好,以后介紹你什么头衔也不用,退休老人胡建勋,这三个字本身就是语文界的金字招牌。

过后,李所长又向我作了进一步的解释,他说,把你们俩放一起介绍真是不该,听得不仔细的人,还以为他还是你领导,其实更应该要介绍你的职务的,你是在岗的领导,只怪我当初太听你的话了。我说,你别这么说,我真的不在乎那些虚的东西,咱们还是认真听课吧,你不要纠结了,今天的主角是老师,不是评委。他笑了,点着头又说,请老胡来,是因为他往年都来了,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了,不好意思哦。我说,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不高兴他来是吧?没这回事哦,他是专家,当然应该请他;我只是代表杂志,主要来学习的。他说,你别谦虚了,你不是专家,谁是专家?

第二天下午评委集中对课程进行评议,评选出获奖等次。大家畅所欲言,气氛热烈。意见统一的,互相点头称是;达不成一致的,不免观点交锋。也不知是客观公正,还是背后藏着人情世故。连我这个新评委都有人拜托,这些老司机自然更不用说了。评委们水平都很高,话匣子一打开就刹不住车,几乎每个人都超了时。评课从下午延续到晚上。时间长了,注意力不免如野马脱缰,时常走神,屋子里空气沉闷,又昏头胀脑,评委们讲了些什么,大都记不住了,只记住了各自重点推举的对象。轮到胡老师时,我倒是振作起了精神,认认真真领会他发言的精髓。好久没听到他在公开场合长篇大论了,那一口熟悉的“塑普”听上去竟有几分亲切。他基本上说的是人家的优点,慢条斯理,嗯嗯啊啊,和他平时讲话不是一样的风格,难道他当评委时就是这个样子的?说的都是四平八稳的套话,所谓正确的废话,这种话有如养生酒,能让人活得滋润而又健旺。但也有取舍,同样是优,优中有次,能听出个三六九等。因为是新人,我要求最后一个发言。我这是正儿八经第一次出席这种规格的场合,我虽然是我,但我代表的又是杂志社,怎么评说我思忖了很久。我打好了我说话的基调。我说,优点各位评委都说得很充分了,我只讲讲我认为的不足。于是大家听到的都是我在挑刺。我知道,这样的比武课,从学校到区教育部门,都是非常重视的,经过了层层设计、演练、把关、完善,最后才呈现在大家面前,已经没有明显疏漏了。但没有什么是无懈可击的,正所谓百密一疏,任何课都会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何况站在这么多评委面前,每个人的发挥多少会要打点折扣。从教学目标、教材处理、教学手法、教学效果等方面,我一一点评各位老师的不足。手持麦克风,我同样也刹不住车了,某一瞬间,我产生上帝俯瞰人间的错觉,话从我嘴里流出,似乎就是在掌管各位老师的命运。这感觉是还不错。我发现自己大部分点评是针对胡老师来的,凡是他肯定的地方,我就认为存在瑕疵,需要改进。我的目光有时也会不经意地扫到他的位置,他一直低头看着手上的材料,看不见他脸上是何表情。点评到田曼霞老师时,我稍稍有点犹豫。因为胡老师在点评时,对她多有溢美之词。毋庸讳言,依马校长跟他的老关系,他也是接受了拜托的,要不然,田老师在他的点评里,就不会是表现最好的那一个。这一刻,田老师甜美的脸庞恰到好处地在我脑海里闪现,如春风融化了我舌头上尖锐的刺,我的嗓音变得更加磁性,还带着柔和,嘴里滑出来的她的缺点,自然短斤少两。最后我说,很抱歉,我的点评可能比较尖锐,比较苛刻,但作为一个省会城市,课堂教学不但代表全省的最高水平,而且应该引领教学改革的发展方向,我的点评更多地带有一种希望,一份期待。

点评结束后,胡老师又举起了手,要求再次发言。他说,刚才杨主任的点评高屋建瓴,让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我年老人笨,有几个问题没有听明白,想向他请教一二。他刚说完这几句,就被李所长截住了,李所长说,由于时间关系,会上再不讨论了,各位评委有什么不同意见,会后可以个别交流。

我等着胡老师来找我,但会议一散他就匆匆走了。看样子他很忙,没时间搭理我;也或者,他不屑于理睬我。

我第一时间通过微信告知田老师,她获得了这次教学比武的一等奖。她只回了我两个字:谢谢。之后再无下文。她这不合常理的做法,让我感受到丝丝冷漠,这和她那张灵动的笑脸大大不符。她不会变化得这么快吧?

过了两天,她仍然没有主动给我发条消息,这引起了我大大的不快。胡老师曾经指责我“过河拆桥”,我看,这个成语用在她身上才合适。但我还是愿意往好的方向揣测她,可能当时她在忙,比如说在上课什么的,只能简单回复我,过后一时又忘记了。再说,她要是再次给我发信息,又能说什么呢?还不是表达谢谢的意思,又有什么必要呢?我也没想到这么件小事会搅得我心绪不宁,难以放下,最后,不知是什么念头在驱使着我,我给她发了段较长的文字,大致意思是:我想在这次比武课中挑选两堂最好的,以“课堂实录”的形式在我们杂志上呈现,配以专家点评,第一堂我就想选用她的,请她把教案整理后发给我,评语我会从评委中请几位撰写。她仍然只是简单地回了我一句话:您不是认为我的课上得不好吗?这句话像裂缝中的一道光,猛然把我灼醒了,是啊,这次我参加活动,把自己当成了初生的牛犊,以大无畏的劲头,当了一回毒舌评委,与其说是挑刺,不如说是挑战。虽说我在她身上下手要轻一些,但不一样是见了血吗?人家传给她的话中,没有我是怎么评论别人的,只有我认为她的课存在不少缺点,需要改进和提高。我拨通微信语音,她很快接了。我说,你可能对我有误会,电话里说不清,我们还是见个面聊聊吧。她停顿着,似在犹豫。我说, 你不方便就算了,但有一句话我必须跟你说,我问心无愧。她急忙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晚上约了人打羽毛球,怕时间不够——不管了,我先请你吃饭吧,其实我早就应该请你了。我说,好,不过是我请你。

下班后,我们在约定的西餐厅见了面。这次我发现她不但漂亮,肤色也很好,不是很白的那种,但很有光泽,是现在流行的健康色。我说,不好意思,耽误你打羽毛球了。她说,没关系啊,武器在车上,吃完饭还可以去打的,你去不?我说,我不会打,偶尔打下乒乓球。她说,打乒乓球也很好,看你的身材,就知也是喜欢运动的。坐在西餐厅里,我们点的却是中餐,她说这里的干煎小黄鱼好吃。菜上来后,我品了品,香辣可口,果然不错。我们边吃边继续聊。我说,不知你听到的是什么版本,我还是把这次评课的事情向你解释一下吧。她说,没必要吧,我知道你肯定是关心我的,还用得着说吗?我说,没事,别的评委怎么说的我肯定不会告诉你,我主要说说我的态度。于是,我把我评课的出发点向她作了说明。这次比武课其实水平都比较高了,但站在我们杂志的角度,我比其他评委眼光可能更加挑剔,没办法,我们是要向全省及至全国推介最优质的课程,所以我这次基本上挑刺比较多,好话讲得少,甚至没讲好话,那么反过来就是说,我挑刺挑得少的,就是我认为最好的课。她看着我认真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你们是站得高,看得远,角度不一样。我哈哈笑了,心里感叹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接着说,我觉得你们杂志办得挺好的,我每期都看了。我说,谢谢你,看来你是我们杂志的忠实读者,希望你以后成为我们的得力作者。她呵呵笑了,说,我可不会写,除非你这个大编辑多栽培。我说,那肯定没问题,只要你愿意写。说到这里,她来了灵感,说,你可以搞论文写作培训啊。我盯着她,惊叹道,我俩是不是很投缘,居然想到一块去了,不过我不是想搞论文写作培训,而是继续教育培训。她瞪着我,问,是不是胡建勋老师正在搞的那个?我听马校长说了,寒假我们就参加那个培训。我愣住了,无法继续说下去。

吃得差不多了,我看看时间,说:“你可以去打球了,还来得及。”

她说:“算了吧,我这样子走,多不礼貌。”

我说:“这有什么关系,爽约不好的,我们来日方长。”

我先起身去把单买了,她争我不过,只得说下次再请我。我笑道,你这句话我记在心里了。我把她送上车,关上车门前她又说,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下次見面我要送你件礼物,你想要什么?我说,你把稿子早点给我就是最好的礼物。她说,这是两码事,你先想想,想好了告诉我。相互挥挥手,等她走远了,我上了自己的车,刚刚启动我又刹住了,给她发了条微信:我想要盆君子兰。

如果“胡建勋”三个字没有贸然出现,今天晚上算得上是个美好的夜晚。眼见他的项目已经上马了,紧锣密鼓在运行,只等假期一到,千军万马就要如潮水一般涌来。脑子里恶补着这样的画面,让我感到沮丧。而我们的项目,到目前为止仍然只是一个想法。我又找过教师发展中心董贤明主任两次,第一次他仍然建议我跟胡老师合作,第二次他明确告诉我,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认可第二家培训机构的学分,只能缓一段时间再说。要等多长时间呢,他也不能确定,话不讲死了,又让你心里没底。我疑心胡老师在从中作梗。董主任既然知道我俩的矛盾,依他们多年的感情,他完全可以选择站在胡老师那一边。至于是不是有别的猫腻,我就不乱加猜测了。总之,我们的事情就卡在这儿。

我们语文版建了个重点作者微信群,多年过去了,里面很多人已是各个学校的负责人。我很少进去,都是小廖在维护,她是群主。那天我无意中看到胡老师在群里说假期培训的事,我十分窝火,把小廖找过来,说,胡老师在我们群里打广告,这不是摆明了在向我们挑衅吗,你把他清出去。小廖犹豫着,说,这不好吧,当初是他要我建群的,把他清出去,他不会骂死我?我说,他有什么理由骂你?这是我们的工作群,他退休了,自己就应该主动退出去,他不退,我们就清。小廖咧咧嘴,仍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说,我可没胆量这么做,要不我还是先问问他吧,说不定他会同意的。

第二天一大早,胡老师又在群里挑起这个事,有几位校长马上应和他,跟他聊得火热。我把小廖又叫过来,严令她当着我的面清人。小廖不干,说,我在电话里提了下这个事,胡老师就火了,说肯定是你的意思,我还替你背锅了。我压抑着怒火说,背什么锅,你就说是我的主意,难道我有错吗?小廖说,哎呀,你就别让我为难了,我最多提醒一下他,不要在群里聊工作之外的事情。

我没心思干别的,日思夜想的就是把培训的事情弄下来。但现在遇到了瓶颈,没办法突破。我以前向谢总汇报过我们的想法,他也很关注这个事情。那一天他打电话给我,叫我去聊聊进展情况,我把困难摆给他听,问他能不能搞定教师发展中心的领导,他们不认学分的话,我们牌子再响,师资力量再强,也没几个人愿意参加。他没回答我这个问题,而是说,听说胡建勋也办了培训机构,马上可以开班了。我说,是啊,本来这想法是我先提出来的,没想到他抢在前面了。谢总说,他提前退休,闲不住,想找点儿事做,可以理解,我觉得你们可以合作啊,虽说他以前有些人脉,但毕竟没有杂志的资源了,真要做起来,也没那么容易。我说,我是跟他谈过,但他一口就回绝了。谢总笑笑,说,他这个人我也了解,个性很强,虽说你们之间有点矛盾,但十多年的师徒关系了,有什么结是解不开的呢?你再找找他,即使认个错,又有什么关系?人都喜欢听好话,你就跟他说,以后你们都还认他,杂志帮得到的也会尽量帮助他。我看他对小廖还蛮不错,有两次我们一起吃饭,他还打电话把小廖叫过去了,可见他也不是不讲感情的人。我哦了一声,不知如何接话。谢总继续说,你去试试吧,按道理应该是他来求我们才是,我们主动找他谈,他可能正求之不得呢。我确实感到为难,因为他上次说的狠话犹在耳边,我不可能再去自讨没趣,于是我实话跟谢总说,他上次已经说了,我没资格跟他谈,要谈也可以,除非您亲自出马;其实,我认为他打心眼儿里是不希望我们参与的。谢总看着我,摇摇头笑了,说,什么意思嘛,这个鸟人。

过了一天,谢总就找胡老师谈合作去了,安排了晚饭,带着小廖一起去的。领导出马果然事半功倍,谈判富有成效。胡老师不但愿意合作,而且同意项目股份化,让出版社控股,只是他得担任此项目的负责人。谢总虽然没有当场拍板,说要回来商量一下,但是原则上应该问题不大。这次合作,也跳出了我们设想的框框,是所有的科目一起上,而不局限于语文这一科。谢总后来告诉我,小廖的参与,起到了润滑剂的作用,因为胡老师认可她,现在没有了上下级关系,他们聊起来更随意更亲热了。胡老师提议,如果合作成功,以后杂志社最好就派小廖跟他对接。

事情如此顺利,胡老师如此配合,确实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嘴里不说什么,心里相当不舒服。我跟胡老师为什么闹得这么僵呢?同样是老同事,为什么他见到小廖有说有笑,面对我的时候却剑拔弩张?弄到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我的责任?胡老师在那么多人面前诋毁过我,在谢总面前就不会添油加醋?谢总听了他的话,会怎么看我呢?我越想心里越别扭,懒得操心这个事了,见了小廖也懒得问。我知道她在跟进这个事,她也不需要请示我了,有什么事直接向谢总汇报。

我把全部精力用在编稿上,要求比以前更加严格。那天田曼霞把稿子传过来,离我的要求差距太大,我耐心地指点她要怎么修改,她貌似听懂了,但笔头功夫有限,第二稿仍然达不到要求。再要她返工,我担心她心里有想法,就不找她了,把任务压给了欧阳。谁知欧阳也没彻底领会我的意思,处理得也不到位,我生气了,说了他几句。他没说什么,低着头出去了。我自己动手改好,评委们的评语也陆续到位,我就想当期把稿子上了,于是撤下了两篇已经发排的稿子。小廖看校对的时候,跑来问我,她拜托了我有篇稿子这期要上的,怎么不见了。我也不在意,说,哦,这期稿子太挤,我也没注意撤下了谁的,已经这样了,下期再上吧。她急了,说,这是我一个亲戚的,等着这篇文章评职称用呢,推后一期就赶不上了。我说,做了这么些年编辑,你还当真了?作者都喜欢这么说的,头天来稿子,恨不得第二天就能见刊,个个都说很急。她说,没骗你,真是这样的,每年都是这个时候申报职称。我懒得跟她纠缠,说,那这样吧,你看哪篇文章不急,你就把哪篇换下来。她瞥我一眼,脸拉下来,转身出去了。

我上厕所的时候,经过他们办公室,听见小廖的声音传到走廊上,她一点儿也不忌讳,声调不轻,门也不关,在跟人说,人变起来真是快,老杨以前还说胡老师对我们管得严,卡得死,我们连发篇稿子的权利都没有,現在你们看到没,才半年时间,就学得很像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口气没忍住,脚步拐了个弯,我就进了那扇门。她看到我,怔了一下,然后挪开目光,盯着电脑。我说:“你说啊,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

她说:“不说了,你不都听见了吗?”

我说:“刚才是背着我偷偷说,我要你当我面光明正大地说。”

她说:“我干吗要偷偷说?我是在跟我同事说啊,事实就是这样,我干吗要藏着掖着?”

欧阳和其他两个同事早就站起来了,拉着我劝我回去。我挣开了,说:“干吗呀,我又不是来吵架的,有什么事当面说清楚不更好吗?”

“说就说。”她忽地站起来,说,“刚才我说的就是我的感受,说对了,希望你以后顾及一下,说错了,我向你道歉。”

我被她顶在墙上,半天回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说:“我要是在这儿跟你掰扯哪篇稿子该上哪篇不该上,那我的格局就太小了,不过我提醒你,我以前也跟胡老师讲过,杂志可以为单位谋福利,绝不可以为个人徇私情。”

谁知她毫不示弱,飞快地接过我的话,说:“好,大家一视同仁,希望你带好头,说到做到。”

我忍气吞声,厕所也忘记上了,回了自己办公室。静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总觉得哪里不对,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近段时间明显反常。她背着我跟胡老师吃饭聊天,而且还有谢总在场,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瞒得滴水不漏,是很能说明一些问题的。我打电话给她,让她过来一下,尽量心平气和地跟她交流。我问:“你干吗要这样子对我?是谁在你面前说我坏话了?”

她否认:“没有哇,我说了这是我的感受,如果你不计较,我还可以说穿一点儿,你现在给我们的感觉,就像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

我嗤了一声,说:“你现在给我的感觉,也好像是背后有人在给你撑腰。”

“谁给我撑腰?你是我们的头,我还指望你给我撑腰呢。”她瞪着我,脸红脖子粗的。

我勉强笑了笑,说:“你也不要这样子看我,什么头不头的,我就是个临时牵头人,也没能力给谁撑腰,我只希望我们和谐相处,不要内部起讧,更不要背后说三道四。”

她仍然红着脸说:“你一定要纠缠不放,那我向你道个歉认个错吧。”她双脚一并,腰身绷直,向我鞠了一躬,扭身就走。

谁知事情并没过去,反倒闹大了。她回到办公室,当即写了一封辞职信,直接交到了谢总手里。谢总当即把我叫了过去。虽然没有大发雷霆,但他脸色铁青,眉心紧拧,语气凝重。谢总说,你是怎么搞的,才两三个人的队伍都带不好,你看现在这个样子,这不是给人看笑话么?我嘴唇嗫嚅,想要辩解,但事发突然,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顿了顿继续说,你为什么就处理不好同事之间的关系呢?如果胡建勋对你有意见还说明不了什么,小廖呢?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待不下去了?你好好想想吧,恐怕得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终于开口说,谢总,我跟胡老师的矛盾是怎么来的,我已经跟您说过了,就不重复了,小廖这里,原本也是件小事,是她在背后说些难听的话……谢总挥挥手打断我,说,我现在不听这些,你赶紧去找小廖谈话,把她留下来,这是现在的当务之急。你难道不想要人帮你做事了?她走了,留下的事情你一个人担下来?定安啊,你的名字不就代表安定团结的意思吗,大到一个国家要安定团结,小到一个社会、一个单位、一个家庭,不同样如此?不把人团结好,怎么能开展好工作呢,单位还怎么谋发展呢?

我诺诺而退。再找小廖,她过了半天才来,眼睛红肿,低垂着头,也不看我。我清清嗓子,说,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当面说清楚的,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这是何必呢,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吧?她仍然盯着地下,没有做声。我又说,这样吧,我也跟你道个歉,不说别的,我总归比你大几岁吧,希望你接受,做得不对的地方,也请你原谅;过去的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现在工作也不好找,希望你还是安安心心在这上班。她没反对,我赶紧又说,我现在把欧阳叫过来,我们把工作再捋一捋,你看你有什么想法,提出来,我们把分工再明确一下,各负其责,责权分明。她终于说话了,避开我的目光说,我没别的想法,还是按以前的分工做吧。

欧阳后来告诉我,小廖之所以二话不说就递交了辞职报告,其实是胡老师在挖她,她还征求过欧阳的意见。跟出版社的合作定下来后,胡老师雷厉风行开始组建队伍,正在社会上广罗人才。胡老师许以要职,请小廖过去帮他。她本来还拿不定主意,没想到赶上我让她不痛快,无意中把她往外推了一把。谢总挽留她,我也向她道了歉,欧阳也做了不少工作,她最后总算还是留了下来。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想了很久,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们闹了点小矛盾,就至于要辞职走人吗?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了。好像在演戏一般,不知有何深意。我就不信她真的想走。那个项目刚刚起步,一切还是未知数,现在贸然过去,还是太冒险了吧。万一做不起来呢?那天欧阳也表示了疑问,他说,她要是真想去,谢总可以派她去啊,她不是已经在负责对接吗,用得着辞职么?我笑道,谢总派过去,总归还是甲方,要想赚大钱,还得去乙方。欧阳问,你的意思是,她还是有别的想法?我说,谁知道呢,或许你该去问她。

我又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有一天,谢总突然召集期刊中心全體员工开会,传达了出版社的文件精神:根据教育发展的新要求,各刊物要调整办刊思路,抓好期刊的创新工作;具体到《新课程》杂志,根据市场调研反馈的意见,原有的语文教学版和数学教学版要改成中学教学版和小学教学版,近期要拿出调整方案。每个媒体的负责人要竞聘上岗,社龄三年以上的编辑岗位员工都可报名参与副职竞聘,副职任职两年以上的可以竞聘正职。

根据我的了解,竞聘要想成功,群众基础固然重要,领导的意志才是第一位的。我找到数学教学版临时负责人老邹,问他是怎么想的。他说,我也正想找你商量,我俩最好是避开相互竞争,你想竞聘中学版还是小学版?我说,这个是要商量,但我找你主要是想问你,你有多大的胜算,你考虑过没有?副职竞聘条件这么宽松,好像在岗的每个人都达到条件了吧。他似乎还没考虑这个问题,此刻听我提及,脸色一暗,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们都报名了?我说,我怎么知道?但可能性很大啊。我莫名地感到烦躁,紧接着骂了句,妈的,轮到我们了,又出幺蛾子,不知哪个家伙出的馊主意。他问,你准备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我们去找找谢总吧,我俩主持了这么久的工作,总得有个说法吧。

谢总整个就是在打太极。他说,政策是出版社班子会上定的,你们找我没用啊;你们的当务之急,是好好准备演讲稿,最后结果就看群众的呼声,你俩都有丰富的工作经验,这段时间主持工作也辛苦了,我相信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当然,既然设立了竞聘机制,就要做好能上能下的心理准备。他顿了顿,似在等我俩的反应,见我俩都不做声,他接着又说,不过我要提醒你们的是,你们这本刊单靠发行已经难以为继了,所以要上就要上肯干事能干事的人,一定要转变思路,多在经营上动脑筋,目前的经营突破点可能还是在培训这一块,所以如何跟胡建勋加强沟通,密切合作,是接下来的负责人要认真考虑的。

从谢总房里出来,老邹眉头拧得更紧了,他问我,我们接着商量吧,你到底报中学还是小学,想好了没?我木然地看着他,摇摇头。他似乎察觉到我脸色不对,担忧地问,你什么时候能想好?我们得早做准备啊。我说,你先选吧,不碍事的。他鼓着眼盯着我,问,你怎么了?什么意思?我扯扯嘴角,勉强一笑,说,你放心选吧,我没别的意思。

刚回到办公室坐定,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是田曼霞发来的。先是一句话:君子兰已买好,什么时候方便送来?随后是张图片,君子兰立在白色的花盆里,翠绿的叶片对称地排列,簇拥着中间挺立的花蕾。毫无疑问,如果它能及时进入我办公室,刚好能赶上开苞怒放。我凝望着图片,心情不觉明朗起来。她每次发微信都能给我带来愉悦。前两天她给我发了个几十秒的视频,是那天我在他们学校做“阅读推广人”时,她偷偷拍下来的,她说,你演讲的时候好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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