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球

2020-07-04 02:50李亚
江南 2020年4期
关键词:柳林吴氏热气球

李亚

如今看当时那般状况,柳林铺长达五六年的繁荣岁月眼看着就要过去了,但这个小镇在每个时代都会人才辈出的规律却没有改变——就在柳林铺的光辉岁月快要走到尽头时,吴氏兄弟的热气球冷不丁地升上了天空。在那会儿,这个事情大致上也没有出乎柳林铺人的预料,因为这对孪生子在小时候人们就已经知道他们要不了多久一定会骑着母鸡或者母兔子飞上天空的,让小镇上的人有一点小小惊诧的是,这对从小就能看出来与众不同的孪生天才居然乘坐着自己研制的热气球升到了烟粉河水一样湛蓝的天空中。

在柳林铺诸多自相矛盾的种种传说中,吴氏兄弟应该就是吴百里和吴千里,在各种天才如同繁星一样的这个小镇上,他们实在是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因此没有人关心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也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父母是谁。这对孪生子就像微弱的流星划过天空,除了闪过一道纤细的光亮转瞬即逝以外,在柳林铺的史志上根本没能留下任何灿烂的记载。因此,柳林铺的居民们没有谁愿意承认自己就是那对没什么出息的孪生子的血肉双亲。

经过漫长的繁荣岁月之后,柳林铺的原住民加上无限增长的移民群体,全镇居民已经达到二十多万,其中原住民都言之凿凿地证明这对孪生子是从镇北头那棵三百年的老皂角树枝桠里跳出来的,而移民群体则以亲眼所见的事实证明这两个鬼东西是坐在莲叶上顺着源远流长的烟粉河漂流过来的。这些人数快速增大的移民,除了外镇外市外省的,还有一半是来自世界各地其他国家的。他们都是近些年来到柳林铺的,定居下来没有超过一个星期,就被这个小镇特有的气味熏透了,不仅彻底改变了自己的風俗习惯和价值观,包括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的移民基本上都是以每秒八百公里的速度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柳林铺人,凡事喜欢夸大其词,脑袋里充满了脱离生活实际的种种妄想。

吴氏兄弟在上小学时就显现出非凡的才智,他们经常把老师们问得哑口无言,连绰号“无敌智叟”的封校长都给他们问得常年尿血至今不愈。老师们时时报以响亮的耳光和强劲的臭脚,也改不了他们凡事喜欢刨根问底的本能。柳林铺中学也有很多高级教师,他们在各自学科里的成就可以说都是举世闻名的,但是,这些老师也经常被吴氏兄弟追问得张口结舌垂头丧气。那一年初秋季节,柳林铺中学的高级教师们自觉地组成一个阵容强大的团队,在宽大深远、弥漫着浓郁青草味的操场上和吴氏兄弟进行了一次生死对决。一向喜好景事的柳林铺人纷纷搬着梯子或条凳攀上围墙,一个紧贴一个像骑马一样骑在高高的围墙上,他们激动万分地观看这场别具一格的盛世大辩论。一时人如潮涌马如龙。连一贯严肃的镇长杨春祥也骑在围墙上观看。包括一向少言寡语心底淫荡的秃头锁匠梁山伯,还有小镇最北头教堂里那个又虚伪又贪婪的冯牧师,以及年龄暧昧但在全镇最为虔诚的信徒曹桂花。就连全镇气焰最嚣张的富人耶律红旗和他心爱的太太萧银芬芳也来了。派出所所长罗三枪来观看是在情理之中,因为这个忠于职守的警察时刻都要关注小镇上的治安情况,他决不允许发生任何可能危害社会治安的事件。即便小镇西边五里处金矿上那位平时喜欢摆出卡扎菲派头的矿长张喜来和他的小蜜王遥遥十根指头上戴着黄金翡翠戒指闪闪发光的也来了。甚至连天天都要到烟粉河里打捞石头的王棒槌都特地停工一上午也赶来了。来宾还有镇政府广播站的播音员李红英。当年李红英是刚从北京广播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号称小镇上的杨贵妃……高高的围墙上骑了整整齐齐的一圈坐相怪异的男女,他们全都竖着耳朵认真谛听。

对阵的双方辩手们都坐在操场的草地上。

十几个高级教师围成扇形,吴氏兄弟就像召开会议的负责人,和老师们对面而坐。柳林铺人不仅善于编造谎言和笑话,故事到了关键时候他们总要制造遗憾——他们说那对孪生子和高级教师们辩论了什么根本就没有人听到,因为天才们不是街头无赖泼妇,他们都是现世的绝顶高手,高手们过招自然不会大喊大叫大动干戈的……很快,至多也就是四十分钟左右,只见吴氏兄弟抽身而起并肩而立,高级教师们也软塌塌抽身爬起,在吴氏兄弟面前垂头丧气地排队走过时都向他们鞠躬如也。然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群高级教师走出了校门,手拉手排成一队走进了小镇鸡肠子般的小巷里,一边走一边哭泣,一边观看巷子里楸树的果实就像悬吊的蛔虫一样结满了枝头。楸树的果实散发着又臭又苦的气味,高级教师们一边嗅着楸树果实的苦臭味,一边哭泣一边行走,就像一队虽然绝处逢生依旧魂飞魄散的鸭子……

善于编织夸张故事的柳林铺人总能把事情说得让人如同身临其境。所有人都是这么荒诞地传说着吴氏兄弟的天才所在,尤其是这对孪生子研制的热气球初次升到小镇上空时,瞎话连篇的类似逸闻轶事,包括真情假意的阿谀奉承,如同激战中的炮弹那么密集地覆盖了整个小镇。在谎言充斥的各种传说中,很多人都知道了后来吴氏兄弟一个考上了北大,一个考上了清华,再后来,一个去了牛津,一个去了剑桥……如果不是在小镇博物馆里存放着他们当年从牛津和剑桥寄回来的信函,如今的人们肯定会认为这对孪生子上牛津剑桥之类的事情不过是柳林铺人随意编造的谣言或者精心炮制的一场笑料。更重要的是,有些人认得出邮票和邮戳是牛津和剑桥的,但没有人能看懂他们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书写的既不是英文也不是法文,不是德语也不是西班牙语,波兰文字好像不是这样的,意大利文字也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韩文和日文,这两国文字大家太熟悉了。经过无数人辨认和论证,包括一批批前来柳林铺旅游的世界各地的文字专家费尽心血苦苦研判,最后才有个须眉长垂皱纹重叠的澳大利亚的学者斗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是猿猴即将变成人类之际使用的文字。

这类事情,都是从柳林铺人的嘴里说出来的。很显然,他们实际上对吴氏兄弟所知无几,但他们总是把自己想当然的猜测和妄想当成铁定的事实,来言之凿凿地佐证自己对吴氏兄弟完全是知根知底的。但是,所有的说法经过种种煎熬后都没有得到成功的确认。在没有诞生新的传说之前,有一点是被共同认定的,那就是,吴氏兄弟在青少年时代就离家出走了,而且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随手就可以找出一万条铁一般的证据。那么,柳林铺人说话做事招前不顾后的缺点也随之暴露出来了——问题因而更加严重了,因为自古以来,柳林铺的青少年一旦离家出走,哪怕只是离开小镇一个小时零三分钟,那么这一个小时零三分钟就注定了他会拥有层出不穷的传奇经历。像吴氏兄弟离开小镇十数年不通音信者,他们的经历铁定就是一百多部内容驳杂又深奥到极点的大书,即便有人前往地狱里走上一遭,其经历也不如他们的经历更丰富更刺激更具有匪夷所思的传奇性。

那天清晨六七点钟的样子,吴氏兄弟回到柳林铺时并没有引起几个人的关注。自从经过漫长的繁荣岁月以来,在柳林铺这个小镇上,没有任何人是不可代替的,无论谁离开多久或者多少年之后回来了,都像晒了一打麦场的黄豆迸走了一颗又迸回来了。更何况,尽管柳林铺当时已经到了灿烂岁月的尾声,但毕竟还处于繁荣时期,坐在最后一排也是坐在车上,见腻了各种大世面的人们,谁也不会关注几辆厢式货运车在逐渐寒冷的初冬早晨由南向北驶到小镇北头停下来了。那几辆红车头、蓝车身上描着斑马纹的厢式货运车都挂着遥远的外省牌照,后来在演说这件往事时,有人说那明显是月球的汽车牌照,它们——厢式货运车们就像几只花里胡哨的老公鸡一样,先是首尾相衔在教堂前的小广场上盘旋了一圈,然后拐向教堂北边的第一条巷子里。

那个时候,柳林铺这个小镇的每条巷子就以狭窄闻名全世界很久了,那几辆花里胡哨的厢式货运车在巷子里行驶时,比地铁隧道挖掘机进展得还要缓慢,好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在小青蛇的洞穴里穿行。后来,教堂里的冯牧师跟人说,那天早上他正在教堂三层阁楼上举着望远镜观赏柳林铺日出景象时,突然看到这些花里胡哨的车辆在小广场上盘旋,他都没来得及摘下脖子上的望远镜,就一跟头从三层楼梯上跌下来,他硬是拖着一条断了三节的左腿飞奔出教堂,还没有等他使唤着牧师的腔调制止或驱赶,车辆便拐向了教堂北边的鸭脖子巷里——就像很多移民一样,别说冯牧师在柳林铺已经生活好多年了,即便他前脚踏进柳林铺,后脚就会沾染上柳林铺人说话极度夸张又谎话连篇的习性。

很显然,狭窄的巷子肯定影響了冯牧师的视线,他像是烙铁烫着了屁股一样,双手拍打着胖屁股一溜烟地跑回教堂里,左手捂着在胸前一个劲儿晃荡的望远镜,右手攀爬着楼梯,一双麻秆腿活像蒜槌子捣蒜般快速移动着,飞也似的爬上了教堂三层阁楼,然后站在窗子前,一边像乏牛气喘,一边举着望远镜向巷子里眺望。当年冯牧师从北方一所大教堂来到柳林铺这个小教堂任职时,他携带的行李里唯一值钱的玩意儿就是这架高倍望远镜。在柳林铺这所小教堂十余年里,或者早上或者中午或者下午甚至晚上,他每天总要抽出时间爬到阁楼上举着望远镜四下观望。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每天都要挤出数个小时爬上阁楼去眺望远在天边的圣地耶路撒冷。他妈的柳林铺的一些奸人不能理解冯牧师的圣洁之心,他们鬼鬼祟祟地到处传说冯牧师喜欢偷窥女人撒尿和洗澡,包括走路包括晾晒床单,尤其喜欢观看哪个女人长了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

吴氏兄弟悄然还乡,可以说冯牧师是唯一的见证者,他颇有耐心观看了那几辆花里胡哨的厢式货运车在曲里拐弯的鸭脖子巷里艰难穿行的全部过程。他惊诧地发现,车辆在狭小的巷子里前进时,眼看肯定是过不去的,但到了跟前,巷子两侧的房子电线杆之类的障碍物就会慢慢地自动后退,等车辆过去以后它们又慢慢回到原处。冯牧师叹为观止,嘴里絮叨着鸭脖子巷之所以称之为鸭脖子巷,就在于它具有非凡的伸缩功能,心里则坚定地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够亲眼目睹这一奇迹,肯定是长久以来眺望圣地耶路撒冷的结果。那天,冯牧师连早餐都没有吃,咕咕乱叫的肚子不时打几个虚屁,但他目不转睛地观望着,直到车辆进了吴家那所高墙深院里,他才恋恋不舍地收起了望远镜。

从第二天开始,冯牧师再爬到阁楼上,就像耶稣命令他改变眺望的目标一样,他自觉地由眺望耶路撒冷改为眺望吴家高墙深院。因此,可以说,在柳林铺这个小镇上,唯有冯牧师窥视了吴氏兄弟研制或者组装热气球的全部过程。尽管一开始冯牧师并不懂得那些造型怪异的零部件是什么东西,但他是个好学的牧师,他本着宗教的虔诚悄悄查阅了相关资料——柳林铺小教堂里有座杰出的小型藏书馆在当今世界极富盛名。柳林铺史志记载了自唐末宋初小教堂建立以来,在漫长的岁月里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来自世界各地赠阅的形形色色的书籍,经过严苛的沙里淘金般的代代筛选,如今还能放在这个藏书馆里的书籍,肯定是能够辉映千秋万代的无上典籍。于是,冯牧师很快就明白了吴氏兄弟打开木箱取出的那些物件都是什么东西:有产自东南亚的藤条,这种藤条是编制热气球吊篮的最佳材料;巨大的气囊,还有热气球专用的液化气瓶,以及安装在吊篮里的温度表、高度表、升降表以及其他飞行仪器……

总之,除了没有实际操作经验之外,冯牧师对热气球所有理论的了解要远远高于吴氏兄弟。他还知道燃烧器是热气球的心脏,热气球的速度是由风速决定的,而高度决定了热气球的方向等等。可惜的是冯牧师并不知道,针对热气球,吴氏兄弟有自己独特的神奇妙法,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些死板板的书本知识。冯牧师甚至都没有看到吴氏兄弟还准备了纯棉飞行服(但他懂得这种飞行服是预防热气球一旦失火燃烧后织物粘在皮肤上),更别说亲眼目睹吴氏兄弟驾驶着热气球升空了。让柳林铺人相当反感的是,冯牧师还有一种与小镇不契合的品质,他从来不谈论自己没有彻底掌握的事物,因此在柳林铺一直没有人知道吴氏兄弟研制或者组装热气球的事情。妈的,谁知道冯牧师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充分了解热气球了,也许是来自北方主教大人的指示,他很快就前往耶路撒冷或者参观或者朝拜圣墓去了。当时朝圣的人流如同一块橡皮糖上聚集的蚁群,冯牧师参观耶稣死后放置尸体的那块石板时,在拥挤不堪的人流中他的肉体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但他的灵魂却坚定地跟在永恒的我主身后昂首挺胸大步向前。后来,耶路撒冷的人来柳林铺旅游,和小镇上的人亲密交流时说起了这件事情,在某个瞬间富有理性思维的柳林铺人都觉得这种消失特别符合上帝的哲理——知道秘密的人最后都会消失在秘密里。以柳林铺人善于健忘的习惯,很快,冯牧师的样子就像燃烧的照片,变成灰烬后形象也彻底消失了,所以大家虽然都很怀念他,但想不起他的相貌了,只记得他的后脖子上那块幼儿巴掌大的牛皮癣天天被他挠得红彤彤的,就像一大朵绽放的石榴花。

因为冯牧师这个虔诚又忠于实际的传播器自动消失了,吴氏兄弟研制或者组装热气球的种种真实细节在柳林铺这个小镇上就成了千古之谜。但是,柳林铺这个聚集着世界各地优秀人才的小镇就像一堵布满裂纹的长墙,即便晴空万里,也会从墙的另一面透过来缕缕阴风。虽然吴氏兄弟阔别多年还乡时无人关注,但经过无情的时间缓慢流逝,善于窥探世界上各种隐私的柳林铺人还是风闻到了这对孪生子研制热气球的蛛丝马迹。他们非常震惊的是,这种高尖端的飞行器从研制到飞到空中,那对孪生子只用了短短的两个月,而大家仰望着空中的热气球又花了好几个月才了解到这件事情的一点点皮毛——对于生活在柳林铺这个无密可保的小镇上的人来说,那当然是绝对不可原谅的。

本来,研制各种稀奇古怪的新产品在小镇上差不多早就成一种风俗习惯,见惯各种大场面和奇异人类的柳林铺人根本不在意吴氏兄弟研制什么鸟粪热气球,他们关心的是这对孪生子在这些年里都经历了什么事情,有过哪些能让人亢奋的遭遇才促使他们研制热气球的。但是,没有人能够敲开吴家的大门,甚至连派出所最受居民欢迎的年轻民警黄小川,去了几趟也没有敲开门也没有人应声。小镇上有一小撮喜欢探听别人消息的人,第一天挨挨挤挤趴在大门缝里或者架起消防云梯,他们看到的也只是空荡荡的院子和紧锁的房门,除了院角里有十几只拆开的包装箱以及零散木板上落满了灰尘与蛛网,连热气球的一个屁也没闻到。第二天,这一小撮人准备跑到吴家翻墙而入以获得新的信息时,令人诧异的事情发生了,明明存在过的吴家那所高墙深院好像一下子消失了,甚至连鸭脖子巷也和其他巷子混淆在一块就像一团乱麻一样。于是,人们不再前往吴家从门缝里观望了,他们收回条凳和云梯,凭借自己杰出的猜测和臆想能力,给吴氏兄弟设计了种种非凡的传奇经历或者苦难经历。就像起风了一样,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那对孪生子就像戏曲人物一样曲折又巧合的命运故事宛如春末的蝴蝶在小镇上到处飞翔。尽管柳林铺人在编织奇异故事方面无数次展露过超凡的想象力,但他们在给吴氏兄弟安排命运遭际时,想象力就像血栓卡在血管里,制造出来的残次作品甚至比网络上司空见惯的明星八卦都要低级。

柳林铺人最初给吴氏兄弟设计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又潮湿又有钱的南方,比如上海啦深圳啦海口啦广州啦等等,后来逐渐发展到纽约伦敦加拿大瑞典瑞士多伦多……反正不管在哪儿,这对孪生子一开始都是入室盗窃,然后抢银行劫运钞车,不然的话,他们哪有那么多钱来研制这么尖端科学的热气球?他们在讲述这样简单幼稚的暴力故事时,还用小镇上张芳女性内衣专卖店里的黑色丝袜给吴氏兄弟戴上了头套……甚至,人们还设计了吴氏兄弟在拉斯维加斯和当地黑帮发生了严重的冲突,结果被人家吊起来暴打一顿之后,还挑断了脚后跟的那根大筋头。他们一边说一边表演,在表演入室盗窃和抢劫银行时虽然也是头戴黑色丝袜,但动作神情都是轻描淡写马马虎虎,主要表演吴氏兄弟挨打的惨样时惟妙惟肖。柳林铺人不仅有着表演的天赋,重要的是他们还具有强烈的为表演艺术而献身的敬业精神。表演者之一就是屠夫老胡,这个因肥胖而显得魁梧的杀猪汉子为了表演时形象逼真,不仅把自己头、脸上、衣服上涂满了新鲜的猪血,还随手抄起一把剔骨刀在自己脚后跟那根大筋上划了一下。可是,善于操刀并精于刀法的屠夫老胡这次失手了,尽管他被急救车格外及时地拉到医院进行了紧急救治,但是,养了半年多他走路时依旧一瘸一拐的,就像电影里的瘸子一模一样。

在表演吴氏兄弟故事的群体中,屠夫老胡还不是损失最惨烈的。随着故事发展,伤愈后的吴氏兄弟到了法国里昂。全世界都知道里昂是第一个诞生热气球的城市。吴氏兄弟进入里昂最大的一家热气球动力伞航空俱乐部打工,他们挣了多少钱没人关心,大家一致认为,吴氏兄弟就是在那儿学会了制造和驾驶热气球。不幸的是,他们第一次驾驶热气球就出了事故,导致这对孪生子四条腿摔成了十三节。为了证明这个事故具有真实性,表演者们特意找来在小镇商场里售卖床上用品的另一对孪生子大光小光进行现场表演。大光小光这对孪生子就像一双大头拖鞋,除了左右之分,样子完全一样,他们两人双手拽着一张亚麻布双人床单兴高采烈从商场十一层楼顶跳下来时,嘴里还发出在地面上就感到震耳的嘶嘶声,好像他们亲耳听见过热气球的喷火装置发出的那种声音。他们的表演不太成功,因为这对孪生子只有大光的双腿摔成了六节,但这点小小轻伤并不影响他们参与到吴氏兄弟故事中的积极性——

很快,当吴氏兄弟驾驶着真正的热气球初次在小镇上空飞行时,人们在地面上蜂拥一团追赶观看,而小光推着轮椅上的大光比任何人跑得都要快。唯一和他们并驾齐驱的是一个在柳林铺旅游的美国人,那个洋小伙是个驴桩般的大个子,背负着硕大的行囊,一边小跑着,一边仰着脸对着热气球不停地大声呼喊,好像他想和吴氏兄弟进行一场关于热气球升降技术的对话。很快,应该是吳氏兄弟初次飞行还没有熟练掌握各种技术,当人们由北向南追逐到东西流向穿镇而过的烟粉河桥上时,热气球陡然上升,越来越快直入云端,一下子消失在茫茫云霭之中。柳林铺的人各自散去,而那名驴桩样的美国年轻人却在反复层叠的小巷子里迷失了方向。就像很多外国人一样,先是在巷子里穿行时迷失了方向,然后,要么他们直接去了另外的星球,要么,当他们从迷宫般的小巷子里走出来时光阴交替数月已过,他们已经变成了小镇上最新的移民。十分幸运的是,这个美国小伙成了烟熏兔子肉专卖店老板耶律红旗的洋女婿。

不久,柳林铺的人大都掌握了热气球的一个秘密,那就是上午八九点钟和太阳下山前的两个小时,是热气球飞行的最佳时间。只是,到现在谁也没见过吴氏兄弟是怎样爬上吊篮驾驶着热气球从地面上一点点飞升到小镇上空的,也没有人见过它又是怎样降落在地面上的,因为自从飞上空中之后它再也没有降落下来过;而初次升空那天,谁都没有提前接到通知,当人们发现时,那个巨大的公鸡冠子状的异形气囊已经飘在上空了。第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吊篮里的吴氏兄弟向下边招手,因为距离改变了视觉,在地面上的人眼里,吴氏兄弟的两张面孔就像悬在高空中的藤条筐里两只小猪崽探出的嘴脸,这与吴氏兄弟小时候的形象大相径庭。人们还听到了加热空气的燃烧器发出的那种悦耳的嘶嘶声,就像一棵巨大的钻天杨树锯倒下来时枝叶划过空气的声音。当时不少人追逐着这个怪异的大气囊在小镇上竞相奔走,最多也就是一刻钟之后,热气球便骤然升到高空消失在云层里了。好像它被老天爷收走了一样,有些人一直坚持等到晚上也没见它再回来。

其中有三个人特别不死心,他们几乎每天一大早就会向空中张望,并且把手掌放在耳后认真谛听有没有热气球燃烧器的嘶嘶声。这三人就是镇长杨春祥和退休好几年的派出所老所长罗三枪,还有镇广播站的播音员李红英。吴氏兄弟的热气球初次升空的头一天,李红英接到市电视台的聘请书,也就是说她即将成为电视台节目主持人。这个“小镇上的杨贵妃”,当她看到空中的热气球时心怀激荡,立即诞生了做一个好节目在新岗位上来个开门红的大胆想法。退休的老所长罗三枪则是出于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时刻都在怀疑来去暧昧的吴氏兄弟到底从哪儿得到巨款来摆弄这种高尖端的时髦玩意儿。镇长杨春祥则是万分担心这个热气球要是像飞机失事那样突然摔下来会给小镇造成什么样的事故,吴氏兄弟这个举动是否得到了市里有关部门的批准,是否拿到了驾驶航空飞行器飞行的资格证书……他苦苦等了一个半月,那个公鸡冠子一样的异形气囊终于再次飘荡在小镇上空,虽然也没有弄清楚他特别想知道的批准书和资格证书,但经过一个半月的仰望苍穹,他的顽疾颈椎病基本上完全康复了。

吴氏兄弟驾驶着热气球再次回到小镇上空,看似就像游子重新归来,但柳林铺人复杂的感情并没有骤然升温,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和几个心怀臆想的人用传统的方式进行了貌似热烈的欢迎:他们点燃了鞭炮,并且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以及各种水果和最昂贵的矿泉水。这一小撮人仰着脖子大声叫喊那对招人喜爱的孪生子下来食用美酒佳肴。但是,因为热气球太高了,扬起的层层微尘和该死的层层空气把微小的声音吸收掉了。镇广播站的李红英急中生智,从灰尘飞扬的仓库里找出一个在特定时期留下的巨大喇叭……这个即将上任的市电视台主持人非常急于和吴氏兄弟进行一次深层次的采访,以完成她第一次出镜的必杀器。但是,地面上仍然不能与飘在空中的吴氏兄弟建立沟通的桥梁,好像他们漂游的空中与地面是阴阳两个世界,是两条平行的铁轨永远不可能交合。事实说明了这一小撮人的热情只是他们自己的良好愿望,飘荡在空中的吴氏兄弟置之不理,他们很明显听不到,看样子也不想与地面上的人发生任何纠葛。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吴氏兄弟的热气球第二次在小镇上空飞行的时间远比初次现身时间长得多,他们这次飞行了整整两个小时零七分钟——这是退休多年的派出所老所长罗三枪提供的绝对准确时间。当时,老所长罗三枪离完成自己的心愿只差一步之遥,他研制多年的时间控制仪基本上接近成功了,通过那个活像一盒巧克力模样的神秘仪器,苍老的罗三枪已经能够将时间返回到六年之前了,如果可以返回到十九年之前的话,那么他就会及时控制住女儿罗晓莲持刀伤人。十九年前的六月二十三日,出轨无数次的丈夫迈克尔·杰克逊(自然是个绰号)在午睡时被妻子罗晓莲用一把锋利的文具刀把他的生殖器官全部割掉了……

自从第二次在小镇上空飞行之后,在很长时间里,除了刮风下雨的日子,吴氏兄弟的热气球几乎每天都会在小镇上空出现,而且飞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按说,热气球的燃料是有限的,因此飞行的时间也是有限的,但是,好像天赋异禀的吴氏兄弟已经打破了科学的限度,达到了荒诞和梦呓的境界,也许就像往常那样,凡是进入柳林铺的新事物都会像谣言那样快速变异,吴氏兄弟的热气球进入小镇上空之后也自行获得了生命与意志,飞行时间和飞行高度以及速度都由它自己说了算。当然这也许是吴氏兄弟和热气球协商的结果。总之,吴氏兄弟的热气球逐步成熟了,他们在小镇上空飞行的时间也恒定下来了,上午八点四十分左右不超过两分钟,他们准会在小镇人们的仰视之中,下午四点十分左右不超过三分钟,他们就会缓缓上升,需要四分半钟左右才能飞上云端消失在云霭之中。

如果热气球这样简单地出现和平静地消失,那么司空见惯新鲜事物的柳林铺人最多关注他们两天时间,第三天就会像扔垃圾那样将他们抛进时间垃圾的无底洞。问题是,吴氏兄弟驾驶着的热气球虽然飞在小镇上空,虽然没有做出柳林铺人所希望的惊世骇俗的举动,但他们的行为却与小镇居民的日常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他们在高空播放奇怪的音乐,那种音乐好像来自天堂仙境,又好像來自阿拉伯的魔法盒,总之每天上午小镇就会被一阵阵天籁之声弥漫着。他们还会随时中断音乐,插播随时看到的事物……烟熏兔子肉店的老板娘萧银芬芳在阳台上晾晒裤衩了,她的裤衩是粉色的,还有黄黑相间的蝴蝶图案。教堂东边墙根下有一个穿黑袍的人随地尿尿,你是谁?抬起头来!驾驶轮椅的斜眼双喜在蜜蜂巷子里摔倒了,梁小芬,就在你家门口,快出来扶他起来!锁匠梁山伯,不要脸的货!又在铜锣巷子里那棵楸树后边和甜糨糊亲嘴!啊啊,罗所长又在底下追着观看我们,他手举着警用望远镜,他老了,走路像头牵往屠宰场的老牛,他的望远镜上贴着一块黑胶布。瞧瞧,芍花商场黄经理家大门口有人在撬锁,那个人好像不是柳林铺的人。杀猪的老胡扛着一箱子矿泉水也可能是古井贡酒进了杨镇长家,瞧他一瘸一拐的样子。那个人,对对对,说的就是你这个洋人——长着一嘴山羊胡子的意大利人,大名叫翁加雷迪的,半老不老的鸟老头,你又偷摘曹桂花家的紫茄子了。董大千,你老婆在自家院子里和银行鲁主任搂抱一团,哎呀倒地上了,快拿出你的大号火铳救他们啊。那个女的是谁?哦,是广播站的杨贵妃,你骑着电动车又到站长家了。喂呀,叫春巷子里谁家失火了,浓烟滚滚……

很显然,即便吴氏兄弟身在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但他们有一双千里眼顺风耳,或者就像很多死去和出走的那些人一样,肮脏不堪的肉体虽然离开了,但干净的魂魄仍然在小镇上四处游荡,所以小镇上的事情没有他们不知道的。目前他们所说的这些事情,显然都是飘荡在高空现场俯视的结果,他们假着嗓子用不同的声音喊叫出来,有时候是一个年轻女人,有时候是牙齿掉光的老太婆,有时候稚声稚气就像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有时候就像一个穷凶极恶的强盗那样,有时候就像个牧羊人,期间还配有绵羊、水牛和飞鸟的叫声……在那段时间虽短但尤其显得漫长的令人忧喜不堪的日子里,每一天小镇的上空就会实况转播人们的日常生活内容,就像天天播放一部剧情复杂人物众多情节混乱十分庸俗的低级肥皂剧。

以柳林铺人的聪明才智,他们马上就推断出吴氏兄弟不仅研制了热气球,肯定还研制了一架比教堂里冯牧师那架望远镜还要高级一千倍的望远镜,完全可以看到地球另一边的人们每天干些什么,要不然那对狗娘养的孪生子对全镇居民生活的观察不可能这样细致入微,连裤衩上的蝴蝶图案都看到了。这对变态的孪生子肯定还把下贱的变声器研制成功了,要不然热气球上不可能有这么多人活像鬼怪妖精一样说话……

很显然,吴氏兄弟和他们的热气球虽然多次帮助小镇居民及时消除了隐患,但也多次暴露了居民们的生活隐私。综合起来平衡地说,他们整体上严重影响了小镇上正常的生活秩序和社会秩序。人们感到了厌倦和震怒。小镇上以董大千和初六二人为首的研制古代火铳的神器集团,马上决定快速研制一种类似火箭筒的导弹发射器,任凭吴氏兄弟的热气球升到月球上也要把狗日的打下来。风度翩翩的董大千这一决心尤其急迫尤其大,因为热气球上的吴氏兄弟过早地泄露了他老婆和银行鲁主任摔跤的秘密,导致他一笔巨额低息贷款遇到了巨大的障碍。神器集团研制导弹发射器这种想法对于善于发明创造的柳林铺人来说,绝对不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全镇人有一个相当一致的观念:看似不可能的东西一旦研制出来并发挥令人瞠目结舌的效果时,外地的低能蠢货们就会乍然醒悟到一个隐藏得很深的道理:很多高尖端科技产品几乎都是在痴人说梦异想天开的过程中诞生的。尽管这个高尖端武器还在臆想中,董大千他们已经像研制成功了一样欣喜若狂,他们拿出柳林铺这个小镇自古以来的君子风度,决定要到镇广播站借来李红英使用过的那个超级大喇叭,明天及时通知那对孪生子,他们要用自己研制的导弹把热气球击落下来,同时要把孪生狗崽子炸个粉身碎骨化成粉末消失在空中。可是,吴氏兄弟的热气球第二天并没有出现,而且好长时间都没有现身。

是年八月份柳林铺举办了第八届世界民间游泳赛。

这个一年一度的盛大赛事在世界上产生的影响越来越大。

每次赛事开始前和结束后的两三个月里,柳林铺这个小镇上热闹非凡,所有的人都陷入狂欢之中。世界各地的游泳能手和喜欢此道的各类游人闻讯而来,小镇上的宾馆酒店一下子人满为患,有很多人不得不搭起临时帐篷——这些帐篷后来干脆就成了他们的临时住所,因为不少外国人看完赛事极度迷恋柳林铺这个风情万种的小镇,他们想方设法变成了新移民。赛事期间,包括赛事前后,饭店餐馆包括各行各业一时间兴隆无比。虽然那番景象不能和当年最繁荣的岁月相媲美,但作为繁荣岁月的余绪也算得上十分饱满的。

柳林铺的人们善于因地制宜,他们把比赛场地设在东西流向穿镇而过的烟粉河。河道早就经过严格的清理,两岸绿化以及硬件设施相当齐全,平时就是小镇居民包括外国移民们游玩散步的地方。一年一度的游泳赛事不仅给小镇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使全市乃至全省的GDP也有了惊人的快速增长。因此,市里省里对小镇的这一盛事极为重视,尤其在安保方面力度超大,从第二届开始,不仅从别处借调来很多警察和安保人员,还申请了两架直升机沿河巡逻,并且逐届增加安保力度,确保不出任何事故,确保柳林铺这个世界名镇的荣誉不受到星点损失……

当然,一些烦恼还是显而易见的。比如,经过大量外国人长达五个半小时的游泳之后,整条烟粉河都会散发着一股怪异的气味,像浓烟一样笼罩在水面上一个礼拜都不会消散,无论是过桥的人还是在风景如画的两岸散步的人无不掩鼻避之。在河里生活的鱼鳖虾蟹泥鳅等等活物,经过第一届赛事之后,从第二届开始,每届比赛前两天就会像大逃亡一样纷纷游向远方。因此,尊重大自然的柳林铺人在每届赛事后都会对烟粉河进行一次大清洗,他们开着两艘快艇,一艘向东,一艘向西,沿河喷洒粉雾。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具有神奇效果的粉雾,是伟大的小镇化学家绰号“大辫子”的边光强研制的。边光强五十多岁了,两个耳朵上都戴着三四个耳钉,这在喜欢标新立异追逐时尚的柳林铺实在算不上显眼的点缀。他走路总是愤怒地低着头,就像一只寻衅的老公羊。自从第一届之后,这个面部痉挛症患者很快就研制出这种无色无味无法看见的粉雾。喷洒过粉雾半个小时之后,水中生物们纷纷争分夺秒连夜赶回,烟粉河很快就恢复了它的神秘与温柔,在来年的赛事中仍然能够不动声色地吞掉二十几名来自世界各地的男女选手——这个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也正因为这个恐怖和传奇,所以来柳林铺参加民间游泳赛的世界各地选手逐届增多。由此可见,全世界有着无限的狂妄之徒,他们的心里充满了妄诞与激情以及伤心绝望的情绪。不过,他们的这种精神和欲望与柳林铺自古以来就形成的亢奋和怪诞相结合的美妙规律极其吻合。

柳林铺这个享誉世界的民间游泳比赛是意大利人翁加雷迪倡议和发起的。翁加雷迪是小镇上最早的一批移民,他是锁匠梁山伯名震全球那年蜂拥来到小镇的诸多外国人之一。他曾经是意大利国家游泳队的主力队员,在奥运会上取得过亚军。态度决绝地在柳林铺定居之后,他几乎每天都要给人讲述自己参加的那次奥运会,每次都会满脸遗憾地说要不是左腿抽筋那一届的奥运会游泳冠军板上钉钉就是他。很显然,这个刚刚成为小镇新移民的意大利人,自动拥有了柳林铺人喜欢自吹自擂的非凡特色。他的太太是个金发女郎,这么多年来人们基本上一直忽略她的诸多美丽,因为她的一对吊钟奶过于突出了,无论春夏秋冬她总是喜欢穿低胸衣服,而且尤其喜欢摹仿羚羊在悬崖峭壁上跳跃。在每届游泳大赛上,尽管她不是选手,但她每天都会穿着不同的泳装在两岸观众群里欢天喜地地行走。在柳林铺这个神奇的小镇上,她就是裸体行走也没有人会关注她,甚至,她的丈夫举着望远镜都不向她张望一下……作为大赛第二裁判的翁加雷迪最爱的就是在每届大赛上举着望远镜向河面上观望。男选手戴着奶白色的泳帽,女选手戴着杏黄色的泳帽,这两种颜色在湛蓝的河面上尤为醒目。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烟粉河面上人头攒动,密集赛过江之鲫……这番景象一下子让老实人翁加雷迪陷进热血沸腾的往事里。

这一年的赛事与往届相比没有太大的不同,已经连续七年办了七届,这一届除了参赛的选手比上一届多了六百多人,组委会实在耍不出新花样了。但是,不管选手还是沿岸观众,包括就像夏初的喜鹊一样众多的记者仍旧激情澎湃欢声悦耳。让柳林铺人唯一自豪的是,镇广播站里的播音员李红英成了这一届赛事的首席记者,尽管她不久前摇身变成了市电视台主持人,但毕竟是柳林铺的土著。李红英相当活跃,她拿着话筒在人群里采访了男观众又采访女观众,配合她的小伙子扛着摄像机……这个小伙子虽然瘦了点,但整体形象就像一把三股钢叉一样剽悍。两架直升机第二次飞过来时,他们在人群里逮住了翁加雷迪,趁着直升机的飞行身影和轰鸣声,李红英拿定主意,要抓住时机对这位促成柳林铺小镇举行世界民间游泳大赛的意大利人进行一次饶有兴趣的采访……可是,这个时候,消失了很長时间的吴氏兄弟和他们的热气球就像鬼魂一样出现了。

在赛事正酣时刻,一开始并没有几个人留意热气球,两架直升机前来驱赶时大家才逐渐关注到它。一架直升机发出威严的声音,它命令热气球迅速离开赛场上空。热气球上吴氏兄弟也发出了回应,声明他们持有市航空动力飞行器管理局颁发的飞行许可证。他们这次说话的声音让柳林铺人毕生难忘,就像动画电影里的白骨精挨打后的惨叫。后来,也就是所有的事情都平静下来了,人们回想起吴氏兄弟在热气球上发出的那种说话声,依然觉得那种声音里充满了不祥之兆。

当然了,在祥和的赛场气氛中,直升机并没有袭击吴氏兄弟的热气球,他们只是在热气球的上下左右盘旋了两圈,螺旋桨产生的巨大风浪让热气球发生了剧烈摇摆……它就像受伤的大笨鸟一样,跌跌撞撞一跟头一栽地离开了烟粉河上空。

赛事进行中没有人再去关心吴氏兄弟和他们的热气球,这让他们有机会在小镇上空飞行时从容不迫地放下那个高韧性黑色塑料袋。袋子上还有一条手指粗的保险绳子,显然他们是直接从空中吊下来的,那条保险绳就像有灵性的蛇一样在袋子上盘成整齐的一团——这或者就是吴氏兄弟和他们的热气球在消失之际馈赠给小镇的唯一礼物。

本来,这个就像装得满满的麻袋那么大的黑色塑料袋在空荡荡的街上十分醒目,但是,一直到了下午四点左右,小镇上专门从事大棚菜种植的著名果蔬商魏金山开着一辆奔驰牌黑色商务车路过时才发现它。大概魏金山刚从蔬菜大棚里出来或者要到蔬菜大棚里去,他习惯地穿着那件每天都要消毒的白大褂,魁梧的身躯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棵丰盈的大白菜;脚上一双刷得水光溜滑的黑色高靿胶鞋也是他工作时的习惯装束。他看到这包东西时先是嗅到一缕淡淡的香味,当他打开后,一股呛鼻子的异香扑面袭来,可惜只有片刻工夫香味就流失了,隨之而来的气味虽然难闻之至,但那也是人间应有的气味。

一向行事谨慎又诡计多端的魏金山把这包奇异的物质拉到了他的实验室里。在柳林铺这个小镇人神共知,魏金山的实验室就是他施展个人灵性与邪性的密室,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朝阳的窗下放着一排珍贵的仪器,靠北墙的条几上摆着一溜十几座大小不一的石头雕像,除弥勒佛挺着大肚子一脸喜气洋洋,余下的雕像都是身份不明的山精鬼怪。条几前面一张高腿方桌上新点燃的一坛子香火,青烟袅袅,以供这些莫名其妙的神鬼集体享受。连魏金山自己都很吃惊,他只要一进入实验室里,他的大脑就会自动分泌出神奇的、怪异的、杰出的想法,有时候也会分泌出一个相当愚蠢的想法,而且,这个愚蠢的想法一旦分泌出来,就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他大脑里,非得等到他干出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这个钉子才会像彻底痊愈的疮疤一样自动脱落下来……那些年,全镇全市全省乃至全国各地的超市果蔬专柜出售的贴有“魏金山”标签的许多以昂贵著名的果蔬都是来自于这个神秘实验室。经过一番装神弄鬼的检验,也许是科学仪器,也许是那些身份暧昧的神仙鬼怪告诉魏金山,这包气味变化多端的物质富含氮素,属于速效有机肥,而且肥效极好,对果蔬作物有着无法预料的增产效果……那些仪器和石头雕像还告诉魏金山,如果瓜果蔬菜吸收过这包不明的物质以后,不仅增产,也一定能发出扑鼻的奇异香味。但是,当魏金山施肥一样把这包糊状物质均匀地浇在西红柿试验田里以后,发生了令人更加难以置信的奇迹:西红柿不仅飞速成熟而且累累果实层出不穷。

魏金山喜从天降,他把这些西红柿进行了精心包装,给每个西红柿上都贴上带有“魏金山最新培育果蔬产品”字样的精美标签,以平常百姓无法企及的、甚至中产阶级也很难接受的高价开始出售。整整八个月里,他每天采摘的西红柿都可以装满八十三辆冷藏箱货车,天天运往遥远的几个大城市。因为,只有远方的大城市才有那种必须持有特殊身份证方能进去购物的特供商店。因此,食用过这种西红柿之后会有什么结果,人会变成什么样的神奇动物,会产生什么样的古怪思想,对于凡事都要刨根问底的柳林铺人来说,简直就是下个世纪也无法解答的谜语。

赚足钱的魏金山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是还有更他妈高级的想法,他实在想大大感谢一下吴氏兄弟,遗憾的是他苦苦等了大半年时间,吴氏兄弟和他们的热气球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们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这时候,小镇上很多无聊的居民才纷纷说,那一屌甩出的两颗精子恐怕早被阎王收到地狱里了。

不久,善于遗忘的柳林铺人就忘掉了这件事情,他们想不起热气球的样子,更想不起吴氏兄弟的模样,因为吴氏兄弟小时候的模样早已从小镇群体里剥离出去了,热气球最初飘在小镇上空时人们在吊篮里见到的那两副小猪崽嘴脸,也早在大家的印象里涣散了。现在小镇上的人们一旦说起吴氏兄弟和他们的热气球时,必须要进行集体回忆很长很长时间,脑海里才会出现两只又像狸猫又像狒狒的古怪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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