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流转(组章)

2020-07-06 08:02微雨含烟
星星·散文诗 2020年4期
关键词:扳手阀门厂房

微雨含烟

旋 转

只有在工厂里,才能见到这么多机器。凝结水泵站成三排,在低于地面三点六米的地方,彻夜旋转。

不同于我们所知道的那些低处的石头,河流,墓碑,它们在和自己较劲,像要跑在时间之前,仿佛时间也是可以置之不理的。它们一圈圈,跑回原点,再出发,不断地与自己碰面。完全把不可逆行的时间丢在一边。

站立在一群机器中间,你的静止显得多么醒目。你伸出手,想摸一摸,它们是不是转得昏了头,是不是发着高烧。炎炎夏日,最要命的热一样没有放过这些转动的机械。用一个测温仪,对准它们的轴瓦,四十度、四十五度……一个个数字跳在显示屏上,不知哪一个突然升高的数字,令它停止旋转,那样,就少了一个与时间赛跑的家伙。

与时间抗衡的,都是脾气倔强的。比如病床上的老者,比如那台服役三十年的老机组,已经到了报废的年龄,还要修一修,凿一凿,补一补,用最后的旋转,送出电和热。

谁也说不清,一台水泵是否在内心拒绝着转动。它所呈现的,也许只是一种假象。它用转动抗衡着我们的静止,或是一种宣战。看似强大的我们,不敢靠近它们。一旦靠近——只要手放错了位置,它们便会吞掉我们的手指和身体。烟花旋转出美好和梦幻,它们是吞噬。看似冰冷而有秩序的铁器,有着巨大的制造悲怆的能力。这种潜藏的力,像潘多拉的盒子,永远保存一个谜,不必打开。

静立时间久了,仿佛你也是旋转的。你甚至听到了水泵们的低语,两台泵的互答,三台泵的戏,好不热闹。你却一句话也接不上,又仿佛已经说了很多。

同样跑在时间里,但你知道尽头。

叶 片

拆开汽轮机,一组组箍在转子上的叶片令人惊叹。

有序的鐵,围成圆,就不像是铁了,而是列队,接受任务。

水蒸汽从管道涌入汽轮机,推动叶片们旋转。每分钟三千多转的速度,你无法想象。只有拆下它们,看到它们身体上遍布的斑痕和凹坑,才知道它们经历过什么。

一片铁可以做成利器,一片铁也可以成为光的信使。

无数的叶片旋转,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最终将热能变成电能,给我们明亮。

被拆下的叶片要打磨,像给一个病人剔除掉身体里的顽疾。打磨机打在叶片上,迸出的铁火花,比烟花更亮、更细密,偌大的厂房柔软了。

同样柔软的还有那双打磨它们的手。一个人将一辈子安在一座厂房里,他也是半个行走的机器了。每一次机组启动,他的心都跟着揪紧,盼望着修整后的机组顺利投入运行;每一次机组检修,他都要看一看,转动了许久的叶片们,有多少疲惫的印痕。他逐一抚摸奋斗过的铁们,像迎接一个个从战场上归来的战士。

总有歇下来的时候。无论铁,还是人。

世界在旋转,人在奔走,铁按着铁的样子,被我们看见和拥有。

铁扳手

铁扳手卡在阀门上,顺时针开,逆时针合。

我们身体里若是有一个自动调节的阀门就好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可控的生死。

数不清有多少大小不一的阀门,但铁扳手是有数的。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工具架上,随时等着去战斗。

有时是一双中年男人的手,有时是一双将要退休人的手,有时还是一个怀有三个月身孕的女人的手,将它们拿起。

你用双手扳不动的,铁扳手都会帮你,实在扳不动,几个人站一排,甚至跳起脚再发力一起推动扳手的长柄,阀门便听话地开合了。

没有操作的时候,它静静蹲在铁架上。一个人的控制室里,除了桌椅、茶杯,就只有铁扳手了。这时的它,再也不是铁,而是一个懂我们的人,一个沉默而暗藏力量的人,与我们一起守护黑夜。

戛然而止

厂房建在山坡上,坡上开满野花。

一年蓬、断肠草、蒲公英、紫花地丁以及叫不出名的野花们,迎着风和光,占领每一处空地。

不需要刻意寻找,一转身,就会与它们相遇。

抱着记录本的你,拎着做试验瓶子的你,会有短暂的沉迷,忘了这是工作的必经之路,忘了将要踏进去的厂房。

再坚硬的铁,也要礼让这些花,再忙碌的工作,也会被这些花点缀。

在北方,半年之久的冬天总要有第一朵蒲公英冒出来才知春天来了,总要有一蓬一蓬的绽放,才知这蓬勃丝毫不逊于南方。

戴着安全帽和防护手套,穿着连体工作服,像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差不多忘记自己的温度。等到看见风中摇曳的花,柔软便又回到身体中,再累的心也放松下来,完全想不起刚才站在锅炉烟道旁的那堆胶皮管子、漏斗、铁榔头以及漫空飞舞的煤粉。

一朵朵笑脸在铁塔边、管道旁以及灰旧的厂房墙边开放着。可不知哪天,割草机“突突突”扫荡在山坡上,像一个刽子手,割去草与花的头颅。散热器周围的草变短了,通往厂房路上的花也消失不见,像一个生气的孩子躲了起来。

一切戛然而止。只有燕子们穿梭在蓝天和灰色的厂房之间,视而不见大地上的事,仿佛低处的喧嚷,没有翅膀,就该躲在尘埃里生长与消亡。

几场雨过后,草长高了,野花们又奇迹般地复现了。原来,所有的消失都是为了再回来,而且更好。

每年夏天,经过几次刈割的草与花,旺盛地生长着。仿佛从来不知道疼痛,再生已是一种必然,只给有心人看。

看不见的水与游动

厂房里,黄色管道中流动的是油,红色管道中是高温蒸汽,蓝色管道中是气体,绿色和黑色管道中是水。

水和水也有区别。送去炉膛加热变成蒸汽的水,使蒸汽冷却成水的水只能用管道颜色来区分。我们根本看不见,它们在封闭的管道中,怎样流动。

不是涓涓细流的水,不是奔腾咆哮的水,而是一些被水泵抽上来,有方向有目标的水。

对着大江背一首诗和在众多机器间对着管道想一句对白,完全是两种境遇。无论广阔和繁杂,同向与逆向,水都在流动,流动才是它的宿命。

凝汽器停止运行,把水泄掉,打开人孔门,鲢鱼、鲫鱼、鲤鱼及叫不出名字的鱼赫然出现。多数已经死了,偶尔几条没被封闭的空间闷死和滤网卡死的,还是要离开水而死去。一样在水中游动,它们却游向了死亡。

卡在滤网上的鱼睁着无神的眼睛,像在倾诉,但说给谁听?会有更多的鱼不辨方向,被水泵的吸力带进管道,在黑暗里穿行,直到撞到那张致命的网。

生命有自己的经过,没谁躲得过。

在冬天,灰褐色的街道上车灯闪着红色的光芒。灰蒙的天空看着我们,我们却看不见那暗灰之后隐藏的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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