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罗山上的来客

2020-07-07 11:46曹隆鑫
短篇小说 2020年4期
关键词:柴刀姑父草药

◎曹隆鑫

责任编辑/乙然

姑一个人住在包罗山里。包罗山是霞幕山的余脉,霞幕山又是天目山的余脉。这几年里,我去过两次天目山,是和几个朋友开车去的。我站在天目山上极目远望,当然不会看到霞幕山,也绝不会看到包罗山。我当时舍了淑女的矜持,双手叉腰挺胸远望,是因为几个朋友都这样双手叉腰挺胸远望。“望”只是一个表象,实质内容是没有的,就比如我现在要去包罗山里看我的姑,“看”是表象,虽然提了大包小包,实质内容是没有的。

包罗山的半山腰处原先有十多户人家,炊烟绕着树梢绕着鸟巢袅袅出一片村落,倒也有几分人气。后来都搬到镇边上来了。姑不搬,姑的两个儿子先后给我父亲打电话,父亲为此专门跑到包罗山做姑的思想工作。姑说,我要陪着培林。姑说得斩钉截铁,看也不看我父亲一眼。培林是我姑父,葬在包罗山上。姑父在包罗山上采草药时和一头狼相遇,姑说当时是狼先动的手,我姑父和狼扭打在一起,姑父手里有柴刀,力气也大,那狼并没有占姑父多少便宜。据姑说,那狼还被姑父砍掉了一只耳朵,狼逃走了。我姑父拖着一身血回到家,把我姑吓坏了。我姑父的喉管“噗噗”地往外直冒血,还没跟我姑说完几句话就倒下了。村人抬着我姑父去医院,走到包罗山脚下姑父就死了。

到包罗山上去的山路比羊的肠子还弯绕,车子不能开,只能靠脚走。应该是很久没有人走动,山路两边的野草荆棘灌木都往山路中央大肆扩张,山路就更显狭窄了。不时地还有野草荆棘来拉我的裤脚,“刺啦啦”的声音,时起时落。走着走着,头顶就不见了大片的天空,树叶子密密麻麻地罩着山路,阴阴暗暗的。我去包罗山走这条山路也有多次了,偏就想起姑父背着小时候的我上包罗山的那次。姑父长得还挺英俊的,我每往前走一步路,偏就看见了姑父的喉管里“噗噗”地往外喷着血。努力不去想,可就连眼前腾起的一只山鸡,都感觉那翅膀划出来的是一道血光。好在有枝叶间漏下来的几片阳光紧贴在山路上,我专拣那光亮处踩,踩着才觉得心里少了些不安。

我一向自持不曾亏待过自己的身子,要营养有营养,要锻炼有锻炼,那身子也确实不曾亏欠过我,一路上顺风顺水,正所谓是踏在“人生得意”处。可是,“花无百日红”,肚子里面长出一个东西突然向恶性发展,到好几家医院做检查,都异口同声说要开刀。钱我是不担心的,开刀我也不怕,反正打了麻药,不觉得痛,我怕的是要留下一条蜈蚣样的刀疤。我照例每个星期天去看一下父亲,在父亲面前,心事重重应该是掩饰得极好,不想父亲竟看出端倪,再三逼问我,我只好轻描淡写地说出病情。我以为父亲会大惊失色,惶恐不安,或者是痛心疾首,都没有,父亲轻轻松松地舒眉而笑,且手掌轻击桌面,说,好,好,你这病生得好!父亲这是什么话,哪有生病还生得好的理,我突然很生气。

父亲说,你这病你姑能包治,让你姑给你拔几帖草药,不用开刀,保证好!

我是不相信的,我也去过中医院,找最好的老中医看过,老中医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望闻问切一番后,还是建议我去看西医。父亲自作主张,一个人去了我姑那里,很快给我带回来七帖草药。我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服完药去几家医院复查,都说好了。

应该说,我这病是我姑父给治好的,我姑父在还没被狼咬死前,就把一些单方有意无意地教给了我姑。我姑父也是极想把祖传的几个单方传给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在外打工,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包罗山上。况且,现在医学发达,人家有病都上医院,两个儿子越发没有那份心性了。那时姑父还不老,姑父传单方的事也没有紧迫感,没想到狼一下子就把一个人的生命咬没了。姑父也一定有些单方没传下来。父亲陪我去医院复诊,待确定我还是原来的我,完好如初时,父亲叹息着在我面前发着这些感慨,然后说,丫头,你要去看看你姑的。

“好了伤疤忘了疼”,况且我还没有伤疤呢,一段时间里,我忙着自己的事,便把去看姑给忘了。父亲应该是一直在关注着我是否去看过姑,父亲后来大概是有些后悔替我去我姑那里拿草药了,每次跟我的言谈里都有些含沙射影或者是指桑道槐的味道。那天我在父亲面前说我要去看姑了,父亲激动地搓着手,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姑比父亲小三岁,却显见比我父亲老气,可也硬气。见到姑的时候,她正在屋旁的地里忙着。我喊她,姑还不相信是我来看她了,站在地里,手上抓着一把杂草,手背有两次当手帕向眼睛抹去。

我是打算吃过午饭再听我姑唠叨一会儿就回去。午饭后,我和姑坐在门口的竹椅子上,门前有两棵不知是什么树,树叶子摇晃着,把一地光影都摇碎了。

姑说些什么,我没往心里去,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听着了也是没听着的。姑很快不说话了,我说,姑,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静吗?你搬出去吧,外面热热闹闹着呢!这样跟姑说过的人多了,我鹦鹉学舌,也是当自己没有这样说的,这只不过是要跟姑告别前的结束语而已。

我父亲当时劝姑搬出去,姑对我父亲说,她大仇未报。

姑要去杀了那只狼。

姑父入葬包罗山后,姑就提着柴刀在包罗山里四处游走。都以为她是去砍柴,晚霞染红天边的时候,姑一身疲惫地回来,手里还是提着柴刀,却是连一根柴都没见。这样过去几天,大家都明白过来,都劝我姑不要在包罗山里瞎逛,包罗山里危险。村里十多户人家还组织了一次声势浩大的捕狼行动。包罗山附近一直是没有发现过有狼的,村人猜测,这狼一定是从霞幕山上过来的。那次行动,把包罗山搜了一遍,还搜到霞幕山上,除了捕获一只野兔两只山鸡,连一根狼毛都没有见到。这事过去不久,村里人陆陆续续都搬离了包罗山。

十多年过去,姑老得很快,这次见到姑,我都怀疑自己见到的是时光隧道那头的姑。

我望着姑,姑的头发都有些白了,这夹杂在黑头发里的白头发,一定是忍受了很多的寂寞。姑望着我轻轻地摇头,说,丫头,我怕搬去镇边上,那里才静得让人心慌呢!

我笑着说,姑,包罗山里野兽多着呢,你不怕吗?

我没提狼,我怕姑听到狼会伤心。

姑说,怕什么?我连狼都不怕!

姑说出狼的时候,极其自然,倒怔得我一下子都说不出话来。

姑说,你想不想听姑跟狼的故事?

姑微微地笑着看我,我当然想听,我点头的时候,还是很紧张地缩了一下肩膀。

姑说,帮姑去拾掇一下地,晚上,姑说给你听。

姑站起身来,往屋旁那块地走去。我也站起身,一时忘了回家的事。

屋旁的地里种了一垄垄的红薯,红薯藤蔓已经有一米来长了,绿莹莹地爬满垄沟。姑是要把乱七八糟胡乱攀爬的红薯藤蔓抓起来,扯断红薯藤蔓上长出来的扎入地下的根须,并把红薯地里冒出来的三三两两的杂草拔除,这样,红薯生长需要的营养才不会流失,红薯才会长得更大。以前在老家也有红薯地,我爱吃红薯,父亲总会种上几垄。我看姑种的红薯很多,姑一个人是绝对吃不完的,两个表弟是有口福了。姑从垄的那头干过来,我从垄的这一头干过去。我从没有干过,姑夸我干得好。和姑碰在一起时,我想,我应该不失时机地提一提狼,我希望能在红薯地里就能听姑把狼的故事讲完,然后我就赶紧回家。

姑先开了口,说,这里野猪还多着呢,要不了多久,红薯慢慢长大了,野猪就来了。

野猪?

姑说,他们都搬出去了,包罗山的林子密了,什么东西都出来了,这野猪胆子挺大,见了人都不害怕。

还没有听到狼,野猪的故事先来了。我紧张地说,姑,野猪是到这块红薯地里来吗?这太危险了,你还种什么红薯啊,赶紧搬出去吧!

我站起身,扔掉刚拔的几根杂草,我心里的意思是要立即带着姑离开红薯地,离开包罗山,赶紧搬到镇边上去。

姑笑了一下,说,丫头,你怎么这么胆小啊!

我说,是野猪啊,姑,你不怕吗?

姑说,怕啥呀,姑连狼都不怕,会怕野猪吗?

我就木愣愣地看着姑,像不认识姑似的。

姑弯下腰继续干着活儿,不过嘴里倒是断断续续地流出话来,像山溪里的水,流着流着,还不时地在溪石上撞出几朵水花。

姑说,那一年吧,地里的红薯长成了,姑去地里挖红薯时,看到了那头野猪。姑以为是家猪,姑好多年没有养过猪了,看见猪有了几分亲切,走过去就快了些。那野猪趴在红薯地里,嘴里哼哼着,不是吃了红薯享了口福那种快乐的哼哼声,是很痛苦地在哼,就像一个人病倒在床上,痛且无助时哼哼着的声音。姑跑近一看,一头黑猪的背脊上撕裂开足有一筷子长的血口子,血虽然不流了,但作了脓,有脓水慢慢地淌出来,极是腥臭。姑还记得姑父教她的几帖草药,姑迅速转身,拔来草药,捣碎,抹在野猪背上,用布包扎好,后来还依在野猪身边帮它挠痒痒,野猪哼哼的声音里多了感激的内容,这时候姑才发现这是一头壮年时的野猪。

我说,姑,你不害怕吗?

姑说,姑狼都不怕,还怕野猪?

我说,后来呢?

姑说,你不要光顾听故事,活还得帮姑干啊,干完,姑回去给你做好吃的,然后,晚上姑给你讲狼的故事。

我说,好。姑,你先讲这头野猪吧!

姑说野猪后来常来,姑给它换了三帖草药,野猪背脊上的伤就好了。好了还来,规规矩矩地趴在红薯地旁,看姑挖红薯。姑有时候扔几个红薯给它,它在嘴里嚼出很响的声音,像个淘气的孩子。挖红薯很辛苦,姑不时地停下喘一口气。野猪大概是发现了姑的辛苦,还发现了自己原来是可以帮助姑干一些活的,比如用它的尖嘴拱出红薯,它马上走到红薯地里拱起红薯来。姑开始是大吃一惊,待明白过来,姑就笑了。

姑说,我种这么多红薯,是要给那头野猪吃的。

多有心的一头野猪啊,我停下手里的活,四下里看看,我怀疑周围的草里柴禾里灌木丛里隐藏着这头野猪,它一定是在偷偷地打量着我,细细地分析着我,而我,真有点渴望它走出来,让我看一看它,摸一摸它,听一听它嘴里发出来的哼哼声。

姑说,你累了吧?你病刚好,姑都忘了,快回去歇歇。

我不累,但弯着腰,还是感觉出了腰的酸痛。

姑不让我干了,让我回屋里去。说实在的,真让我一个人待在姑的屋子里,我反而觉得害怕。我说,我还是在这里看姑干活,陪姑说说话。

晚上,姑给我炒了一盘蕨菜干,还有一盘黑乎乎的肉丁,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香,好吃。我问姑,姑笑着说,是山兔肉。我立即想到了什么,我嚼着香喷喷的山兔肉问姑,是不是那头野猪逮来给姑的?姑说不是,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诧异起来,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该是怎么回事。姑说,吃吧吃吧,吃过,姑就给你讲狼的故事。姑说着狼的时候,话里全然没有了恨意。我以为姑是一时口误,嘴里的狼只不过是那头帮姑收红薯的野猪罢了。

山里黑得早,星星一颗两颗挂在天上了,好像架一把长梯子上去就能把它摘下来。姑屋里没有电灯,星星很快映在窗玻璃上了,闪闪着,倒有点像是什么动物的眼睛。

我说,姑,点支蜡烛吧。

姑说,丫头,没蜡烛呢,都用完了。

匆匆洗漱一番,我就躺在了姑的床上。长大后我还从没有跟姑睡过。我跟我母亲也是分头睡。我挨在姑的枕头上,我今天一定要同姑睡一头了。不是为了听姑讲狼的故事来得方便些,而是感到些害怕。我开始有些后悔留在这里听姑讲什么狼的故事了。我闭着眼睛,然后幻想着一觉到天亮。

姑说,还是讲那头野猪吧,我到包罗山里去找那只狼时,碰到它好几回,它先是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后来又跑到我身边来,挨着我,像是黏在我脚边的猫。我走得气喘吁吁,它突然蹿到我前面,趴下来,回过头朝我哼哼,它的意思是要我骑到它背上。我不骑,继续走,它追上来继续趴在我前面,头费力地扭过来,哼哼声更响。我走到它身边,摸摸它粗糙的猪毛,心里着实感动。这哪是一头野猪啊,我的泪就流下来了。我就好像是看见了你姑父,如果当时有这样一头野猪在你姑父身边,那狼会这样放肆?

村里人都帮我找过,没有发现那只狼,后来村里人都搬出去了,村子空了,林子又茂密起来,我继续钻进包罗山里找,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它。后来有野猪跟在我身边,我更加有了宰掉那只狼的把握。我骑在野猪背上,野猪带着我在包罗山里四处行走。我知道野猪一定是见过狼的,我也知道野猪一定会带我见到狼的,我的柴刀磨得极是锋利,我骑在野猪背上静静地等着那一天。

那一天,是个午后,天阴下来,又响了几声雷,是要下雨了。我拍打着野猪的背,我要野猪趴下,我得赶紧下来回家去。野猪不理我,走得越发快,两边的柴禾扑打在我身上哗哗响。野猪像有什么心事,跑得急急慌慌的,我就紧张起来,我握紧柴刀,然后,我很快就看见了你姑父的坟。

你姑父的坟上已经长出了一棵小树,有一只乌鸦停在树上,野猪跑过去,乌鸦飞起来,很响地叫了一声。看见你姑父的坟,我的泪就流下来了。我没想到野猪带我来这里,我整日整夜想的是狼,倒把你姑父给忘记了。野猪趴下身子,我慢慢地爬下来。这时候雨也下来了,雨落在我的眼睛里,和着我眼里的泪水,我的眼前,是一片模糊。

野猪突然大嚎一声,抖擞着身子,风一样地往前奔去。我擦了一下眼睛,很快就看见了那只缺了一只耳朵的狼。

姑不说话了,我挨着姑的身子,能感觉出姑的身子里正在飞沙走石。我的身子突然哆嗦一下,我把手悄悄地搭在姑的身上。姑身上,挺暖和。

姑说,明天带一点山兔肉回去,那次你爸过来,姑都忘了。

我说,姑,你一个人住在包罗山里,我们大家都不放心,我爸常常念叨你。

姑说,我从你姑父坟山上回来后,出了一趟包罗山,我在镇边上你两个表哥那里住过一段日子,我后来还是回来了。包罗山就是姑的家了,酸甜苦辣爱恨情仇都在包罗山里,一跑出去,姑的身子倒不像是姑的身子了,整个人都空落落的,没魂儿般。告诉你爸,姑在包罗山里吃得好,睡得香,叫他放心。

我想了想,说,那只狼,后来怎么样了?

姑说,那是一只母狼,有两只小狼崽,很可爱。

我说,怎么会?

姑说,野猪冲过去就和狼撕扯在一起,那狼趁野猪不备一口就咬住了野猪的耳朵,野猪嗷嗷叫。要知道,家养的猪是最怕被人拧住猪耳朵的,拧住了猪耳朵这头猪就完了,你让它到东它只能往东。一道闪电劈下来,我的眼前突地扬起一道血,然后就看见狼嘴里只含着野猪的半只血耳朵。野猪挣脱掉狼嘴,红着眼睛,怒嚎一声。连自己的半只耳朵都不要了的野猪,哪还像是头野猪啊!只见它翻身就把狼压在身下,一口就咬住了狼的脖子。我好像是看见了你姑父在和狼厮斗,你姑父狠狠地咬住了狼的脖子,往死里咬着。我手里的柴刀早已经掉落在地上。雨水击打在柴刀上,叮叮地响。还有血水不断地流过来,流到我的柴刀上。

两只狼崽就在这时跑了出来,一前一后地用嘴去闻闻狼,又用嘴去拱拱野猪,还跑到我身边扯着我的裤脚嗷嗷地叫。两只狼崽踩在柴刀上,把它们的脚割破了,血流了出来,可是,两只狼崽一点都不觉得痛,脚还故意往刀刃上踩。唉,我养你这两个表弟,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累没受过?我如果受难他们能有这两只狼崽的良心吗?我看是没有!

我拔来一把草药奔到野猪身边,蹲下身来,摁住野猪血流如注的半只耳朵,用另一只手摸摸野猪的背,拍拍野猪的嘴,我说,培林,放了它吧,它也不容易!

很长时间姑都没有说话,我以为姑是睡着了。时间很晚了,我也开始入睡。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挠着姑的屋门,发出一阵一阵的声响来。我闭着眼睛没动,我感觉姑下了床,轻轻地走到屋门边,屋门吱呀一声,然后听见姑轻轻悄悄地在跟谁说话。姑进来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翻了一个身,忍不住问,外面是什么东西呀?姑好像是愣了一下,很快淡淡地说,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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