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名篇出牢骚

2020-07-07 09:32石地
中华瑰宝 2020年7期
关键词:牢骚滕王阁王勃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身处逆境时,如何写一篇文章浇胸中之块垒?且看古人如何化『牢骚』为『名篇』。

西谚曰:“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阅读的感受因人而异,作者胸襟越广、文本内涵越深,可资解读的角度也就越多。

在《古文观止》的编者吴氏叔侄看来,王勃的《滕王阁序》是天才和奇梦的一次偶遇,《春夜宴桃李园序》则是李白“潇洒风尘之外”的“幽怀逸趣”,《马说》是韩愈感喟“知遇之难”的一篇妙喻,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则是“圣贤忧国忧民”的“一段正论”,王禹偁的《黄冈竹楼记》则蕴藉着“冷淡萧疏”的幽人不平之气。然而,笔者却从这五篇文章中看到同样的内核—牢骚。

“命途多舛”的王勃与《滕王阁序》

读《滕王阁序》,读者极易偏爱其辞章之华美而忽略作者内在的委曲—陶醉于“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之时,为何突然“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而且其后的“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等,连篇累牍都是牢骚不满。所以,我们必须注意到作者当时的处境,王勃因《檄英王鸡》罹祸、重回仕途不久再次被贬,并连累父亲远谪交趾(今越南境内),他是在“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的无奈奔波中“躬逢胜饯”的。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明白为何王勃在文章开头极尽溢美之词,“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文尾还对参加宴会并饯别作序表示荣幸,“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其实“群公”不过是“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的陌路人,他却谬托知己,“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真是灿言诉悲,其情可悯!

当然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加惊叹于文章的华丽富赡,惊叹于王勃在倾吐牢骚之前的铺陈渲染、摹绘发挥,转入牢骚时的由景入情、旷远清悲,牢骚喷薄时的引经据典、意在言外,牢骚平息后的哀哀告诉、戚戚陈情……才华横溢者的牢骚,是如此汪洋恣肆、溢彩流芳!

不过,若没有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等情愫,会有这么一篇好文章吗?笔者甚至揣想:王勃大概是从“今晨捧袂”,即刚刚收到主人邀请之时,就对这样的官场应酬寄予了“喜托龙门”的奢望,所以不揣冒昧抢了主人家女婿的风头,以图一鸣惊人。

“北漂”的李白与《春夜宴桃李园序》

李白天性奔放,连《春夜宴桃李园序》这样的应景文章,也能写得上天入地、酣畅淋漓。但是,如果无视李白当时的处境,只看到篇中洋溢而出的潇洒和欢欣,何以解释其开篇劈头劈脑的“万物逆旅、百代过客”的悲凉,以及“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感慨呢?

古往今来,名园盛会不可胜计,像《滕王阁序》所提到的睢园绿竹、邺水朱华、兰亭梓泽……也包括滕王阁的雅集,李白应该都知道,可他为何偏偏联想到石崇被横遭夺爱、美人凄然坠楼的金谷园呢?所以,与其说李白表达的是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的欢欣,不如说是感伤难言、苦中作乐的强颜欢笑。此时,32岁的李白还一事无成地在长安“北漂”,不是四处拜谒求贵人赏识,就是混迹市井借酒浇愁,这让这位以“盛唐鲁仲连”自誉的诗人情何以堪!

要知道,盛唐没有“作协”,李白虽然认定“我辈岂是蓬蒿人”,但即便他“诗名满天下”,也会悲哀地“终日掩柴关”。笔者窃以为,在桃李园与亲友聚饮是李白“一醉解千愁”的放松,幸好有“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的豪迈气概,有“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的盎然诗意,我们才知道那时的李白,即使在年过而立却干谒无门、偶遇故人便欲隐嵩山之际,仍然是“飘然思不群”的“谪仙人”。

怀才不遇的韩愈与《马说》

自问世以来,韩愈的《马说》就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大概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牢骚,引发了无数怀才不遇者的共鸣,使得几乎是“挂一漏万”的科举选拔所必然造成的堆山泄海的失败者们,可以借此出一口怨气?

其实,现代社会科学告诉我们,任何规则都不可能尽善尽美,任何标准都有偏颇失衡之处。在一条人人都想出人头地的逼仄小路上,搏胜者永远都是极少数;要尽可能多地满足人们的上进之心,只能不断拓宽进取之路,使大家各展所长,不必因单向攀比而让多数人的人生充满失落。

当然,追求“修齐治平”的古代士人是不懂这个道理的,韩愈当然也不例外。所以,他把一腔愤懑不平之气发泄在这篇小小寓言之中—“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韩愈出此惊人之语是有背景的,要知道,韩愈此时连考三次“博学鸿词科”而落选,给宰相连写了三封自荐信也石沉大海,这对“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愈来说,不发发牢骚,怎能平胸中之块垒?

其实,科举制度本身,并非是为读书人设计的康庄大道,而是封建帝王意在“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的统治把戏;封建官场名义上奖优罚劣的考核擢拔,很多时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正是因为时代的进步和发展,我们才得以看透历史的悲剧。如果我们以此就对千古才士的痛苦做居高临下的俯视,不明白此文“道尽人间心中有,独出天下笔端无”,且具有气势刚劲、笔锋活泼、寄寓深沉、短小精干等诸多优长,那我们除了留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的笑话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呢?

看范仲淹和王禹偁如何升华“牢骚”

与韩愈相比,王禹偁遭遇的不公更加严重,这从《黄冈竹楼记》最后一段的“四年之间,奔走不暇”可以想见。对此,王禹偁当然也有牢骚,但他有一种“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的清迈,有“后之人与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楼之不朽”的自信和追求,所以他的牢骚就比韩愈来得洒脱豁达:简陋的小竹楼,“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何其情趣盎然!“远吞山光,平挹江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这样的“谪居之胜概”,宛然入画,让人心向往之。

这篇短文有寄寓,有赞赏,有细致的观察,有安恬的倾听,所以充溢着风物之美、境况之美、情态之美、志趣之美,虽然比主旨相近的《陋室铭》复杂了一点,但明显要细腻丰富得多。

《黄冈竹楼记》虽然升华了遭遇不平的牢骚,但还留有明显的幽怨,虽属正常,终欠超脱。到了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就几乎看不出一丝个人的怨愤和牢骚了。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尤其是文章结尾一段,不仅境界高远、横绝千古,文笔也酣畅流走、清新自然,无半点雕饰的痕迹,真如晴霄白云自卷自舒,也可以窥见范仲淹忠于朋友所托,潜心于“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的想象和体味,只有“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磊落,绝没有“借他人酒杯浇自家胸中块垒”的皮里阳秋。

不过,从“淫雨霏霏”这一段的描写和抒发,我们还是能看到“景祐党争”和“庆历新政”的失利给范仲淹心中投下的阴影,甚至可以想见他“自请出京”赴任邓州途中的无限感慨—那时他为“庆历新政”的失败而自请处分,被贬了三级,不正是在“去国怀乡,忧谗畏讥”吗?

由此我们也不难明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其实也是从人生坎坷之中磨砺来的,“进亦忧退亦忧”的名句,不过是范仲淹自己的心境写照,是经历人生大起大落后的胸襟拓展和思想升华。最后那句苍茫的叩问—“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更体现了这位大政治家历经磨难依然心怀天下的境界和格局。

苏轼曰:“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泉涌源于积蓄的压力,文思植根于作者的人格秉性和生平际遇。人只要感觉不公、胸臆难平,牢骚就会自然生发。

以牢骚为文,只要真切自然、充沛强烈,则无论是喷薄为藻丽、感慨出哲思,无论是潜曲为寓言、移情于风物,都可以展示襟抱、引发共鸣。如果能以一种强健高迈的人格驾驭牢骚,以一种真诚由衷的家国情怀升华牢骚,那便是人生富藏了!

石地,成都天彭书院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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