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河之水哪里来

2020-07-09 06:18相裕亭
金山 2020年6期
关键词:旧事老奶奶小说

相裕亭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中国作协通知我到北戴河“创作之家”去休假。

报到的那天早晨,我在一楼大厅办完入住手续后,一手拿着房卡和一沓子红红绿绿的饭票,一手拉着行李箱往右边宿舍楼里走。门厅平台那儿,迎面看到陕西作家吴文茹(之前我们不认识),四目相对时,她猜到我是某地来的作家,我也看出她是新来的,马上也要住下来。

当时,我们可能没有讲话,相互间只是很友好地笑了笑。但是,就是那一笑,我们就熟了。

回头,到饭厅里吃饭时,我们挺自然地坐在一起。

接下几日,我们吃饭、座谈、海边看风景、院子里学太极,几乎都粘在一起。其中有一天,我们晚饭后坐在当院的核桃树下聊天,说到各自的工作、生活和经历时,她告诉我最早她是学财会的,并说她人生工作的第一站,是在一个乡村储蓄所。上班第一天,一个乡下老奶奶到她的“窗口”存钱,看样子那老奶奶是趕夜路来的,头发上、鞋面上都是露水,坐到她对面时,那老奶奶一边抹着脸上的露水、汗水,一边解着胸前的纽扣儿。原认为她的钱是放在内衣的口袋里。没承想,那老奶奶摸索了半天,弯腰从鞋坑里抠出一沓子纸币递过来。

时年21岁的吴文茹,正是一个见花闻香的好年纪,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信心满满地走向工作岗位的第一天,竟然会是去接收一个乡下老奶奶,从鞋坑里抠出来的带有她体温与异味的钱。

那一刻,也就是她闻到,或者说是她感觉到那钱上有脚臭时,她双手捂住嘴巴,跑到卫生间去——吐了。

她讲到这里时,我没问她后面的结果,但我惊讶地告诉她:“这是小说,这个细节,可以写一篇挺不错的小说。”

吴文茹是写诗歌的,她鼓动我说:“你写呀,你写出来给我看。”

当天夜里,我真的就把那个鞋坑里抠钱的细节,写进了一篇小说里,题为《皇票》。背景,被我设置到日伪时期,盐区强制推行那种小猫舌头一样的“黄票票” 。主人公仍然是个老奶奶。让她把“真钱”藏在鞋坑里,便显得顺理成章。

第二天,我把《皇票》发给吴文茹看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我用老瓶子,装了她新酿的美酒。

我跟她打趣说:写“旧事”,必须具备这本事。否则,历史中哪来那么多旧事等着我们后人去写。与此同时,我还跟她讲了另外一件事——

我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时候,有一位收报纸的乡下老农,在楼道里见到我们就问:“老乡,有报纸卖吗?”

有时,他把我们办公室的门推开一道窄窄的缝,探进半张堆满笑容的脸,问:“老乡,有报纸卖吗?”

刚开始,大家都认为他是咱们的老乡。后来,我才发现,他在大楼里,见到谁都喊老乡。他一年四季,都穿得很破旧。

可谁也不会想到,那样一个收破烂的穷人,会在我们城郊买了地,盖起两上两下的楼房,他家里有轿车,有葡萄园。可他进城收破烂时,每次都要着意扮演出一副“穷相”,以便在我们机关大楼里赢得众人同情。

我弄明白这个人的真相以后,立马把他“请”到我的“旧事”中来,并给他安排了一项《跑鲜》的差事。

《跑鲜》中,我这样写他:汪福就凭手中一个紫荆篮子,拎点四时八节极为新鲜的瓜果桃梨,或市面上尚未露面的紫葡萄、红樱桃、白香杏之类的稀罕物儿,专奔盐区的大宅门。某一天,东家摸到他门上,想“接济接济”他。没想到,这一看可不得了!那汪福,哪里是什么菜农哟?他可是当地的土财主。家中新盖了一大片瓦屋房舍不说,还娶着两三房花朵一样的姨太太。他之所以装扮成跑鲜的菜农,混入盐区的大宅门,那是他感化、诱骗大盐商的一条发财之道。

有人问我,你天天写那么多“旧事”,你的故事是从哪里来的?

我很坦诚地告诉大家,我“旧事”中的好多故事,都是上述那样,从人们的“谈吐”中得来;或是从现实生活中的小事中“发酵”而来。再者,就是通过阅读古书、杂书,或从地方《志书》上撷取。

我的书案、床头,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有考古的、有花鸟的、有医学的、有戏曲的、有新闻传播的,还有一类是各地的《年鉴》与《地方志》。

有一天,我在我们这边《地名志》上看到一个叫贾圩的地名,来自于国民党的一个排长。起因是,那个排长姓贾,当年他在我们这边带兵打仗时,尚不具备携带家眷的资格。可他私下里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位相好的,藏在城外芦苇地中的一间干打垒式的土房子里。每日忙完了兵站里的事,便去与那小娘子幽会。

后来,那地方因为有芦柴,陆陆续续来了一些生意人,编席的、炒瓜子、烤大饼,慢慢地聚了些人气,大家要给自己生活的地方说个住处时,便想到贾排长,其一他有身份,其二他率先在此地居住。于是,众人便结合当地的柴荡、圩子,叫出了贾圩。

至于,那个为国民党效劳的贾排长,后来是否战死疆场,还是给日本人做了汉奸,当地的老百姓一概不去过问。而今,那地方已经形成了贾圩社区,盖起了贾圩大厦。

我看了上面的介绍以后,心中揣摩着贾排长“茅屋藏娇”与他留下的那个地名,该给他弄点“动静”出来。于是,我便展开想象,写出了贾排长一家“偷情”“养奸”的一段怪异的故事(见《微型小说选刊》2019专栏)。

还有一类“旧事小说”,是我见异思迁,一触即发得来的。

前些时候,广东的雪弟到我们连云港这边开会,我到宾馆里去看他,见其桌上放着一本《我亲爱的女儿》诗集,随手翻了翻,里面的小诗吸引住我,其中有一首,题为《教养》,全文是:试了一天,辞了/与第一个月嫂相比/感觉她不够专业/为显示知识分子的教养/我就多付了一点工资/她很高兴地接过来/却转手,给了我女儿如玉/说,做一天也是缘分/祝她健康成长。就是这样一首小诗,谁能从里面看出小说来?我能。我读到“做一天也是缘分”时,心中顿起波澜,很快写出了《奶娘》。

奇怪的是,有人把听来的完整的奇闻趣事,或酒店桌上好笑的段子,说来让我写小说,我反而没有感觉。

我的小说灵感,来自我的心灵深处。平常生活中,某人的一句,或是一个动作,没准就是我的小说的起源。

有一年,我在徐州打车到观音机场。途中与司机聊天,得知他年轻时在我们连云港这边给部队首长开过车,我顺口问了一句:“你没回去看看你首长?”

那人手握方向盘,轻叹一声,说:“不好意思。”

我问:“为什么?”

他如实告诉我——当初是因为偷东西才离开首长的。

后面的话,我就不好细问了。但是,我回到连云港不久,便寫出《赶脚》(首发《安徽文学》,后被《小说选刊》2019年8期选载)

我的旧味小说,全是这样一点一滴的小事,历经我的大脑“发酵”而构思完成的。

酒桌上,或是生活中相处不错的朋友,看到我的微型小说写多了,见面以后,总是会问我:“你怎么不写个长的?”

乍听那话,好像是在为我指明创作方向,或是为我只玩小的、不写大的而惋惜。其实,对方的心态是非常复杂的,也许人家压根儿看不起咱写的那些小玩艺。

前几年,我听了那样的话,会去分辩两句,说:“写过。”并举出例子,说我最初就是写中短篇,后来才写微型小说的。

对方不语。好像正在流动的河水,一下子被我给堵住了。

随之,我会自谦一下,说:“中长篇我没有写好。”然后,再补一下,说我很喜欢写微型小说。

但是,我在这边“师专”给学生们讲课时,有时学生给我递小纸条,问我为什么写了那么多的旧事微型小说后,不去尝试着写写中长篇?

我回答这个问题时,故意绕了一个弯子,我说我童年的时候,老家有一块菜地,与生产队的大田紧挨着。说不准是哪一天,我忽而发现,我们家菜地里所种的玉米、黄豆,比生产队大田里长得好!

由此,表明我写微型小说比写中长篇写得好。所以,我就执着地写上了微型小说。

那个学生听了,似懂非懂。但他看到其他同学给我鼓掌,他也跟着给我鼓掌了。

有人说我写“旧事”,已形成套路了。这话可是贬低俺的,我能听出那话里的意思。但我并不否认!我写旧事,确实已形成了套路。但是,这个套路,并非是用一个模式去写各色人物与故事。而是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故事,我在着意去用不同的手法写,而且尽力去写出新奇与新意。我知道:只有那样,我的“旧事”才有生命力。

行文至此,我想跟写旧事,或是准备与我一起写旧事的同行们说:写旧事,要了解旧事,要潜身走进旧事里。

“旧事”中的社会背景,以及妓院、酒肆、茶社等各个门类、各色人物的生存空间,要一一走进去看看;要吃准、吃透那个时代的文化信息。然后,再去着笔那个时代的人与事。

我常与我们小城里一些书画家们在一起把酒问画。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画家,让李白端着一个带把的酒具对月豪饮,我便提出质疑:李白那个时候,有那样洋气的器物吗?问得那位画家无语以对。

类似的细微之处,都是旧事小说的灵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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