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带走了我最爱的姑姑

2020-07-13 09:15严歌苓
小品文选刊 2020年7期
关键词:严歌苓姑姑洛杉矶

爱我的和我最爱的二姑姑走了。那个从台北移居洛杉矶、在洛杉矶一住四十多年的父亲的二姐,于二〇二〇年三月二十一日长辞于世。

那个在饥荒年代通过香港朋友给我们寄来香肠、奶粉、白糖的严家最不受待见的二小姐,在一个瘟疫横行、春风沉醉的日子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那个留下的家产提供了我们严家三代人十多年的服装面料、制鞋皮革、织毛衣的绒毛线、蕾丝花边、指甲油和香奈儿香水的深惠于我们的姑姑,突然撇下了我们。

那个移民美国之后就托人给我捎来加拿大花呢大衣、连衣裙、化妆品,以使我在八〇年代初就能和美国时尚平行的我亲爱的姑姑,在我关机沉睡的柏林凌晨三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她走后,我哭也哭累了,想也想遍了,没有任何迹象预兆她會眨眼间与我阴阳相隔。

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周,我还跟她通了话。我们通话一般都是听她说,因为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见,她和父亲都不幸地遗传了母系基因:晚年失聪。最后一次通话她说:“歌苓啊,上次你是去年八月份来看我的,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我赶紧大声认罪,表示一旦情况允许,我就会去看她。

其实我们早就做好了女儿春假去美国探亲的准备,不料疫情在我们查看机票、计划在哪座城市住多久的那段时间,就暗中呲呲延烧着引信,终于喷发出不可视的蘑菇云,炸断了国与国,城市与城市,人与人之间的通道。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在女儿寒暑假去看望美国的老人,这样的寒暑,是我一年辛勤写作的逗点和句号。

姑姑爱吃我做的菜,每次去看她,我总是在晚餐时给她做些上海家常菜,走油蹄髈、葱油面、丝瓜闷蛋,都是她的最爱。姑姑是我最后一位长辈,虽然已过九十二岁,但她没有任何老年性疾病,比如高血压、糖尿病、心脑血管疾病,一样都不沾她身,唯一进入九十二岁高龄的,就是她的双腿,她走路需要有人搀扶。

听了照顾她的亲戚口述姑姑的死亡经过,我觉得很像是中外疫情中屡屡出现的现象:路倒,即前几秒钟还在行走或站立,迅雷不及掩耳地就倒地毙命。分析原因,医务人员判断为病毒突袭了心脏。尽管姑姑的心脏从未出过状况,但那毕竟是九十二岁的心脏,平安岁月里小心呵护它,但它无论如何经不起如此凶猛病毒的突袭。

她去世前几个小时,洛杉矶的上午,柏林的晚间,我收到两个视频。

点开第一个,见姑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手拿一支唇膏,熟练地在嘴唇上一抹,三四十年代上海丽人的红唇立现在她依然细腻白皙的脸上,两秒钟,一个晨妆就完成。我当时还惊异:姑姑涂口红不需要看镜子呢!第二个视频到达时,我已经要睡了,视频上的姑姑好安逸,躺在床上读闲书。

姑姑爱读小说,但不爱读我写的,说歌苓写得好深,看起来太闷了。但她很高兴做作家严歌苓的姑姑。有几次,陪她打麻将的牌搭子碰巧是文学老年,谈起最近哪本小说好看,有人就提起了严歌苓的小说,姑姑会说,你们不知道啊,严歌苓是我的侄女呀!虽然她以我为傲,却并没有跟着她牌搭子赶她们的文学时髦,读我的小说,而继续看她的英文版鸳鸯蝴蝶张恨水,继续抱怨我写的书好深,好闷。

去年夏天,姑姑把她写好的十几页回忆录交给我,说,你写了那么多书,早晚该写写严家的故事。我说,你跟我讲的祖父严恩椿的故事,我已经写成了一部三十六万字的小说了呀!她疑惑,你写了?!我说对呀,《陆犯焉识》的前半生就是在祖父故事的基础上虚构的呀!她说,哦。我问,您看了吗?她说看了一点。我说您看完就知道,您讲给我听的细节,一个都没糟蹋掉,都写进去了。她苦着脸说,看不完,好闷喔。

今天给姑姑点上两支蜡烛,献上一束勿忘我。姑姑走得知足,走得毫无缺憾。三七,她正走在去与她弟弟、姐姐、母亲,还有那个一生宠她的丈夫相遇的路上。最爱她的父亲也等在那里,向她张着双臂。

选自《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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