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双重讲述的子君

2020-07-14 17:42罗淳
青年时代 2020年11期
关键词:伤逝鲁迅

罗淳

摘 要:《伤逝》采用手记体的形式,以男主人公涓生为第一人称叙事者,对子君进行形象描述和价值判断,这就剥夺了子君作为思维主体的话语权,所以涓生眼中的子君并不完全等同于鲁迅笔下的子君。因此,在考察子君的形象时就需从讲述者涓生和讲述者鲁迅两个方面对子君这个人物形象去作更深层次的剖析与解读。

关键词:鲁迅;《伤逝》;子君形象;双重讲述

一、引言

面对《伤逝》中以第一人称叙述的“涓生的手记”,读者很容易被讲述者涓生影响,从他的角度站在高地上去审视子君。首先是赞叹子君敢于走出封建家庭的勇气与决心,随后跟着涓生去批评痛惜子君在琐碎的家务中变得“平庸”和“怯懦”,思想上变得不思进取,将婚变的责任归咎于子君的“变”。不得不说,叙述者涓生的“悔恨”和“悲哀”在开头和结尾表现得淋漓尽致,强烈和真挚的感情极其容易打动读者。但我们却不能因此就认为他是一个可信的讲述者,将其对子君的评价全盘接受,而是应该在透过文章表层的涓生的言说去发现隐藏在深处的作者鲁迅的主体言说,从这两个层面上去了解、去认识一个真正的子君。

二、涓生讲述的子君

涓生讲述的子君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同居前、同居时和分手后。

在涓生看来,同居前的子君是一个半年间由“稚气”变为“独立”的五四新女性,他与她大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在涓生的启蒙下,子君发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样响彻的话语,震动了涓生的灵魂。涓生对此感到有说不出的狂喜,并认为“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的那样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这时候的涓生自己认为与子君志同道合,仗着她“逃出这寂静与空虚”;而被爱情和幸福包围的子君认为自己找到了人生伴侣,得到勇气得以无畏地面对他人和社会的否定。面对路上时时遇到的“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对比涓生的“全身有些瑟缩”,她却大无畏,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显然,此时此刻的子君是符合涓生理想的,是这求生道路上可以与之携手同行的伴侣,是勇于反抗封建礼教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于是涓生的求爱就变得自然而然,他含泪握住她的手,单腿下跪将他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

但是,这个子君能够像“是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的、对他们具有重要意义的场景却被涓生刻意遗忘,他表示“那时事后便已模糊”,感到“愧恧”,甚至于是可笑可鄙。这个仪式化的行为动作实际上代表着某种承诺,涓生害怕承担永久的责任——这种对待感情逃避的心理和模糊暧昧的态度也许已经暗示了这段感情的最终会走向终结。而当中折射出来的还有涓生的大男子主义,他认为对子君的求爱是在伤害自己的男性尊严,是对自己的嘲弄和讽刺。对于子君带着小女生情怀的时常温习,他更是对此感到疲倦甚至厌恶。在某种程度上,这段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

同居后的两人之间的空间距离拉近了,但心灵的距离却越来越远。在这段感情中的主导者涓生加速了感情的破裂。他在悔恨、悲哀的字里行间中并未放弃自我狡辩,并很隐秘地将矛头指向子君。他以“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作为据点,痛惜子君在同居后陷于家庭琐事中,变得懦弱平庸,不思进取,不能使爱情时时更新、生长、创造,他抱怨子君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散步”,指责子君因小油鸡与小官太太的暗斗,更加不喜于子君的日夜操劳而日益操劳的外表……波伏娃指出“在人类的经验中,男性故意对一个领域视而不见,从而失去了对这一领域就是女人的生活经验。”子君并不能摆脱历史性的狭隘,长期缠身于琐碎的家务之中,而子君的操劳在涓生看来却是大可不必的,他希望的子君是摆脱传统女性角色的独立的新女性,是可以在精神上给予他支撑和帮助的同志、战士,但是涓生自己并没有摆脱男性中心思想,虽然他在表面上很尊重子君的个性与人格,却又希望子君能时时刻刻以他为中心。这种矛盾的内心表达在“涓生的手记”中体现着淋漓尽致。

一切感情的暗涌在涓生被辞退后明显地浮现出来,他面对家庭的拮据无能为力,说“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现在忍受着生活压迫的痛苦,大半倒是为她。”波伏娃道出了以涓生为代表的男性中心主义的自私性——“男人希望女人整个活在他们生命中,但是并不希望为她而浪费自己的生命。”他将自己的无能归结为子君的拖累,使他无法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并多次提到她变得“怯懦”与“无趣”,“逼迫他不能在家庭中安身”。

“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信妲己亡殷,杨妃乱唐那些古老话。我认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绝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文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诚如鲁迅先生所说,实际上真正懦弱、没有出息的人应该是涓生才对。先是失去新鲜感的厌倦,后是不堪生活的重压,极度自私自利的涓生终于像抛弃阿随一样,决然地与子君摊牌,残酷地对她做出死亡的宣告:“我老实说罢,我已经不爱你!”涓生以“不爱”作为逼走子君的理由时竟是“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在残酷的现实逼迫下,他将堕入困境的责任全部归咎于子君,认为是子君拖累自己,将男性的虚伪与卑怯展露无遗。

而子君极力掩饰自己的犹疑与恐怖,但也最终不得不走向那座“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涓生是她的启蒙者,唤醒了她的女性意识,但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与涓生分手正如失去战友,而独自作战的她是无法与强大的旧势力对抗的。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娜拉”梦醒了,却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当了“逃兵”的涓生在表面上对子君哀其不争,而实质上他已经将子君扭曲成眼光因爱斗争、得爱平庸、未能真正做到解放、最终咎由自取的女性形象。

三、鲁迅讲述的子君

当涓生带着明显的男性中心主义色彩,用传统赋予的话语霸权剥夺子君的言说时,我们却能发现作品中隐藏着的作者鲁迅的言说,潜移默化地在引导着我们去认识另外一个子君。

抹去笼罩在“涓生的手记”中浓厚的主观色彩,我们可以看到的,首先是一个敢于反抗的女性,这与涓生早期对子君的认识是相同的。至于同居后的子君却拥有着在涓生看来是缺点的优点。让涓生感到难堪的对求爱场景的常常温习,却体现了子君的单纯可爱以及她对这段感情的重视和珍惜;忙于家务事,养油鸡、饲阿随……这些被涓生认为是变得“平庸”的事情,却体现了子君的勤劳、热爱生活;在涓生看来“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却从侧面反映了子君的体贴和善解人意,她实实在在地实行着涓生口中的“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当涓生指责子君“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只知道搥着一个人的衣角”时,却不知道他也在生活中也在处处依靠着子君;他逃不出传统思想的束缚,认为子君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是理所应当;他更加不懂子君内心对他那份从一而终的爱。是的,子君没有变,变的却是涓生。在生活的重压下,子君选择的是坚守爱情,不忘初心;而涓生却选择了逃避,还把责任归结为子君的“变”。

子君是勇敢且大无畏的,具有独立的自我意识。她用行动来证明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她冲破旧家庭的阻碍,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去与涓生同居;她不顾世俗讥讽的眼光,“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与涓生同居时为家务操劳、默默付出不是因为旧女子本身的依附性,而是她坚守着那份对涓生的爱;直至最后她与涓生分手,给他留下“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学会放手、无言的离去也是她大无畏的表现……这一切何尝不是在践行“我是我自己”这句话呢?

四、结语

“比起涓生来,我觉得子君尤其可爱,她的温婉、她的忍耐、勇敢与坚决,使你觉得她更可爱。”在笔者看来,鲁迅讲述的子君确是可愛的,她之所以愿意在同居后忙于家庭琐事,在出走后将全部家当留给涓生。不是出于封建中的“三从四德”以及妇女对男子的依赖心理,而是她比涓生更加清楚物质的重要性,切实明白“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她不愿自己成为涓生口中的“负担”,她希望涓生能幸福,放手让他去走他的“新路”。

子君由始至终都热切地爱着涓生。所以,她愿意替他承担了现实的重担,在冷风中无畏前行,勇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直视淋漓的鲜血,是个因爱而无畏的真正的勇士。

参考文献:

[1]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2][法]西蒙·波娃.第二性 女人[M].桑竹影,南姗,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3]谢菊.《伤逝》解读[J].鲁迅研究月刊,2001(11):56-61.

[4]刁丽英.从性别视角解读《伤逝》[J].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5):42-45.

[5]曾琪.《伤逝》背后的言说——《伤逝》新解[J].海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8(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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