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

2020-07-23 16:21陶丽群
清明 2020年4期
关键词:开山小金爸爸

陶丽群

初    伏

热黏稠得可以一把抓起来,随便伸手往什么物件上摸,都是热乎乎的,似乎夜的安静使得这热无处躲蔵而显得更酷烈了。落梅的睡房是这套房子里三个房间中最小的,窗子是飘窗式,很小,以前当杂物间用,堆满各种必需和不必需的东西。一件难以启齿的事迫使落梅从主卧搬到了这间房。去年深秋,小区湖边的贞子叶差不多落光了,早晚的空气带了针尖般的凉意。落梅喜欢夜跑。围小区湖边跑一圈需要三分钟二十秒,除非下雨,十五圈是必不可少的。她不知道十五圈具体有多长,但知道跑了四十五分钟,这就够了。她并不年轻,四十一岁,从背后看,身材和一个正常发育的高中女生竟毫无二致。这和常年的夜跑以及素食有关,当然,也和没生过孩子有关。据说生过孩子的女人无论如何恢复,是再也回不到生孩子前的状态的。

去年深秋的时候,凉意弥漫,落梅没去想空调的事情。那时她也实在没心情想它。空调当然是有的,客厅和房间里都有。可是即便那时候她觉察到房里的空调有毛病,除了这间房,她又能搬到哪里去?

凉席是早就换上了,但躺上两分钟,凉席和身体接触的部分便开始发热发烫,得赶紧再翻一个身。如此颠来倒去,这个觉就睡得不太平了。炙热撩人的空气里弥漫着热烘烘的蚊香液的气味,几乎要令人窒息。落梅把身上长及膝盖的背心粗暴扯下来扔到地上,赤条条躺在凉席上。她调整呼吸,和凉席紧贴的背部开始渐渐升温,似乎听见身上的每个毛孔在黑暗里哔哔剥剥打开。身体慢慢变得黏糊起来,皮肤下像有极细小的虫子在蠕动,那是汗水在渗透。

窄小的飘窗外面在轰鸣,那是隔壁主卧的空调外机在作业。把房门打开,隔壁卧房的冷气就能透进来一点。哪怕开着门,和飘窗形成对流,把熏人的蚊香液气味散发出去也好。但落梅很快为这个想法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自从去年深秋搬进这间房后,每晚临睡必锁。不锁,从卧房里搬出来的意义又何在?她能想象得出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是多么舒适宜人,做的梦可能都是水汪汪的,一片清凉。明明不是她的错,吃苦受累的却是她,实在没天理。这么想,热气似乎变成了委屈汹涌而来。真是没法消停片刻。落梅叹了口气,慢慢坐起来,两只脚在床下寻找拖鞋套上,又捡起地上的背心裙套上,拉开房门。凉气扑面,落梅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走廊极短,一伸胳膊就到了客厅。从客厅落地窗透进来的光,照着屋里的物件。落地窗没拉上窗帘,只拉了纱门。房开山一向这样,只拉纱门。落梅从电视机柜边的饮水机上接了半杯凉水,又从饮水机柜子里摸索出文飞。只剩下这最后半颗了。现在几点呢?她捏着水杯和半颗文飞望向落地窗。对面居民楼的窗口都是黑乎乎的。假如没有估计错,应该差不多两点钟了,原因是对面楼上二单元四楼的四妹夫妻俩在金三角夜市做烧烤,每晚一点钟必定收摊子回到家,回家后,四妹总会为当天晚上生意上的纰漏指责她老公,粗大的嗓门会撩亮夜的沉静。例如:

“今晚你的手脚太慢,怎么回事?丢了两桌客人。”

“说过多少次,不要逞能掂勺子,你以为你是金牌饭店的大厨?掂给谁看呢?今晚差点砸了一锅炒粉。”

“你总是自作主张在炒田螺里加干辣椒。没错,加干辣椒能让田螺更入味,可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口辣,今晚白白浪费一碟炒田螺。我怀疑你是故意的,留着下酒。辣椒炒田螺下冰啤酒,爽死了吧?这个家里只有我像骡马一样转圈忙活。”

“你跟你妈一样。”

多半时候,这夫妻俩的拌嘴是四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小金很少开口,但只要说到他妈,他总要吭一声:“你少扯上我妈。”懒洋洋的拖沓调子。那是个少言寡语的老实男人,一张娃娃脸,很少笑,但也不显得凶,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一个性格沉闷的男人。

今天应该是半个小时前,也许还要早一点,落梅听见四妹夫妻俩拌嘴。今晚四妹埋怨的是小金熬的骨头汤咸,来吃炒粉的顾客都嫌弃。小金软沓沓地嘟噜了一句什么,四妹笑了,笑着笑着,打了一个大哈欠。

亏她还笑得出来。半夜三更地熬日子,回家洗个澡躺下,骨头还没松快好,天就又要亮了。四妹有一对儿女,大的九歲,读小学三年级,小的五岁,上幼儿园大班,学校都不太远。其实她也可以让婆婆送孩子上学的,但四妹觉得这样做太亏欠娃了。女儿金宝托了午托,儿子银宝在幼儿园中午不回来。下午放学时间,四妹和老公小金早就到金三角准备夜市了。五张桌子的摊子,琐碎的活儿得夫妻俩手脚并用地忙活,晚饭也只能在摊子上吃,接孩子放学以及放学以后的事情只好交给婆婆。等他们深更半夜回到家,孩子们早就睡熟了。四妹唯有捉住早上的时间和两个孩子说说话,送他们上学。

现在,他们的房间也黑了,整栋楼都静悄悄的。城市的下半夜才能真正叫夜。乡村一到晚上虫鸣蛙叫,节能的白炽灯淡淡亮起,把鸡鸭拢好,冲个澡睡下,那就是夜了。那才叫真正的夜,能听到屋后的稻田里水稻拔节的声音。想到乡村,落梅怔了一下,从三月初三给祖父母上坟到现在,她就没回过家,妈妈的生日也忘得一干二净。落梅想最好近几天回一趟家。她讨厌妈妈,但挺想见爸爸的。爸爸在街上跑三马仔拉客,六十几岁的人,瘦得像一架还能行走的骨头,走路总是夹着肩膀,有点儿畏首畏尾的。其实爸爸年轻时很挺拔,如今成这副模样,她觉得全是被尖酸刻薄的妈妈长年累月打压出来的。前一段时间落梅在附院门口看见村里的梁水仙陪她妈妈四婆婆来看病,说她爸爸到红星纸厂当门卫去了,每个月能开两千两百块钱,整天坐在门口的岗亭里,也不累。那时她就想回一趟家,过后又把这事给忘了。

落梅在黑暗中服下那半颗文飞。以往她会调小半杯蜂蜜水送服。今年来杂七杂八的情绪像无头的乱麻,把她缠得顾此失彼。蜂蜜早就用完了,她总是在晚上临睡前服药时才想起。和着温水迅速把药吞咽下去,药片还是轻微擦了一下她的舌头。温水下去后,苦哈哈的药味在舌头上蔓延开来,一种让人直犯恶心的苦味。

从客厅返回房间,她看见主卧里有隐约的光亮在闪。房开山在玩手机。落梅好几次起夜都发现他在玩手机。以前她还在主卧睡时,房开山并没这习惯。也许他早就巴不得她搬出主卧了。暗暗地,落梅有些丧气,关房门的声音就有些重了。

去年深秋的一天,落梅从阳台上的洗衣机里拿出房开山洗好的衣服,正准备晾晒。她记得那天阳台上的两盆黄山菊开得正浓。黄山菊不是菊花,是一种光开花不长叶子的草本植物,只在秋天开,平时就像一根筷子似的光秃秃戳在花盆里。处暑后,秆子顶端暴出拇指头大的淡紫色花苞,花苞长到鸡蛋大小,忽然有一天炸开,那已经是到了穿薄开衫的时候。

落梅斜睨开得几近不要脸的黄山菊,手里甩着房开山的裤子。黄山菊大是大,却没什么香气,连只蜂蝶都招不来。

“这花不要了吧?”落梅说。房开山在屋里看拳击比赛,两只汗毛浓重的脚搁在身前的玻璃茶几上。房开山并不胖,却有一张肉乎乎的方脸,单看这脸,会认为他起码有一百八十斤以上。他五官普通,因为脸胖,哪怕稍微一点笑意,眼睛就没了。一个普通的中学英语老师。纵然想破脑袋也无法把他和“老师”联系起来,比如现在,那两只架在茶几上的汗脚。落梅恶心这种行为,茶几是放水杯和水果的地方,两只有味的脚搁在上面不是挺恶心人吗?放在以前,她早就鸡毛掸敲打过去了。

“为什么不要?”房开山问,目光并没往阳台上移。

“直挺挺的,又不长叶子。”落梅说,又甩了一下裤子。一块四四方方的鲜艳的小塑料方块从房开山的裤子上被甩出来,落在黄山菊脚下。

落梅只是朝那东西瞟了一眼,整个人便僵住了。“那是什么?”声音其实已经在颤抖了,而她自己毫无知觉。房开山起先并不在意,见阳台上的落梅不吭声,手里的裤子也没晾晒上去,才认真地朝阳台上看了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房开山弹簧般起身,电视遥控器从他身上掉下来,摔出来的电池滚到了沙发下面。

落梅一直盯着他,搜寻他的目光。她想看到他此时的目光。房开山对她避而不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迅速从屋里跨到阳台,劈手夺过那件灰白色休闲裤。他很快也看见花盆边的塑料小方块,一把把裤子扔进洗衣机里,有点儿气急败坏地捡起它。

整个过程就是这样。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没任何解释,拿着那块小方块进了卧室卫生间。落梅很快听见抽水马桶的抽水声。从卧室里出来,他又回到沙发上继续看拳击比赛,仿佛只是起身喝了一次水而已,只是再没把两只汗脚搁到茶几上。

她不问,他也不解释,一如既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两天后,落梅从主卧里搬出来,房开山搓着双手,开玩笑说,是不是他的呼噜声太大,叨扰了她的美梦。

她也笑着说,是的呀,每次梦到好事,总是被你一震,上不入天下不入地地醒来,空落落的难受。

“好事”是他们之间的暗语,房开山每次来了兴趣,总是把手搭在她的臀部上,眼睛眯成一条细窄的缝,一线精光从眼缝里泄出来,有点鬼鬼祟祟的。“办好事!”他说。房开山这模样显得有些猥琐,但这猥琐让落梅很受用,立刻觉得浑身淌过一股暖洋洋的气息,身上的毛孔像花瓣骤然打开。

他的底气哪儿来的?落梅极力回忆房开山换下那条裤子的前一天。那是个阴天,早上出门,午饭他在学校吃,在学校午休,傍晚按时回到家,晚饭在家里吃,晚间没出去,其间打了一个电话。大概两分钟,一个很普通的电话。落梅跑步回来刚进门,和他隔着一张并不算宽的钢化玻璃茶几,她正朝阳台走去,隐约听见手机那头的说话声,是个男的。一个与平常毫无二致的日子,至少在她看来没什么异样。也许是她大意了。

药物开始让她觉得额头微微眩晕。落梅给附院的神经科医生范峰发了条信息:“救命,需要开几盒文飞!”信息发出去后她才觉得不妥,夜深了。没想到范峰很快回复,仿佛是在等这条信息,内容是一串省略号,加一个字:“好。”

于是有了交流。

“神经科医生也失眠?”

“那倒没有,我已一觉醒来。”

“幸福。”

“?”

“我的觉自己睡着了,忘掉了我。”

“确实难受。”

“有办法解决吗?比如换药,我发现这药好像失效了,今晚我服了一颗,会不会有影响?”

“问题不大。”

“可这不是解决的办法。”

“能否问些比较私密的问题?”

“说吧。”

“你的家族,你母亲那边,有没有人患过精神方面的疾病?”

落梅在黑暗中思索。“没有”,她回复,“我父亲的父亲我没见过,但他母亲活到八十六岁,在睡梦中离世的,前一天还在地里掰玉米。我母亲的父母也都活到七十多岁,她奶奶摔了一跤就过世了,摔前一直很清醒。她爷爷是出车祸过世的。”

“祖父母之前的老一辈你了解吗?”

“据我所知没有。”

“还有一个比较私密的问题。你们夫妻关系如何?”

落梅良久才回复:“还可以吧,过日子,就那样。”

“明白了。”

“这和失眠有关?”

“有,关系很大。失眠是一种精神上的疾病,和精神遗传、家庭成员关系、生活压力均有很大关系。除了失眠,你平时在精神上还有哪些表现?”

“精神上的表现?比如?”

“焦虑,沮丧,对人事冷淡,对生活提不起兴趣,丧失自信心,自我责备,无端哭泣,等等。”

“呃,好像都有。不,无端哭泣没有。”为什么要哭泣?她只有愤怒。

“明白了。”

“不会是更年期吧?”

“不会,离更年期还远。你要多散散步,多参加室外活动。”

“这能治失眠?”

“有很大的辅助治疗作用。”

“好的。药明天能拿到吗?”

“可以,下午四点之前我有预约,四点过后到我办公室来取。”

落梅发出一个感激的表情。

范峰是房开山的朋友。偶尔,比如国庆、元旦等节日,他们会带上家属,找个城外的休闲山庄聚餐。家属是房开山和另外几个朋友的家属,范峰至今单身。聚餐时,范峰总是忙于下厨房。休闲山庄在一片芒果和杨桃林子里,一排瓦房,每间瓦房就是一个包间。鸡鸭在林子里散养,蔬菜也是在林子里自己种植的,随吃随点,绿色休闲。每到节假日,这些坐落在城市周边村子里的简易农家餐馆总是爆满,生意很兴隆。没有厨师,老板从村里请来會烧饭的农妇烹饪。范峰乐于和农妇们探讨做饭烧菜的技巧,如姜是切丝好还是切片好,土鸡煲汤是冷水下锅入味还是水开后下锅更入味,焖嫩鸭先放生抽还是先放老抽,去鱼腥味啤酒更有效还是土酒更有效。他们嘲笑他学那些干什么,屋里又没有老婆娃娃等着做饭吃,白费了好手艺。

你们不懂。当无法说服朋友们时,他往往会这么说。他在厨房里和女人们探讨烹饪时,认真,严肃,谨慎,像在听诊。这么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至今还单身,简直是个谜。有一阵子朋友们甚至开玩笑说范峰有同性恋倾向,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两只肿胀的眼睛迎接几乎可以融化一切的炙热清晨。过量的文飞让落梅有点儿犯恶心,嘴巴哈出来的气都是苦药味儿,刷牙时犯了一阵剧烈的干呕。房开山端着茶缸在看早间新闻。放暑假了,好像他说要去哪里一趟,和几个朋友来一次长途旅行。一直没见他去,似乎在试探落梅的看法。落梅不置可否。他有几只专门泡茶的杯子,价格不菲,可最后他还是用这只巨丑的玻璃瓶子喝茶。是超市里买的水果罐头玻璃瓶子。一把绿茶扔下去,灌上开水,能喝上一个早上。玻璃瓶子被茶水污成了淡淡的茶色,瓶口螺纹处,污痕斑驳,丑,脏,恶心。他倒是精神很好,肉乎乎的脸上干干净净的。落梅的干呕声搅了他看电视的精神头,他盯着电视机微微蹙了一下眉头,过去敲卫生间的门。

“干什么?”落梅拧开门,探出微微浮肿、因极力干呕而涨红的脸,一把捂住睡衣松松垮垮的胸口。

“没事吧?”他说,微笑挂在肉乎乎的方脸上。他似乎胖了一点,身体上看不出,但脸明显大了。真奇怪,此前怎么没觉察到呢,那双细眼睛如今几乎完全陷入肉脸里,像根大号的针。又是那缕精光,如今落梅多么厌恶这缕含而不露的眼神,她无法从这条缝里读出任何内容。

“没事!”落梅浮肿的脸浮上一个勉强的笑,生疏的、抗拒的笑。刚才一番翻江倒海的呕吐催出了一身汗,细密的汗像一层油一样黏腻地贴着皮肤。她忘记开卫生间里的抽风机了,潮湿加上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令她睡眠不足而造成的轻微眩晕猛然加剧,加之刚才猛然站起来,一阵温热密密麻麻地从额头往后脑勺蔓延,眼前便突然黑掉了。身体轻飘飘的,她紧紧抓住卫生间的门框,猛地闭眼,片刻后额头上那阵温热的眩晕散去,睁开眼睛,房开山端着茶缸站在眼前。她甚至能闻到他嘴里隔夜饭菜的腐烂气息。真是该千刀万剐的早上。

房开山突然伸手朝落梅松垮的睡衣领口伸过来。落梅的反应非常剧烈,捂住胸口,朝卫生间里退,几乎是咆哮:“别碰我!你这……”她想说你这肮脏的手,但她猛然闭嘴,对他怒目而视,像只紧张而机敏地防备危险的小动物。

房开山脸上的微笑僵了,手像被定住似的伸着。

“那只扣子……”他说,慢慢垂下手臂,然后转身。

落梅喘着长长的气。她朝梳洗台的镜子望了一眼,一张涨红的圆脸覆在凌乱披散的头发下,双眼满是惊惧,两只肿胀的眼袋醒目地悬在双眼之下,脸上分泌的隔夜油脂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令人厌恶的黯哑的光,一双青筋暴突的手死死捂住胸口。多么令人憎恨而沮丧的一副面孔!她渐渐松开捂住的睡衣领口。那里有两颗淡绿色的透明装饰纽扣,有一颗脱了线头,摇摇欲坠地挂在一根白线上。

午后的天热得难以形容,不是干爽的热,而是像蒸汽散发出来的热,带着湿漉漉的水分,简直令人窒息。整个早上落梅一直待在家里。没什么事情需要出去的。她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当保育员,七月初幼儿园就放假了。早上吃了一碗燕麦粥,房开山吃的是面条,冰箱里还有昨晚剩下的半碟苦瓜炒鸡蛋、生西红柿、小白菜,中午他可以煮面条拌苦瓜鸡蛋,或西红柿鸡蛋面。随便他,落梅今天不打算再走进厨房碰锅碗瓢盆了。整个早上她一直觉得脑袋里像有只勤劳的蜜蜂在飞,嗡嗡直响,一种类似低烧的感觉笼罩在额头上,困倦得时刻想让人躺下,躺下又无法真正睡过去。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她强撑着,想把睡衣上的纽扣钉稳,怎么弄都无法把线穿过针眼,最后她用剪刀把那两颗扣子全铰掉,扔进垃圾篓里。临近中午时,她终于被柔软的疲倦征服了,躺在床上,在撩人的温热里即将模模糊糊睡去时,收到范峰的信息:“现在方便就过来吧,下午四点半有会。”

那缕若隐若现的睡意立刻烟消云散,她回复:“好,大概十五分钟后到。”

附院就在附近。房开山在那间空房间里打游戏,那间房里有电脑,还有一张收起被褥的席梦思床。这间房原先是房开山的儿子住的,好几年前,落梅曾想把夏天换下来的被芯暂时搁置在里面,被房开山制止了。她依然记得他当时制止她的坚决神情,一种被冒犯的、烦躁的神情,仿佛那间房里有他儿子的珍贵痕迹。事实上他的儿子只是在离家不那么近的城市打工而已。当然,他的妻子已经故去。既然想保存那段已经消逝的生活的完整记忆,又何必让她进入他和他儿子的生活?房开山并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地接受她,她只能这么认为。她与房开山是二婚,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房开山当初显得有点迫不及待,这让落梅对他产生好感。落梅那个脾气超级好的前夫,他对家庭的不负责任和他的好脾气一样显著,可以一声不吭离家三天三夜,事后才一脸吃惊地告诉她忘记打招呼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难以忍受的电信维修工人。那种生活,那种随随便便就可以抽身离开而撇下她一个人的生活,讓她感到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她选择了结束。和房开山交往时,她向他略微解释过他们之间结束的原因,她觉得坦白说清楚更好。房开山看起来并不怎么相信。她一直认为通过接触,房开山会对她有进一步了解,会相信她是个在婚姻中品性可靠的女人。现在看来,显然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

她出了门,带着与能将一切融化掉的火热天气截然相反的心境。

范峰克制、理性、从容不迫,有一方令人信任的干净额头,眉毛之下是过于冷静的双眼,看人的时候略带点探究的意味,探究你坐在他面前的原因,以及解决问题的种种可能性。他像一方镇石,无论如何焦躁的人坐在他面前,立刻就能获得一种宁静感。毫无疑问,这是一名医务工作者最该有的特质。他比落梅年长两岁,比房开山年轻差不多六岁。他和女人相处时极为谦和自如,这是落梅几次参与他们的休闲山庄自助晚餐时对他得出的结论。

落梅走进范峰的办公室,他正靠在靠背椅上闭目养神,显然在等她。

“睡不好!”她在他对面坐下,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医院里舒适的冷气也让她放松不少。

“感觉怎么样?”他笑。

“好了很多。”落梅从床上下来。沉实的睡眠让她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就好。”他转身出去,并把百叶窗帘拉开了一点,刚好能遮住那张窄小的床。

“我睡了多久?”

“一小时二十分钟!其间我出去吃了一次饭。你还是很能睡的,这证明你的睡眠系统没有大的障碍,主要是情绪因素,和心情有关。压力大,还是有什么心结?我们的老房得多多关心。”范峰笑起来。

她也笑,不愿意提他。药品和收费的票据都装进一个白色的小塑料袋里。

“没耽误你休息吧?”尽管是一句废话,她还是客气了一下。

“什么都没耽误!”他说。他的电脑前有一只很小的圆圆的小闹钟,他迅速瞟了一眼:“很快下午班了,我们医生一点也不比幼儿园的老师轻松。”

她有些惊讶,范峰知道幼儿园老师不轻松?她每天从幼儿园回家,房开山一向都说她“又玩了一天”。他明明生养过孩子,为何体谅不到照看年幼孩子的辛苦?!

“老规矩付款!”落梅拿起那个小塑料袋,像抓住一件让她安心的东西。

“已经入伏了,你可以喝一点生脉饮,我姐姐也在服用,能让你们这个年纪的女性在三伏天里舒适些。三伏天太热,出汗太多并不好。还有,”他说,直视她的目光很坦诚,“要培养自己的兴趣,不要把自己捆绑在婚姻里,感情转移法,这也很有效。”

她点头。“老规矩付款。”她又说一次,是指在微信上把药品费用转給他。她总是这样给他转药费。他似乎并不在意她说的话,只是有点担忧地看着她。

入伏了。三伏天,这她知道,不过她不知道生脉饮,听起来像是某种液体。她又想到家里那间闷热得令人窒息的房间。正要越过小区大门口的家园超市时,她拐进去买了一台多丽牌小型电风扇,座钟型,灰色,超静。她不断埋怨自己,早就该买了,一直把注意力放在空调上。或许范峰说得对,她的情绪过度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了。

但是似乎有什么不对劲。范峰的面孔忽然突兀地浮现在她脑海里,和平时不一样,看上去充满忧伤和焦虑。

一直到晚间,落梅在小区的湖边跑步,浓郁的夜来香气味熏得她连连打喷嚏,那个忧心忡忡的范峰才从她的意识里退出去。湖边不仅种有改良过的玉兰花,还有茉莉花和夜来香。这几种花的气味很招花脚蚊子,顶毒的一种蚊子,叮上一口准会起一颗花生米般大的疙瘩,奇痒难忍,一抓,会在大疙瘩旁边连带起一片细小疙瘩,实在可恶。她在并不算明亮的路灯下绕着湖跑,脚上总会碰上在低处幽暗盘飞的花脚蚊子。

果然比昨夜睡得好,虽然在五点十五分就醒来,但至少在还没听见四妹夫妻俩摆夜市回来的例行拌嘴前睡过去了。电风扇和药物起了作用,也有可能是她的心理暗示起的作用。

伏天渐渐往深处走,天气也愈发炎热,电风扇扑出来的风热乎乎的,密闭的房间里总是来回转动这股热风,还是很让人难受。房开山对于这台电风扇的态度模棱两可,他甚至都没惊讶地问一声(这更证明他其实是知道空调坏掉了)怎么不用空调,只是说,电风扇挺好。不知他是在夸电风扇好,还是在说电风扇其实也和空调一样好。

夜还是很难熬,热,躺在床上时,那种静止也会让很多杂乱的事情趁虚而入,乱糟糟的情绪和难忍的炎热像一剂兴奋剂,让人辗转难眠。文飞的效果时好时坏。黛力新能调节情绪吗?她对这药有些怀疑。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落梅在湖边跑完步,照例绕着湖边走,身上的速干衣透湿。若是在秋天,湖边会有很多人散步,然而炎热的夏季把人们都赶到城外的护城河里去了。有一阵子,落梅晚上也去那儿游泳,但在那里她丢失了一辆用了三年的电动车,从此再也没去过。夏季晚上的湖边,只有一些老头老太太蜗牛般地在绕圈子。这个小区有一千多户人家,五千多人口,属于这座城市开发较早的居民小区,当初作为试点来开发创建,因此得以开辟出这个颇具景观的人工湖,绿化也搞得相当不错,小区里有幼儿园和羽毛球馆,还有一个小型足球场。缺点是没有电梯,五楼以上的住户在炎热的夏季里叫苦连天,待在家里的不愿出去,待在外面的愁着回家,而不管出去还是回来,都免不了汗流浃背。落梅住在六楼,来去都弄一身湿哒哒的汗水。

今天房开山又一次提到外出旅行。

“约了几个朋友,你都认识的。”他说。

“你觉得怎么样?”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应,他来到她的房门前,靠在门框上。小电风扇在离她床头不远的一把椅子上扇出热乎乎的风,加剧了房间内似乎快要涨破的闷热。落梅正在收拾刚从阳台上收进来的衣物,后背一层黏糊糊的汗水。午后来了一阵风,天也阴暗下来,沉甸甸地,缀着几朵很像样的乌云。她觉得会有雨。然而那阵风很快就过去了,也把乌云吹跑了。

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他一定也看出来了,那种充满不信任的带有点儿讥讽的笑。“去嘛,挺好的。”她说,望了他一眼。他的鼻子红红的,鼻尖上冒出一颗看起来很硬的大红疙瘩。这几天晚上他一直有应酬,回来时满身都带着封闭包间里才有的混合着烟和酒的令人作呕的味儿。她想尽快打发他离开她的房门口。她闻见了他脚上隐隐的酸臭味。自从她从主卧搬出来后 ,她再也没督促过他上床之前一定要洗脚。除了给房间拖地,她甚至连梳妆台也不整理了,那上面散放着硬币、纸巾、头发、旧的胡须刀、脱落的纽扣、腋下净喷剂、口气清新剂,还有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首饰盒子,里面只有一枚光面金戒指。那是婚戒,落梅早就摘下了。

“那可能就这几天出发了。”他说,依然靠在门框上,看起来似乎想聊点儿什么。落梅埋头整理衣服,把一件短袖衫上脱落的线头一把扯下来。他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凶巴巴的表情,愣了一下,开始吧嗒吧嗒地掰手指关节,然后从房门口走开了。

一位老太太伸出拐杖拦住了她,把落梅吓一跳,她几乎蹦着往后退,确定并没碰到老太太半根毫毛。

“我可没碰着你。”她惊出一身汗。

“慌什么,我又没打算讹你,你听!”老太太神情笃定地靠在湖边的围栏上。

湖边的灯很朦胧,远处传来小区里孩子的哭声。没什么特别的。

“你的耳朵难道比我这七十多岁的还聋?”老太太很不客气,拐杖朝湖里一伸,指向湖中心的亭子,“那!”

亭子里有一个朦胧人影,坐在水泥凳上,靠着柱子。

“有个人。”落梅说。这很正常,湖边有几条游廊,从这些游廊可以一直走进湖中心的亭子。

“我是叫你听,真是!”老太太仿佛生了很大的气,拎着拐杖离开了,背影透出一股倔强劲儿。落梅哭笑不得。天气太热了,人人心里都窝着一股火。她继续围着湖边走,到了离亭子最近的那条游廊。假如真有点什么动静,在这条游廊上听得最真切。

没错,确实有声音,一种像是竭力想要憋住但仍然不小心发出来的声音,间或突兀地响起来,短促而克制。湖边的路灯难以照耀到那里,但落梅还是看出来了,一个男人在低声啜泣,头勾在环绕膝盖的胳膊里。

迟迟疑疑地沿着游廊往湖里走,她克制着脚步的落地声。身影动了一下,好像在变换坐姿,落梅立刻收了脚步。

“梅姐,过来吧!”声音从亭子里的黑影发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落梅吓了一跳。一张娃娃脸立刻跳到她的脑海里,没错,是小金,四妹的丈夫,可是,为什么?

落梅犹豫了一下,朝亭子走去。湖边的路灯离得太远,她无法看清小金的脸。

进了亭子。

“小金!”她轻声打了声招呼,在石凳上坐下来。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石柱子,凳子热烘烘地燎人。

“没事,梅姐。”小金说。她觉得有些难堪,像是撞见了别人不宜示人的秘密。

“怎么回事?”落梅小心翼翼地,那张有些压抑的娃娃脸一直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四妹是个粗心大意的女人,但绝不至于欺负小金。夫妻之间的小矛盾小摩擦小拌嘴也不至于让一个有了两个孩子的男人落到避人落泪的地步。

两个人默默在黑暗中坐着,黑暗的亭子里蚊子闹得很凶,落梅身上的速干衣湿透了,汗酸味儿又格外招蚊子,裸露的胳膊和腿一直被飞来飞去的蚊子撞着。

“小金,姐不知道你碰到什么事情,但有一件事你得记着,为了两个孩子,凡事得忍一点。”

“姐,你说得是,这两个孩子太让我揪心了。大的可懂事了,晚上能给小的洗澡,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给孩子洗澡了。”小金的声音又紧了。沉默了一会,似乎好了不少,伸手摸索身边的石凳,一包东西咕咚掉落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捡拾起来。

“是醋,四妹酿的米醋,我们小本生意,能做的都自己做,她还做了剁辣椒,我老担心顾客吃了会出问题,她总骂我胆小。你吃辣椒吗?改天我让她给你拿一瓶……我就是回来拿这个的……”

“那你赶紧走,”落梅站起来,“我也得走了,这地方招蚊子。”

“姐,有时间出来吃宵夜,最近我们又加了甜酒汤圆,学生喜欢吃,甜酒也是四妹酿的,你来呀!”他认真嘱咐。

“快走吧!”落梅说。

他们在黑暗中道别。小金走出亭子,顺着游廊朝有光的湖边走去,瘦长的身影在湖边的路灯下闪了一下就不见了。落梅仍然站在黑暗的亭子里,若有所失。湖边那缕光离亭子实在太远,自始至终她都没看清小金的脸。在白天要遇到他几乎不可能,倒是偶尔在菜市场碰到四妹买调料,大老远冲她打招呼。依四妹的性子,是个万事想得开的人,小金她就有些看不懂了,性格沉闷,你总是不能轻易望得到他心里。夫妻相处上,四妹可能稍显强势了些。回来拿瓶醋的工夫,要躲来这黑暗里痛哭一场,这又是为的什么?

层层的夜色里,总有看不透的东西。

中    伏

那只黑色漆皮小拉杆箱子立在客厅里,她才知道房开山的旅行即将成行。以往,是的,以往落梅会帮忙收拾点衣物。她特别注重外出自带毛巾,因为谁也不知道顾客拿酒店的毛巾干过什么。但对房开山这次旅行,她一概不知,行程、目的地、和谁、几天,房开山不说,她不问,两个人理性地保持一种生疏的默契。他在鞋柜边磨磨蹭蹭,决定不了要穿哪双鞋子。往年这都是落梅帮他参考的,落梅会根据出行的目的地、气候、地形,选出一双轻便舒适的鞋子。

落梅起身离开客厅的沙发。房开山的旅行箱子肯定是昨晚收拾好的,也许还更早,可她一点儿都没觉察。当然,也可能是趁着她晚上跑步那当口收拾好的,仿佛想给她兜头一点什么,惊讶?不安?可是她又怎么会惊讶和不安?嗯,应该承认她有点儿惊讶,带点儿莫名的愤怒的惊讶,但也仅仅如此,所以她起身离开客厅,连他出门她也不打算看一眼。客厅的门开了又关上了,客厅瞬间沉寂下来。坐在床沿上,寂静充斥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她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这口气一直憋着。去年寒假他没出去,那件荒唐的事是发生在深秋的——当然也可能是早就发生了,她在萧瑟的深秋才发现端倪,这让那个冬天变得格外刺骨逼人。去年整个寒假,房开山一直没外出,似乎也向她暗示过“朋友们去了某地”“品尝当地冬天的特色火锅”之类。他的语气略带遗憾,仿佛待在家里就是对她的莫大补偿。

睡了几个晚上的好觉。家里的灯火灭掉后,有一种清静感。落梅把房门打开,和窗户形成对流,小电风扇扑出来的风终于有了那么点儿风的样子,也有丝丝的清凉了。她打开主卧的空调,站在房门口环视,床大,凉席清爽。往年夏季的夜晚,她喜欢关灯之后把飘窗的窗帘拉开,只拉上一层薄如蝉翼的乳白色纱帘。窗挺大的,截了一段清白月光,凉凉地落在房间一角,地板便也有了半片朦胧。那些夜晚的睡眠多么沉实。她无从知晓房开山如今在房间里会做什么样的梦,空调吹出来的冷气中漂浮着一缕类似于湿衣物沤得太久而散发出的酸馊味儿。她关了空调。无论如何,目前,至少目前,她是不会再躺到那张床上去了。

选了一个阳光不那么酷烈的天回家。家其实离市里并不远,五十分钟的车程,一年到头回去的次数却少之又少,多半是为了见见倔强而寡语的爸爸一面。想到爸爸,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到那天晚间在亭子里哀哭的小金。爸爸一辈子都在忙着挣钱。他贩卖过酸梨,走村串户收过鸭毛和废铜烂铁,帮人看护过果园,在粮站扛过粮袋,在他四十八岁时还奇迹般地当过一个领导七个人的建筑小工頭,不过只是建农家房,那阵子人家称他为李老板。他后来从凤凰村一户人家的脚手架上摔下来,虽无大碍,但他把这当成是命运对他的警示,毫不犹豫地解散小建筑队,买了一辆二手三马仔,开始在街上拉客人。在他五花八门的职业生涯中,开三马仔的时间最长,前前后后换了三辆。他一生似乎没什么交好,但和头一个姑爷倒是能说上几句,也不知道他们哪一点相投,三两杯酒下肚,两人膝盖对膝盖聊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有好几回居然聊到养猪的事儿上。开三马仔那几年,老头隔三岔五给落梅打电话,什么时候回家?意思是要开三马仔到车站接她和姑爷,那是他最体面的贵客。姑爷成为陌路人后,老头显得比落梅还失落。

“既这么着,那你一个人,好好过。”他落寞良久,对落梅只单说了这么一句。落梅“既这么着”过了四年,领着房开山回家,这一个姑爷没讨得岳父的欢喜,丈母娘却喜欢得不得了。直到去年深秋发生了那件事,落梅终于领悟出来两个男人各自讨得父母欢喜的原因。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没错。爸爸一辈子离家奔波挣钱,名为为“家”,倒不如说他也和头一个女婿一样,喜歡往外走,喜欢家门外头的世界,对“家”其实没有明确的概念和责任感,可以抬抬脚就走。而一生的全部热情都投入到为丈夫戴绿帽上的妈妈,与随身携带安全套的房开山又有何异?生活像是跟落梅开了个玩笑,既像爸爸又像妈妈的男人全让她摊上了,而她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无法像他们那样相爱(?)相杀将就一辈子。

对于父母之间的事情,落梅一向站在爸爸这边。当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时,对妈妈的怨恨和鄙夷更深重了。她无法理解爸爸是怎么熬过难堪的大半生的,是因为妈妈生性风流他才四处奔波,还是因为四处奔波给了妈妈风流的机会?总之无法理解。爸爸一辈子忙着挣钱,口袋里常常连一包最便宜的烟钱也没有,最后被迫戒掉烟。

“抽烟烧钱的事情你也配?猪狗都配,就你不配。”妈妈总是这样责骂他,搜刮走他身上的每一分钱。

过着过着,他们就老了,相爱相杀也好,相互隐忍也罢,时间像白驹过隙,嗖地一下就过去了,你连它的影子都抓不住。爸爸活得越发开阔起来,常常几个月不跟妈妈说一句话,而妈妈却变得疑神疑鬼了,整日怀疑爸爸在外轧姘头,诅咒他天打五雷轰。她咬牙切齿,完全无视她自己一生的无数次风流,无数次被村里的女人找上门来厮打。她一生看起来对谁都无所顾忌,撒泼放荡好吃懒做,但落梅知道她忌讳自己,一直都忌讳自己。落梅从小寡言寡语,懂事后目睹她的荒唐情事,看她的眼里便慢慢流露出轻慢。她不傻,当然看得明明白白的。落梅二婚后,她似乎在女儿身上找到了某种平衡,开始在落梅面前出言不逊指手画脚。他们家一直成为村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落梅觉得全是拜浪荡成性的妈妈所赐。这种情况一直到她弟弟长大成人,开始在村人面前展露他硬实的拳头后才有所改变。但弟弟的德性也全毁了,他不仅在外头好动拳脚,回到家里锅碗瓢盆也遭殃了,家里常常被他砸得一片狼藉。弟弟三十岁才说上老婆。能嫁入这样的家庭,自然不是一般妇人。弟媳妇性子火爆,倒是能把弟弟治得服服帖帖,却和婆婆针尖对麦芒,一急起来,便把婆婆年轻时的风流韵事换着花样抖搂出来,尖酸刻薄得令人咋舌。

娘家从来就不是落梅后退的安身之处,她根本就没有后路可退,唯一让她惦念的就是一辈子忍气吞声的爸爸了。她在车上想给爸爸打个电话,确定他在不在家。爸爸若不在家,这个家也就没必要回了。爸爸的老人机却一直提示关机,只好作罢。五十分钟的车程,她几乎把从懂事起一直到离家所经历过的家事回想了一遍,想找一件稍微暖心的事情,母女之间的父女之间的姐弟之间的,然而想起来的多半是难堪和心酸,罢了。

她只带了一只烤鸭和一件买给侄女的蓬蓬纱裙子回家。爸爸在吃上独独喜欢嚼鸭脖子下酒,再无其他偏好。一碟碎鸭脖子半碗米酒,于他而言人生的屈辱和失意便云淡风轻了。落梅蛮喜欢弟弟那个乖巧精灵的八岁女儿,满口牙齿全被虫蛀光了,一笑起来露出光秃秃的粉色牙床,像个小老太太。那孩子很能记事,你顺口说个什么事情,她便死死记住,下回见面便讨你要礼物。乖巧倒是乖巧,摊上这样的家风,也不知道将来能长成什么样,落梅有些担忧。

爸爸蹲在阳光下,不嫌热似的,正出神地凝视几只灰毛鸭子在一只盛满水的塑料盆里戏水。他对落梅点一点头,回来了。人也站起来,膝盖关节发出咔哒声,生锈了一般。落梅发觉大半年不见,爸爸似乎又缩了一些。这几年来每回见爸爸,都感觉他在一圈圈变小,不可逆转地老去。

他的脸上有惊喜,一闪而过。这就是他的爱了,永远不会表露得太多,拘谨、慎重、小心翼翼,像是怕冒犯到你。落梅把烤鸭递给他,他脸上的笑容便再挤开一点。

“我攒了点钱!”他像难得做了件称心如意的事情,“我正愁呢……”他朝屋里走去,穿过天井进了厨房。屋里静悄悄的,厨房后门敞开着,望出去就是平展展的西红柿地。趴在饭桌下打瞌睡的老善看见落梅,无精打采地探起半个身子,鼻子里哼哼着。“你回来正好,拿了去。”爸爸瞥了这只叫老善的棕毛狗一眼,狗立刻耷下身子,脑袋趴在前爪上继续打瞌睡。

“你留着,我有。”她想笑,有些心酸,“四婆婆说你去了纸厂?”

“去了,三个月了,活儿不多,给进出的车辆登个记。我昨晚上的夜班,早上六点才回到家。你妈带欣欣去盘村赶庙会了,他们,”父亲朝二楼瞧了下,二楼是弟弟夫妻俩住,“去菜市场装篓子。县里的菜市场你是没见过的,半个村子的人都去那儿干活了。往篓子里装白菜、西葫芦、长豆、芒果,听说是运往新疆。新疆,年轻时想去过,据说那里有黄金,后来才知道那是玉,新疆的和田玉,玉不就是石头嘛。年轻的时候不靠谱,脚底下整天抹了黄油似的,总想往远地方溜,结果一辈子都没挪出这个村。”父亲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你今天回来得正好,家里清净!”

“你又何苦跑去当什么门卫,黑白颠倒地熬,一把年纪了。”落梅说,洗了菜板砍烤鸭,把半碟鸭脖子端到饭桌上,顺便清理掉炉灶上油腻的污垢——自从她离开这个家以后,家里就没干净过。弟媳妇来了也不干净,一般嘴巴厉害的女人都心大,婆媳俩整天掐,是不屑于做这些琐细活儿的。

“人老了觉少,打个盹觉就够了,什么都不耽误。”爸爸说,到屋角的碗柜边半蹲下,“嘿,没人知道这地方,连你妈都不知道,这几个月我跟厂里领的现钱!”站直了,往天井里望,又弯下腰,把碗柜的一角往外挪了挪,再挪,露出一个蓝色塑料袋子,抽出来,把碗柜挪回去,“碗柜压得实,不怕老鼠咬的。老善老得连老鼠都不怕它了,老不中用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露出一叠平展展的粉红色票子。

“差不多六千,我给欣欣花了点,还交了一年的收视费,我喜欢看新闻,自己国家的大事,我们得懂一点……就剩这些。”这件隐秘的事情使爸爸看起来很快活,他的左侧额头有一条细长的疤痕,夹在皱纹里。那是妈妈挥着炒菜的锅铲砸下的,读四年级的落梅以为爸爸会死掉,血顺着他的左半边脸流下,滴落在他淡蓝色的衣领上。落梅尖叫起来,爸爸带着那张血糊糊的脸走向她,她张开双臂,无声地做出拒绝的恐惧姿态。后来,她做的关于爸爸的梦,总是一副血糊糊的面孔。

“爸,这我不能要……”她坚决拒绝。

“不要跟我争这个,快点收起来!”他把那叠钱和塑料袋一股脑塞进落梅放在饭桌上的包里。

“嗨!”他满意地感叹,在饭桌边坐下来。落梅取来碗筷,给他倒了半碗米酒。

“坐下吃。”他说。

“我不吃,爸。”落梅说。她打算把乱糟糟的廚房清理一下。

“你别弄那些,哪个家都有哪个家的谱,这个家的谱就这样了,你弄好了还是乱回去的。别弄,睁眼只当闭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给你炒个青菜吧。”

“不用,青菜天天都吃,我就嚼两块尝个滋味。你坐下,今天家里清净,爸跟你说几句话。”

她坐下来。

“中伏了。”爸爸说,“你弟九岁之前入伏总是拉肚子,吃什么拉什么,肚子里存不住半口米,三伏过了人就只剩下张皮,养了点肉转眼第二年又入伏,又只剩张皮。我以前总担心他长不成人,如今我是不担心他了,他也有娃了,也有人管了。”鸭脖子细细咀嚼,吐出来的骨头被桌下的老善漫不经心地接去。狗也和人一样,一副暮年的闲散。爸爸也不过才六十六岁。

“如今我只担心你,一个人。”他用筷子轻轻敲一下酒碗。

“爸,我并不是一个人。”落梅安慰道。忽然又觉得其实没必要,在爸爸面前,根本不需要掩饰什么。妈妈是单看表不看里,爸爸却是个极细心的人。假如他们的角色能互换,妈妈也能对她体贴,也许落梅在婚姻上就能少走些弯路,无奈妈妈从没真正进入当妈的角色,反而让她见识了婚姻里许多龌龊之事。

“我看得清楚,”爸爸瞧她一眼,“前头那一个,我是说小殊,他是能体贴你的人,心思也浅,藏不住事情,你能看得透,偏你又错过了。现在这一个,是个心重的人,嘴上能说,说的不一定就是他心里想的,这样的人你看不透。最怕的就是跟你藏心眼的人,像摸黑过日子,你可不就是一个人过日子。”

落梅没想到爸爸能这么通透地看待人事,可他这一辈子却活得不像人样。

“那一个不着家,你知道的。”落梅有些委屈。

“人不着家不要紧,心里有家就行,是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小妹,父母是亏待你了,没让你有个好娘家。你从小事事做主,我也放心惯了,” 爸爸放下筷子,“可是到底你也只是个孩子,当父母的,总能提醒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前一个,爸觉得你是错过了,不该走到那一步的,小殊心眼挺好……如今我们也别后悔,以前的旧人旧事,不说了,放它过去。现在这一个,你要听爸几句话。”饮了一口酒,酒碗却没放下,一直端在手里。落梅忽然就忍不住了。她哭过,在避人的时候,那种自饮自泣终究也没能真正发泄掉一丝半缕的怨愤。掉一次泪,怨愤便多一分,到头来压得她的心直往下坠,冰凉凉的,如坠冰窟。

“开山这个人,不是个吃软的人。有些人你就是捂不暖,用什么心都捂不暖,他们不需要别人的暖,他们能自己捂暖自己。其实活得聪明活得好的,倒是这些人,他们是不顾旁人的,私心比较重。我们怎么办?”他放下酒碗,有点儿重,酒水荡漾了几圈。

她不语。又能说些什么?

“再说他还有个娃,我们更不能指望别的什么了。小妹,我们得跟人家学学,学会捂暖自己。他没那个情义,我们就别往上赶,你自己的腰杆要硬,有话要说出来,有错要指出来。你不声不响,人家装聋作哑,不会体恤你,明白吧,嗯?”筷子又敲酒碗。

“只是,有些不甘心,我是想过日子的,我是顾家的,他……”落梅瞧着爸爸,话到嘴边,却硬在舌尖上。要如何说出口?低下头,两串泪水迅速滑落。她觉得不应该太让爸爸担心,泪水下逼出一个模糊的笑脸。

“小妹,日子不是你一个人过的,你一个人想还不成,对不对?”父亲起身,在灶边拧开煤气灶。

“欣欣不喜欢吃鸡蛋,家里只有鸭蛋。这孩子口味重,喜欢吃酸嚼辣的,家里就她这半截人吃辣,也不知道像谁。”很快就端来一碟煎鸭蛋和一双筷子。

“你要吃一点,”他重新坐下来,“我们过平常的日子,也不要跟谁较劲,更别跟自己较劲,把自己哄好,一天天的也就这么过了,旁的事情我们管不了,旁的人我们更管不了……你吃个鸭蛋,把这个蛋吃完。我不知道你今天要回来,要不然早上我拐进市场买切粉,给你拌酸凉粉吃,三伏天只有这个还能吃几口。跟我对班的老常也常常搞酸凉粉吃,他的醋酸做得不好,瓶口不结实,灌风了,有一股臭风味儿,吃起来不地道,有口水味。市场上买的醋是不行的,那也叫醋?你把账号留给我,每个月我能给你存一点,你手上得有点钱,我唯独操心你了……”

回去的路上,落梅的另一层纠结打开了。房开山自出门后,整整六天没给她任何消息,两人实际上处于断联状态。爸爸也许是对的,旁的人管不了,旁的人或许也不需要她管。

可是要怎么样做才能捂暖自己?

在车上,落梅收到范峰的信息:“感觉怎么样,药物有点效果吧?”

“睡眠稍有改善,谢谢。”她回复得极快。

“我是说,黛力新,服用后感觉心理和情绪上有什么变化?”

“还好吧。”她回复,感觉过于敷衍,又发了一条:“人没那么丧了。”附加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

“按时服用,你还得调整好心态,这个很关键。”

“嗯,谢谢你。”

“你没和他们去吗?”

“旅行吗?没去。”

“你应该去,多出去走走对你极有好处,不要老待在家里。环境很重要,不同环境对患者的心理暗示和影响会有不同的结果。”

“只怕会越来越糟糕。”

“不会比现在更糟的。”他回复。

“什么意思?”她问。

“很显然,现在的环境对你已经无法产生积极影响了,不然你怎么会沮丧。”

“我怎么知道换个环境会变得更好?”

“值得试一试,对不对?”

“你怎么不去?”沉默了一会,她反问。

“大家都拖家带口的,我当灯泡?”附带一个表示可怜的表情。

“房开山没带。”落梅回复。那边回复:“你不去,老房就落单了。”

落梅想了想,开玩笑般地回复:“不会,他有办法暖自己,暖洋洋的。”

爸爸的话现用上了。

一串省略号回过来。

“你跟他们去过吗?”落梅顿了一会发过去。

“去过,前年,去的泸沽湖,云南那边。”

她努力回忆,记不清这个地名是否曾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这些年,在他们并不长的五年婚姻生活里,分别出现过西双版纳、黄果树、湘西古镇、黄姚古镇、丽江、额济纳、呼伦贝尔草原等地名,短则一个星期,长则半个月甚至更长。房开山总是要出发了才告诉她,然后问:“你去不去?”她几乎还没来得及细想,“都是一帮男人”,他接着赶紧补上一句。她当然懂了,略带点笑意漫不经心地回答:“不去了。”当然不能说去,她拉不下这个脸。他们之间总是这般状态,一直都是,谈不上冷,肯定也说不上热,连架都吵不起。她曾经努力过,但房开山像一根弹性良好的弹簧,压一下他就扁下去,松开他又恢复原貌,根本不承她的情,她纯属自作多情。

落梅没再回复,差不多要到市里时,范峰又发来一条信息:“我有个姐姐,你太像她了,心事重重,觉睡不好,让人操心。”

她回了一句:“你姐姐比我幸运,她有你。”

下车了,从车上气味污杂的冷气里出来,扑面一股令人恶心的热浪,几乎让人趔趄。这个短途车站热闹非凡。市里还有一个长途车站,那里的班车走省际长途路线,县际短途路线的班车就转停在这个破旧的小车站里。灰头土脸的小中巴车罐头鱼一样拥挤在一起,车站小而疏于管理,小中巴一停,小贩们顶着炎炎烈日一窝蜂围上来,手里是各种小吃,冰棍、冰激凌、熟玉米棒子、水煮花生、冰马蹄、小瓶矿泉水、发糕、糯米团,都是几块钱的买卖。落梅极力避开他们。爸爸给了她几斤红皮花生,带壳的。不是她喜欢吃,是房开山喜欢吃。家里厨房后的菜地这几年每年都种了两席子大的红皮花生。花生仁可以做很多节日食品的馅料,年糕、粽子、糍粑、月饼都用得上。落梅和房开山假期回家,房开山爱蹲在菜园里拔花生吃,他说有股糯米的香味,汁水饱满,很有嚼头。落梅动身前,爸爸在菜园里收拾花生,她移开碗柜,把那些钱包好重新塞回去。

“你吃不吃花生?带壳的。”下车后落梅给范峰发了条信息。花生不多,几斤。可是,至少目前,房开山承不起爸爸这份心意。

车站对面是个蘑菇亭,两条交叉的马路夹出来的一块三角地带。那儿是公交车落客点,有五个涂了黄色油漆的水泥筑的蘑菇伞,蘑菇伞下是蓝色的石凳子,周围种满让人闻了头晕的夜来香。原来的公交并不在这儿落客,还要再往前挪一段。落梅不需要到对面蘑菇亭去等公交车,那是相反方向。得顺着往前走,才是她要去的公交站点。马路边种满芒果树,正是挂果季节,树枝上垂满沉甸甸的淡青色芒果。这是改良过的品种,果木矮小,但很能长,枝繁叶茂的,挂果率要比传统的芒果树高很多。一到春天,这座城市便飘满芒果花的清香味,类似于桂花香。春日阳光柔软,暗香浮动,小城市也有一番别样景致。然而那只是早春时候,三月末尾,气温一夜之间会高得让你来不及换单衣。

“我对花生过敏,芝麻也过敏。”范峰的信息回复过来 。

“没有口福。”落梅回复过去。给四妹吧,家里的两个孩子可以当零嘴,落梅思忖。他们居住的小区,地皮原来属于软木厂,四妹的父母是软木厂的老工人。这个早已入不敷出的厂子在本世纪初拍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对职工们的赔偿是按照工龄年限折算的,四妹父母两人的工龄加上补交了些现金,得了四妹如今居住的两房一厅,八十多平方米。四妹还有一个弟弟,早年间就出外闯荡,据说如今在福建盘了间铺子做茶叶生意,几年前店里缺人手,孩子也需要老人带,遂把父母接走了。弟弟是个好弟弟,并无意和姐姐争父母得的赔偿房,这情分颇让四妹伤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房子应该是给弟弟的。几年前弟弟回来接父母,这个从小长相清秀性格又有点软弱的弟弟,下巴上赫然多了条暗红色的疤痕,食指般长,横穿整个下巴,简直是破了相。弟弟说打工的厂子有人欺负他,把他所有的裤子全扔进了厂子的粪坑里,他一怒之下和人干起来,对方的刀子划到他的下巴上,缝了二十針。弟弟兴致勃勃地对四妹讲述疤痕的来历,像在讲一个玩笑。她一下子哽住了。在软木厂出生的孩子,跟野地里的杂草差不多,往什么地方长,长得怎么样,全看自己的造化,父母根本无暇顾及他们。家里若有个长女,好了,长女担当起照顾弟妹的责任,等于母亲的角色。有一个好大姐,弟妹们便不受欺负;姐姐若是担待不起事情,弟妹便整天挂彩,脸蛋胳膊上总有被别人弄上去的新鲜抓痕。这个从小就躲在她背后的弟弟,得吃多少苦头才能拿见刀见血的事儿来开玩笑?

四妹手里有了套房,单身的她便格外惹眼,挑来挑去,却看上当汽车维修工的小金,一个来自乡下的腼腆男人。父母告诫她最好找个门当户对的,四妹说再找个软木厂的?父母就不管了。小金很听话,四妹说给人当工仔不如自己当老板,他便辞掉了汽修工,和四妹走上漫长而艰辛的创业之路。他们干过成衣生意、水产品生意,甚至有两年到乡下收购农家养的鸡鸭贩卖给城里的饭店,还租过一片果园养野鸡,都没挣钱。最后一桩创业,就是如今的宵夜摊子。依落梅观察,四妹有挣钱的野心,但不适合创业,她性子急躁,碰到难处就收手,从来不考虑凡事都需要经过几回起落才能见效果。越折腾越败落,贫贱夫妻口角就多了,四妹觉得小金是上门的,平白得了老婆又得房子,是个吃软饭的货,没什么本事挣来好日子,日子就过得鸡飞狗跳的。

对面蘑菇亭的公交车来了,下来一拨人。隔着马路,落梅一眼就看见四妹和小金。四妹胖,宽肩厚背;小金瘦,四肢细长。四妹身上玫红色的短袖套头上衣在闪亮的阳光下特别显眼。她胖,腰粗,胳膊粗,但五官长得相当精致,浓眉大眼,睫毛浓密,鼻子圆润小巧,嘴唇红润,光看脸蛋,活脱脱一个美女,凶起来也有别样风情。但她似乎并不自知,常常胡乱往身上套件至少都已经是好几年前款式的衣服,这里松那里垮的。

一道颇长的缓坡,四妹家那栋楼在缓坡之上。一辆四方的铁匣子般黑沉沉的车从她身边行驶而过,在坡顶拐了个弯,不见了。沿坡上去的路灯仅仅亮了一只,淡白的灯光下密密麻麻飞满蚊子,几个孩子从坡上尖叫着冲下来。落梅想到四妹那两个孩子。小金难道没想过他们吗?

在坡上拐个弯,她一眼就看见刚才那辆黑沉沉的铁匣子车停在出事的地方。空气中的农药味依然还在。她朝那辆车走过去,四妹忽然从车身后闪出来。

“四妹!”落梅轻声叫她。

“你怎么上来了?”她朝落梅走来,声音沙哑,像患了重感冒。

“我上来看看你。”落梅说,想拉住她的手。四妹急忙摆摆手,退后了两步。

“别,不干净!”她把落梅挡在车头这边。那是一个车身封闭的车厢,车身后两扇门朝两边敞开着,几个人正在忙活。

“殡仪馆的车。”四妹说。

落梅在黑暗中点点头。“你需要我做点什么事吗,比如照看孩子们?”她说。

“不用,孩子们和奶奶在一起。小的没事,他不知道;女儿有些闷闷不乐,可怜孩子们。”说到孩子,四妹带出了悲声。

“小金……”

“别提这个死人,天底下就没见过这么傻不中用的男人。你知道的,这些年我们折腾的生意全白忙活了,小本生意那也得需要钱。我有一个同学,没少帮忙,可小金就是不相信人家安好心,一口咬定我们俩不清不白。不清不白?呵,你瞧我这模样,我倒是想不清不白呀,挣几个不费力气的钱,可我哪有那本事?我想把我们宵夜摊旁边那家盘下来,人家不想干了。盘下来我们可以多加几张桌子。我不是往好里想吗?不是为这个家想吗?”四妹愤愤起来,“我今天想去找同学再借点,盘摊子也需要钱,我们哪儿还能拿得出闲钱来?一个小摊子养活几口人,没有闲钱了。弟弟给我留了房子,如今还养了父母,我哪里还有脸对他开口?我就是想去再借一点,可他死活不肯。我只是,只是说了几句气话,就几句气话,他连几句气话都受不了。这么多年我受的气还少吗?我早就该死几百回了,你说说我还能指望他什么……”她又哭了起来。

“上车了。”一个男人待在车身后招呼。

四妹伸出手来,想拉住落梅的手,很快又缩回去。“我得走了。”她急匆匆地说。

“你家是几号?我去看看孩子们。”落梅说,她后悔没带点什么东西给四妹,面包饼干什么的,四妹肯定还没吃上东西。

“那个门洞,”四妹指着一个单元门,“四楼402,家里乱。”她说,转身回到车后,钻进车厢里。落梅退回路边,铁匣子车很快从她身边开过去。

小金妈妈拉着一对孙子坐在沙发上,祖孙三人面无表情。落梅把几罐八宝粥放在茶几上,老人木然盯住她。她不认识。只有四妹的女儿金宝朝她叫声姨妈。弟弟银宝显然饿了,目光落在八宝粥上,又抬头看奶奶,老人仍然紧紧抓着两个孩子的手。银宝朝奶奶身上靠,像累了似的,落梅发现他身上还背着书包。

“我的儿子,身上从来没有一分钱!”老人忽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和她扁平的面孔一样平静,分辨不出她是不是在抱怨。要让她接受这样的事情显然太难,也许她还没能来得及接受,哀伤还没真正降临她为母的心灵。

落梅无法安慰她。

蜡烛还在小凳子上燃烧,香火也还在米碗里闪烁,四妹忘了熄灭它们。落梅把蜡烛吹灭,香火也熄掉,连同那碗大米和小凳子收拾进单元门前的垃圾箱里。空无一物,那块地似乎没发生过什么。

末    伏

连续下了几场无风无云的雨。天空晴朗,一阵倒豆子似的急雨下来,一边放晴一边下,雨点扑打地面温热的灰尘,空气潮湿而沉闷,热辣辣地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尘土气息。空气像凝滞了一样,很难有一阵风来。但落梅觉得没那么热了,晚上甚至连电风扇都没开,躺在床上等待不可能真正来临的深睡眠。她的睡眠浅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惊醒。在似睡非睡之间,脑海里忽然变得一片亮白,一个面目不清的人影在那片亮白的光里不停晃动。不是在走动,是在晃动,不由自主地晃动,像被风吹拂的树枝,叠加出重重叠叠的影子。有一刻落梅觉得那人影像范峰,一个模糊的轮廓,晃动一下,人影又变形了。完全陌生的人影。白光突然像爆炸了一般,刺眼的光线四处迸射。落梅在睡梦中打了一个很大的激灵,猛然惊醒,胸口剧烈跳动的心脏快要蹦出来似的。惊醒过后再也无法入睡,安眠药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白天,缺乏睡眠引起的倦态使她有种发低烧的感觉,身上一阵阵潮热。她不断喝水,一种毫无来由的焦虑折磨着她,让她感到随时要发生点什么,但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她惴惴不安地度過每一个白天。夜幕降临时,为了把自己从糟糕的情绪里拽出来,她换上跑鞋,在湖边开始跑步。亭子像个魔咒,她总是忍不住朝那边瞧。很多事情在她的脑海里像风一样掠过。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她开始加速跑,想甩掉那些不堪的回忆,它们却像跟她一起奔跑的影子,越来越快,把她拽进记忆的泥沼里。

十一岁,敏感,脆弱,孤独,开始对事情有基本的是非判断,对大多数事情总是不耐烦,讨厌的人很多,快乐的时候很少,不,几乎没有快乐。村庄布满关于她妈妈的流言蜚语,她的童年始终在这些流言蜚语的阴影之下度过。她对那些事情似懂非懂,感兴趣却又抗拒。妈妈,有时候也对她们姐弟俩有那么一点温情,会从街上买回来一条卷筒粉,里面的馅是由香油和酱油拌好的碎豆角、碎木耳、肉末、粉丝、包菜。仅一条,有筷子那么长,母亲粗暴地一分为二,姐弟俩实际上每人只能吃上几口。这口美味的记忆让落梅对那些攻击妈妈的流言蜚语产生抗拒,她站在妈妈这一边。然而就在她十一岁那年,她亲眼撞破了母亲的荒唐。她确定那是丑陋的,令她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天到底是什么指引她走进那间几乎从不会去的偏房?用泥土坯建起来的偏房其实很小,连接在厨房和茅房的后头,老鼠和红褐色的巨大蜈蚣常常在那里出没。

那天第五节是体育课,老师又带着他那爱患肺炎的小女儿去镇上打针了。他搬出来几件体育器材。体育老师的自行车刚消失在操场下的小树林边,学生们便作鸟兽散,全回家了。

是她回家早了吗?难道回家还得分早晚?落梅事后想,她真希望一辈子都没碰到过这件事。她进了家,总是放下书包就进厨房。当然,永远不会有什么热饭菜等着,一锅白粥从早到晚立在火灶上,甚至连盖都没盖上,有时候粥面上会漂浮一两只被淹死的苍蝇。这些都没什么,落梅早就习惯了。她盼望爸爸能回家,那样家里就会有几顿像样的饭菜,但这样的时候往往只会在过节时才出现。爸爸带着他并不可观的工钱回家,妈妈难得有几天舒心,像个正常的家庭主妇那样张罗几顿饭。不过很快他们便会吵架,爸爸再次带着失望外出,家里又恢复一团糟的日子。

那天落梅在饭桌上看到一扎饼干。一扎饼干!直到多年后她对那扎饼干依然记忆犹新。圆圆的薄薄的饼干片,饼面上嵌有颗粒晶莹的白糖,一看就知道饼干是脆而甜的,它们紧绷绷地包在一层白色塑料里,散发出任何孩子都难以抵抗的诱惑力。落梅第一次见到这么大一扎饼干,假如拆开来铺在饭桌上,肯定能把桌面铺满。她几乎想都没想就认为是爸爸回来了。爸爸每次回家总会给两个孩子带点儿吃的,当然从来也没这么多过。落梅抚摸那扎饼干,手几乎是颤抖的。

饼干的味道就像她随后在小偏房看到的那一幕,成为落梅一生都无法抹去的记忆。到底為什么朝那个平时几乎想都没想过的小偏房走去呢?她抱着那扎饼干,小心地从紧绷的塑封里抽出一片,出了厨房,走过茅房,拐过那个空空的角落。在角落那里她其实迟疑了一下的,似乎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形容不出来的声音,仔细听又没有。她很快拐过那个角落,小偏房矮小的门敞开在那里,她靠近它。确实是有声音,落梅觉得那只不过是一只在勤奋抓老鼠的猫。她快速跳到偏房门口,眼前那一幕使她惊愕得怀抱的饼干掉落到地上。她看见妈妈弯着腰,两只手撑在一只鸡笼上,收电费的老张两手掐住妈妈的腰,紧紧地贴在妈妈肥白的屁股上,而他们的裤子全堆在脚脖子上。俩人似乎有些吃惊,不约而同朝偏房的门口张望。两张神情紧张的涨红的脸。

妈妈对她变得和气起来,每天上学会给她两毛钱,甚至拆一张旧窗帘做一件针脚非常粗糙的半身裙给她。她对那件裙子并不感兴趣,但每天两毛钱对她来说是一笔难得的小财富。很快妈妈的和气便如同她难得的好脾气一样消失殆尽,两毛钱也没了,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

敏感、脆弱、孤独的十一岁,那间噩梦一样的小偏房,两张扭曲、涨红的脸,就在那一年里,让落梅稚嫩的生命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人间的丑恶,而这丑恶却是她最亲近的人带给她的。

那件事情对她的婚姻倒没带来多大的干扰。

“有一个男人死了,喝农药,因为妻子的不忠,在他看来是这样的。”她停下来,喘着气给范峰发去了信息,范峰一直没回复。

房开山在八月十七号的晚上回来了。整整二十一天,他们没有任何联系。他看起来很精神,神情没有丝毫倦怠,似乎还胖了一点。这应该是一趟不错的旅行。落梅正在阳台上晾晒她的运动服时,略带惊讶地看他拖着行李箱走进客厅,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也瞧着她,似乎也想说句什么,但两个人最终什么都没说。落梅继续晾晒衣物,房开山直接把拉杆箱拖进他的主卧里。

一种心灰意懒的情绪确凿无误地横在两个人之间,棱角分明。

开学前的各项准备工作陆陆续续开始了。一向是这样,特别是那些颇具规模的私立幼儿园,琐碎的工作尤其多,有些园规甚至比公立幼儿园更严格——私立幼儿园只有在质量上不断提升,才能让家长心甘情愿地掏出比公立幼儿园更为可观的入园费。每学期开园前的培训是必不可少的,一般会提前一到两个星期对园里的老师进行集中培训,聘请国内著名幼儿教育专家前来授课。老师们回到园里,实际上差不多相当于开学。

这真是挺好。落梅可以早出晚归,可以避而不见——虽然不是好办法,但目前她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不久之后,房开山开学前期的准备工作也开始了。两个人的一日三餐在学校解决,炊烟彻底从家里消散。家里冰锅冷灶,外加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刻意回避。晚饭后从幼儿园回来,落梅照例去夜跑,偶尔会碰到房开山在晚上七点之前回家。他看电视,坐进沙发里有一种落地生根的笃定。但他患了口腔溃疡,时不时拿一只蓝色的小瓶子往嘴里滋滋地喷消炎药。她还发现他的鼻子整个发红,像患了酒糟鼻。他端着一个四十七岁的男人该端的架子和体面,皮囊却把他的内心暴露无遗。

有一天晚上,落梅在靠近湖边的一个小型活动广场做跑步后的拉伸,看见四妹夹在一帮老年女人里跳广场舞。她胖,但动作竟相当灵巧,完全沉浸在一种自足的快乐中。落梅竟然看得发呆了,四妹终于在一次扭转动作中发现边上的落梅,她从队伍里跑了出来。

“嗨,真是带劲,出一身汗,上下都舒坦了!”她快活地朝落梅打招呼。

“不看摊子?”落梅仔细看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至少该有点什么,绝对不应该是眼前这副样子。她脸上的五官依然小巧精致,圆润饱满。

“别那样瞧着我。”她笑起来,拍打汗津津的胳膊。落梅发现她居然烫了发,她把头发扎起来了,看得不太明显,只在发尾那里呈现出弯曲的弧度。“你看,天又没塌下来。”她轻松地说,像摊上倒霉事情的是别人。

“孩子们呢?”落梅问她。

“奶奶带回乡下去了。”四妹满不在乎地说。

“回乡下去?”落梅有些惊讶,“为什么带回乡下去?快开学了。”

“老人,”四妹指指脑袋,“想不开,担心我重新嫁人亏待了他们家的骨肉。带回去嘛,看她能养多久,养两个孩子可不像养两只猫狗那样简单,老家还有叔叔婶子,谁会乐意帮你抚养两个孩子?人老容易犯糊涂。孩子们待不了几天的,等着瞧吧,还得乖乖给我送回来,哪儿那么容易。”她说。

“孩子们要耽误上课的。”落梅说。

“没事,这都不算什么事情,人一辈子很漫长,他们有的是时间去学习。带回去也好,我能轻轻松松过几天日子。真的,梅姐,我结婚后再没这么轻松过,每天都不知道过的是谁的日子,像拉磨的驴转圈子。”

“我就没见你愁过,你比大多数女人都想得开。”落梅说。

“我能怎么办?总不能碰到事情就一瓶药把命喝掉吧?那样我早就死好几回了。也不知怎么的,我们总是不顺,弄什么都不成,不过我并不死心,弄不成再弄别的,总是要把日子过下去的。可小金不行,一直都是我推他往前走,他什么都不想,孩子老娘在跟前等下一顿的吃喝他也不管,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说真的,夫妻这么多年,我也没能真正理解他,不知道他对我们的生活是怎么想的,他从不说。”四妹并不忌讳谈到那件伤心事。

“嗯,小金这人话少。”落梅轻声说,朝湖中的亭子望了一眼。

“你看吧,他心里根本就没孩子和他的爹妈,我更算不上了,说死就死,扔下一切。你别看他平时蔫不拉唧的,心肠硬起来比谁都狠。”她淡淡地说。

这是夫妻之间的事,落梅一时不便说什么。

“我倒是觉得你挺好,没孩子需要操心,落个清净。你看,晚上还能出来跑步,我也得学学,这世上除了自己别指望别个能心疼你。”四妹笑起来,“你跳不跳?”她指着那帮扭腰摆臀的女人。

“实在动不了了。”落梅摇头说。

“我得再来几圈,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然光想想眼前就能愁死人。”四妹说,广场舞欢快的音乐让她显得快活起来。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找我。”落梅拉住她的胳膊。

四妹双眼闪闪发光地看了她一眼。

“小金死了,喝农药死的,在你回来的前几天。”晚上十点多,落梅在阳台上晾晒衣服时,朝客厅里说。房开山正在看一场篮球赛。他没有任何体育运动方面的爱好,在大学时甚至连跑步都不曾有过。他们前些年开始相处时,倒是兴致勃勃地讲过他参加的两次拔河比赛。

“什么,谁死了?”房开山有些惊讶。

“小金,四妹的老公,胖四妹,你认识的。”

“那个,他为什么寻死?”他终于把视线从电视屏幕转向她。

“四妹在外边有了男人。”她放下晾晒的衣物,手里拿一根衣架,认真看他,像是要就这件事情好好谈一谈。

房开山显然吃了一惊,落梅看见他日渐圆满的脸抽搐了一下,像害牙疼,疼痛突然加剧了一样。

“四妹?这怎么可能?”房开山显然来了兴趣,就在笑意准备在他的脸上荡漾开来时,他恰到好处地把笑收敛住了,“再说也不能为这事去死,这能算什么事?一个男人,这个傻……”他骂了一句脏话。

“这不算什么事,你这样认为?”落梅说,询问的意味。她希望房开山也能认真地正视那件横在他们之间的事情,假如他还想继续过下去的话。但他轻而易举地避开这个话题,把目光重新转回到电视屏幕上,不再接她的话。

正式开学。幼儿园规定,园里晚上必须有一位老师留守住园,以防突发事件的发生,老师们得轮流值夜。园里的老师大都是女性,对于这项规定,她们颇有微词。落梅把麻烦的值夜主动揽起来。

在园里吃过晚饭,落梅回家夜跑,换洗完衣服,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房开山还没回来。她关掉家里所有的灯,关上家门,在小区外很快拦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上,她给范峰发了条信息:“呃,我离家出走了。”附带上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一直到她临睡前,范峰也没回信息。

醒来已经是凌晨五点十五分,手机里没有任何新消息和电话,不管是房开山还是范峰,都没有。黑暗中的玻璃窗发出一种轻微但清脆的声音,仔细听,才明白是在下雨,她的泪水也滑落下来。

早上,碧空如洗,看不见夜里下过雨的痕迹。八点十分,给孩子们分完早餐后,她站在窗前拨打范峰的电话,却被告知电话已关机。这很少见,平时电话和短信都能很快联系上他的。突然的失联让落梅变得焦虑起来。

第二天中午,落梅在午休时前往附院。中午范峰会在他的诊室里小憩,她总能在那里见到他。她想见他,他于她而言,是一剂良好的安神药,还有比这更为她所需的吗?至于房开山,两天来他一直沉默。很好。她想。

范峰的办公室里却坐着一位年长、略微发胖的女医生,剪着干练的短发,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她离开诊室,来到导医台,那里有医生坐班的安排表,以前范峰一直是周二和周四坐班。现在她却没见安排表上有范峰的名字。再次拨打范峰的电话,依然关机。落梅在通讯录里找出范峰帶的实习生小哲,那是个笑起来嘴边有一对小酒窝的腼腆女孩,曾帮落梅取过药。

小哲很快从一间办公室里出来,好像正在休息,脸上带有松弛的睡意。

“范医生没来?”落梅说。

小哲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眼圈突然红起来。“他出事了。”她轻声说。

“出事?”落梅难以把沉稳的范峰和“出事”联系起来。他怎么会“出事”呢?

“他伤了他姐夫。他们说他想杀他姐夫。我想他只是想教训他一下,范医生怎么可能杀人。他那人,你是知道的。”小哲摇摇头,“扎了两刀,人没死,范医生被带走了,在他姐姐家里……医院已经停了他的工作。其实他姐姐不应该总找他诉苦,她当姐姐的,自己的事情拎不清,不懂事,常常来诉苦,说男人嫖,还带女人回家。她一来就哭,那点家事我们科室的人都知道,范医生不好受……真是该死!”小哲激动起来。落梅看着她越来越涨红的脸,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间落地,破碎声充满内心。

落梅把剩下的文飞、黛力新、甲钴胺片全扔掉,像是要告别某种生活。为了避免和房开山碰面,她中午回家把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带到幼儿园。最后是一只蓝色外壳的吹风机,她把它包在纸袋里,片刻后又把它拿出来挂在卫生间墙壁的挂钩上。她记得房开山曾经用过它。属于她的东西其实很少,一年四季的衣裳和几双鞋,一些贴身衣物,她把它们装在两只棕色的大号拉杆箱里,放倒在幼儿园房间里的铁架床下。她把自己的痕迹一点点从家里抹掉,最后扔掉卫生间里已经风干的毛巾。家里只剩下阳台上她种的几盆叶子花了,幼儿园实在没什么地方安置它们,只能留下。房开山一直没联系她,她也一直沉默着。她慢慢重新安顿好生活,晚上到城外的沿河道跑步,换洗衣物趁夜晚晾晒在幼儿园的室外滑竿上,早上就收起来。这让她想起刚毕业时一无所有也一无所依的时光,倚仗无知而无敌的青春,她把孤苦的生活过得活色生香,竟没感到有多难熬。二十年过去了,她又回到最初那段时光里,重新开始,而青春已然逝去。

晚上,没有文飞的辅助,睡眠彻底坏掉了,夜晚纤毫毕现,清晰如同白昼,一种深沉的哀伤填满她的内心。落梅躺在床上,虔诚地闭上双眼,十指紧紧相扣,指关节像遭碾压般疼痛起来。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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