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捅破的秘密

马德

父亲是个搓澡工，打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城南李记澡堂给人家搓澡。

我很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觉得丢人现眼。

课上，语文老师曾经留过一个《我的父亲》的作文题目，同学们都写了很多，整整一节课，我却只字未写，我不知道怎么去写这个每星期都到城里为人家搓澡的父亲。除了夏秋地里农活儿忙的时候，偶尔还可以看到他。冬天，几乎整整一个冬天，便很难再看到他的影子了。到别的伙伴家玩，看到人家的父亲坐在炕上和一家人有说有笑的温暖情状，我的心里就涩涩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就因为那篇作文，语文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我以我的沉默来反抗着与语文老师谈有关父亲的事情。阳光从宽大的窗户照进来，照在老师的脸上，老师的面容在耐心劝解中泛着慈祥的光芒。但任凭他怎么说，我始终沉默着。

而我沒有料到的是，后来父亲不再去城里了，隐约听他说好像要和别人一块儿去做买卖去，不干为人家搓澡这个活儿了，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解脱，总之轻松了许多。其实父亲还不知道，我原本并不打算转到城里去念书，父亲就在城里搓澡，我不想让同学们知道我是搓澡工的儿子，更怕哪一天突然在大街上看到他。既然他不去搓澡了，我便开始筹划去城里念书的事情。报到的那一天，父亲说，我去送送你，我说不用了，父亲并不作声，默默地在一旁帮我拾掇（duō）。就在我跨上自行车的那一刻，他一下抓住车把，颇有些坚决地说，你没出过门，还是让我送你去吧。我一口回绝了父亲，连头也没回，就走了。父亲一个人在坡上，望了我许久。

在城里念书的那段日子是快乐的，不仅是学习生活让我快乐，更重要的是父亲终于不再是一个搓澡工，每次月休回家的时候我都会看到父亲和母亲坐在家里等我回来，我兴高采烈地给他们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他们一边认真地听，一边不断地颔首微笑，看得出来父母也为我在学校取得的成绩而自豪。

考大学的前一年冬天，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我问父亲呢，母亲说出去好几天了，还没有回来，我有些怅然。睡到后半夜的时候响起沉闷的咳嗽声，父亲回来了，父亲那棉帽子上挂着白白的雪，像一个圣诞老人。推门进来，他便冲我笑，说，小子，看给你买的啥？说完后，父亲从挎包里倒出几本书来，我一看居然是一整套的《各科复习综合训练》，我看着崭新的书，心里突然间涌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后来我知道，那叫幸福。

我考上了大学，然后又分配到另一座城市。一次我偶然遇到了以前的语文老师，他说你还不知道吧，你父亲为你付出了多少！见我愣在那里，他接着说，我把你的作文情况反映给你父亲后，他便以做买卖为名义，偷偷地躲着你和别人到邻县澡堂里搓澡去了……

后来我一直没有问过父亲这件事，我不想把它捅破。前些日子，我洗澡，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说爸爸给我搓搓澡吧。就在父亲给我搓下去的那一刻，我发现，我哭了，父亲也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