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脸竹马

孙丹

跳竹马是流传在浙北地区的一种民间舞蹈。相传朱元璋的御马在西天目丢失，变成一匹神马，常出现在千山万壑间，替百姓驱妖灭灾。为感谢神马护佑，每逢新春佳节，百姓跳竹马相庆，以祈吉祥。

用红黄绿白黑五色布缠在竹制马身上，前后两节分开，吊扎在腰间。跳竹马也分生、旦、丑等角，正生骑红马，青衣骑黄马，小生骑绿马，花旦骑白马，丑角也就是花脸骑黑马。成立村竹马队时，大家抢着演生角旦角，没人愿意扮花脸跳黑马。花脸是个逗乐活，难度大，要求高，跳不好会坏了整个队伍演出效果。

阿坤扮花脸跳黑马，在浙北地区名号响亮。换上灰黑布大襟长衫的阿坤，把黑马往腰间一吊扎，用白裙子一围，头上盘龙髻一梳，毛线红绳一扎，小花一插，涂红颧骨部分，在鼻子中间涂上厚厚一层白色粉膏。

阿坤拎起马头，扬起马鞭。他左腿长，右腿短，一脚深，一脚浅，好似马在走步，跳起来，摇头晃脑，肩膀一高一低，步伐幅度大，动作夸张有趣，像骑着马在驰骋。

“竹马跳一跳，福气盈门多平安。竹马跳一跳，禄财亨通达三江。

竹马跳一跳，寿比南山高万丈。竹马跳一跳，喜报儿郎题金榜……”

美妙的吉利彩词从阿坤嘴里一句句唱出来，如蜜糖般直甜到围观乡亲心尖。阿坤全神贯注，满面红光，动作自如，倾情出演，不知情的完全看不出他瘸了腿。阿坤觉得他唱得越开心，跳得越起劲，撒给大家的祝福也越多越真诚。那架势，俨然当年舞台上神采奕奕的赵云又回来了。

阿坤十二岁学唱戏，二十岁进县剧团，多年摸爬滚打，当了长靠武生。阿坤身着金靠，头戴银盔，脚穿三寸高厚底黑靴，手持一杆红缨梨花枪，粉墨登场。阿坤一抬腿，脚尖踢到脑门，跑起来身上四面靠旗纹丝不动。打“小快枪”，双脚快而不乱。阿坤大喝一声：“马来——”，右手扬起一根白色马鞭，翻身、卧鱼、砍身、摔叉、掏翎，一气呵成。“剑光如霜马如飞，单骑冲开长坂围。保定怀中一幼主，子龙今日显神威……”边唱边跳，张弛有度，铿锵有力，威风凛凛。凭这身功底，阿坤演活了《长坂坡》里的赵云。

《长坂坡》演遍大半个县城，响了武生阿坤的名头。阿坤成为台柱子。

命运在阿坤不惑之年开了个玩笑。那次演出，阿坤正演着，突然脚下一滑，重重摔下台。卧床休养半年后，阿坤瘸了右腿，不想被人说闲话，一瘸一拐，离开了县剧团。

瘸了腿的阿坤回到村里，把自己闷在家，很少出门。一年后，乡亲们惊讶地发现村竹马队里出现了阿坤的身影。

都说“瘸子演戏——下不了台”，阿坤的出场却让乡亲们眼前一亮。

乡亲们放鞭炮，撒果子，喝彩助兴，好不热闹。

整个春节，竹马队能挣不少钱。阿坤把分到的钱全添置了装饰品，把几匹竹马打扮得漂漂亮亮。没有演出时，阿坤喜欢待在排练房，一待就是一整天。

毕竟有大舞台经验，阿坤不断琢磨着改进跳法，加入了戏剧骑马的翻身、卧鱼、砍身、摔叉、掏翎动作;设计出甩鞭、打鞭、摇鞭、耍鞭一系列新动作;排练了不少新阵法：磨盘阵、梅花阵、鸳鸯阵。队友不理解，说他瞎折腾。“磨刀不误砍柴工。”阿坤乐呵呵地说。

竹馬队再次登场表演时，一马争先、双马对峙、五马奔腾，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气氛火爆，轰动全县。不起眼的竹马队相继被邀请到市省演出，还出国去了新加坡。当年的武生阿坤在乡亲们嘴里改称花脸阿坤，名号越叫越响。竹马队拿“花脸阿坤”当作队名。

八十三岁的阿坤不再演出，但竹马队常常邀请他去把关。阿坤背着手，一瘸一拐踱着方步，边看边点头，那神情像极了一位功成名退的将军再次检阅部队。

但凡有竹马队演出，不论多远，阿坤仍喜欢去凑热闹。

看到阿坤来，乡亲们纷纷递上好烟，阿坤来者不拒，接过烟，一支支架在耳朵上。有乡亲好奇问起当年是谁请他出山跳黑马，阿坤笑而不语，点燃一支烟，深吸几口，吐出烟圈，眯着眼，带着戏腔戏调，慢悠悠地说：“做人嘛——晓得进退还是很要紧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