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底睡着一颗星

2020-07-29 12:27潘云贵
文苑·经典美文 2020年8期
关键词:排练厅社里剧社

潘云贵

高三时,总觉得日子像牲口关在铁栏窗里,是容易耗掉希望的。

身旁的同学都仿佛入夏时在玻璃上撞累的蛾子,沉默整理自己残损的羽翼。抬头是高考倒计时,低头是“金星”、“曲一线”,还有《英语周报》。每个人都面无血色,苍白得如同一張搁在时间深处的旧照,落满叹息与尘埃。

而我这时竟然还在为学校的话剧社供稿,写脑洞很大的剧本。比如莎士比亚穿越到现代跟一个练体育的女生谈恋爱;比如男生一觉醒来发现这个世界又回到母系社会;比如一个人盗取另一个人的记忆取代对方生活;还比如一个没有性别界定的人,可以一会儿变成女人一会儿变成男人去破各种案子……

晚晚常喝着奶茶,俯在雨天的走廊上对我说:“最好别让你爸妈看到这些剧本。”我说:“放心,我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只会让他们觉得我在认真复习。”晚晚把饮料笑喷出来,回道:“我是担心你爸妈看到你写这么烂的东西会反胃,哈哈……”我生气地夺走了她手中的饮品,却不小心打翻了,橙黄色的液体从透明的瓶口洒出,真像落大雨。我们俩站在盛夏充满奶茶味的走廊上,不知笑了多久。

跟晚晚认识是我高二的时候,当时我刚到话剧社。社里要排一场上海滩歌女的戏,就像《情深深雨濛濛》里演的一样。晚晚要打扮成依萍那样在台上唱《小冤家》,但她巡视了一圈舞台后,发觉有哪不对。“哦,是歌女,歌女太少了,这排场哪算什么百乐门啊,简直就是乡下卖艺的!我们演戏要演真一点,才对得起观众!”当时已经当上副社长的晚晚一本正经说。

“社里女的就这么几个,你说我们要到那里找?!”另外一个副社长气气地拍了下桌子,想转身走掉,一只手被社长拉住。“要不就挑几个男的上去吧,反正今天只是彩排,过几天再招些女生进来。”社长抬了抬眼镜,目光随即扑到我前排的两个男生,“你,你,都过来。”我前面成了被拔光树的平地,晚晚的目光瞬间锁住我,“还有你!”我到社里的目的本来只是为了写剧本,没想到这下却成了晚晚的伴舞。

“小冤家,你干吗,像个傻瓜,我问话,为什么,你不回答,你说过,爱着我,是真是假……”在这首活泼俏皮的上海滩舞曲中,晚晚开心地边唱歌边甩着裙摆,而我四肢僵硬摆动着,还真像个傻瓜。

此后每天我都被拉去话剧社改剧本或做群演,因为话剧社不像校乐团、舞蹈社那样人多,很快我就跟晚晚熟悉起来,看她排演,听她对角色的想法。她其实是个很简单的女生,就想一心一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别人怎样看她,她都不在乎。那时她还留着长发,怕学校督导看到,就盘起来,偶尔会在我们面前把自己的头发垂下来,如黑色瀑布般倾泻。

有一天大雨中,我们坐在排练厅阶前,我问她:“为什么不去艺考,以后做个职业演员?”晚晚笑了笑说:“没别的想法,就想把它当个爱好,以后也没什么压力,这不好吗?”我顿觉自己之前的问题太无知,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她,索性不说话,只看着屋檐上的雨滴掉落下来,像在她黑色长发上滑滑梯。

高三的某一天,晚晚突然出现在我的教室外,扶着走廊的栏杆朝着学校体育馆的方向看。等我放学后她跟我说:“知道吗,社里要排一场大戏,就在体育馆办,作为学校社团夏日汇演的一部分,开心吗?”我不敢相信像话剧社这样几个人瞎打瞎闹的小社团有天也可以到容纳八百人的场馆里演出,瞬间喜出望外。我想象着有天我能坐在礼堂前方观看由自己编剧的作品,台上主持人会大声念出我的名字,而我也在演出结束时隆重地走上舞台,镁光灯会在一瞬间将我照亮,我微微俯身,接受并感谢所有人的喝彩。这将是我青春中最期待也最难忘的时刻。

但很快,我的梦就醒了。上学期期末考结束后,班主任将我妈叫到学校,苦口婆心地说:“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你家孩子还在参加社团活动,这件事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他成绩原先就属中上,是可以冲好大学的那种,现在是关键时期,希望家长能配合我们,否则这孩子就晚了。”末尾的“晚了”不知道为什么听上去像“完了”。我咬紧嘴唇,又无力松开,我清楚接下来将要面对的道路,只是一切都未完成,我不甘心。

可在老师眼里,在父母那里,在高考面前,所有的事都不值一提,所有的路都禁止通行。他们不知道那时的我多么渴望能被一束光照亮,我想变成一颗星,被人看到。或许会被人认为是虚荣,但我无所谓,太普通太平凡的我面对暗淡的日子、漫长的雨季,这是我的一个出口。可惜,无法再继续了。当母亲气冲冲回来没收了我藏在抽屉里的那些剧本,我像个从天梯上摔下的人,再也没有向上热望的力气了。当晚,我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哭,有多难过,只有自己明白,晚晚不会知道。

晚晚只会记得两天后我跑去找她的情形,以及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我将凭记忆重新写好的汇演剧本交给她时,她察觉到了我脸上复杂的神情,问我怎么了,我说自己以后都不能来了。晚晚当时正在教室里收拾课本,准备去排练厅,突然间她停下来,书包里没放好的物理课本滑落出来。“啪”,落地的声响像个巴掌,不知道打在了谁的脸上。我不忍心看她难过的样子,就转身离开了。身后的晚晚不知道在那天中午透窗的阳光里站了多久,天空很亮,我的星星却掉入了深海。

话剧社大戏上演那天,我故意迟到,怕听到主持人报幕时念我的名字,一个选择逃离的人不该拥有名字。我躲在人群最后面,看着眼前的一切,曾经那么渴望此刻却这么刺眼的光束将舞台照亮,晚晚和新老社员们在台上全神贯注表演着。她今天穿了三套衣服,扮演三个时空的女人,透过三个故事表达出“自由与宿命”的主题,向世界喊出自己的声音。

可能是空间略显封闭,空调也不起作用,学生在这炎炎夏日里昏昏欲睡。但舞台上的少女,此刻已将自己融入角色当中,她声音饱满、高亢,深情念出一句句独白,半个小时的演出里她没有一丝懈怠,直到谢幕。她深深鞠躬,长发如黑色河流往下流淌,那么柔顺飘逸的长发,顿时引来底下人群的注视,她一瞬间抬起头,脸上绽放出青春里最光亮的笑容。

我在最后排使劲鼓掌,晚晚突然说了一句话,是我原先的剧本里没有提及的。她举目四望了一会儿,或许是在找我吧,但她很快就把目光从人海中收回,说:“谨以此戏献给所有曾经在热爱的世界面前逃跑的人……”顿了顿,又说:“和此刻即将逃跑的人。”我想起曾经的憧憬如今已成泡影,我的星星没能升上高空,让人望见它的闪耀,它依旧在深海中,那么暗淡。层层伤感瞬间浮上心头,我随即离开了体育馆。这也成了高中毕业前我和晚晚的最后一面。

风很快吹过了那年的夏天,吹过了所有的断壁残垣,光阴自此遁迹于遗忘之中。最后的少年还是迈着各自的脚步离开了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渐渐白发苍苍。怀着懊悔和羞愧,我无法去正视自己的高中三年,也会在和从前的同学聊天时刻意避开一些人跟话题。但记忆中那个发光的少女还是有天再次走进我的视线中。

大一那年的寒假,在高中附近的公交站,我跟晚晚偶然相遇。兴许是剪了短发的缘故,她整个人看上去消瘦了一些。我们彼此寒暄了几句,耳边突然变得好安静,是她先打破沉默,提议去附近的奶茶店坐坐。一路上我们聊了很多高中毕业后的生活,零零碎碎的片段像三棱镜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源,在这些光里,似乎我们都过得很快乐。

天空阴沉,半路上冬日的雨丝飘下来,异常冰凉。我们停在一个商店门口,看着路上人影渐空,雨幕的另一边仿佛坐着高中时的我和晚晚。而此刻的我们真的有什么跟昨天不一样了。我开着玩笑,问晚晚:“到了大学女生都使劲留长发了,你倒奇怪,剪得这么短,刚刚差点没认出来。”晚晚突然笑起来,答道:“短吗,其实已经比之前长了一些。”我有点懵了。晚晚的笑声依旧爽朗,说:“好羡慕你,考了一个还不错的大学,应该挺开心的吧?”

我转头认真看着眼前的女孩,很想告诉她,我现在其实并不开心,高中时待在话剧社的那些日子才最让我开心,而她在那年盛夏的舞台上绽放的那个微笑是最让我羡慕的。我始终没有忘记在青春谢幕前,那些曾把她照亮的光,那么美丽、那么闪耀。雨声喧哗,我们的聊天断断续续,我终究没能将这些对她说。

也是后来才知道,高三夏天的演出是晚晚最后一次表演。她的母亲整理房间时无意间看到了那些剧本,严厉训斥了晚晚一顿,说她不务正业,浪费光阴,无论如何都要她放弃。最后是晚晚坚持了下来,告诉母亲只要演完这次,自己就会认真备考,并立下“军令状”。母亲气急败坏,但随后也让了一步,答应了。“那是我最后一次上台。我跟我妈说,演出结束后我会剪掉长发,不再表演,专心学习。”重逢那天,我才知道了很多事情。

“我其实有去看那次汇演,所以谢幕时你说的‘即将逃跑的人,是你自己吗?”我问。

“嗯。”晚晚轻声应着,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那个夏天已经過去了很久。阶前大雨如旧,几乎要淹没整座城市。我们仍困在雨中,说说笑笑,就跟当年坐在排练厅外面的屋檐下听着雨声一样。

眼前有几个少年从学校里跑出,步子轻快,在湿冷的雨水中泛着热气与微光。

愿他们永远年轻,没有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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