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百年

2020-07-30 09:57高子民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20年4期
关键词:哈达火烧

高子民

堕入红尘命已苦,四顾茫茫无知音;沧海桑田化泪雨,倥偬百年一瞬间。身净难脱俗世事,爱恨情仇势比天;谁道万事了却日,满目凄凉梦更深。

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夏天,天津静海还没有从中日甲午战争的阴影里走出来,一座新盖不久的农家院子里,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寒夜的沉寂。

站在门外的教书先生祁秀停止了来回走动,脸上露出喜悦之色。没等接生婆发话,他便急不可耐地抛下自己的学生陶凯,向产房走去。

祁秀进屋细观了新生婴儿后,忽然长叹一声,阴着脸来到了客厅。

陶凯见老师的脸色不对,便问:“老师喜添贵子,为何闷闷不乐?”

祁秀又是一声长叹,说:“唉,想我祁秀于光绪十年乡试中秀才,再考举人,两届不第,沦为教书先生。国难当头,大业不成,就是想有个后人也要等十二年了。”

陶凯奇怪地问:“老师,您现在不是有儿子了吗?”

祁秀两手一摊,说:“我适才观此子,抽筋拔骨,奇丑无比,看着也不像个有寿之人!唉,我翻破字典取的‘长福之名,怕是名不副实了!”

陶凯开导说:“老师何不请郎中前来诊治?”

祁秀说:“已经去请了。”

此后,郎中便成了祁秀家里的常客,你方唱罢我登场,竟无一人能说出个子丑寅卯。这天,祁家又请来天津名医会诊,祁秀用带着疑问的眼光看着成排的郎中。

戴叉子眼镜的老郎中说:“此子出生半年,囟门凸起,脉象虚弱,老朽行医几十年,尚未见过如此怪病。”

戴瓜皮帽的新郎中说:“恕我直言,小儿已无药可救了,即便侥幸活下来,也是呆傻之人。”

祁秀转头问其他郎中:“你们可有良方?”

众郎中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祁秀哑然,众人退了出去。

正当祁秀愁眉不展、无计可施时,墙外忽然传来游医的铃声,他面上一喜,马上叫人去请。

不一会儿,一个20岁左右的英俊后生推门而入,家人皆疑,祁秀更是一头雾水。

那后生放下串铃和“专治疑难杂症”的白底黑边旗,向祁秀拱手使了个眼色。

祁秀心领神会,屏退众人,问:“你是何人?年纪轻轻的也会看病?”

那后生拱手道:“祁先生,在下名叫小德子,是吴不治大夫的徒儿。本家师父有事缠身,特叫我来见您。”

祁秀仔细想了想,记起名医吴不治确实有这么一个徒弟,一个月前还在吴不治开的药店里给自己端过茶水,长得精细乖巧。但祁秀还是很谨慎地问:“你师父可有书信带来?”

小德子忙答:“师父说您之前见过我,毋须书信。”

祁秀审视了小德子半天,问:“你师父有何交代?”

小德子左顾右盼,对祁秀耳语了半天。

祁秀只是摇头,连连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气氛一时很尴尬。

任凭小德子再怎么说,祁秀只是低头不语。他回头望了望病中的小儿,随即愁容满面,且带不满道:“小德子,我刚才以为是你师父来了呢。我正要请你师父这个河北名医给小儿诊治一下,没想到却是你。”

小德子走过来,摸了摸小长福的头,看了看他的手指和舌苔,竟阴阴地笑了。在祁秀犹疑的目光中,小德子也不言语,只拿出一指宽的黄纸一张,用毛笔在上面书写药方。

祁秀看时,见处方上只开了一种中成药——紫雪再造丸。

小德子见其疑虑,便说:“这病症我师父见得多了,前天刚刚治愈了一例,没什么大不了的,药都是我去抓的。贵公子的病,毋须我师父亲诊,只要照单拿药,我可保他痊愈。”

祁秀半信半疑,问:“哪有此药?”

小德子说:“只天津达仁堂有售。”说着,将小儿抱过来,相看多时,然后道,“此子投胎到人世,是受难来的。”

祁秀闻听,脸一沉,问:“你何出此不祥之言?”

小德子并不解释,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晃在祁秀面前。祁秀看时,上面是一首诗:默默一世有大难,逢劫期望贵人现。身净无缘红尘事,终生怎续知己伴……祁秀尚未看完,小德子已收起了那张字条。

祁秀虽未读完,一看就是吴不治的字。妻子要临产的信息,他已在一个月前向吴不治详细咨询过,想必吴大夫已为自己的孩子算了命。想到这里,他便放下了戒心,问:“你师父还有何吩咐?”

小德子悄声说:“前线急缺人手,您的人要快些到位啊!”

祁秀點了点头,送小德子出了门。

次日天色已晚,一骑快马在祁秀家门口停了下来。只听陶凯大喊道:“老师,天津的药买回来了!”

祁秀急忙出门迎接,把药拿给家人,吩咐道:“快给长福服下。”

晨昏交替,家人按时给小长福灌药。三天后,小儿竟然病症全无,笑语连连,手舞足蹈。

几年后,小长福在外玩耍,竟比一般婴儿还要健壮。祁秀便带他四处游学,父亲教书,他做陪读。

这一年,小长福又随父亲走街串巷。

在路上,祁秀叮嘱道:“长福,我们家穷,你一定要比官宦人家的子弟学得更好,我们祁家才有振兴之日。”

小长福说:“爹爹请放心,您教的我都背熟了,只是有些事不明白。”

祁秀说:“不懂就问。”

小长福突然问:“爹爹,刀枪不入是什么意思?”

祁秀答道:“那是一种硬气功。”

小长福问:“那‘扶清灭洋又是什么意思?”

祁秀脸色一变,环顾左右,说:“长福,你才七岁,不要问这些问题。”

小长福心中不服,说:“您和吴叔叔的话我都听到了。他找您要什么东西,您却不给他?”

祁秀小声叮嘱道:“以后不要乱说,会被杀头的。”

小长福用手向后一指,说:“爹爹,您看,吴文德叔叔跟着我们半天了。”

顺着小长福手指的方向,祁秀发现那个小德子正向他们阴阴地瞅着,便悄悄地说:“甩开他!”

二人绕了几个胡同,祁秀把小长福送到了陶凯家门前,警觉地向外面看了看,道:“长福,你就住这儿吧,会有个叫桃桃的小姐姐和你一起玩耍的。如果过十天我不来接你,你就到老爷庙的第三个佛像座下取封书信,拿着去北京找你叔叔祁彪。”

小长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爹爹,您要干什么去?”

祁秀说:“我要出远门,也不知能不能回来。”

小长福说:“我要跟您一起去。”

祁秀脸色非常难看,语氣坚决道:“不行,你要记住爹爹的话,不能和任何人提起这事儿!”说完,他把小长福推进门内,自己转身走了。

小长福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时,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安慰他说:“你要听话,你爹爹就会来接你。”

小长福擦干眼泪,跟着小女孩进了屋。

祁秀转过几条街道,路过一个破旧的院子时,一条麻袋从天而降,罩在他的头上,他被两个彪形大汉推进了一间暗屋内。

现在的小德子已经26岁了,人长得更加秀气。他操着不男不女的口音问:“祁秀才,你真的打算跟朝廷作对到底?”

祁秀说:“小德子,我一直没放松对你的怀疑,原来你真的给朝廷当了鹰犬!你对得起你师父吗?”

小德子冷笑道:“其实,我师父在给你写的诗里已经告诉你他被控制了,可惜你没看出来。你要是不想追随我师父上西天,就把那份名单和联络暗号交给我,我或许会为你请功。”

“呸!”一口痰吐在小德子的脸上。

小德子一边擦着脸,一边阴狠地说:“你就不为你那聪明伶俐的儿子想想?”

祁秀一惊,说:“小德子,你可以杀我,但你要是敢动我儿子,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小德子阴冷地笑了,说:“哈哈哈,我不会让他死的,因为他是我救过来的,我要好好地留着他。我限你在今天天黑之前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你知道后果!”

当夜,月黑风高。一条火龙从祁家的新屋冲天而起,烧得噼啪作响。乡亲们呼喊着“救火啊!救火啊!”纷纷拿着家里的水桶、脸盆出来救火,可惜杯水车薪,火势太猛,他们根本无法近前。

祁秀夫妇惊慌失措,想打开门逃出去,却发现大门被铁丝绑得死死的。不一会儿,二人即被大火吞噬……祁家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片瓦砾。

祠堂里,小长福身披大孝,哭倒在父母灵前。

吴文德上前扶起他,说:“乡亲们,这孩子可怜,我在众乡邻的见证下,带他寻一条出路吧。”

乡亲们带着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们。这个说:“孩子无家可归、身无分文,确实可怜。”那个说:“世道不太平,我家难找隔夜粮啊!要不……”众人自觉地给吴文德让开了一条道。

这时,陶凯领着女儿桃桃挡在了门口,说:“谢谢吴先生的好意,我是祁先生的学生,我要把小长福带回去。”

吴文德刚想发作,众乡邻喊道:“对,不能让外人带他走!”

吴文德嘴里说着:“也好,也好。”看着陶凯把小长福带走了,眼里发出阴冷的光。

十天过去。小长福在陶凯家和桃桃弹着玻璃球,可他总是走神。他太想念父母了,就跑到窗台上望着窗外。

桃桃小嘴一噘,说:“长福,你再不跟我玩的话,我就把高粱面子给弟弟瑞华吃。”

小长福忧伤地说:“桃桃,不是我不想和你玩,只因我想起了我爹爹的话,得出去一趟。”

桃桃问:“你要出去干什么?”

小长福说:“我爹爹不让我告诉外人。”

桃桃气得把玻璃球扔在地上,说:“我是外人吗?”

小长福不回答。

桃桃便把玻璃球往地里踩,噘着嘴生气。

绿树掩映下,小长福撇开桃桃,走在去老爷庙的路上。踏进庙门的时候,他看见中间那个巨大的佛像似在向他微笑。他向第三个大佛走去,突然发现庙里有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在拿眼瞄他。他转身走向香炉,一边烧香,一边斜眼观察着那几个人,发现他们也在瞅他。

机警的小长福没有取出那个信封,他上完香后,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庙里走了出来。令他惊讶的是,桃桃正站在前面,拿眼瞪着他。

他走上去,说:“我不回你家了,我要去找我叔叔,你离我远点儿。”说着就往前走。

桃桃一声不响地跟着小长福,却被他推了个屁墩。

桃桃眼巴巴地看着小长福走远,一时委屈,“哇”地哭出声来。等她擦干眼泪想回家的时候,她却傻眼了,眼前有两个大汉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眼前一黑,被人捂住嘴,塞进了麻袋……

一个破褡裢,一顶破草帽,一根打狗棍,七岁的小长福踏上了前往北京寻亲的道路。

走在密林里,望着如火的骄阳,看看褡裢里将尽的干粮和水,小长福一脸迷茫。走着,踉跄着,在一个万里无云的山道上,他倒了下去……

他是被一滴雨水溅醒的,他用干裂的嘴唇舔着雨滴,满脸的幸福。他又沉沉地睡去,梦里,他看见父亲和母亲正在教他念《弟子规》。

一声炸雷打碎了小长福的梦,如注的雨水浇在他的脸上,他又醒过来了。他打开褡裢,发现里面多了两个饼子,便疑惑地寻找着给他饼子的好心人,眼前却是风雨飘摇的混沌世界。

黄叶飘落下来,落在京城的一个大院内。

一身短打的汉子正在展示拳脚,闪转腾挪,“嘿嗬”有声,高超的武艺引来了阵阵喝彩声。

院主人从藤椅上起身,拍拍汉子的肩膀,说:“好样的,我还真选对人了。”

那汉子双手抱拳,深施一礼,说:“多谢庆王爷。”

二人正说着,院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小乞丐倒在地上。汉子正要呵斥,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了小乞丐的耳垂上。多么熟悉啊!去年夏天,哥哥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家小长福就凭这个大耳垂也能享二十年荣华富贵……”

汉子翻过小乞丐,惊呼道:“长福,你是长福?”

一口凉水喷过去,小长福睁开了眼睛,吃力地说:“叔……叔叔……”

小长福躺在床上,静静地睡着。叔叔婶子站在床前,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叔叔声音低沉道:“去年我回家上坟,他爹妈还好好的呢,小长福还帮我点香了呢,没想到会遭此横祸……”

婶子问:“你想把他留下?”

叔叔说:“一个七岁的孩子一路要饭,大半年才来到北京,不知受了多少罪呢!”

婶子说:“我们在北京少受罪了吗?吴大人让你秘密查访义和团的残余,你却走漏了风声,让义和团的人跑了。我们花光了全部家产才摆平这事,庆王爷刚看中你,却又来了个小麻烦。”

叔叔看了看炕上嗷嗷待哺的孩子们,说:“我也知道养着一家六口有多难,你又疾病缠身……”

婶子问:“又来一个白吃的,你如何维持生计?”

叔叔几乎把脑袋低到裤裆里,不再吱声。

婶子继续唠叨:“你说你,从小也不读书考取功名,说书唱戏耍花腔,不务正业,北京是大地方,出来一个就是人物,你给庆王爷做保镖,顶多算个打手,能赚几两银子?我跟你算是倒了大霉……”说着哭了起来。

小长福躺在床上,早听见了叔叔婶子的对话,可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夫妻二人正愁容满面,外面有人传过话来:“祁师傅,吴大人叫你去一趟。”

婶子吓得瘫坐在地,说:“走了义和团的事儿,不会是又要过堂吧?”

叔叔也已吓得两腿发颤,又不敢违拗,便硬着头皮出去了。

小长福爬起来,跟着婶子把叔叔送出老远,才闷声而归。

婶子倚在门上,站了好几个小时。日落时分,叔叔终于回来了。婶子跑过去,上下盯着丈夫看,发现并没有一点儿伤,便惊喜地问:“你怎么才回来?吴大人到底找你干什么?”

叔叔一扫先前的愁容,说:“吴大人事儿多,半天才轮到见我。朝廷的承德离宫正招募小工,吴大人念我忠心,给了我一个名额,如有亲人,可以去应聘。”他边说边兴奋地盯住小长福看。

小长福听到“朝廷”二字,想起父亲说过“朝廷无能”,便低下头说:“叔叔,我不给朝廷当小工。”

婶子杏眼圆睁,道:“怎么,让你去吃香的喝辣的,还委屈你啦?”

小长福什么也没说,跑出屋外,望着天上的星星出神。这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早晨,一大家子人围着餐桌吃饭,都黑着脸不作声。

小长福站起来,说:“叔叔,我愿意给朝廷当小工。”

叔叔婶婶一阵惊疑后,脸色终于释然。

流光飞逝,四年后,叔叔祁彪骑着高头大马,将侄儿祁长福送往承德。

来到承德,夕阳即将落山。祁长福看到山中有园、园中有山,殿、堂、楼、館、亭、榭、阁、轩、斋、寺各具特色,高兴得手舞足蹈。

祁彪却异常痛苦地说:“长福,叔叔对不起你,我就不应该把你交给吴文德。”

听到“吴文德”三个字,祁长福想起了四年前被送到吴文德那里净身的场景,那刻骨铭心的痛仿佛就在昨天。他淡淡地说:“叔叔,我不怨您,我知道您的难处。”

祁彪哽咽着说:“你这一入宫,我们怕是又要几年见不了一次面……”

祁长福说:“叔叔,一有机会我就去见您。”

祁彪含泪叮嘱道:“这里不比家里,要紧睁眼、慢张嘴,活着要紧……”说完,洒泪而去。

祁长福坐在烟雨楼前,望着快要落山的太阳出神。他在一本旧黄历上写下:光绪三十四年,我十二岁……一阵钟声响过,他向丽正门广场跑去。

领班的喊了一嗓子:“请吴大人分派工作!”

八十多人怯生生地低头站成一排,没人敢仰视吴大人。

吴大人轻声道:“都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祁长福抬起头,与“吴大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愣住了。吴文德那阴沉的目光早已印在他的脑海中。他又低下了头,听吴大人训话。

吴文德清了清嗓子,说:“各位,从今天开始,这个园子由我掌管。以前啥规矩我不管,以后,我就是规矩!”他扫视了一下众人,接着说,“张国禄,你负责离宫的安全保卫。张金祥,你负责厨房‘白案(主食)。祁维国,你负责厨房‘红案。李子贵,你负责整个山庄的卫生。赵付军,你负责园林绿化……”

祁长福还愣愣地站在那里等着分工,直到所有人都分派了,他也没听到吴文德喊自己的名字。

吴文德走到他跟前,轻轻地问:“你跟随父亲做了几年陪读?”

祁长福答应一声:“大人,五年。”

吴文德问:“能知书识字?”

祁长福答:“四书五经、六爻八卦都曾读过。”

吴文德亲切地说:“知道吗,你的命是我给的,否则你小时候就没了。”

祁长福低声说:“听家父说过。”

吴文德说:“不仅如此,你在逃往北京的路上,我一直在给你食物,否则,你怕是早就饿死了。以后知道怎样对我了吧?”

祁长福想起了一路上的“好心人”,答道:“报答吴大人的恩情。”

吴文德笑道:“算你有良心。去御书房吧,做侍书,为阿哥们准备上课的书籍。”

祁长福一手托腮,一手摆弄着石子。他静坐在热河旁,蒸腾的水雾弥漫了夕阳,也弥漫了他的心。

五年的光阴对深居离宫的他好像过了五十年,他时常想起父母慈祥的面容,常常想起过去随父亲到处教学时那快乐的时光,也常常想起父亲藏在佛像下面的那封信。可是,他现在已没有自由,就是踏出避暑山庄半步,也要吴大人亲批。

远处传来侍卫的喊声:“长福,庆王爷叫你到山庄外拿书!”

他不敢怠慢,答应一声,向山庄外跑去。

他拿着两本书跑回六和塔前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夜晚的热河有一层薄薄的雾,如笼着的轻纱。河边有一只乌龟在拼命地爬,贪玩的他便去捉乌龟。可是,他快,乌龟也快,他慢,乌龟也慢。终于要捉到手了,他却一脚踩在一块西瓜皮上,连人带书滑进了热河……

“啪”,一件瓷器摔在地上。庆王爷正怒气冲冲地问:“你这奴才,到底干什么去了?”

祁长福浑身是泥,怯生生地来到书房门口,不敢回答。

庆王爷像恶狼一样盯着他,问:“书呢?我叫你拿的书呢?你是去印书的吗?”

祁长福把满是烂泥的书一举,低声说:“王爷,书在这儿,我没有去印书。”

庆王爷一脚把祁长福踢倒在地,大喝一声:“来人!”

吴文德匆忙而出,问:“王爷何故动怒?”

庆王爷怒气冲冲地说:“你看看你给我选的好奴才!我这好端端的孤本,竟让他给毁了。送回京城,着刑部依《大清律》治罪!”

吴文德一惊,说:“王爷,请您念在我鞍前马后、尽心尽力的份上,还是从轻处罚他吧!”说完,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祁长福一脸不服地说:“王爷,《大清律》里是没有这一条的。”

庆王爷刚要发怒,吴文德喝道:“你这不知深浅的奴才,还不给王爷道歉!”

祁长福像根木头一样杵着,毫无表情。

庆王爷看了吴文德一眼,说:“既然是吴大人求情,那就打这奴才二十板子,贬他去御厨房做火头军!”

祁长福被拉到楼后行刑。

吴文德给行刑人一个眼神,两名大汉板子抡得高、喊声大,落到祁长福的屁股上却很轻。

行完刑后,走到僻静处,祁长福问:“吴大人,您为何要帮我?”

吴文德诡异地笑道:“你还知道谁对你好啊!今后要是我有个什么为难处,你也能舍命帮我吗?”

祁长福说:“小人愿赴汤蹈火。”

祁长福走远了,庆王爷从暗处走出来,问:“这小子行吗?”

吴文德说:“王爷,您要的人,要具备‘能勇忠三条。那处河段,是大雨后淹没的沼泽,全是淤泥,凡掉入者,很少有活着出来的,他能活着回来,足见其能;他敢与王爷分辩,足见其勇;他能对我感恩戴德,足见其忠。这样的人不用,那用什么?”

庆王爷说:“从他的眼神看,我担心他不能为我所用。”

吴文德讨好地说:“王爷,我是您的人,他是我的人,不就相当于您的人吗?”

第二天午饭前,御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响,厨师们都忙得不可开交。祁长福来报到时,没人搭理他。他只好怯怯地问:“哪位是张金祥师傅?”

张师傅看也没看他,说:“你就是从御书房贬到御厨房的那个小家伙?”

祁长福说:“是的,吴大人让我来‘白案当司火。”

张师傅问:“知道什么叫司火吗?”

祁长福说:“知道。司火,说白了,就是给面食师傅烧火,老百姓叫蹲灶火坑。”

听到这话,张师傅才转身白了他一眼,说:“你知道的还不少。不要小瞧烧火这活儿,啥时火急啥时火慢那是有讲究的,老百姓还有一句话,不要打铁烤煳裤子——不看火色。”

祁长福蹲在灶坑前,把杂乱的木棍、劈柴摆得整整齐齐后,开始帮小李子给张师傅烧火蒸馒头。一锅馒头很快出来,洁白、个大、馋人,张师傅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嗯,火候掌握得很好,小李子,赶紧送到餐厅,不然馋坏了人就是罪过。”

小李子端起馒头走了,祁长福把灶坑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去擦锅台。几个师傅都对他伸出了大拇指。

张师傅偷偷地塞给他一个小馒头,说:“小伙子,悠着点儿,劲儿别使猛了。”

祁长福把馒头掖起来,说:“没事儿,我岁数小,多干点儿活也是应该的。”

张师傅说:“我看你也是忠厚勤快之人,怎么就让人打了板子呢?以后你要好好跟我学,给我当徒弟如何?”

祁长福说:“只要师傅不嫌弃,我愿意在厨房干活,省得看那些人的脸子。”

此话一出,吓了张师傅一跳,说:“小小年纪可不能乱讲,要掉脑袋的。”

祁长福怕张师傅担心,赶紧点头。

一个月后,祁长福在厨房里行了拜师礼,张师傅主教他做各种面食、糕点。

这天,庆王爷正在寝宫里独自饮酒,吴文德匆忙进来,拱手道:“王爷,上旨要恢复‘木兰秋狝了。”

庆王爷把抿着的一口酒停在嘴边,说:“内忧外患,皇上能有那个闲心?”

吴文德道:“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木兰秋狝自康熙十六年开始,到道光四年废止,已过去了八十多年,早已成为历史传说,怎么会恢复呢?”

庆王爷放下酒杯,惶恐地问:“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吴文德摇了摇头,说:“王爷虽不得朝廷厚爱,却也未到要被清除的程度。我想,应该是朝廷要借机清除乱党。”

庆王爷一拍大腿,说:“对头,是沖着乱党来的。知道会派谁来主持吗?”

吴文德说:“据线报,胡日勒将军的部队已聚集热河一带。王爷,我们何不趁机除了他?”

庆王爷乜斜了吴文德一眼,说:“这可是逆天行事啊!想我承德离宫,过去常有上万人聚集,现在是门前冷落,一片衰败的景象啊!就是缺少像你这样对朝廷忠心的人。”

吴文德说:“朝廷更需要王爷这样忧国忧民的中兴大才啊!”

庆王爷说:“我能中兴?我人微言轻,不得重用,剿灭乱党,功在你和胡日勒,于我何干啊?”

吴文德低声说:“王爷要想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一是培植自己的势力,二是打击对手,三是为朝廷立功。”

庆王爷把酒盅一蹾,说:“拯朝廷于危难,救万民于水火,这些口号我也会喊,可是,做起来实在太难了!”

吴文德低声说:“王爷,如果胡日勒将军不能完成皇命,而我们却提前铲除了乱党,那您在朝中不就有话语权了吗?”

庆王爷一脸蒙圈,说:“我是越来越糊涂了……”

吴文德来到门口看了一下,回头悄声道:“等胡日勒来离宫督促‘木兰秋狝准备事宜时,我们干脆把他给‘咔嚓了,推到乱党头上,然后我们再趁势剿灭乱党,这样一来岂不是立了头功?”

“唔,这可是大事,让我好好想想!”

灯光渐暗,二人小声密谋起来……

第二天早晨,御厨房里,厨师们都站得整整齐齐的,等着张师傅安排工作。

张师傅说:“伙计们,今年的中秋节,皇上要‘木兰秋狝。接吴大人指令,‘白案要日夜开工,赶制一千斤月饼,供京城来离宫的人员享用。如皇上来山庄行猎,要带三千个‘皇粮——杈子火烧。今天大家就忙活起来,千万不能掉了链子。”

会散了,祁长福好奇地问:“师傅,杈子火烧是什么东西?”

张师傅卖了个关子,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一般人我不教他。我可告诉你,杈子火烧弄不好,挨骂是小事,挨板子是常事,掉脑袋可就是大事了。”

祁长福见师傅说得严重,就安慰道:“师傅,不就是三千个杈子火烧吗?我来帮您。”

张师傅说:“说来轻巧,做起来却很难,你可要用心学。”说着边比划边实践地告诉祁长福,做杈子火烧,得先打制火烧皮子,把火烧皮子两面烙好后,上杈子二次烘烤,直至全熟,这才叫“杈子火烧”。

祁长福边跟着学,边说:“听着就好吃。”

张师傅说:“这杈子火烧从和面到烧烤,从熏肉到夹肉,每一个环节都有讲究。做出的杈子火烧要酥而不脆,油而不腻,干而不涩,最重要的是要能保存两个月而不变质。”

祁长福说:“这有些难吧。”

张师傅说:“你想,要是给皇帝爷吃坏了肚子,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祁长福听着师傅的讲解,便有些浮躁,说:“师傅,有那么讲究吗?”

张师傅说:“那是自然,听说过去每次的‘木兰秋狝,都要山庄的第一厨亲自去做,一点儿也不敢马虎。”

张师傅的话并没有让祁长福重视起来。傍晚时分,他操起柴刀,直奔后山。柴刀飞舞,很快砍了一大捆树杈子,用绳子一捆,背了回来。

回到御厨房时,已是夜晚。祁长福把张师傅和的三盆面做成杈子火烧皮,架在树杈上烤起来。

第二天拂晓,张师傅带着厨师们来做早点,发现被烟火熏得乌眼青的祁长福,先是吃了一惊,再一看他烤出的三笸箩“杈子火烧”,顿时火冒三丈,骂道:“败家玩意儿,好好的白面让你糟踏了!这三个月,你就吃你的‘杈子火烧吧!”说着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两脚。

张师傅身后嘲笑声四起:“真是小牛犊子不怕虎。”

午后,祁长福坐在河边,一边吃着像干树皮一样的自制“杈子火烧”,一边翻书查找杈子火烧的相关知识。

“红案”厨师祁维国走过来问:“小伙子,愁眉不展的在干什么呢?”

祁长福说:“我在查有关杈子火烧的资料。”

祁维国说:“小伙子,你对杈子火烧只是一知半解,还是由我来给你讲讲它的故事吧。”

祁长福高兴地说:“谢谢祁师傅,这个我爱听。”

祁维国说:“乾隆三十年的秋天,皇上率文武官员来承德围场打猎,时称‘木兰秋狝。傍晚,架起篝火,皇上传膳,太监和御厨取出备好的御用干粮——‘杈子火烧盒子菜,装入烘烤。当时,六岁的皇子永琰和其他皇子非常好奇,在旁围观。乾隆命御厨停手,让永琰亲手试试。永琰取过刀子,将火烧侧面剖开,装入熏肉。乾隆说:‘对,夹。当时在旁伴驾的文渊阁大学士纪晓岚见此情景,现场吟诗一首:木兰秋狝遍地花,莽原传膳无鱼虾。杈子火烧盒子菜,君授爱子操对夹……”

祁长福听得津津有味,问:“祁师傅,您也会做杈子火烧?”

祁维国没有正面回答,他望了望西下的太阳,叹了一口气,说:“承德离宫日渐萧条,我们学手艺,不能只为皇家服务,也要让老百姓吃上。”

祁长福还没和这位本家师傅唠够,远处忽然传话过来:“长福,速到烟雨楼见吴大人!”

夜色中的烟雨楼已没了往日的灯火,蒸腾的烟雾笼罩着这座神奇的建筑。

阴影里,看着祁长福从烟雨楼出去了,庆王爷从屏风后闪了出来,说:“那小子是这块料?”

吴文德说:“这可是我从小就培养的苗子。干活多,言语少,闲来无事帮别人,去御厨房才几天啊,人人都喜欢他。要是能为我们所用,他一定能成我的接班人。”

庆王爷还是不放心,问:“他答应了?”

吴文德得意地说:“王爷的事儿,谁敢不答应?再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庆王爷说:“明天胡日勒可就来了,一定要做得万无一失,还要不显山不露水。”

吴文德说:“我乃河北名医之徒,救人性命不敢说包治百病,但要人性命絕对是万无一失。”

庆王爷问:“你这么自信?”

吴文德说:“这是我从师傅那儿偷学来的药,无色无味、慢性中毒,七天犯药,一个月后毙命,您就瞧好吧。”

庆王爷背过身去,一脸阴狠地说:“胡日勒匹夫,你暗结乱党,助我对手,就别怪我手黑了!”

太阳照在丽正门的牌匾上,离宫大小管事的和一干人等在阳光下列队等待。

终于,一队骑兵呼啸而至,打头的蒙古族将军胡日勒勒住缰绳,警觉地向站在丽正门前的队伍扫视着。

庆王爷和吴文德从丽正门里走出,拱手笑脸迎上,说:“胡日勒将军到了,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胡日勒一抱拳,说:“二位客气了,我也是奉圣上之命前来检点‘木兰秋狝的筹备工作,不必拘礼。”

庆王爷拱手道:“将军乃蒙古族英雄,又受皇上钦点,容我等用蒙古族礼节向将军敬酒。”说完,他向后一摆手,“还不给将军奉下马酒?”

身着蒙古族服装的两男两女唱起了《敬酒歌》,后边的人边和边舞。祁长福身着蒙古族服装,双手举着托盘低头疾行,快到胡日勒将军跟前时,他一脚绊在拖地的长袍上,摔了一个嘴啃泥,那酒飞向胡日勒将军的黑脸……

祁长福趴在杀猪的木板上,两个行刑人员拄着板子立在两旁,离宫的所有人围成一个半圆,等待吴文德发话。

吴文德铁青着脸,说:“祁长福,你身为离宫下人,在给朝廷钦派的胡日勒将军敬酒时,马失前蹄,污损了朝廷礼仪,罪不容赦。庆王爷开恩,赏你二十大板。行刑!”说罢,他一个眼神过去,两个板爷是高举重落,板板煞骨,直打得祁长福皮开肉绽,但他竟一声未吭。

站着看行刑的有三个人表情十分强烈:张师傅一脸悔恨,祁维国一脸心疼,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送菜姑娘,吓得用手捂上了眼睛。

行刑完毕,祁长福瘫倒在杀猪板上,众人渐散。

张师傅指着祁长福,责怪道:“你闹出个自制杈子火烧,又闹个马失前蹄,从此我没你这个徒弟!”说完拂袖而去。

门前只剩下祁维国和那个送菜的姑娘,二人心疼地走上前,抬起木板,把祁長福抬回了宿舍。

祁长福躺在大通铺上,望着眼前的二人,泪往外涌。送菜的姑娘说了声“我去给他买药”,向外跑去。

祁维国一边给祁长福擦血,一边问:“小伙子是哪里人啊?”

祁长福说:“天津静海人。”

祁维国说:“我们是老乡呢,以后我们要彼此照应。”

祁长福叹了口气,说:“连张师傅都不认我这个徒弟了,我还能照应您什么啊?”

祁维国说:“我们既是同乡,又是同姓,一笔写不出俩祁字来,以后我做你叔叔如何?”

祁长福说:“只怕会跟我吃挂带(被连累)。”

祁维国豪爽地说:“我们是男人,就要有思想,敢担当。我们这个山庄已不比从前了,在这里卖命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我们也好讨个生计。”

祁长福强忍着痛,说:“我听说整个山庄只有您和张师傅会做杈子火烧,叔叔教我吧。等我伤好后,我即行叔侄大礼。”

这时,送菜的姑娘买药回来了。她拿出一个瓶子,叮嘱道:“这个外敷。”又拿出三个草纸包说,“这三包煎服。我得去订菜了。”说完,向外疾走。

祁长福欠了下屁股,问:“你叫什么?我还没给你钱呢……”这才发现人已走远,钻心的痛让他“哎哟”了几声。

离宫烟雨楼昏暗的灯光下,烟雾弥漫。八仙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庆王爷和吴文德在那儿拉着脸喝酒。

庆王爷恨恨地说:“很好的机会没了,朝廷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你确定他不是故意的?”

吴文德说:“不像是故意的。王爷,我们还有一张好牌没打。”

庆王爷漫不经心地问:“什么牌?”

吴文德把嘴贴近庆王爷的耳边,说:“我已经摸到了乱党的活动规律,盯上了一个人。”

庆王爷惊喜地说:“好啊,我们可以先下手为强了。那小子不行就除了吧,你的事情他早晚会知道。”

吴文德阴阴地说:“等抓了乱党,就说他是内线,这样名正言顺。那时,我们也好回京邀功享福,不用在这里担惊受怕地过苦日子。”

庆王爷一脸颓色,说:“怕是等不到那一天啊,日薄西山了……来人,上点儿杈子火烧!”

二人阴郁地端起酒杯,却再无心思喝酒。

祁长福的板伤还没好,可他急着要跟祁维国学艺,就忍着伤痛来到了御厨房里。

祁维国见他真诚,一边讲解,一边指导着他做杈子火烧。

“我们先学做杈子火烧皮。温盐水和面,饧透,揉匀开片擦酥,分剂圆团展饼用印,涂油上锅复印煎透,上扠烤边,见黄即可。”

在祁维国的指导下,一锅杈子火烧出炉了。

祁维国满意地说:“嗯,外形圆润,色泽金黄,层次分明,香脆爽口……”

话没说完,外面传进话来:“值班的听好,庆王爷要新出锅的杈子火烧两斤,半小时后上齐!”

祁维国答应一声,接着说:“我们再做杈子火烧的核心部分——盒子菜。”

祁长福问:“叔叔,什么叫‘盒子菜啊?”

祁维国说:“它是杈子火烧的‘心,是一种特别加工的熏肉,由于常装在食盒中携带备用而得名。”

祁长福说:“叔叔教我。”

祁维国一边做一边说:“须选当天宰杀的黑毛猪前槽肩胛肉、腰条五花肉,切五寸见方,经清水浸泡、清煮、卤酱、熏制四个步骤进行。来,你来试试。”

祁长福在祁维国的指导下,从选料到制作,每一步都精工细做,丝毫不马虎,一锅“盒子菜”很快就出来了。

祁维国拿起一块尝了尝,说:“晶莹剔透,香气宜人,奇香无比,浸入肺腑,尝在口里,软、滑、香、咸,瘦肉不柴,肥者不腻,看之秀色可餐,嗅之香气扑鼻。大侄子,你成功了!”

祁长福兴奋地说:“叔叔比张师傅指导得好。”

祁维国叹了口气,说:“可惜啊,这么好的食品就是我的父母也吃不到,何况其他老百姓呢!”

祁长福问:“叔叔,何不把它带出宫去,让爷爷奶奶尝一尝?”

祁维国无奈地说:“说得轻巧,清廷若在,绝不允许百姓与他们同食;清廷若不在,我们也不敢说是在宫廷里服过务的人。做好了,你送去吧。”

太阳又一次照在御厨房的案板上。

祁长福忙完早饭,收拾好厨房,兴奋地来到红案厨房见祁维国,说:“叔叔,‘盒子菜我已经会做了,以后您忙不过来就叫我。”

祁维国看了一眼飞满苍蝇的“盒子菜”,说:“大侄子,真正的‘盒子菜就是三伏天放月余也不会变质,而且蚊蝇不恋。你看看你做的‘盒子菜……”

祁长福一看,顿感不好意思,说:“有那么神奇呀!”

祁维国说:“这才是杈子火烧能成为‘皇粮的根本原因……”

这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和对话声传了过来。

只听厨师老张说:“秀娟姑娘,你天天采购肉禽蛋、粮食蔬菜的,不累吗?”

被叫作秀娟的说:“不累,有菲红帮忙呢。”

又一个厨师轻浮的声音说:“娟儿,你要是累得慌,哥帮你。”

秀娟道:“不用,我看你不像好人呢。”

祁维国向那边看了看,说:“禁闭的离宫,压抑的空气,秀娟姑娘的到来总给这里带来了新鲜空气。”

祁长福感慨道:“多么热情的姑娘啊,我还欠人家买药的钱呢。”

祁维国说:“大侄子,她那是对你有意思。”

祁长福的脸“刷”地红了,说:“叔叔,不要戏耍我,人家哪会看上我!”

祁维国一本正经地说:“以我过来人的经验看,那些上灶的、揉面的、烧火的、跑堂的、站岗的、淘厕所的,以及前来就餐的公子王孙,见着秀娟都乱了方寸,你要是不早下手,就是别人的了。”

祁长福惊问:“叔叔,您说您是过来人?怎么从没见您提过家人呢?”

祁維国左右环视了一下,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第二天早晨,热河笼罩在一团雾气中。小桥下,秀娟一个人拉着满车的肉蛋菜吃力地向桥上走。拉到桥中间时,由于气力不支,板车开始溜坡,秀娟脚下一滑,连人带车一起跌落到桥下的河中。绳子缠在她的脖子上,烂泥已至胸部,她连喊“救命”,可周围只有蝉在聒噪。

祁长福正在山上砍上好的杈子,隐约听到救命声。他手持砍刀,狂奔下山,任树枝划破自己的手脸。

热河的雾气里,秀娟像一尊佛像,垂头立在泥中,水已淹至下巴处。祁长福见状,二话没说,一跃跳入湖中,用砍刀将缠绕在秀娟身上的绳索砍断,然后借助菜车的浮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拖上了岸。

秀娟在凉水和呼喊的刺激下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的祁长福,脸上被树枝划得血印斑斑,还在渗血,一双大眼睛正在看着自己傻笑。她又看了看自己,浑身是泥、衣衫不整,凹凸有致的曲线狼狈地展现在对方面前。她挣扎着坐起来,羞涩地裹了裹衣服。

祁长福问:“今天怎么你自己送菜呢?”

秀娟有气无力地回答:“小丫头菲红说她病了……我以为我自己能行,没想到……”

祁长福心疼地说:“以后可不能这么干了。”

秀娟说:“没办法,厨房等菜下锅,又没人帮我。”

祁长福说:“我来帮你。”

秀娟两眼迷离,说:“帮我把车和菜捞上来吧,我可赔不起……”

二人于是开始捞菜……

离宫烟雨楼内,昏暗的灯光加上阴沉的面孔,气氛格外紧张。

庆王爷问:“皇上要‘木兰秋狝的消息真传出去了?”

吴文德说:“真传出去了。而且,一些激进势力和乱党已蠢蠢欲动。”

庆王爷问:“这消息可靠吗?”

吴文德说:“那个叫菲红的小丫头,一蒙二吓唬的,早把秀娟和什么人接触、说了什么话都告诉我了。”

庆王爷问:“他们没察觉吧?”

吴文德想了想,说:“她听到有个人好像说这是一个圈套……”

二人又碰了一杯酒,小声嘀咕起来。

今天,秀娟和菲红一起拉着送菜车来了。几名厨师和杂役开始卸菜。秀娟悄悄把祁长福叫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他手里,扭头而去。

祁长福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套手工缝制的衣裤和一双精制的鞋袜。鞋里塞着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老爷(太阳)下山,湖洲等你。

祁长福看罢,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了在大火中挣扎的父母,想起了空有一身武功的叔叔,想起神秘兮兮的吴大人那阴鸷的眼神,不由哆嗦了一下。

夏日的如意湖边一片清凉,通红的晚霞映红了湖面。秀娟早已等在岸边,那飘逸的长发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见到祁长福到来,她羞涩地走过去,把一个又黄又大的桃子塞在他手里。二人向如意洲走去,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竟一时无话可说。

还是秀娟打破了沉寂,她说:“我感觉我们以前见过。”

祁长福说:“也许是上辈子吧!”

秀娟说:“我没开玩笑。你是哪里人?怎么从没见你回家?”

祁长福望着远去的河水,喃喃道:“我哪还有什么家啊!”

秀娟问:“你没有亲人了吗?”

祁长福摇了摇头,说:“我的父母早就死了,有个叔叔在给朝廷做事,也好几年没音信了。”

秀娟问:“你的父母是被大火烧死的吗?”

祁长福一惊,问:“你怎么知道?”

热河沉静了,秀娟的眼泪滴到了河水里,说:“我不该问你这些的,你也是个苦瓜蛋子……”

这下祁长福慌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孩子在他面前流泪,便觉得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或是自己的遭遇感染了她,便赶紧给她擦眼泪。

秀娟用袖子擦干泪,说:“我也是为自己流泪。你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我是桃桃啊。”

祁长福惊得舌头伸出老长,说:“你是桃桃?”

此时,祁长福的记忆回到了七年前,他想起了老家静海父亲的学生陶凯,还有那个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桃桃。可是,眼前这个带着满眼忧伤的姑娘真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桃桃吗?

秀娟像在讲别人的故事,说:“我真的是桃桃,我们小时候在一起住了十天。七岁那年,我跟你去老爷庙时,被人贩子抓走,他们把我卖到这里,吴大人给我改名秀娟。”

祁长福怎能忘记那些日子呢?他愧疚地说:“是我连累了你……自那以后,你再没有见到自己的父母吗?”

秀娟说:“我托吴大人找过我的父母,他告诉我,他们都死了。可是,前天我打听出我的弟弟瑞华寄住在哈达街的姑姑家。”

祁长福问:“我来了四年,以前怎么没见到你呢?”

秀娟说:“我原来是在这里给嫔妃们端尿盆儿的。今年吴大人为了御道卫生,不用牲畜运输,御厨房用的蛋禽蔬菜车皆用人拉,又怕乱党乘机混进来,便用我和那个小丫头做运输。”

祁长福心痛地说:“桃桃,你吃苦了,都怨我当年没把你送回去。”

秀娟倒是很开朗,说:“现在说这个也晚了,那时我们都是小孩子……”

她深情地看着祁长福,祁长福也在看着她。朦胧的月色下,寂寂的湖畔,两人的距离突然拉近了,他们的肩不知不觉地靠在了一起。

祁长福说:“我想离开这里。”

秀娟说:“我想和你一起走。”

他们相拥在一起,任泪水流过肩头。当秀娟的手触到祁长福衣扣的一刹那,祁长福像被蛇咬一样急忙躲开,说:“不……不……”

秀娟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是嫌我丑吗?”

祁长福慌乱地说:“不……我不能……”

秀娟站起身说:“一个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

祁長福把头都低到裤裆里了,说:“我……我不是男人!”说完,他拼命地向湖边跑去,“扑通”一声跳进了湖水里。

祁长福顺着热河走了很久,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路过烟雨楼时,他突然发现吴文德那阴鸷的眼神正在看着自己,便向他问了声好,然后习惯地低下头,等着训示。

吴文德看了他良久,说:“进来说话。”

进到楼内,吴文德说:“我等你多时了。按大清律,私自出宫当斩,你应该清楚吧?”

祁长福说:“大人,这里是行宫,不是皇宫。”

吴文德说:“放肆!行宫也是宫。”

祁长福说:“小的知罪了,请大人发落。”

吴文德围着他转了一圈,说:“你知道,我对你像亲生儿子一样,可你一次次让我失望。”

祁长福惶恐地说:“是小的无能……”

吴文德说:“你不是无能,是不忠!你那次‘马前失蹄是故意的,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眼睛!庆王爷可是要找你算账呢!”

祁长福愣了一下,说:“还望大人在庆王爷那儿替我解释。”

吴文德说:“我可以在庆王爷那儿给你求情,饶你不死,但是你要帮我办三件事。”

祁长福说:“请大人明示。”

吴文德环视了一下周围,悄悄地说:“我们都是朝廷的人,可现在的局势对我大清十分不利,义和团的余孽刚刚肃清,乱党又有了苗头。”

祁长福说:“大人,您和我说这些,我听不懂,您就说要我办的哪三件事吧。”

吴文德说:“好,爽快!听说你和秀娟姑娘关系不错?她就没和你说点儿什么吗?”

祁长福说:“没……没有啊!”

吴文德说:“不说实话!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我监视秀娟的一举一动,随时向我报告!”

祁长福心里“咯噔”一下,还是不自觉地说了个“喳”。

吴文德说:“第二件事。大清已日薄西山,我这几年攒下了几两银子,你明日帮我运回老家!”

祁长福拱手回答:“喳。”

吴文德说:“第三件事,我们要为自己的后路打算了。目前,掌握了杈子火烧的只有三个人,祁师傅、张师傅,还有你,要是张师傅不在,这技术是不是就掌握在你们爷俩手里了?”

祁长福摇头说:“不知吴大人何意?”

吴文德做了个砍头的动作,问:“完成这三个任务有困难吗?如果完不成,庆王爷取你人头还是轻松的!”说完,他扔给祁长福一包药,闪进了内室。

祁长福打开那个包,发现那是上次让他下在胡日勒将军酒杯里的东西,心里便一阵发紧。

太阳升起的时候,秀娟和小丫头菲红推着菜车过来了。祁长福走过去帮她们卸菜,秀娟偷偷地塞给他一个手绢包,里面是两个桃。

秀娟神秘地对他说:“一会儿陪我到大庙去一趟。”

祁长福疑惑地点了点头。

卸完菜,二人一前一后向大庙走去。

在普宁寺的香炉前,秀娟请了一炷香,示意一脸疑惑的祁长福也取一炷,二人恭立炉前。

秀娟低声说:“我知道你嫌我丑,咱们做不成夫妻,那就做姐弟吧。”不容祁长福说话,她已捻香跪拜,“跟我拜。佛祖在上,我陶秀娟,他祁长福,两人愿结异姓金兰。我二人同年所生,我比长福大四个月,为姐,长福为弟。虽不亲生,胜似亲生,此生此世,我们事事照应,若赴死地,容我先行。”

祁长福深深地叩下头去,说:“秀娟为姐,长福为弟。虽不亲生,胜似亲生,此生此世,我们事事照应,惹赴死地,容我先行。”

二人长头磕地,庙内钟声绕梁。

祁长福和秀娟并排回到离宫,二人在烟雨楼后依依不舍。

祁长福说:“姐,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可以后要小心了,吴大人……托付我一些事情,我要去见他。”

秀娟看祁长福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也在打鼓,说:“弟弟放心,我不会做对不起祖宗的事。”

祁长福有话想说,终于未说,向烟雨楼走去了。

走到窗下,他听见吴文德与庆王爷正在说话。

“吴大人,你说的事儿靠谱吗?”

“王爷,经过我和手下半年的细心摸排,乱党就在承德活动,他们大概是想借‘木兰秋狝起事。”

“何以见得?”

“他们的头头一会儿在双塔山集合开会,我们拿住他们便可一网打尽,到那时,庆王爷可就立大功了。”

“从哪儿找到的线头?”

“从我这里一个负责买菜的姑娘那里……”

祁长福听到“买菜的姑娘”几个字,不敢怠慢,悄然闪开,撒腿就去找秀娟。好在在集市上很快就找到了她,二人拼命地向双塔山跑去。

秀娟边跑边说:“长福,走这边,路近。”

二人不怕山林茂密,沟坎险阻,手拉着手向前奔。

到了塔山上,他們向下一望,便见有三三两两不明身份的人在山下游动徘徊。在这些人中,祁长福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叔叔祁彪,不由愣住了:叔叔难道也是乱党?

秀娟掏出一支短笛,呜呜地吹起来,那声音向山下弥散而去,竟如一首旷野晨曲。

山下,一支短笛和鸣吹响。一些“游客”警觉地听起来,然后从容地四散而去。双塔山很快恢复了宁静,只听见悠悠的笛声和鸟鸣。

过了片时,远远地看见几个大汉走上山来,后面跟着一大队清兵。

祁长福一惊,说:“快,我们躲那边去,那儿有个山洞。”

二人向山洞跑去。进洞后,祁长福用树枝把洞口遮掩起来。从树枝的缝隙间,他看见一队清兵走了过去。

外面响过一阵枪声后,又恢复了平静。小小的山洞里,二人已经紧贴在了一起,彼此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秀娟问:“你怎么知道这儿有个山洞?”

祁长福说:“砍树杈子时发现的。你是乱党?”

秀娟说:“什么乱党?他们是给老百姓办事的人,我只是告诉他们一些离宫的事情。”

祁长福说:“你这是传递情报,不怕被杀头吗?”

秀娟说:“我不怕。有那么多人为了自由而战,他们都不怕死,我怕什么?”

祁长福说:“姐,我不想和乱党沾上边,我要好好地生活。”

秀娟突然像不认识祁长福一样,死死地盯着他,说:“你要好好地生活?你的父亲也想考取功名,好好生活,可是他还是被清廷的鹰犬烧死了!我也不想和乱党沾边,可我不是一样不能和父母兄弟团聚吗?”

祁长福一愣,问:“我父亲?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清廷的人烧死的?”

秀娟说:“你看见刚才吹短笛的那个人了吗?他就是你的叔叔,为了调查你父母到底是为谁所害,他做了天津静海义和团的联络员。知道是谁杀害你的父母吗?就是庆王爷指使人干的。”

祁长福听到这里,如五雷轰顶。庆王爷杀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竟然甘心给人家当奴才!他曾经对叔叔把自己送到宫里心生怨恨,没想到叔叔才是铮铮铁汉。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恨恨地问:“他们为什么害我的父母?”

秀娟说:“听说你父亲手上有一份进步人士的名单,朝廷派人索要,他却拒不交出。现在那份名单不知藏在哪里,怕是被那把大火给烧了……”

“那把大火……”祁长福叨念着,眼前浮现出父亲最后的日子。一向和蔼的父亲非常严肃地对他说:“长福,若我十天不来接你,你就到老爷庙第三个佛像座下取一个信封,然后去北京找你叔叔……”夜里,祁家在一把大火里升上了天……想到这儿,他把五指攥得“咯嘣”响,恨声道:“我要报仇!”说完,就要往外冲。

秀娟一把扯住他,说:“你这是要去送死吗?现在,整个山庄全是庆王爷的人,逃命都来不及呢,你还往火里跳?”

祁长福一听,蔫了下来,说:“姐,我不逃。但是这里你不能再住下去了。”

秀娟点了点头,说:“嗯,我要去哈达街找我的弟弟瑞华。”

祁长福往山下看了一眼,说:“你现在走也是自投罗网,周围全是清兵。等后半夜兵困马乏的时候你再走吧,越过山后的丛林向东北,便是哈达街的方向。”

秀娟点了点头,说:“我要你和我一起走。”

祁长福说:“姐,我现在还不能和你一起走,我要走了,那还是个男人吗?你且随我找地儿藏身。”

二人躲过清兵,悄悄回到离宫,潜入祁长福管理的柴房。

祁长福将秀娟安排在柴垛后,悄声说:“清兵都在外围搜查、抓人,这里反而更安全。”

寂静的山野,一片虫鸣,偶有几点清兵吸烟的火亮。祁长福拉着秀娟的手,在山林中艰难地行走。到了山顶,二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祁长福从怀里掏出二十个杈子火烧,交给秀娟,说:“现在应该安全了,从这儿往东走十里路就有大道,一直走就能到哈达街。”

秀娟拉着祁长福的手,泪流满面,说:“义弟,我在哈达街等你。”

祁长福放开秀娟的手,用砍刀砍了一根约两米长的木棍,交到秀娟手中,目送着秀娟向山下走去,一直望着她隐没在林中。

祁长福正待下山,一个黑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把斧柄握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拼命。却听一个声音轻轻传来:“长福,是我。”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叔叔祁彪,便说:“叔叔,我恨你!”

祁彪说:“长福,生在乱世,我们都身不由己。”

祁长福问:“你加入了乱党?”

祁彪说:“长福,我们不能为清王朝卖命了,跟组织干吧。”

祁长福说:“我不管你是什么组织,在我没报父母的大仇之前,我不会跟着任何人干的。”

祁彪说:“长福,你这样是报不了仇的。你附耳过来,我有要紧话对你说。”

……

祁长福回到山下,直奔庆王爷居住的院子。面对庆王爷住所的黑漆大门,他上去就是两菜刀,并大喊道:“庆王老贼,你给我滚出来!”

听到喊声,庆王爷的保镖、护院全部冲了出来。祁长福看他们人多势众,撒腿就跑。那些人哪里肯放,一边喊一边追了过来。众人追到六和塔前,祁长福再也跑不动了。几个保镖飞步上前,把他捆了个结实,押着他去见庆王爷。

吴文德带人正守在庆王爷住所的门前,见众人押着祁长福过来,便喝道:“把这个反贼押到我那里,我要亲自审问他。”

来到吴文德的住处,祁长福跪在地上。

吴文德阴沉着脸,围着祁长福打转,半天才说:“说吧,为何行刺庆王爷?”

祁长福一脸发蒙,说:“刺杀庆王爷?我没有刺杀他呀,我是去讨要秀娟的。”

吴文德感到奇怪,说:“秀娟姑娘到底在哪儿?”

祁长福说:“我听说她被庆王爷掳去了,就去救她……”

吴文德喝道:“不见棺材不落泪,見了棺材也不落泪。你和秀娟出去,有人看见了,你还敢抵赖?”

祁长福镇静地说:“上午,我是和她出去了。”

吴文德问:“出去干什么?”

祁长福答:“去普宁寺烧香。”

吴文德问:“烧香干什么?”

祁长福答:“她要跟我结婚。”

吴文德听后,哈哈大笑,说:“跟你结婚?哈哈哈……你答应了?”

祁长福答:“我跑了。”

吴文德问:“跑哪去了?”

祁长福答:“后山。”

吴文德问:“去后山干什么?”

祁长福沉默了半天,幽怨地说:“哭我的身世,砍柴,不行吗?”

吴文德恶狠狠地说:“行啊,你翅膀硬了。我交办的事情你一件没办成,还让秀娟跑了。我煞费苦心培养你,没想到你就是一只白眼狼。来人,给我打二十大板!”

一年后的1912年2月12日(宣统三年春),大清隆裕皇太后带着六岁的溥仪,在故宫养心殿举行了最后一次朝礼,隆裕太后将事先准备好的《清帝退位诏书》交给时任外交大臣的胡惟德,让他布告全国,清朝皇帝正式宣告退位。

承德离宫御厨房的厨师们收拾着行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异。祁维国和祁长福高兴地帮助他们打着行李,说着“保重”的话,大家依依惜别。

吴文德站在宿舍前,看着离宫内的太监、宫女、厨师、杂役们背着大包小包出来,他想上前说几句话,可是没人搭理他,人们匆匆而去。他皱了一下眉头,转身向御厨房的宿舍走来。

吴文德进屋,见祁维国、祁长福二人在收拾行李,便放下以往的架子,笑容可掬地说:“二位欲往何处啊?”

祁维国说:“我们二人离乡背井多年,想回乡购二亩薄田,以安生活。”

吴文德说:“据我所知,二位的家乡静海是前些年闹义和团最凶的地方。义和团兄弟,不是死在洋人的炮火中,便是被清政府弹压致死。当地乡亲对清政府恨之入骨,对效忠清宫的人称其为‘走狗、‘鹰犬,你们是想回去找死吗?”

此话触到祁维国的痛处,他眼前出现了恐惧的一幕,一个在宫中当侍卫的老乡,回家探亲时,就是被家乡的人活活打死的,挂的牌子就是“清宫走狗”。所以,至今他不敢回家乡和儿子祁建华相认。

祁维国正在沉思,祁长福对吴文德说:“你才是镇压义和团和进步人士的刽子手,与我们何干?”

吴文德说:“小伙子,话不能这样说,正头香主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为了报仇,不把积怨撒在你们这些所谓的‘走狗身上,能熄了这股火吗?”

祁维国问:“吴大人,说了半天,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吴文德说:“如二位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共事,再谋大业。”

祁长福啐道:“我俩乃清白之人,怎能与豺狼为伍?”说罢,背起行囊向外走去。后面是吴文德阴阴的眼神。

祁维国与吴文德搭讪几句后,向祁长福追去。

走到岔路口,祁维国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南来北往的人群发愁。

祁长福问:“叔叔,您为什么不走了?我们直走就是天津的方向。”

祁维国犹疑地说:“侄儿,吴文德说得有些道理。我被迫入宫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家?就是怕乡亲们误解。这次离宫解散,我满心高兴,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我能回去吗?”

祁长福说:“叔叔,我们不能听吴文德的,那个小人,这些年害了多少人啊!”

祁维国说:“我知道他是小人,我们可以不跟着小人干坏事,可小人不可太得罪啊!”

祁长福说:“叔叔说得有道理,我也拿不定主意呢。”

此时的祁长福既想回家完成父亲的嘱托,又想去哈达街见义姐秀娟,正处在两难之中。

忽然,他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叔叔祁彪举着个算卦的牌子信步走来,便赶紧告诉祁维国:“叔叔,那是我的亲叔叔祁彪。”

祁维国说:“他是算命先生啊,我们何不请他指点迷津?”

祁长福便迎到祁彪面前,说了自己目前的情况。

祁彪四顾一番,见旁边不远处有人影在晃动,便要离开。

祁维国诚恳地说:“本家兄弟也是走南闯北之人,就告诉我们何去何从吧。”

祁彪见状,十指一掐,念念有词道:“口里不能去,关外有生机。”

祁长福问:“为什么?”

祁彪说:“前有革命军,后有清残余。”

祁维国问:“我们留在承德,行吗?”

祁彪说:“热河是非地,哈达好求生。”

祁长福问:“我们能干些什么呢?”

祁彪说:“无奈操旧业,有生定有名。”说着把祁长福叫到一边,悄声问,“那天,你把秀娟姑娘送到哪里了?”

祁长福回答:“我想她应该在哈达街。”

祁彪笑道:“难道你还不知该何去何从吗?”

祁长福恍然大悟,会心地笑了。

三人别过,祁长福便和祁维国一起向城外走去。

出了城,祁维国说:“侄子,咱们离老家可是越来越远了。一起去哈达街倒是可以,但我要约法三章,一是绝不能说我们曾在离宫里供过职,二是对外宣称我们是亲叔侄,三是我们暂时不能做杈子火烧。”

祁长福跪地发誓道:“就按叔叔的三条办,侄儿绝不失信。”起身的瞬间,他看见树丛中有一人影,便向祁维国使了个眼色,并大声说,“叔叔,我们启程吧,这里离围场还很远呢。”说完,起身向围场的方向走去。

祁维国跟过来,不解地问:“怎么改道了?”

祁长福头也没回,悄声说:“后面有尾巴,应该是吴文德那个坏蛋。”

哈达街,是一座塞外小城,人口五六万,是热河省乃至东北的经济中心和交通要道。巍巍的红山下,流淌着一条清澈的英金河。

祁长福和祁维国进城后,找了间客栈住下来。

祁长福换上新衣服,说:“叔叔,您先吃饭,我出去办点儿事就回。”

祁维国笑道:“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快去吧,别急出个好歹来。”

祁长福不顾叔叔的调笑,出门向正街走去。他邊走边打听秀娟的下落,被问的人却都摇头摆手。

傍晚时分,祁维国正倚在被子上想着家乡的妻儿,却见祁长福垂头丧气地进来了。他坐直身子,说:“这一看就是没找着人啊。没吃饭吧?我给你买了两个烧饼。”

祁长福拿起烧饼,边狼吞虎咽,边说:“找了半个哈达街,一点儿她的线索也没有。”

祁维国说:“明天接着找吧,悲欢离合对我们这样的草民来说都是常事儿。”

祁长福边喝水边说:“叔叔,虽然没找到秀娟,可我在头道街找到个出租院,那儿既能住,又能做生意,价钱也不贵。”

祁维国一听,劲头就来了,说:“好啊,我也正想着这事呢。哈达街这地方风吹草低见牛羊,我们总不能坐吃山空吧。我想贩卖牛羊,倒腾皮张。”

祁长福遗憾地说:“我从小没讨过生计,什么都不懂,全凭叔叔作主。”

吃过晚饭,二人累了两天,一夜无话,沉沉地睡去。

晨昏交替,太阳又快落山了,一抹余晖照在头道街的出租院内。

祁维国和祁长福呆呆地望着半圈牛羊,二人谁也没说话。一年多的时间已过去,祁长福走遍了哈达街,也没见着秀娟的影子,他彻底死心了。两人的牛羊生意也一败涂地。他们既不会看货,也不懂得如何交易,望着眼前饿得嗷嗷乱叫的牛羊,叔侄二人一袋一袋地嘬着蛤蟆拱(一种烟)。

祁维国一脸愁容道:“长福啊,我们快把在离宫干活攒的钱赔没了。”

祁长福望着夕阳说:“我在离宫都呆成废人了。”

祁维国站起来说:“看来,我们得另谋出路。”

祁长福提醒道:“叔叔,我们不能做杈子火烧吗?”

祁维国脸一沉,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在离宫的经历会给我们带来灾难的。明天把这些牛羊一处理,我们就分头找活儿干吧。”

祁长福无奈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向夜色中走去。

他这一出去就是一宿。他走遍了哈达街的大小街道,希望能和秀娟邂逅,希望能找到一点儿商机,或者找到一个合适的跳河之地。在他向西南望去时,那里有一颗明亮的星星,他想起了父母的眼睛。他多么想这么走下去,回到老家天津,那里有他的未了之愿。可是,他已经没有回家的盘缠了。

迎着朝阳,祁长福惆怅地在哈达街上走着。一家名为“瑞福和”的糕点店映入他的眼帘,门口立着个牌子:招募糕点师傅。

祁长福走进去,说:“掌柜,我要应聘。”

王掌柜见是一年轻后生,便指指牌子,说:“我们这次招的是师傅,不是学徒,后生还是另寻别处吧。”

祁长福说:“老板,我不是学徒,是师傅。”此语一出,掌柜和他的员工们都笑了。

祁长福一脸认真道:“我没开玩笑。”

王掌柜也认真起来,说:“既然这样,那引他上案吧。”

在其他员工的引导下,祁长福踱步案前,和面、加料、烧烤一气呵成,制出的桃酥色香诱人,直把掌柜和员工们看得目瞪口呆。

祁长福淡淡地说:“这只是牛刀小试,好活计还在后头呢。”

王掌柜点了点头,说:“进店试用,行则留用,不行走人。”

一周的试用,祁长福的到来,让瑞福和糕点店顾客盈门。

一中年顾客一边拿着糕点往外走,一边说:“你看人家现在的糕点,好吃又好看,花样还多。”

另一女顾客说:“就是嘛,比以前强多了。”

众人正在赞美,伙计喊道:“大家别挤了,下午再来买吧。”

一年轻顾客对正要包子糕点渣的年老顾客说:“唉,爷们儿,您给我留点儿呗。”

王掌柜站在旁边看着,糕点师们也在旁边看着。没买上糕点的噘着嘴散了,王掌柜却乐得合不拢嘴。

回到店内,糕点师们站成一排,掌柜的把铜钱掂得“哗哗”作响,他一改往日的严肃,说:“今天,爷我高兴,提前发薪。”

众伙计眉开眼笑地领着钱,祁长福站在了一边。

王掌柜问:“长福,你想要多少?”

祁长福说:“说好的试用,管吃管住就行,工钱先不要。”

王掌柜笑道:“我从不巧使唤人,账房发钱,按铺里最高薪水发给他。”

此话一出,店内的几位糕点师面面相觑,嘴里不说,脸上却露出不服之色。

祁长福在瑞福和栖身后,祁维国也在哈达街上开了一家“九里香”熟食店,因人手不够,不久,他又辗转把天津的妻儿接了过来。

时光荏苒,又近中秋。几近破产的瑞福和糕点店奇迹般活了过来。

王掌柜领着女儿王丽君喜滋滋地来到加工车间,向伙计们招手,伙计们都围了过来。

王掌柜说:“大伙看,这是什么?”

众师傅凑过来一看,个个都傻了眼。一个木件,通体紫红的檀木散发着幽幽的芳香,福、禄、喜、寿四个字端庄大气,可就是不知这是什么。

王掌柜高兴地说:“这是长福制作的月饼模具。”

师傅们惊叹道:“模具啊!我们大半辈子从事糕点行业,从来没见过这么精制的月饼模子。”

王掌柜说:“我知道给长福薪水最高你们不服,那请问你们,谁还能制作出这么好的玩意儿啊?”

车间里鸦雀无声。

祁长福倒不好意思起来,说:“师傅们的绝招我也不会。”

王掌柜严肃地说:“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店要制作一批上好的月饼,推向热河省会。有这么好的模具,还得有相配的月饼馅料。长福,你来调制。其他人有意见吗?”

一老师傅说:“以技服人,众人皆服。师傅徒弟们,都听长福调遣!”

众人各就各位,和面的和面,拌馅儿的拌馅儿,一时店内沸腾。

第一炉月饼出来了,掌柜的尝了一口,夸赞道:“色泽金黄,口感丰厚,皮薄柔软,造型美观。”

王丽君也尝了一口,手舞足蹈,说:“馅大油润,图形精美,气味奇香,回味无穷。长福哥,为什么今年的月饼格外好吃好看?”

祁长福说:“馅料除了必不可少的面、油、蛋、糖、盐、红丝、玫瑰、芝麻、桃仁、花生、瓜子仁外,我又偷偷地加了香料和食色。”

王丽君说:“我要和长福哥学做月饼。”

祁长福说:“这是个人技艺,不能外传的。”

王丽君“哼”了一声,气嘟嘟地向外走去。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糕点店外亮如白昼。各色月饼摆上柜台,琳琅满目。除月饼外,还有槽子糕、蜂糕、芙蓉糕、光头、茶叶酥、桃酥、萨其马、荷花酥、元宵、大小杂拌儿。

顾客络绎不绝,一人赞道:“今年的花样品种真多啊!”

一戴墨镜的先生挤到案前,向祁长福使了个眼色。

祁长福惊道:“叔叔,怎么是您?”

祁彪把他拉到一边,说:“长福,我有话要和你说。”

祁长福便和叔叔挤出人群,向僻静处走去。

……

掌柜家里,八仙桌上,果蔬鲜艳。王丽君正在专心致志地给一个西瓜割月牙,王掌柜打开了一瓶好酒。

丰盛的菜肴上来了,掌柜问伙计:“长福还没完活吗?”

伙计说:“早烘烤完了,却被他叔叔叫走了。”

正说着,祁长福一脸疲惫地进来了。

王掌柜高兴地说:“长福,坐到丽君这边来,累坏了吧?”

祁长福羞涩地坐下来,说:“掌柜的,不累。”

王掌柜笑道:“该着我王某人时来运转啊!我慧眼识英才,招到了你这个多才多艺的伙计,才有今天的兴盛。”

王丽君说:“爸,您是夸长福,还是夸自己呢?”

王掌柜笑道:“不管夸谁,今晚我格外高兴。长福,我先敬你一杯酒。”

祁长福慌忙站起来,说:“掌柜的,使不得,应该我敬您才是。”

王掌柜说:“待要好,大敬小。长福,我想长期让你留在我身边,我马上提升你为店铺的大艺师,全权打理加工、销售的一切事宜,你能答应我吗?”

祁长福谦虚地说:“掌柜的高抬我了。”

王丽君也端起酒杯,杏眼撩人,说:“长福哥,我也敬你一杯,我要拜你为师。”

祁长福说:“拜我为师,跟我能学什么呀?”

王丽君说:“学手艺呗。怎么,你不想教我啊?”

祁长福说:“想教,只怕你不稀罕学。”

王掌柜说:“这孩子,我说啥她都不听,就听你的。为了小女,我再敬你一大杯。”

祁长福本不胜酒力,酒过三巡,他已是半醉。想起父母被无情的大火吞噬,想起秀娟可能已葬身原始森林,他不觉眼含热泪。

王掌柜见状,问:“长福,你这是怎么了?”

祁长福泪滴酒中,说:“我想家了。”

王掌柜说:“那就回去看看吧。”说完,他转身拿出一把“袁大头”,强塞进祁长福的衣兜里。

祁长福郁闷而回,明天他要回老家办三件事:给父母上坟;完成父亲的嘱托;查证父母为谁所害。

祁长福走后,王丽君天天撕着家里的日历,时不时地向窗外望着。

王掌柜从外面走进来,见她这般光景,就问:“丽君,为什么不出去逛街了?头道街又新开了一家馆子。”

王丽君声音低沉道:“爸,我没劲!”

王掌柜和蔼地说:“丽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不能一根筋啊。”

王丽君耍起小性子,说:“不知道帮忙,就知道添乱!”

日历撕下了第十页,哈达街又见万家灯火。

这天,祁长福一脸疲惫地回到了糕点店宿舍。他没有吃晚饭,默默地坐在床上,拿出那个又黄又烂的信封,里面有三张纸:一张是一份长长的名单和地址,一张是写给天津义和团负责人的信,一张是写给他的信。写给他的那封信上的文字如下:

长福,当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不在人世了。那个游医吴先生是宫廷派出的内线,清廷的鹰犬。他出卖了他的师傅吴不治,潜伏到我们队伍里。秘密被我发现后,他就要对我下手了。你拿到这封信后,不要给我报仇,凭你一个小孩子报不了仇。把信交给叔叔,让他转交给义和团,他们会给我报仇的……

读到这里,祁长福泪如泉涌,他一拳捶在自己的头上,自责道:“我苟全性命,侍贼多年,我还算是个男人吗?”

“长福,长福,你在干什么?”门外响起了王丽君的声音。

率性可爱的王丽君对祁长福的情,祁长福早看出来了,但他心里有太多的苦水和仇恨,无法和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诉说,他不愿让这样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卷入自己的恩怨情仇之中。因此,他故意装作睡着了,没有开门。

王丽君敲了半天门,祁长福就是不开,她一跺脚,说:“哼!我爹请你过去商量事兒,你爱去不去!”说完走了。

祁长福来到王家前厅,见过王掌柜,问:“掌柜的,您叫我?”

王掌柜愣了一下,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说:“是啊,回来也不知会一声,也好给你接风啊。”

祁长福说:“刚到家,本想明早再来请安的。”

王掌柜问:“长福,你来瑞福和也有好些年了,你在我这儿干得还顺心吗?”

祁长福答:“掌柜的,很顺心。”

王掌柜笑着问:“如果我想让你在这儿干一辈子呢?”

祁长福认真地回答:“掌柜的,我前几天就回答您了。承蒙不弃,我愿给您当一辈子伙计。”

王掌柜哈哈一笑,说:“可不是当伙计那么简单啰!你是聪明人,我就和你唠点儿家常。刚才是丽君找的你吧?”

祁长福脸一红,未置可否。

王掌柜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最着急的就是这个独生女儿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每天都有媒人上门提亲。结果呢,一半门不当户不对,我不同意,一半是丽君看不上人家,断然回绝了。就你回老家这些天,几家大户人家托人来提亲,都是诚意满满,没想到丽君一句‘纨绔子弟,就把媒人给骂出去了。”说完,他瞅着祁长福。

祁长福说:“还是要尊重小姐的选择。”

王掌柜说:“唉,我老王家虽然还算不上豪门富户,在哈达街也是上等人家,我深知丽君的脾气秉性,怕到了大户人家,女儿刚烈的性格难以适应大宅院的环境,所以不敢逼她。”

祁长福说:“小姐是要找一个脾气好些的。”

王掌柜说:“不瞒你说,我还有一个自私的想法,想寻一个踏实的后生招赘入户。这样,女儿就不必出阁,既免去了女儿寄人篱下的境遇,也使我的家业有个传承。”

祁长福说:“掌柜的想法很好。”

王掌柜盯着祁长福看了半天,说:“长福,我想把丽君托付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祁长福先惊后忧,表情复杂,竟不知如何回复。

王掌柜见他半天不语,以为他害羞或是经济困难,便笑道:“你如同意这门婚事,一切费用皆由我承担,婚后将店铺全权交你打理,我不再过问店内的一草一木,一心颐养天年。”

祁长福听后,深施一礼,道:“感谢掌柜的厚爱,我在老家已有妻室!父亲临终嘱托,除非妻子亡故,今生绝不能再娶或纳妾。掌柜的美意,长福实难从命。”

话到此处,王掌柜愣得合不拢嘴,只通情达理地长叹了一声。

“哐”的一声,内门打开,王丽君冲出来,指着祁长福问:“你说你有妻室,她姓甚名谁,现在何方?”

祁长福讷讷地道:“她……她叫……秀娟……在……在……”

王丽君紧逼道:“吭哧瘪肚,分明撒谎。要是真有,你给我领来瞧瞧!”

祁长福嘟囔道:“暂时……来不了。”

王丽君一把挎住长福的胳膊,说:“不管那三七二十一,今年我就要嫁与你!”

祁长福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王掌柜只好苦苦相劝,说:“丽君,快放手,成何体统。”

王丽君咬牙道:“女儿今生非长福不嫁。不求名分,不能做正室,做妾也无妨,哪怕当丫环!”

王掌柜左右为难。

正在这时,后厅下人来报:“夫人已两天不能进食,请掌柜去看一下。”

王掌柜问:“李郎中不是在吗?”

下人说:“他也没办法。”

王丽君听后,总算松了手。

祁长福松了口气,随王掌柜父女一起去看掌柜夫人。

王掌柜边向后堂走,边说:“我这夫人,生女儿丽君时难产,险些丧命,从此病根未除,便皈依了佛门,在后厅自设一佛堂,念佛诵经十好几年了。”

到了后堂,李郎中迎到堂外,悄声说:“王掌柜,从脉相上看,夫人过度虚弱,五脏俱衰,如不抓紧救治,恐有性命之危。”

王掌柜问:“就没什么好方子吗?”

李郎中摇了摇头,说:“世道不平,自今年3月4日日军侵入哈达街后,就更加缺医少药了。大城市倒是有良医好药,可是,夫人已经经不起颠簸,不如请个医道高明的大夫来诊治。”

王丽君问:“爹爹,能找到好大夫吗?赶紧救我妈呀!”

王掌柜皱起眉头,左思右想,突然眉头舒展,说:“想起来了,有个姓吴的游医,不仅医道精湛,还会打卦算命。十年前在承德、哈达街、朝阳一带游医时,我没少周济他。”

祁长福问:“您现在还能找到他吗?”

王掌柜说:“说来也巧,五个月前,日军进入哈达街后举行入城仪式,吴大夫在仪式上出现过。前两天,我还在二东街支栋大楼宪兵司令部前见过他,他说他现在帮日本人做事。我想应该可以找到他。”

祁长福说:“掌柜的,我去请他?”

王掌柜一摆手,说:“还是我亲自去请吧。”

支栋楼前,日本宪兵吉田站得笔直。他看见王掌柜的马车驶来,马上拉枪栓拦住。

王掌柜跳下车,点头哈腰道:“太君,我想找吴大夫……吴,口天吴。”

吉田半汉语半日语地叽哩哇啦了一阵,王掌柜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好写了个纸条,让他交给吴大夫。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吴大夫的身影,便赶着马车回去了。

中秋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在王掌柜家的门楼上,光影斑驳细碎。吉田开着一塌鼻子轿车,拉着吴大夫来到王掌柜家。

王掌柜和王丽君听到车笛声,赶紧出门相迎。

吴大夫下车与王掌柜握手,吉田眼光发直,在王丽君身上贼溜溜地瞄着。

来到夫人床前,吴大夫把脉诊治,连说“无妨”。正要开药方,吉田走过来,用日语与吴大夫耳语了几句。

吴大夫站起点头,慢慢地开了药方,告诉王掌柜:“此药只有日本人开的药店才有,须让你女儿亲自拿藥煎服,以女儿红酒做药引方可见效。”

王掌柜说:“丽君,你就去给你妈抓药吧。”

王丽君点了点头。

吴大夫说:“路途不近,请吉田君辛苦一趟。”

吉田“啪”的一个立正,用笨拙的汉语说:“呃(我)愿效劳。”

王掌柜点了点头,让女儿上了那辆黑色的塌鼻子轿车。

中午时分,王掌柜在门前急得直打转,他不时地看一下老式怀表。

这时,祁长福推着一车面粉回来了,问:“掌柜的在这儿干啥呢?”

王掌柜焦急地说:“丽君跟着吉田出去买药,这都太阳偏西了,也不见人影,我又走不开,你快去找找吧。”

一阵车笛声打断了他的话,就见那辆塌鼻子轿车飞快驶来。吉田停稳了车,从车里用手掩着半拉子脸走出来。

王掌柜打开车门,见车里没有女儿,便问:“太君,我女儿呢?她不是跟你的车走了吗?为什么你自己回来了?”

吉田边走边哇啦了几句日语,王掌柜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

祁长福发现吉田的脸用白毛巾包裹着,且有血渗出,便用日语问:“你的脸怎么了?小姐呢?”

吉田边往屋里走,边用日语说:“脸是不小心被树杈划伤的,小姐去寻药了。宪兵队有公务,我就先回来了。”

祁长福问:“你们抓的药呢?”

吉田说:“几个药店都没有这种药。”

客厅内,吴大夫摇了摇头,说:“药没抓回来,病人已经病入膏肓,没有药,再高的医术也难有回天之术,只能先服用些维生素维持了。”

王掌柜着急地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吴大夫说:“如后期病人实在痛苦,可用些‘福寿膏(鸦片)缓解一下。我要回去了,太君等着我呢。”

王掌柜千恩万谢,封了十块“袁大头”给吴大夫。吴大夫假意不收,吉田已将银元装入袋中,几人说着话出来了。

祁长福站在厨房门口,远远看见吴大夫,脸色骤变。他顿时心中一紧,血往上涌。这不是害他父母和秀娟的吴文德吗?他永远忘不了吴文德那双阴鸷的眼,那是一双取了多少仁人志士性命的眼啊!他直奔厨房,操起菜刀,冲出院外。可是,塌鼻子轿车在他身边卷起一片尘土,扬长而去。

王掌柜走过来,焦急地说:“长福,丽君不见了,你赶紧带人去找找。”

祁长福放下菜刀,大声对伙计们说:“你们几个分头到所有的药店去问,有消息马上回来报告!”说着向外跑去。

祁长福循着塌鼻子轿车的车辙,一直寻到红山脚下。回首望去,夕阳西下。

走到英金河拐弯处,他发现一个俏丽的身影正向英金河的深水处移动。他快步跑过去,看清了,正是王丽君。她披头散发,面色无光,似乎在享受着河水的冰凉。

祁长福喊道:“丽君,我来啦!”没有回音。他又喊,“不要再往前走了,在那儿等着我!”

王丽君回过头,发出一声惨笑,说:“长福哥,你来晚了……”

祁长福一个鱼跃,跳进水里,游了过去。他扯住王丽君的腰带,奋力往岸边拉。终于,精疲力竭的他把王丽君拖上了岸。祁长福倒在芦苇荡中,王丽君倒在他的怀里。周围蛙声一片,这个世界似乎已经静止了。

昏暗的灯光下,祁长福和王丽君默默地站在客厅里。王丽君两眼发直,没有眼泪。

王掌柜问女儿:“你这是怎么了?”

王丽君一言不发。

祁长福说:“她不小心掉河里了。”

王掌柜吩咐下人:“赶紧烧热水给小姐洗澡,再熬些姜汤,请郎中。”

郎中进屋,诊完脉后,说:“王小姐只是一时受了惊吓,并无大碍,休息几日就会痊愈的。”

王掌柜不放心地问:“真没事儿吗?”

郎中说:“我是看不出什么毛病的。也许是中邪了吧,要不找三道街的那个大仙看看?”

自那天开始,王丽君一改往常习性,整日守在屋中。起初家人以为她受了惊吓,在屋中修身养性,可一连两个月,原本活泼好动的她竟然没有迈出房门半步,也没说过一句话,而且吃得越来越少。

看着女儿憔悴的样子,王掌柜又请了一位老郎中来家里诊病。

老郎中诊脉半天后,王掌柜问:“老先生,怎么样?”

老郎中向上推了推叉子眼镜,嘴角上扬,说:“恭喜掌柜的,小姐有喜了。”

一句话惊得满屋子人目瞪口呆。

尴尬了半天,王掌柜一挥手,祁长福把不明就里的老郎中请出屋外,众人皆识趣地散去。

王掌柜来到女儿面前,半怨半恨地说:“想我王长友在哈达街也是说别人话的人,没想到你竟做出如此苟且之事,这叫我日后如何在哈达街立足?”

王丽君只是低头不语。

王掌柜又说:“丽君,这里没有外人,你告诉我是何人所为?”

王丽君还是一言不发,眼泪直流。

王掌柜六神无主,眼睛一转,向外喊道:“叫长福进来。”

一会儿,祁长福进屋。

王掌柜眼露杀气,盯着他问:“是不是你造的孽?”

祁长福闻听此言,愣了一下,说:“不是。”

王掌柜语气温和下来,说:“如果是,不妨直说,我绝不会追究,我会成全你们的。”

祁长福发誓道:“真的不是。”

王掌柜问:“不是你,那又会是谁?”

祁长福说:“掌柜的,不如先放一放,等小姐想明白了再问吧。”

王掌柜说:“她一言不发,我如何弄清子丑寅卯?你一个男人如果做了错事不敢担当,我一定饶不了你!”

夕阳的余晖洒在王丽君苍白的脸上。她见祁长福进院,便向他招手。

祁长福走过来问:“小姐,你叫我?”

王麗君说:“我们屋里说去,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你要先答应。”

祁长福说:“只要我能办到,绝无二言,一定鼎力相助。”

到了屋里,王丽君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她说:“我要把我的事儿告诉你……”

祁长福说:“好,我听着。”

王丽君沉重地说:“那天,吉田将我拉到红山脚下,便欲苟合,我不从,他便糟踏了我……我在他的脸上咬了一口,他便把我扔在荒郊野外,自己开车跑了……”

祁长福听到此处,手握得“咯咯”直响,说:“你为什么不和你父亲说?”

王丽君说:“我怕父亲去找日本鬼子报仇,他不是日本鬼子的对手。”

祁长福问:“那为什么和我说?”

王丽君说:“我此生认准你了,我现在不能以贱躯侍你,来世愿当犬马。只求如有机会,为我报仇雪耻!”

祁长福狠狠地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王丽君说:“你还得帮我给父亲写封信,我将肚中的孽种除掉,然后远走他乡,以避免给家门涂上龌龊之名。”

祁长福咬着牙说:“小姐,你千万不要离家出走,我可以认下腹中的胎儿。”

王丽君凄惨地笑了,说:“那样对你不公,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祁长福见拗不过小姐,只好按她说的下笔书写。

王丽君看了看信稿,说:“最后加上:请求父亲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女儿,今生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来世一定加倍补偿……”

祁长福一惊,说:“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

王丽君轻松地笑了笑,说:“不会的,我很欣慰,终于赢得了你的心……”

信写完后,祁长福急忙往王掌柜住的前厅跑,半天才将门敲开。王掌柜披衣出来开门,祁长福便将事情的原委向王掌柜做了禀报。

王掌柜听完,疾步去了后院,却见房门紧闭,叫也不应。祁长福飞起一脚,踹开房门,只见王丽君已挂在梁上,给父亲的遗书散落在地。

众人托起她,解下她脖子上的绳索,一摸鼻息,人已经不行了。王掌柜見状,晕厥在地。众人捶背半天,他方才醒转。

祁长福以头撞墙,说:“是我们害了小姐啊!”

悲号之声传至后堂,夫人惊问何事。

下人答:“小姐病危了。”

夫人愣了半晌,下床移动小脚,还没等迈出门槛,便倒地而终。

漫漫长夜,祁长福一身疲惫地回到头道街租住屋里。他找出已经长了锈的杀羊刀,在磨刀石上用力地磨着,满脸杀气。

磨完刀后,他在一本旧黄历上写道:1933年12月,王家一日母女双亡,二尸三命。处理完后事,王掌柜再也无心经营了。瑞福和糕点铺关张,王掌柜失踪,我又失业了。最主要的是,我的快乐被丽君带走了,剩下的只有仇恨……

他把日记藏好,把磨得雪亮的杀羊刀用指甲试了试,非常满意。

祁维国正从外面走进来,惊讶地看着祁长福,说:“长福,你在做什么?”

祁长福镇静地说:“准备重操杀‘羊旧业。”

祁维国感到奇怪地问:“那条道不是已经走不通了吗?”

祁长福说:“叔叔,我要是惹出什么事来,您就远走高飞。”说完,他揣上杀羊刀,走进夜色里。

祁维国用担心的眼神看着他,没有说话。

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祁长福一动不动地潜伏在支栋楼对面的树丛里。

三更鼓响,吉田满脸酒气,打着哈欠出来了。他用枪托当拄棍儿,歪歪斜斜地换下站岗的哨兵。

祁长福一跃而起,挺刀要去刺杀吉田。可是,他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住了,回头一看,竟是一个魁梧的汉子。

那汉子按下他的肩膀,用手向支栋楼内一指。祁长福看见三个荷枪实弹的人从里面走出来。这三个人都挎着盒子炮,一个是日本军官,一个是吴文德,还有一个高大的日本兵野村。军官走到吉田跟前,“哇啦”一句,双手在吉田的脸上左右开弓,打得“啪啪”响。吉田一个立正:“松井源长官,哈依!”

那汉子把祁长福拉到没人处,悄悄地说:“这是在查岗,吉田被打耳光是因为饮酒。”

祁长福问:“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那汉子说:“我叫陶瑞华,因为我们都是中国人。”

祁长福恨恨地说:“父母大仇不能报,朋友奇耻不能雪,我还算什么人?”

陶瑞华说:“我们得从长计议。”

祁长福施了一礼,说:“请到家里请教。”

祁长福拉着陶瑞华回到住处的时候,屋内亮着灯,叔叔祁维国似乎刚进屋。见祁长福回来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陶瑞华见家里还有人,便想走,却被祁维国一把拽住。

祁维国说:“刚才在支栋楼前,是先生制止了我侄儿的鲁莽行为。现在长福又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先生既送他回来,就不想说点什么吗?长福,上酒,我们爷仨一醉方休。”

祁长福把陶瑞华推到炕上,摆上炕桌,拿来一小碟花生米、一盘猪头肉、一盘小葱拌豆腐,又找出一瓶大老散(散装白酒),三人端起了酒盅。

陶瑞华问祁维国:“祁先生在哪儿发财啊?”

祁维国说:“发什么财啊,也就是瞎折腾。倒腾牛羊皮张赔了钱,吃一堑长一智,不懂行的干不了。民国六年正月十八,在哈达街开了第一家杈子火烧铺九里香,开了十六年,日本人来了,黄铺了。现在找了一家门脸,开了一家熟食店,叫生隆熏肉铺,勉强度日。”

陶瑞华吃了一口猪头肉,说:“这个我知道,你们做出的熏鸡、熏肉、熏兔,酱肘花、酱猪蹄,灌肠、烤肠,那叫一个香,赚了不少钱吧?”

祁长福说:“我叔叔用料从不将就,不对付,不糊弄,加工成本高,赚不了啥钱。”

陶瑞华说:“赚不了钱还不做杈子火烧啊,你们做的宫廷杈子火烧不是天下第一吗?”

此话一出,吓得祁氏叔侄全站了起来,一把杀羊刀对着陶瑞华。

陶瑞华淡然一笑,说:“二位这是唱哪出啊?噢,我明白了,你们是不想暴露自己在承德离宫干过活的身份!”

祁维国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离宫干过?”

陶瑞华说:“我要是说出我是干什么的,只怕把你们吓出尿来。”

祁长福喝问:“干什么的?”

陶瑞华喝了一口酒,说:“日军驻哈达街保安大队大队长。”

这句话惊得祁维国也操起了羊拐杖,说:“你是汉奸?”

陶瑞华镇静地摆了摆手,说:“二位爷,先坐下,何必如此?不用瞒我,你们是怕不了解的人把你们当清廷的走狗。其实,你们也是劳苦大众,也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我不会把你们的身份向别人说的。”

祁维国放下拐杖,坐下来说:“听了陶先生这番话,我心里亮堂了。我何尝不想大大方方地开个杈子火烧铺啊!可是我的九里香……”

陶瑞华说:“我知道九里香是怎么关门的。”

祁长福问:“难道先生能掐会算?”

陶瑞华一字一板地说:“今年2月下旬,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上了塞北这一片草原。2月28日,哈达街周边地区的战役打响后,你率全店员工,每日加工一百斤杈子火烧,亲自携儿子祁建华、侄儿祁长福送往前线,犒劳抗日参战将士。”

祁维国惊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陶瑞华说:“祁掌柜,你的事儿是被吴文德副官发现的,他报告给了日本人,已记录在案,是我派人故意给你搅黄的。”

祁维国失望地说:“没想到你在给日本人做事!”

陶瑞华说:“你不要管我给谁做事,但我们要记住这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祁维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认真观察了,哈达街是远近闻名的物资集散地,骆驼是主要的运输工具,为了接待往来的客商,出了许多专门接待驼队、客商食宿的大车店。”

祁长福接着说:“是啊,像田宝店、杖子店、青龙店、长脖店、興隆店、长安店,每天都有不少客商。”

祁维国问:“知道他们途中吃什么吗?”

祁长福说:“这还真没研究过。”

祁维国说:“哈达火烧。”

祁长福说:“可是,我们也不会做哈达火烧啊!”

祁维国说:“我也没想让你做哈达火烧,我决心把杈子火烧铺再开起来。”

祁长福问:“还开九里香吗?我们能过得了日本人和吴文德那一关吗?”

祁维国说:“陶先生说了,这是中国的土地。杈子火烧便于携带,久储不败,香酥可口,比哈达火烧还好吃,不能让这门手艺失传了。”

陶瑞华赞赏地点了点头,说:“祁老板,你们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找我表弟张春明,他也是做生意的。现在兵荒马乱的,日本人还在横行,我们要团结起来,才能成事儿。”

送走陶瑞华,祁长福问:“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做?”

祁维国望了望东方的启明星,说:“看准了商机,马上行动。你做‘白案,专做杈子火烧皮,让建华做‘盒子菜。但是,我们要小心吴文德那个大汉奸。”

天色微明,本想报完仇就远走他乡的祁长福,为了杈子火烧却留了下来。可是,他心中的仇恨烧得他难以平静……

“九里香”杈子火烧铺又重新开业了,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开业三天,不对外营业,免费请哈达街各大车店掌柜和客商品尝。

店内摆起一溜八仙桌,客人吃得热火朝天。

一位戴墨镜的先生当即献上一副对联:

两片火烧酥里嫩,一处熏肉郁而香。

下面的人附和道:“好联,头道街九里香的熏肉、烤饼的香味,红庙子都能闻到。”

饭后,祁长福把那位戴墨镜的先生请到僻静处,问:“叔叔,您怎么在这儿?”

祁彪摘下墨镜,说:“我是奔吴文德来的。”

二人在墙角小声争论了半天,祁长福也没有说服叔叔。

九里香的杈子火烧很快火了。当时哈达街人一传十十传百,每天大量的杈子火烧还是供不应求,本地人认准了杈子火烧,南北通汇的客商也认准了杈子火烧。于是,祁维国又将二道街华兴饭庄东侧的店面盘下来,开了个分店。

事业发展了,祁长福却没有叔叔那么高兴。这天夜里,他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出杈子火烧铺,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从怀里抽出那把杀羊刀,那刀便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他潜伏到支栋楼对面的树丛里,像猎人一样盯着对面的猎物。

远远的有两个人勾肩搭背走来,嘴里说着醉话,正是吴文德和吉田。

蒙着面的祁长福从树后一跃而起,冲出去挥刀便刺。吴文德也是练家子出身,吉田是日本武士出身,二人看似喝醉,身手却异常灵活。只三个回合,祁长福的杀羊刀就被吉田打落在地。吉田挥起军刀,狞笑着向祁长福砍来。

这时,一个黑影在三人面前一晃,两把生石灰迷了吴文德和吉田的眼睛。那人拉起祁长福就跑,后面响起了枪声和叫喊声。

二人仓皇逃进一户人家,祁长福一把扯掉那人的面罩,惊问:“陶瑞华?你在跟踪我?”

陶瑞华说:“我已经从我表弟张春明那儿知道你要去报仇的情况,所以就一直跟在你身后。你太莽撞了,你就不怕死吗?”

祁长福说:“一想起我死去的爹娘和丽君、桃桃,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陶瑞华惊讶地问:“桃桃,你说桃桃?难道是天津静海失踪的那个桃桃?”

祁长福说:“是啊,在承德离宫的桃桃就是让吴文德给害得下落不明的。”

陶瑞华的眼泪出来了,说:“桃桃,我的姐啊……你在哪儿呢?”

祁长福惊讶地说:“怎么?你就是秀娟说的那个弟弟?是的,她是说要到哈达街找她弟弟的!可是我寻遍了哈达街,都十几年了,至今也没有找到她。”

陶瑞华心情沉重地说:“我父亲陶凯是你父亲祁秀的学生。你父母死后,我姐桃桃也失踪了。父亲为了避祸,来到哈达街我姑母家里,没几年就去世了。他临终时嘱托我,要我一定找到姐姐。我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刚在承德发现了一点儿线索,谁知她又突然销声匿迹……”

说到秀娟,两个男人均流下了眼泪。

祁长福说:“这样说来,这个仇更要报了。”

陶瑞华说:“你想报仇,这样不行。吉田那儿你要和他交‘朋友。”

祁长福问:“你想让我和你一样当汉奸?”

陶瑞华说:“说得这难听干吗?你只有接近他,才能给他致命一击。”

祁长福问:“我靠什么能接近他?”

陶瑞华说:“杈子火烧和酒杯。”

新开业的九里香杈子火烧铺正在街面,装修得整洁大气。祁维国坐在柜台前扒拉着算盘,祁长福和伙计们忙碌着各自的活计,进料、加工、制作、销售,一切井井有条。

戴着墨镜的祁彪来买杈子火烧,祁维国和他打招呼道:“张先生(化名),今天没说书啊?”

祁彪说:“你这杈子火烧皮子和熏肉一出锅,浓郁的芳香布满了整条街啊,我这书都说不下去了!”

祁维国开玩笑道:“张先生,啥时把我这杈子火烧也编到你书里去?”

祁彪说:“我这就给你编——饼酥肉香顾客多,杈子火烧没得说……”正说着,看见两个日本兵和一个翻译走了过来,二人赶紧躲到一边。

日军驻哈达街特务机关长松井源嗅了嗅鼻子,说:“什么的,这么香?”

站在一旁的吴文德赶紧哈腰道:“九里香杈子火烧。”

松井源问:“杈子火烧?”

吴文德说:“太君忘了,大日本皇军进攻哈达街时,给抗日部队送杈子火烧的就是九里香。”

松井源眼睛一转,说:“九里香?现在中日激战,前线需要补给、犒赏。吉田,通知九里香,每周六往皇军司令部送杈子火烧五十斤,为宪兵改善伙食。”

吉田“啪”的一个立正:“哈依!”

吉田跑步來到九里香杈子火烧铺,祁长福正在打杈子火烧皮,他仔细地端详着,这个日本宪兵的左脸上有一个非常显眼的疤痕。

这是当年强暴丽君留下的,丽君自杀前声泪俱下的哭诉场景、托付报仇雪耻的场面历历在目,不铲除这个祸害,怎么对得起丽君的生死相托?一股复仇的怒火让向来默默不语的祁长福血液沸腾了。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握起了一把菜刀,向吉田走去。在经过祁彪身边时,祁彪用下巴向外一指,祁长福发现吴文德正和一个日本军官在说话,他马上满脸堆笑地走到吉田面前。

吉田对祁维国说:“松井源机关长命令你,每周六往宪兵司令部送杈子火烧五十斤,不得有误!”

祁维国看了一眼祁长福手里的菜刀,一脸严肃地说:“长福,以后给太君送杈子火烧的事儿就交给你了,不要走神!”

祁长福答应一声,说:“是,掌柜的。”转身拿几个杈子火烧塞到吉田手里,“请太君先尝尝。”

吉田拿着杈子火烧走了,吴文德却迈步进来。他冷冷地看了祁长福和祁维国半天,说:“别躲了,我早就知道这铺子是你们开的,我也知道,像我们这种人离开离宫那地方,混口饭吃不容易,比如我,这十多年来一直在当游医!所以,我就没有为难你们!不过,哈达街现在是日本人的地盘,你们做任何事都得悠着点儿,太过了的话,那可是你们自己找死!”说罢,出门扬长而去。

祁长福瞪着吴文德的背影,扬了扬菜刀,低声骂道:“你就是只狗!你给我等着!”

朝阳斜射在支栋楼日本宪兵队的牌子上。祁长福挑着杈子火烧担子向门口走来。

吉田把枪栓拉得“咔咔”响,说:“什么的干活?”

祁长福堆笑道:“太君,才过一周你又不认识我了?我是九里香杈子火烧铺的伙计,给你们送杈子火烧来了。”

吉田看是祁长福,笑了:“哟西!”他伸出黑手拿了一个杈子火烧吃起来,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放这儿吧。”

祁长福从怀里掏出一块油纸包,打开来,是一块熏肉,说:“太君,这是特意给您的。”他又从裆兜里掏出一瓶二锅头,“这也是给您的。”

吉田高兴得直伸大拇指,说:“哟西!哟西!”

时光像冬天的云,悄悄地流走了。祁长福坐在店门前卖着杈子火烧,想着未了之事。

吉田带着宪兵野村巡逻过来,祁长福赶紧打招呼:“吉田君,又一周没见你了,进店坐坐?”

吉田说:“不,有任务的干活。”

祁长福小声说:“晚上我们喝点儿?我弄了两瓶好酒,专门等你这老朋友呢。”

吉田一听“酒”字,哈喇子就流了出来,说:“那好吧,今晚正好不值班,我们宴宾楼的见。”说完,他带着宪兵野村走远了。

傍晚,古色古香的宴宾楼二楼,传来中日夹杂的说话声。

祁长福向楼下喊道:“掌柜的,好吃的尽管上啊!”听楼下答应一声,他开始给吉田和宪兵野村斟酒。

一会儿,几个热腾腾的好菜便端了上来。祁长福举起酒杯,说:“二位岛国朋友,感谢你们对九里香的照顾,我敬你们两杯。”

野村端起酒刚想喝,吉田斥责道:“你的,负责倒酒。”野村便不情愿地放下了酒杯。

喝了半天后,吉田已经是醉醺醺的了,他让野村扶他去上厕所。祁长福趁机往吉田的酒杯里倒进一些药物。

从厕所里回来,吉田又喝了好几杯酒。祁长福在喝下一大杯酒后,忽然软绵绵地倒在了桌子底下。

吉田瞅了一眼祁长福,轻蔑地说了句“东亚病夫”,便在野村的搀扶下,歪歪斜斜地出了宴宾楼。二人越过二道街向宪兵队走去时,蒙眬中,吉田远远地看见日军入城纪念碑旁站着一个“女人”。他立马来了精神,松开野村的胳膊,向“女人”追去。可是,他快,那个“女人”也快,他慢,那个“女人”也慢。追到三道街一个公用井台时,他终于追上了。

吉田看清了,那个“女人”竟是他日思夜想的糕点店千金“王丽君”,虽说过去了好多年,但那熟悉的花袄,长长的辫子,他依旧记得。

“丽君,美人儿……”吉田扑了过去。

“女人”一闪身,只听“扑通”一声,吉田掉进了井里。

随后赶到的野村吓得不知所措,赶紧喊人救命,仔细一看,跟前哪还有人?刚才见到的那个“女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一丝晨光照在南山的一座孤坟上,周围山花陪伴。

祁长福跪在坟前,点燃一炷香,轻声道:“丽君,你的大仇,长福哥替你报了,你现在可以瞑目了。如果有来世,如果我还是一个男人,我们一定在一起……”

他拿出昨晚那身女人的衣服,说:“这是你生前最喜欢的衣服,带去吧!”说着用火柴点燃了衣服。

骄阳似火,一路狂奔。祁长福走到哈达街去围场和承德的岔路口,再也走不动了。他踉跄地来到一块大石头前,摸摸自己的肚子,前后一望,发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躺在石头上沉沉地睡去。

隐约感觉唢呐声声,笑语串串,他手牵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走入了洞房。用秤杆儿挑开看时,那女子先看像是王丽君,转眼又变成了秀娟。他正要去抱,只觉眼冒金星,嗓子冒烟,便大喊:“水、水、水……”

似乎听见一阵呼喊,他使劲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蒙眬中,一女子正在给自己喂水。他定睛看时,眼前的人竟像是秀娟。

这是在做梦还是在阴曹地府?他用手掐了一下大腿,感觉还疼,确定不是做梦。

眼前的人确实是秀娟,她见祁长福醒来,眼含泪花道:“弟弟,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在这儿遇见了你!”

二十多年不见,尽管对方的改变不小,但祁长福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在秀娟的搀扶下,祁长福坐直身子,惊奇地问:“秀娟姐,你怎么在这里?”

秀娟叹口气,说:“一言难尽啊!”

二十三年前的那天夜里,秀娟逃离承德,走在黑黢黢的山林里,入耳的尽是狼嚎声。她一手持棍,一手扒拉着茂密的灌木前进着,一只孤狼的眼睛在黑夜中像两盏灯,一直跟随着她。她不敢停留,边回头瞄着狼,边找下山的路,偶尔丢下一个杈子火烧。狼吃完后,就又跟着她。扔了七八个杈子火烧后,东方露出了鱼肚白。

后来,饿狼对杈子火烧只是闻了闻,不再吃了。眼看着她即将走出山林,那狼突然向她发起了进攻。她手持木棍左冲右突,可狼似乎不着急,纠缠着不让她下山。终于,她气力难支,被树根绊了一下,向后倒去。狼也随即扑了过来。

“砰”的一声枪响,狼受伤而去,一个老猎人站在她面前。

秀娟心有余悸地爬起来,说:“大爷,谢谢您救了我!”

老猎人说:“姑娘,你怎么敢一个人走夜路呢?”

秀娟说:“大爷,我是天津人,想到哈达街找我弟弟。”

老猎人说:“上哈达街啊?你走错路了,下了山是围场,先到我家去打个尖吧。”

秀娟点头,跟着老猎人向山下走去。

说到此处,秀娟一脸沧桑地向山林望去,像还没有从那一场景中解脱出来。

祁长福问:“姐,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你应该早就成家了吧?”

秀娟点了点头,说:“我现在都是两儿一女的妈了。”她向树林边一指,“你看,那就是我丈夫,老猎人的儿子。”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祁长福才看见山林旁边石头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干瘦汉子,正在抽烟。

秀娟叫过男人,对他说:“老李,这就是我在承德认下的义弟祁长福。”

老李拿过几张饼子走过来,塞到祁长福手里,说:“兄弟,先垫巴(吃)点儿吧,等到了围场再好好吃一顿。”

秀娟说:“我丈夫上山打猎闪了腰,不能再干体力活了。我俩在围场开了一个杂货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祁长福问:“你没去找你弟弟吗?”

秀娟说:“找过。前些年,亲戚说他去外地找我了。日本人进来后,我再去找他,却听说他当了汉奸。这次,我领着丈夫去哈达街看病,顺便想问问我弟弟为啥当汉奸,可哈达街的日本人正在大搜捕,我們就回来了。”

祁长福说:“我知道你弟弟在干什么,可是你现在找他不方便。”

秀娟惊喜地问:“真的?那可太好了!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老李说:“先回围场吧,老弟也饿坏了。”

秀娟说:“可不是嘛,弟弟,你上我家去住吧。”

祁长福看了一眼干姐夫,说:“跟你们回家可以,但你们必须保守我在承德离宫供过职的秘密。”

秀娟夫妇立即点头应允。

祁长福又说:“我杀了日本人,现在成了他们追捕的对象,为了掩人耳目,我要改名陶生。回家后,你们对几个孩子介绍时,就说我是他们的亲舅舅。”

二人又是连连点头。

一年后的某天,哈达街郊外的娘娘庙一片寂静,祁长福躲在庙后的树丛里张望着。一会儿,陶瑞华走了过来,站在庙前吸烟。

祁长福走出树丛,轻轻地拍了陶瑞华一下,说:“兄弟,借个火。”

陶瑞华说:“我一看那纸条就是你写的,回来干什么?”

祁长福说:“我想看看叔叔和你,再捎带进点儿货。”

陶瑞华沉重地说:“维国叔叔去世了。”

祁长福一惊,说:“短短一年时间没见,他怎么就去世了呢?”

陶瑞华摇头叹气,说:“人生无常啊!”

原来,一年前的那天,祁长福杀了吉田逃走后,日本人和吴文德马上就察觉到杀人者是祁长福,于是派人去抓祁长福和祁维国。陶瑞华知道祁长福已经离开了哈达街,又赶在日本人前面,传信给了祁维国,让他赶紧逃跑。祁维国仓皇逃出九里香,来到乡下的一个好友家里暂住。得知日本人悬赏的布告贴到了村口,为了不给朋友添麻烦,他只得离开那里,另寻藏身之处。时值隆冬,祁维国逃出去没多远,便因肚内无食,病倒在一家客栈中。他所带盘缠不多,已无就医之资,几天后便奄奄一息了。弥留之际,他托店家传信给他儿子祁建华,让他前来替自己收尸。

祁长福听罢,掩面落泪。阳光照着他熟悉的头道街,却再也见不到如亲叔叔一样的祁维国了。

陶瑞华探完路回来,说:“大哥,现在没人,你去见见建华吧。”

祁长福悄悄地向祁建华家靠近,正要上前敲门,忽听到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发现野村带着个宪兵正站在他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

祁长福心想“真是冤家路窄”,拔刀直奔野村。野村大叫一声,抠动了扳机,谁知盒子炮却卡壳了。一旁的宪兵举着刺刀向祁长福刺来,祁长福躲过,用力一推,那宪兵就倒在野村的怀里。祁长福拔腿逃窜,在胡同口拐弯处正碰见陶瑞华。

陶瑞华焦急地说:“他们抓的是你,你往那边跑,我来引开他们。”说完,他便蹲在墙角处假装系鞋带。

野村跑过来,绊在陶瑞华脚上,顿时摔了个嘴啃泥。

一旁的宪兵恼羞成怒,照着陶瑞华大腿就是一刺刀,陶瑞华闪身躲开。二人只想抓住祁长福,对着陶瑞华一声咆哮后,三人便各自向前追去。

祁长福慌不择路,闯入市场内,却不知该往哪儿跑,与野村追过来的陶瑞华悄悄地向一大堆苇席一指,祁长福明白其意,赶紧钻入苇席中。

俩宪兵眼见到手的人瞬间没了,就四处寻找,发现陶瑞华正在向旁边追,便叽里呱啦地问:“刚才那个人在哪儿?”

陶瑞华随手向市场西门一指,说:“太君,那人往那边跑了。”

宪兵吼道:“那还不帮我们追?”

于是,在陶瑞华的带领下,两个日本宪兵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头道街绕起了圈子。

这时,吴文德带着伪军过来了,一听说发现了祁长福的行踪,当即下令:“全城搜查!”

宪兵和伪军们闹腾了大半夜,也没找到祁长福。拂晓时分,见城里总算安静下来了,祁长福便从陶瑞华家出来,悄悄出城,逃离了哈达街。

这天,一户农家正在办喜事。祁长福乐呵呵地扛着一袋子面进了院,听见几个帮忙的男女乡亲在院里一边摘菜一边闲扯。

“唉,你们看见了吗?秀娟突然冒出个弟弟,从打来也没见他回过老家。”

“可不是吗?我还给他提过亲呢,他就是不搭拢。”

“我也给他介绍了几个,有丑的,有俊的,有寡妇,也有老姑娘,他连看也不看。”

“你看他长得个头高挑、肤白体壮,看着也是厚道、老实、能干的爷们儿,怎么就不近女色呢?”

祁长福已经走到了他们跟前,他们也没发现,接着议论。

“那还用说吗?有病呗。”

“最让人想不开的是他姐姐,好像对弟弟成亲的事也没什么热心。”

“这不明摆着吗?秀娟丈夫现在是废人了,秀娟都四十岁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就找个‘拉帮套的呗……”

“拉帮套”这个词儿祁长福是知道的,是指男人软弱无能或身患残疾,女人找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来家搭伙,管吃、管住、管睡。

听到这里,祁长福气愤地把面粉往众人面前的案板上一扔,众人抬头一见是他,很是尴尬,四散而去。

祁长福回到杂货铺时,秀娟和丈夫老李还在理货。他把货款交给秀娟,说:“姐、姐夫,我想到外地去谋生。”

老李一脸惊讶,说:“怎么,这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秀娟说:“长福,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是有人嚼舌头。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怕什么?”

祁长福说:“姐,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想离开这个家还有一个原因,害了我父母的吴文德还活在世上,我不能连累你们。”

秀娟说:“长福,结拜的时候,我们可在佛祖面前发过誓,有难同当,你不能让我成为背信弃义之人。”

老李说:“这两年,我也听到过‘好心人明里暗里的提示。但我看出来了,你们是真姐弟,我从心里敬佩你们的这种姐弟情,谁说啥也没用。”

二人的话说得祁长福无法坚持,他便放弃了离开此地的念头。

新年的鞭炮又響了起来,祁长福拿起1940年的老黄历在背面记着什么,餐厅里传来秀娟的儿子老二的声音:“舅,年三十吃发面了!”

祁长福来到餐厅,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食品,一家人按次序坐了下来。

秀娟举起酒杯,高兴地说:“转眼又过了一年,孩子们也长大成人了,我和老头儿有一个新的想法,成年的儿女分家另过,店铺由长福打理,其他人做帮手。”

老大喝了一口酒,说:“我同意。”

祁长福放下酒杯,说:“姐,那怎么行呢?老大已经成家,也很有经营头脑,让他打理,我做帮手,店铺会更加红火。”

老二站起来说:“我同意舅的想法,杂货店让哥哥打理。我平时喜欢下厨房,跟舅舅学了面点手艺,我想另起炉灶,开一家饽饽店,专门制作各种面食。”

三丫也站起来,说:“我也不能尽吃闲饭,我给你们当跑堂的。”

秀娟说:“长福,我知道,三个孩子中,你最喜欢老二,老二也特别黏你。你到现在也不娶妻生子,我看你们爷俩平时亲热的样子,与亲生父子没什么两样,我想让老二认你做父亲,也好让你祁家后继有人。”

祁长福急得站了起来,说:“姐姐、姐夫,这事万万不行,我大仇未报,不可连累孩子。”

老二在父母的眼神下,当场跪地磕头,说:“父亲在上,受儿子一拜!”

祁长福不好再推托,扶起了孩子,激动得满眼是泪。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1945年的立秋格外热,秀娟一家人和众亲友忙活着给老二娶亲。老二站在门口对前来贺喜的亲友笑脸相迎,秀娟和丈夫老李、祁长福在屋内计划着婚礼的事宜。

祁长福说:“以前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老二都不搭拢,这个哈达街的姑娘他倒是很上心。”

秀娟说:“这姑娘是立秋生人,取名‘立秋。人长得俊俏,机灵能干,温柔善良,就是家境一般。算命先生说,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一,虽为单日,但时逢立秋,和姑娘的生日、名字正好相合,是极难得的好日子。”

老李说:“好赖都是他自己找的,我们咋着都成。”

外面传来支客的喊声:“接亲的马车就要到了!”

三人迎出去,马车到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众亲友簇拥着,把新娘接进了新房。

一家人就在院子里设了三十多桌酒宴,座无虚席。送亲的队伍有二十多人,分坐三桌。

吉时已到,典礼开始。新郎的父母端坐房前,新郎的义父也一并就座,接受一对新人的参拜。

送亲桌上一位戴墨镜的老者摘下眼镜,紧盯着祁长福看,又戴上眼镜,与邻座的人嘀咕了几句后,离席而去。

那人正是吴文德。那年,吴文德因为没有抓到通缉犯祁长福和祁维国,就被日本特务机关长松井源一脚踢出了支栋楼。这些年来,他的日子一直混得极不如意,每常想起,他总觉得自己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全是因为祁长福这个丧门星。好在苍天有眼,今日,在他的干孙女立秋出嫁的酒席宴上,他突然发现新郎的义父正是日本人悬赏捉拿的祁长福。

吴文德恨得牙痒痒,近十年过去了,这家伙竟然藏在这里!于是,他雇了辆马车,飞奔回哈达街。

吴文德见到松井源,点头哈腰说:“长官,我想问一下,十年前的悬赏缉凶告示现在还算不算数?”

松井源眯着眼看了一下吴文德,说:“皇军的话怎能不算数?”

吴文德得意地说:“我找到了十年前杀死吉田小队长的凶手祁长福。”

松井源闻言,立马伸出大拇指,说:“哟西,屋里说去。”

一番密谋布置,松井源一脸严肃,说:“野村小队长,你带四个宪兵,让吴文德带路,火速秘密捉拿祁长福归案!”

野村“哈依”了一声。

吴文德眼珠一转,说:“长官,围场不比哈达街,地处边远,现在形势严峻,去的人太少,恐有不测。”

松井源说:“前线吃紧,给你的人已经够多了。”他转向旁边的陶瑞华,“你的,加派一个班的人马,跟随吴桑行动。如果凶手反抗、逃脱,可就地正法!速速行动!”

“是,太君!”陶瑞华立正挺胸回答。

午后的阳光照着崎岖的山路。吴文德带领五个宪兵,陶瑞华带领十二名伪军,组成抓捕行动队,乘两辆三轮摩托车和一辆卡车出发了。

吴文德对野村说:“哈达街到围场虽然只有二百多里,可路况不好,有时还要绕道,我们一定要抓紧时间。”

野村擦了擦脸上的汗,说:“都立秋了,天怎么还这么热!”

一路颠簸,坐摩托车的个个灰头土脸,坐卡车的人人汗流浃背。

天渐渐黑了下来。吴文德说:“前面就是围场了,为防万一,我们半夜再进去拿人。”

野村点头同意,转头对陶瑞华说:“你们把车开进那条沟里,在车上填饱肚子后,等着半夜拿人!”

日伪军答应一声,向林中开去。

车内,陶瑞华向西边望了望,焦急地对年轻司机说:“你的情报应该送出去了吧?按照约定,咱们发出了三个信号,怎么一个也没收到回音?”

司机一脸茫然道:“我也说不清楚。”

陶瑞华沉思道:“说明抗联根本没有接到我们的情报和建议。”原来,他已让年轻司机给抗联组织传去了消息,要抗联出兵在围场围歼前去抓人的日伪军。

司机说:“时间紧迫,可能是他们走错了路吧!”

陶瑞华眼望不远处围场透出的灯光,焦急地来回踱步,说:“看来我们只能见机行事了。”

年轻司机问:“怎么行事?”

陶瑞华说:“做好兄弟们的工作,干掉鬼子!”

年轻司机一愣,说:“大哥……我们的人平时吓唬吓唬老百姓还可以,跟鬼子干,人熊家伙式儿也不好使啊!”

陶瑞华坚定地说:“顾不得那么多了,组织没得到情报,长福一家还蒙在鼓里,就是用枪托砸,也要把鬼子砸死!”

年輕司机见要动真格的,腿直打哆嗦,问:“大哥,我们的人能都听咱们的吗?”

陶瑞华说:“你放心,这里面有六个人是抗联的人,一会儿一对一地分组,把鬼子就地消灭!”

时近半夜,吴文德带领五名宪兵到达秀娟家的墙外。紧随其后的是陶瑞华带领的十二名伪军,他们埋伏在宪兵身后。

陶瑞华悄声说:“等我枪声一响,就来个三打一,打他们的后腚炮。”

年轻司机把话耳语过去,一切在悄无声息中进行,连一直守在埋伏地点的吴文德也没有发现一丝破绽。

初秋的围场,星光灿烂,几声狗叫,一片虫鸣。

秀娟一家人还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他们说着闲话,收拾着屋子。半夜时分,其他人陆续睡觉去了,堂屋里只剩下祁长福和秀娟的丈夫老李。

突然,外面的狗叫声让祁长福警觉起来,他说:“不对,有外人来。”

老李问:“你怎么知道?”

祁长福说:“平时狗不这样叫的。”

他悄悄地走到窗台,顺着窗户缝向外一看,就见几个日本兵正在向屋门口爬行。他赶紧对老李说:“姐夫,他们是冲我来的,我出去对付他们,你告诉秀娟他们快跑。”

老李却说:“长福,你去保护秀娟他们从后门走,由我来引开鬼子。”

说完,没容祁长福说话,老李扯过祁长福在二儿子婚礼上穿的衣服一披,向门外走去。

埋伏在暗处的吴文德对这件衣服很熟悉,可他毕竟年龄大了,老眼昏花,野村以手势问“是不是”,吴文德小声说:“就是他!”

野村大手一挥,四个宪兵如狼似虎,立刻扑上前去拿人。老李见状,扭头就跑,野村举起了手枪。

陶瑞华见情况不对,大喊一声:“兄弟们,干了这帮狗日的!”

伪军们于是乱枪齐发。

可惜,这些伪军真的不怎么顶用,手中的枪就像烧火棍,只有陶瑞华撂倒了一个日本兵。

“砰”的一声枪响,老李应着野村的枪声,从墙上掉了下来。

陶瑞华两眼冒火,带领伪军们冲进院中,枪口对准了几个宪兵和吴文德。可怜的伪军四打一,竟又让宪兵打倒了两个,陶瑞华也腰部中枪,鲜血染红了衣衫。见了血的伪军突然爆发了自信,枪不好使,他们就用枪托把三个宪兵的脑袋砸得稀巴烂。

野村背靠墙角与陶瑞华对射,黑灯瞎火的谁也没有击中谁。野村悄悄地拿出一颗手雷,还没等他的手扣在引爆环上,祁长福仿佛天降,只听得“呼”的一股风,炒菜的大勺已经重重地砸在他的脑袋上。野村像喝醉了酒一样晃悠了两下,倒在地上。

吴文德见势不妙,转身想溜,陶瑞华一根绳索把他绑了。

一片树林,一座新坟,几只白幡,几个泪人。天色大亮,晨曦照在秀娟一家人惊恐而悲伤的脸上。

祁长福悲痛地说:“姐夫是替我死的。”

秀娟伏在丈夫的坟上,喃喃地说:“我知道我欠长福一条命,可不能由你来还啊!”

祁长福不知如何安慰秀娟,他把满腔的仇恨发泄在绑在旁边树上的吴文德身上。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杀羊刀,一刀捅在吴文德的左腿上,吴文德杀猪般号叫起来。

陶瑞华赶忙过来拉开祁长福,说:“长福,不要冲动,我们还要问他一些情况。”

祁长福愤怒地说:“这样的清廷鹰犬、卖国汉奸、民族败类,留他何用?我要替我父母报仇!”又一刀捅过去,却被陶瑞华抓住了手腕。

陶瑞华一摆手,年轻司机把吴文德押走了。

离开坟场,陶瑞华搀扶着秀娟默默地走在山路上。

秀娟悲痛地说:“弟弟回来了,男人却走了,老天爷就不能让我顺顺利利圆圆满满地活着吗?”

陶瑞华说:“姐,这跟老天爷没关系,这是人祸。”

秀娟望着眼前几十年不见的弟弟,感慨万千,说:“瑞华,我们一家人要是能在一起生活该多好啊!”

陶瑞华说:“姐,我们一家人马上就要团聚了!你考虑一下下一步的生活吧。”

秀娟失望地望着山下,说:“生意是做不成了,日本人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陶瑞华坚定地望着远方,说:“姐,日本鬼子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我还有任务,有事就到承德双塔寺南的平房找我。”

祁长福声音低沉地说:“姐,都是我连累了你们。我这些年的所有积蓄都在床下的箱子里,你带着孩子们另谋出路吧。”

秀娟问:“那你怎么办?”

祁长福说:“别管我了,我有我的生活。”

孩子们齐声说:“舅舅,您不能离开我们!”

秀娟说:“老弟,我们是发过誓的,有难同当,我们找没有被日本鬼子糟蹋过的干净地方生活吧。”

祁长福失望地说:“连年战争,哪还有什么干净的地方啊!”说完,在众亲人的目光中向陶瑞华追去。

一周過去了。陶瑞华穿着一身八路军的服装坐在办公桌前,祁长福风风火火地进来,问:“瑞华,日本人没找姐他们的麻烦吧?”

陶瑞华说:“我现在已经完全暴露了身份,不得不回到抗联分部,我也不知鬼子的动向。姐姐家的情况我已经向组织汇报了,组织已经采取了相应措施,他们一家现在应该很安全。”

祁长福问:“我参加抗联的事你怎么不上心啊?”

陶瑞华说:“这事得等组织审批,我个人无权接纳。我也给你催着呢,可是我听说……”

祁长福问:“听说什么?”

陶瑞华迟疑地说:“说是……要调查调查。”

祁长福说:“我有什么好调查的?不就是被迫在承德离宫干过吗?”

陶瑞华吞吞吐吐地说:“问题好像……没那么简单……”

见陶瑞华欲言又止,祁长福心知可能有误解,便惆怅地向外走去。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

这天,祁长福信步来到二道街,一副崭新的“九里香杈子火烧铺”的牌子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走到跟前,抚摸着牌子,无比亲切和感动。

祁维国的儿子祁建华从店里走出来,兴奋地说:“长福大哥,真的是你!”

祁长福说:“我就知道,有兄弟在,九里香一定能复生。”

祁建华拉着他的手,说:“大哥,我找你好久了,回来吧,我们一起干。”

祁长福向铺子里看了看,一切井井有条,顾客盈门,便说:“不,兄弟,我一看你这店就知道不缺人手,不缺顾客。”说完,转身要走。

祁建华说:“要不……大哥你自己开个店吧,效益还是不错的。”

祁长福转身说:“多年的战乱,满目疮痍的哈达街目前还养活不了两个杈子火烧铺。”

祁建华说:“没事的,这样我们兄弟就可以在一起了,还能有个照应。”

祁长福说:“我在围场还有个家,暂时离不开,等条件成熟了,我会回到哈达街的。”

兄弟二人依依惜别。

一晃到了1948年5月26日。一辆马车行驶在哈达街的三道街上,祁长福赶车,秀娟坐在一车山货上面。

秀娟高兴地说:“卖了这车山货,能给老大换回一车货,我们还可以到弟弟家串个门,这买卖划算。”

祁长福说:“是啊,秀娟姐,自从姐夫去世,你一直闷闷不乐,以后常出来散散心吧。”

秀娟望着还很萧条的哈达街,说:“唉,转眼之间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人这辈子过得太快了!”

祁长福说:“是啊,姐,这次到弟弟家,就说我们已经结婚了,免得哈达街的众伙计见着我就追着问。”

秀娟低声问:“为什么我们不能真结婚呢?”

祁长福一脸遗憾地说:“以后我会告诉你的。姐,我想去拜祭一下祁叔叔。”

秀娟说:“好,我和你一起去。”

1949年春,祁长福回到了哈达街,他终于决定做杈子火烧了。

几盘小菜,一壶老酒,祁长福、陶瑞华的表弟张春明、梁国东等一帮故旧围桌而坐。

祁长福说:“各位,我们都是老伙计了,开宗明义,我想结成个在闹市小摊上销售的杈子火烧团体。”

张春明问:“为什么不开店?”

祁长福说:“现在时局仍不稳,资金短缺,不宜开店,只适合游商。”

几个人商议了半天,均表示听祁长福的。

祁长福见众人无异议,便说出了自己的安排:“我们先以铁棚车为作坊,每个人各显所长,梁国东负责煮‘盒子菜,我和王续常做‘杈子火烧,春明负责做馄饨、小米粥。”

众人应了一声:“好!”四个酒杯碰在了一起。

祁长福拿出一沓边币放在桌上,让他们出去采买,大家各自张罗起来。

半个月后,哈达街一拉溜停着三个铁棚车。摊子支起后,明火明灶,现场制作,一大群人围在摊前连吃带欣赏。

一食客指着做杈子火烧的祁长福说:“看看啊,香气四溢,手艺娴熟。”

另一食客附和道:“可不是嘛,这样做生意能不红火吗?”

中秋节来了,祁长福边干活边告诉员工:“我们这样做成本低,价格亲民,老百姓都能吃得起。”

正说着,秀娟急匆匆地走来,附耳说:“长福,我有急事找你。”

秀娟把祁长福拉到僻静处,悄悄地说:“被政府关押的吴文德供出你是他的同党,原为清廷鹰犬,后为投日汉奸!”

祁长福听后,脸红气堵,说:“他这是血口喷人,恶人先告状!”

秀娟焦急地说:“他还说政府要是不信,可以让你脱下裤子瞧瞧。长福,难道你……”

祁长福说:“你弟弟陶瑞华知道我的冤屈,他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秀娟焦急地说:“可别说了,他也被当汉奸押走了。吴文德指认他是汉奸队队长。”

祁长福一听,慌了,焦急地问:“那可怎么办?我要和吴文德对质!”

秀娟说:“对什么质啊?因为关押条件简陋,又放松了警惕,吴文德脱逃了。”

祁长福一惊,说:“跑了?”

秀娟往他手里塞了一袋干粮,说:“一些事情已无法对证,这案子是热河方面办的,马上就来拿你了,你赶紧跑吧!”

祁长福没有跑。他来到宴宾楼,自己喝了一瓶老白干。酒后,他从宴宾楼出来,跌跌撞撞地走着,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不知道何去何从。

恍惚间,他来到了哈达街说书场,屋内没有一个听众,只有说书人祁彪。

祁彪看了看祁长福,说:“大侄子,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专门给你弹唱一段《人生八难》吧。”

三弦响起,一声声嘶哑的唱词流出:

一难脑疾遇救星,

二难玩童留残生,

三難落湖觅漂木,

四难线报助逃功,

五难倒卧逢故旧,

六难贼寇追无踪,

七难再遭敌围困,

八难躲过炸弹轰。

劫劫总有贵人至,

化险为夷保太平。

大难不死必后福,

平平安安度余生。

一生遗憾无婚配,

身边不缺女伴行。

好人终生有好报,

常做善事胜诵经……

祁长福低声问:“叔叔,您还好吗?”

祁彪悲怆地说:“长福,我知道他们在抓你……也在抓我。我不配做你的叔叔,不该送你去宫廷,也不该发展你当下线啊!我不会连累你……”话没说完,他嘴角抽搐,气如游丝,绝命而亡。

1949年10月1日。枫叶,红山。53岁的祁长福站在红山的最高峰,张开双臂做腾飞状。一片落叶无声地飘下,瞬间被下面滔滔的英金河水吞没了。

山下的哈达街,那里有流动的彩旗和准备游行的队伍。

他在悬崖边俯视了半天,停住了脚步,拿出一本日记,用油布包好,把日记藏进了石头缝里……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张春明的儿子张爱国正在焦急地等着他。祁长福有气无力、面色苍白地倒在病床上,死鱼一样的眼盯着眼前的小孩子,说:“爱国,我怕是活不成了。临走之前,我要把我的事儿全告诉你,你转告给你爸和你表姑……”

小爱国带着疲倦和悲伤说:“表姑父,您什么也不要说了,为了我表姑,您也要好好地活着,他们马上就赶过来了……”

门被推开,张春明、陶瑞华和秀娟进来了。陶瑞华手里拿着一个小收音机,一见到祁长福,他就高兴地说:“长福,你可回来了,我一直让爱国等着你呢。”

秀娟说:“长福,组织审查清楚了,瑞华是打入敌人内部的有功之臣,要升官了。你也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和被压迫者,无罪。”

听到这话,祁长福“腾”地坐起,说:“这是真的吗?”

陶瑞华看了祁长福一眼,笑道:“是的,姐夫,你的事儿我已经向上边打了报告,吴文德也被抓回来了,他已承认是想报复陷害你。新中国要成立了,会给每个劳苦大众带来幸福的。”

秀娟羞涩地说:“瑞华,以后你不要叫他姐夫了,你就叫他大哥吧。”

新中国成立了,人民翻身做主人了。祁长福也活过来了,并且活得很健康。哈达街也和全国一样,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时光荏苒,祁长福把1953年的日历的最后一页撕下来时,新的一年又开始了。他照例在日历背后记录着自己的人生历程,然后粘在一个本子上。

突然,十一岁的张爱国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祁大爷,我父亲死了!”

祁长福吃了一惊,赶紧将手中的笔记本塞进柜子里,跟着张爱国向张家跑去。

一声声唢呐,一阵阵悲号。张春明38岁的遗孀带着四个年幼的儿女跪倒在灵前和前来吊唁的人脚下,向人们哭诉着:“春明为了这个家,不分白天黑夜地张罗杈子火烧铺,本来身体就不好……现在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去了……”

祁长福听着,眉头不展,只觉得胸口发闷。

吊唁完毕,祁长福来到张春明的妻子身边,说:“弟妹,我兄弟走了,你着急也没有用。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你一定要挺住。”

张妻悲愁地说:“长福大哥,春明他踢蹬完家底,制办了这家杈子火烧铺,如今他撒手不管,我又不懂,这可怎么办啊?”

祁长福说:“店铺还是要开张的。弟弟不在了,我来帮你支撑这个铺子吧。”

张妻无奈地点了点头。

祁长福来到张家厢房,把“华记杈子火烧铺”的牌子擦了擦,开始收拾厢房。他用木板搭了一张床,躺上去试了试。

清晨的阳光照在华记杈子火烧铺的牌子上,客人们来来往往地出入着店铺。

一帮邻居坐在太阳下,一边晒眵目糊,一边审视着张家,议论声四起:“看人家,来了个老伙计,这生意比谁家都红火。”

“这老头儿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快六十岁的人了,脸上居然没有一根胡须。”

……

店内,张爱国静静地看着祁长福和面。

祁长福问:“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张爱国回答:“我妈养我们四个太累了,供不起。”

祁长福又问:“你退学了?”

张爱国答:“是啊。两个姐姐的学业不能耽误,我是男人,应该我退学。”

祁长福说:“你才11岁,退了学能干什么呢?”

张爱国坚定地说:“我要帮母亲撑起这个家,跟您学做杈子火烧。”

祁长福说:“好孩子,你站到木头墩上来,这样才能看清打饼、看炉的过程。”

店外议论还在继续:“知道吗?那老祁头白天帮铺里支撑生意,晚上就住在张家。”

“听说他自己的杈子火烧铺都要开业了,却荒了自己的田,帮别人种地……”

“是呢,男人冬天刚死,春天心就花了,是不是太快了!”

张爱国跑出来,听见别人的议论,他似懂非懂,但觉得不是什么好话,便瞪了他们一眼,跑开了。

昏黄的油灯下,祁长福和张爱国并排躺在炕上。祁长福看看张爱国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向另一个屋子走去。

张爱国睁开眼,见身边没人,也悄悄地爬起来。在外屋,他听见另一个屋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祁长福正在洗澡,张爱国突然闯了进去。刹那间,两人都呆住了。祁长福慌忙拿起浴巾遮挡,张爱国像泥像一样立在他面前。

“你,给我滚出去!”祁长福向门口一指,张爱国吓得转身就逃。

张爱国跑到厨房,拿起一块面,发着狠地揉起来。

祁长福站在他身后,和蔼地说:“爱国,你还小,一些事你不懂。我的事,你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否则,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也不教你技术了。”

张爱国瞪着溜圆的小眼睛,问:“您告诉我,您天天都在日历上记什么?您怎么不到澡堂子里去洗澡?您为什么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祁长福心情沉重地说:“爱国,我现在告诉你,你也不懂。”

张爱国倔强地说:“您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告诉全哈达街的人。”

祁长福长叹了一口气,说:“那样,我只有离开你们家,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了。”

张爱国一听说他要离开,傻了眼,赶忙说:“大爷,我绝对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祁长福说:“你要发誓。”

张爱国双膝跪地,举手发誓道:“我一定信守诺言,如有半点违诺,必遭五雷轰顶!”

祁长福赶紧拉起张爱国,痛苦地说:“我已经是一个六十岁的糟老头子了,不知哪天就要去见阎王,没必要守着这个秘密了,其实,我是个公公。”

张爱国不解地问:“公公?什么是公公?”

祁长福说:“就是太监。我说了你也不懂。想当年,我比你还小两岁的时候,被叔叔送到宫中净了身。净身那天,疼得我死的心都有了,可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我恨那个社会……”

张爱国懵懂地点了点头,扶着祁长福向西厢房走去。

说出了心中的秘密,祁长福反而轻松了,他恬静而充实地过着他的后半生。

很多年以后,93岁的祁长福坐在华记杈子火烧铺的对面,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一坐就是半天。

已是中年、一脸沧桑的张爱国走出来,说:“大爷,我又给您做了您最爱吃的馄饨,我们上屋去吧。”

祁长福说:“不,爱国,陪大爷坐会儿。”

张爱国问:“大爷,您是不是想围场的家了?为什么不回围场和家人团聚?”

祁长福说:“我把塞外哈达街当成了自己的家乡,我爱这个城市不大不小,我爱这个城市历史悠久,我爱这个城市民风淳厚,我更爱哈达街的特色小吃——杈子火烧。”

张爱国说:“大爷,哈达街杈子火烧现在已经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这有您的功劳。”

祁长福满意地说:“嗯,哈达街杈子火烧,饼,层次分明、香脆爽口;肉,晶莹剔透、香气宜人,奇香无比、浸入肺腑,尝在口里,软、滑、香、咸;瘦肉不柴、肥者不腻,看之秀色可餐,嗅之香气扑鼻啊!”

张爱国说:“是啊,哈达街杈子火烧让哈达街的人享饱了口福,同时也是哈达街人对外炫耀的资本。”

入夜时分,青年男女走进华记杈子火烧铺处对象;外地朋友走进杈子火烧铺打“对调”(北京扑克拖拉机的鼻祖)。

祁长福笑了,他站起来向家里走去。

身边走过几个客人,其中一个说:“来哈达街不尝杈子火烧,就像去北京没吃烤鸭,到天津没吃狗不理包子一样遗憾。”

祁长福看看哈达街的夜色,又回望了一眼华记杈子火烧铺的霓虹招牌,恋恋而回。

他费力地撕下1988年的一页日历,右手颤抖地在日历上写着什么。围场来的秀娟、义子和张爱国立在床边,守着这位93岁的弥留之际的老人。

祁长福向亲人们摆摆手,嘶哑地说:“你们……先出去,我和爱国有话说。”

秀娟带着家人们出去了,祁长福颤巍巍地对张爱国说:“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儿吗?我的前半生……在红山最高峰北侧的石缝的一个油布包里,里面有个黄历粘成的小本……我的后半生,在床下柜子的日记里……但是,你要在我去世后十年才能向别人透露……包括我的家人。”

说完,他老泪纵横,慢慢闭上了双眼。

祁长福的“头七”之后,张爱国从红山峰顶找到了那个油布包,翻看着里面的日记——

我1905年(9岁)入宮当小公公(太监),被净身时在床上躺了七天,没掉一滴眼泪……

1908年开始,吴文德想把我培养成大内高手,我不想害人……

1924年,多年没见的叔叔祁彪找到我,让我加入一个组织,我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1948年,他们让我提供情报,我觉得出卖了良心,就没有答应。共产党对我亲如父母,我凭什么给国民党当探子?

1949年,这一天发丧了叔叔祁彪……

张爱国收起日记,悲伤地向山下走去。

十年后,张爱国才向他人透露了祁长福及杈子火烧的故事。

公元2000年,张爱国给刚刚开业的“亨通杈子火烧王”送的礼品镜上题写了“清宫佳肴传哈达,正宗火烧数亨通”的祝贺语。

一批批的记者来了,他们探访着杈子火烧的来历。

目前,哈达街涌现出了很多杈子火烧名店。2003年10月18日,城南杈子火烧被中国烹饪协会认定为中国名点;2004年10月23日,福兴楼杈子火烧荣获第十三届中国厨师节名点制作金奖,并被中国烹饪协会认定为中国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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