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安放

2020-07-30 09:56娜彧
花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丽母亲

娜彧

我并不是大学生,但一直在大学里待着,就像一个守身如玉的按摩女,别人看她一定也湿了鞋。我的意思是我多少也显得像个有文化的人。

当然,有钱不是坏事,有文化也不会给我带来不便。我走在校园熟悉的小路上,偶尔也会冒出从良的打算。从良?从良是一个是非分明的词,代表着我现在不良。

但我的确看上去像个读书人,甚至跟不大熟悉的人说话我都会脸红。我的脸很白,在某些场合,我热血沸腾的时候,我的脸会越来越白。

我不该老是扯这些,看上去跟我想说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是一个专业的打手。不是杀手,是打手。死亡不是我的目的,通常我的目的是“让那些狗娘养的吓破胆,下次再不敢了”。不,我说错了,不是我的目的,那些倒在我拳头下面的基本上没有我认识的。那是我雇主的目的。他们找到我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怒火中烧了,他们咬牙切齿:“这个狗娘养的,死了还要我给他垫棺材底,给我狠狠地教训,留一口气就行。”我满脸通红地说好的,然后收下他们的押金。大多时候他们以为我不过是一个卵子还没长熟的下手,要亲自见到三弟。他们气焰嚣张,握着钱的手不肯松开。钱真好,不仅可以买到车子房子婊子,还能买到神气。日他奶奶的!我声音很低地说,我是三弟。我说得很慢,很清楚,很不高兴。我通常不看着他们的眼睛,我的眼睛落在某个虚空的地方,里面什么也没有,这时候我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很白很白。我拿他们的钱,但是我不想买他们的账。这是一帮畜生,打人的和被打的。我不过是一对拳头和一根铁棒。道具,我只当自己是道具,轻重缓急,由那些付钱的畜生决定。我是畜生的道具,好不到哪里去。确实,我是不良。

在我们这个行业流传着一句行话:横的怕凶的,凶的怕狠的,狠的怕不怕死的。所以关键是气势,赌的是心机。本事,依我看差不了多少,胆子加上一点脑子,一般来说不会栽。

当然,我并不是非干这个不可。开头我说了,我一直在学校。我有一个体面的家庭,我的家庭就是俗称的高知家庭。我的父亲是大学的物理教授,而我的母亲退休前是某个中学的钢琴老师。我没有兄弟姊妹,你看,我差不多应该是个从童年就幸福的孩子。的确,我的童年是幸福的,我说的童年是七岁之前,我在奶奶家的那些日子。是的,盡管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他们也不大愿意把时间浪费在照顾我这件事情上。我父亲的意思是怕我爷爷奶奶寂寞,而我的母亲说,那时候正是事业最忙的时候。所以,我在上学前一直在一个叫高庄的小镇长大。

要不我们再说说高庄吧?高庄是我父亲的故乡,是我爷爷奶奶生活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高庄最好玩的是小恒河的桥洞,桥洞里住着一个外乡来找老公的女老师。桥洞本来就是桥洞,后来她来了,里面便有了砖头堆砌的炉灶,铺着花布的床,弧形的桥顶贴着她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年画。她的脸很白,白得像她给我吃的大白兔奶糖,后来她跳河了。关于她,我问过我的母亲,毕竟我母亲曾经是高庄的媳妇。

你记得高庄西面那条河吗?

她说记得,小恒河啊。

那你记得那座桥吗?

她说,河上总有桥的,那就一座水泥桥嘛。

我再问,你记得桥洞里那个女人吗?

不管我怎么提醒,母亲都说我说梦话。她说那个桥洞里根本不可能住人,河里的水在梅雨季节会漫进桥洞的。

那个来找老公的,夏天晚上会在桥底下洗澡的女人。村里人说她是疯子,你想想。

我母亲说她确实不记得,但是她很奇怪我为什么记得一个疯子。

我说,她给我吃过大白兔奶糖,那时候我总是去找她要糖吃,我以为她是我妈呢。

我妈咕咕地笑了起来,说我小时候确实像个小疯子。后来又改口说,现在像个善于幻想的艺术家。她认为我因为思念她而幻想出来一个女人。关于那个女人,大约我还会在后面说起,如果有必要的话;关于我母亲,不久你就会再次看到。

除了桥洞,还有老电影院的后门和我们生产队土房社棚墙洞里的那些蜜蜂。老电影院的后门是钉死的,因为正对着不远处的坟山。坟山的荒草长得非常茂盛,荒草里有各种各样的爬虫,有的很可爱,有的很可怕,我曾经活生生地将一条袭击我的赤链蛇弄死,那时候我才六岁,我爷爷知道后再不允许我去那里,去一次回来揍一次。对了,那里还有数不清的野猫,白的、黑的、黄的、花的,共同点是都长得很胖,现在想起来,那个地方的确是它们的天堂,草丛里有数不清的昆虫,包括老鼠,偶尔还有些从天上掉下来的飞鸟,一转眼就变成了它们的猎物;它们打架、嚎叫,也肆无忌惮地交配,公猫们争抢气味相投的母猫;社棚的土墙要到春天才有意思,土墙上有许多的小洞,蜜蜂们住在里面。如果想逮住它们,只要将小玻璃瓶对准小洞,一会儿蜜蜂就会乖乖地飞进玻璃瓶里,然后要迅速将瓶盖盖上。我捉过很多蜜蜂,大约是想吃它们产下的蜂蜜吧,但我捉到的蜜蜂没有一只拉下一点点蜂蜜。因此在五、六、七岁这三年的春天,我总是在土墙周围等待捉住一只能产蜂蜜的蜜蜂。我记忆中的朋友不是很多,同龄的孩子似乎都比我乖,他们有爸爸妈妈管着他们,而我没有。我不怕爷爷奶奶,因为我知道他们管不住我,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是:不听话告诉你爸妈。而我,对爸妈完全没有感觉。因为我的无法无天,高庄的孩子都怕我。他们并不是天然就怕我,我扭折过一个大我三岁的小霸王的胳膊;我收集爆竹里的火药对付那些不听话的小跟班,炸瞎了一条凶狗的眼睛让他们服服帖帖。除了弄死蛇的那次,爷爷奶奶对我千依百顺,他们对我的顽皮一点办法也没有,口口声声叫我“小祖宗”。

我的血液里有着难以驯服的野性。当我七岁需要上学才来到城里,来到这个大学校园附属小学的时候,我的性格和成绩都让我的父母失望极了。我连普通话都不会说,所以我不大说话,但我谁也不怕。仅仅一学期下来,那些试图欺侮我的孩子都被我一个个摆平。老师和同学家长不断地找我的父母,没有人问事情起因,我解释也没用,因为总是我把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我父母常常为了我争吵,互相责怪对方没有尽责,并从此不让我再回高庄。

二年级的暑假,我一个人偷偷地买了车票,跑回高庄。毫无疑问,结局是我又被抓回了城里。我感觉我父亲其实已经对我失望甚至绝望了,他并不打我,他甚至并不接触我,但他看着我的时候眼中充满了不耐烦。他对我母亲说,男孩子皮点也就罢了,他怎么就这么笨呢?我也觉得我笨,我感觉因为我的笨,似乎比我打架带给他们的麻烦更让他觉得丢脸。所以,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何一定要我从高庄回到他们的家,我更愿意在高庄长大。实际上我基本是在我父亲不耐烦的目光中慢慢长大的,不管什么时候,他和我之间隔着敌对阶级一样的冷漠。他更喜欢他的研究生,他们常常在我家的客厅高谈阔论,对我的存在视若无睹。“回你的房间去。”这是我十二岁以后他对我说得最多的话。十二岁我上五年级,我父亲担心我上不了初中,他开始找家教帮我课外辅导。他不知道,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家教,我只想在他的客厅里坐一会儿,可能比十个家教扑向我还要有力量。是的,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如他的学生一样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我想看着我的父亲,让他注意到我的存在。可是他总是在我鞋子还没有换好的时候就对我说:“回你的房间去。”那时候他还年轻,五十来岁,他喜欢穿颜色较深的衣服,藏青色、灰色、黑色,他的学生簇拥在他周围,像一群明亮的星星环绕着黯淡的月亮。

我母亲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在每一个公众场合,她总是穿着得体的衣服带着得体的笑容。我说过了吧,她是教中学生钢琴的老师。说实话,在我看来,我母亲的钢琴演奏水平真不差,她最擅长的倒不是那些名家的名曲,而是类似于《致爱丽丝》《秋日私语》这样的流行钢琴曲,当然,你也可以说她水平有限。不管怎么样,当她弹奏起这些轻音乐的时候,倒也能让我安静下来。虽然,她并不是个安静的人。

我的父亲不喜欢她,我父亲似乎不喜欢家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只有跟他的那些女学生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快乐的。

我父亲不喜欢我母亲也情有可原,我母亲酗酒!在我滴酒不沾的少年时候,我无法理解她对酒的感情。大多数情况下,她比我父亲关心我的存在。但是,如果有酒的场合,便什么都不在她眼中了。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请客和赴宴的机会,我亲眼看见过她在酒桌上装腔作势地敬酒,一杯接一杯迫不及待而又颇有心计地把那些酒灌进她的嘴里。她在酒宴的场合从不和男人一桌,因为她知道只有在女人的酒桌上,她才可以独占那些美酒。她常常帮别人代酒,好些女人可能一开始倒在杯中的酒到最后都没动一滴,她颇为体贴地把那些酒倒进自己的杯子,即使剩下的。反正,只要有我母亲在席,这桌最终不会剩下一滴酒,通常是她最后一个离开,因为她是个优雅的女人,她在别人离开后才能检查每一个酒杯。她可能会浪费粮食,浪费菜肴,但绝不浪费一滴酒。

对我母亲来说,醉是一种灵魂出窍的享受,但是她从不承认自己喝醉。“我怎么会喝醉?”她说,这么点酒,我怎么会醉呢?我要是醉了,我,我还会在这里说话?

说话是我母亲酒醉的典型标志,其实她最想与之说话的人可能是我父亲,但我父亲那个时候一定不会理她,他把她关在书房外面。他希望她去睡觉,但是她不肯。她使劲地拍两三回门,拍不开,就来找我。她是我母亲,我不能不理她。通常是她拉着我的手,不断地反复地说那些清醒时候从来不说的话。比如:你觉得妈好看吗?妈年轻时候……妈没醉,没醉,跟你说没醉,妈就是想找人说说话……不,不睡,一个人睡觉没意思,聊天好。你觉得妈好看吗?你爸从前也觉得妈好看,他说妈是珍宝,他喜欢听妈弹琴,喜欢从后面抱着妈,他还喜欢啊……这个时候,我总觉得我母亲说的人根本不是我现在的父亲,也许她有一个“前夫”?

我父亲通常在母亲讲到他的时候打开书房的门,好像他一直在门后面偷听。他呵斥我母亲,骂我母亲借酒撒疯,毫无体统,把她从我这里拖走,关进卧室。

我们家通常是不开火的,因为学校的食堂就在我家不远处,我母亲也不是个善于烹调的女人。我们家餐桌上的菜肴都是来自学校食堂的窗口。而如果我母亲哪天说,我们要改善伙食了,我父亲一定要叮嘱她,烧菜不要放酒,为的是防止我母亲偷喝。我母亲清醒的时候甚至在还没有醉得那么严重的时候,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是不对的。她从来没有对我父亲禁酒的各项规定有过异议。当然禁令能不能生效那是另外的一回事。比如,她会在改善伙食的餐桌上察言观色,若是我父亲嗅嗅鼻子,她便会马上宣布,你们之所以闻到酒味,是因为我今天买了瓶黄酒烧鱼,烧鱼怎么能没有酒呢?而且,她買的是黄酒,她对黄酒没什么兴趣,只是用来烧菜。我父亲立即站起身来去看她买的酒,酒已经一滴不剩了。我母亲当然不能用一整瓶黄酒来烧鱼,但她说是的,她用了一瓶黄酒烧鱼。黄酒通常是后劲十足,但对我母亲来说,可能是小菜一碟。她摸着自己渐渐酡红的脸,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喝酒了?我真的没喝。酒都烧鱼烧掉了,要不这鱼太腥,烧鱼一定要酒才行,要好多酒……我们都知道她一定只放了一滴酒烧鱼,而剩下的全被她喝完了。我父亲只要她不乱说,又碰上心情好,倒也不那么在意。一瓶黄酒,的确也不能把她怎么着。她甚至为了证明自己没喝酒,晚餐后还优雅地弹奏一曲《秋日私语》。

有时候我觉得很奇怪,我是我父母唯一的孩子,但是他们为什么都不把我当回事?难道是因为我表现出了一个乖孩子特有的沉默寡言?我也想说话,但是没人听。我父亲从来不觉得我会说出什么他要听的话来,我母亲则更关心她自己要说的。于是,我就这样沉默地长大,沉默地做着他们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我父亲只知道我不务正业,在学业上不可救药,他完全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随着我慢慢长大,他也不再找人帮我补课了。

随他去吧,这孩子遗传你的智商,以后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他对我母亲说。

事实上,我总是和我父亲预料的相反。在我父亲对我完全失去指望的时候,我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情:我必须考取大学,因为我必须离开这个城市。只有离开这个城市,我才能离开这个家。当然,我还能以别的方法离开家,但是,尽管我不喜欢这个家,我还是不愿意让他们担心,尤其我的母亲。

我十八岁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将近五十岁了,多年来的习惯让她依然保持着故作优雅的做派。而我,渐渐地喜欢上了那个喝多了的母亲:真实、啰唆、无助,那个时候我才觉得她是我母亲,她越来越需要我。但是我,却越来越想离开家。不,也不能说越来越想,我从来没有打消过离开家的欲望。只是,后来我知道,我必须有个正当的理由。

我在高三的那一年,成绩突然拔地而起。我父亲终于知道,不是我笨,而是他以为我笨,所以我一直很笨。我父亲希望我就在本校上大学,我是职工子弟,只要达到一本录取分數线,不管我们学校多高的分数,我都可以上。我父亲说,虽然不如北大清华,但估计你也考不上比我们大学更好的学校了。可是我悄悄修改了他帮我填的志愿表,选择了离家千里以外的一所农业大学。一直到录取通知书寄到,我父亲才知道这件事情。

你站住!那天我刚打开门,我父亲破天荒地让我站住,而不是回你的房间去。

我站住了,同时我看到桌上的录取通知书。

这怎么回事?你不是填的我们学校吗?

我拿起通知书,一阵狂喜涌上了心头,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了。而且,我选择这个学校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和昆虫有关的专业。我总也忘不了高庄老电影院后门的草丛,和那条被我弄死的蛇。我觉得我喜欢它们,尽管我们看起来是天敌。

你还当我是你父亲吗?这么大的事情……

我沉默地将通知书塞进口袋。他说并不是他一定要我留在家里,但是他起码有权知道他亲生儿子的志愿而不是被通知。他的话是对的,但这么多年来,我真没觉得我是他的亲生儿子。我当然不会质问他这个,我像他所熟悉的那样默不作声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给我站住!他暴跳如雷。

我没有站住,我关上了房门。

我父亲却敲开了我的房门,他说,你以为你不理睬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你得跟我说清楚,你眼中是不是一直没我这个父亲?你为什么对关心你的父亲一声不吭?他忘了,从来都是他不让我说话,换了鞋直接回自己的房间的。我出去上学和我整天待自己房间也没多大区别。

我当然也不能这么说,我说,我就是想出去走走,没啥意思。

那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我说,怕你们反对。

你以为我们现在就不能反对了?

我凝视着我的父亲,他太奇怪了,他从不把家人放在眼中,却以为家人都必须以他为神。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咄咄逼人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早就不怕他了,在我知道我无法引起他关注的时候就不怕他了。

你听着,我不允许你去那个三流大学!他一字一句地说。

原来他并不是因为舍不得我离开,而是我给他丢了脸。我摸着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心里冷笑,你以为你是谁?

这是我和我父亲的第一次正式交锋,我以为我赢了。

我的母亲,本来我担心她最难过。但事实上,她没有参加我父亲对我的声讨,她在我父亲怒气冲冲地离开家之后,对我说,儿子,你以后再也听不到妈弹琴了。

我拍拍她肩膀说,不会,等我上学回来,您一定会让我大吃一惊的。我寒暑假会回来听您弹琴。

你告诉妈,你去那么远,是不是为了某个姑娘?她突然神秘地压低了嗓门。

我蒙了一下,然后出乎我自己意料地点点头,我说,妈,您真厉害。

她好看吗?

当然好看,不好看我追那么远干吗?尽管虚构,我的心情突然地好起来了。

那,儿子,你有没有照片?我的母亲睁大了眼睛。

没有。不过,我到了学校准备追求她,然后拍个合影寄给你哈。

啊?你还没追?我母亲居然一脸的失望。

不是不敢早恋吗?已经准备好了,嘿嘿。我说得绘声绘色,她当真的一样听得津津有味。

长啥样?说说看。

她,皮肤很白,像奶糖那样白;头发不大长,披肩;双眼皮,眼珠有点透蓝……我绞尽脑汁,描述一个不存在的女孩。

事实上,我长到十八岁,除了我的母亲之外,印象最深的女性可能就是围绕在我父亲周围的那些研究生姐姐,那时候的我心中对她们存着无比的羡慕,因而她们是发光的。但这些光已经在此后的岁月里渐渐黯淡,我甚至已经记不起其中任何一个的面孔。而我的女同学们,她们是看不起拖后腿的男生的,我对她们的兴趣也远没有对一个打架对手的兴趣浓厚。我完全不知道我怎么会描述出一个奶糖一样的女孩的。

那么,她比你妈更好看?母亲诡秘地看了我一眼,诡秘地笑。原来她知道我是逗她的,她不过是想缓和一下我父亲盛怒之下尴尬的气氛。总的来说,我的母亲,她是一个天真到可以装作天真来让你开心的女人,她这样的女人,除了酗酒之外,对一个男人来说,应该是有魅力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亲看不到这点。然而我母亲说,你爸虽不怎么浪漫,但当时我就是感觉到他的真心才……她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女孩子最终还是喜欢真心对她好的男人,一颗真心加上一些浪漫的手法,几乎所有女孩都逃脱不了。

等等,你是说我现在的爸爸?

你就一个爸爸,你爸爸是爱我的,这个我知道,从没怀疑过。

我盯着我的母亲,她应该今天没有喝酒啊。

她喜欢音乐吗?她并没有接下我父亲爱她的话题,话题又回到了我“女朋友”的身上。

喜欢。特别喜欢钢琴。

要是这样,妈支持你去。对了,她要是看不上你,你就告诉她,你妈是个钢琴演奏家。

您放心。我笑呵呵地看着她,说实话,和我父亲相比,她简直是个天使。可是……

为了庆祝儿子考上大学,我决定今晚改善你们的伙食。

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我说,算了吧妈,爸今天心情本来就不好。万一……

我不是怕我父亲,只是她喝醉酒的样子真的让我难过。而且,今晚我不想再和我父亲发生正面冲突。

我母亲愣住了,她好像压根儿没想到这点。她愣了很久,刚才的快乐渐渐从她脸上褪去。

你们父子俩太像了!她摇摇头说。

我说,妈,我怎么会像他?我爱你!我伸手搂住我母亲的双肩,就像她酒醉以后温柔地拉着我的手一样。

我母亲说,她也爱我!

事实上,我父亲这天晚餐根本没回来吃。我母亲去办公室找过他,没人;打他手机,不在服务区。我母亲把从食堂买来的菜热了又热,最后对我说,儿子,看来你真把你爸给气坏了。傍晚的时候,我父亲给我母亲打了个电话,说有点事情出差,可能明后天回来。

我父亲是第三天夜里回来的。

我父親回来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弹奏了无数曲《小夜曲》,我窝在沙发上,头比铁还重。那晚我喝了酒,为的是不让她喝太多。那晚我母亲提出庆祝我考取大学,她保证说我父亲回来一定消气了。

“他会想通的,儿子长大了总是要飞的。我去买一瓶酒,等你爸爸回来大家都喝一点庆祝庆祝。”她说。后来我父亲来电话说飞机晚点,夜里才能到家。我母亲一点也没有失望,她眼睛亮了起来,立即提议就我们俩庆祝,反正酒也有了,菜也有了。在此之前我滴酒不沾,但是当第一口酒穿过我胃肠的时候,便点燃了我潜在的酒精基因。我和我母亲一人喝了半瓶,半瓶对我母亲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她很清醒地笑话我脸红得像舞台上的花脸。我知道我并没有醉,除了头重得抬不起来。今晚上她没有回忆过去,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弹奏,她每弹完一曲都一遍遍地谢幕,常常抱怨我不给掌声或者掌声不够响亮。于是,我不得不撑着我沉重的头颅给她喝彩!

我父亲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我已经记不得他当时的模样了,只记得我母亲的琴声戛然而止。我松了口气,因为我终于可以睡觉了。接着,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已是中午,是刺眼的阳光让我不得不睁开眼睛,房间里除了我自己的呼吸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翻了个身,还是躺在沙发上。我没有喝醉,只是喝多了。昨晚我父亲回来之前的一幕幕仍然在我的眼前,我那以为自己站在舞台上的明星母亲,想起来我就觉得好笑!如果说我即将离家,有什么可以留恋的话,只有她。我现在可以喝酒了,我居然能喝半瓶白酒,我想,在我走之前,应该还可以让我母亲圆一次演奏家的梦。

我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准备起身了,因为渐渐地热起来了。她打开门,看到我,眼神居然有点躲闪。我暗笑,我想她一定是想起昨晚上自己的洋相了。

妈,过来。我拍拍沙发边缘,身子又往里缩了缩。

儿子,我给你弄点吃的去。她说。

妈,我不饿,你过来。我坚决要求。

她坐到了我身边。

妈,您昨晚美极了,美呆了,您真不是一般的牛。等我走了,您说您得多遗憾,我这么专业的听众啊!我说。

你看你,才喝三四两睡这么久。

那是,我不能跟您比,所以我崇拜您啊。要不,在我走之前我们再来这么一两次演奏会?您要是觉得不热闹,我给您把我同学都叫来。

该吃点东西了,儿子。她不接我的茬,一副清醒时候需要摆出母亲样子的做派。

您别装了,妈!经过了昨晚上,我比从前更加爱您了。我甚至,都不想走了。我说。

我母亲一把抓住我的手,她说,儿子,你真的这样想吗?

我装作很纠结的样子说,是啊,但通知书都下来了,我不走不行啊,来不及了。您要早点开演奏会,我保准留家里当您永远的忠实的听众。我拍拍她的手,说。

儿子,你就别去了吧?妈真的舍不得你。

不去?您看看这个,这是什么。我伸手到裤兜里摸录取通知书,但是,我没摸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忽地坐了起来,我把自己身子摸了个遍,除了摸出俩五角的硬币,啥也没有。

在这期间,我母亲紧张地看着我。她紧张得几乎呼吸都急促起来。

妈。我的录取通知书呢?我记得我放裤兜里的。是不是掉地下您捡起来了?您还给我。

我没拿,不是我拿的。她往后退,她显然知道我丢失了录取通知书。

我跳起来,一把抓住她,我说,妈,我的录取通知书呢?

儿子,你松手,你好大劲。儿子,松开。

我松开了她,但是我的神情一定吓坏了她。她终于战战兢兢地说,通知书,你爸昨晚回来撕了,全撕碎了。

撕碎了?我冲向了厨房的垃圾桶,我倒出了里面的所有污物,腐烂和发酵的臭味刺鼻,但是,里面没有纸屑。

哪儿呢?妈,在哪儿呢?我又冲出来。

儿子,你刚才说舍不得妈,你就别去了吧?明年再考一次,儿子。

妈,在哪儿?碎片在哪儿?

在,在,在,你爸昨晚上就扔进抽水马桶冲、冲走了。

我奔进了卫生间,当然什么也没有了。我的,我自己第一次努力取得的成绩便被我父亲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抽水马桶。我想象着他对着抽水马桶得意的表情,一种恶心的感觉强烈地袭击了我。一瞬间我吐得天翻地覆,我的呕吐物里带着强烈的酒气。我母亲拍着我的后背,说,看来你下次是不能喝酒了,吐了就好了,吐了就好了。

她看不到我的眼泪滚滚而下。我伏在马桶上,命令她出去。

后来我知道,这事儿跟我妈没什么关系,她也不知道我父亲居然用了三天的时间将我的前途修改了方向。他带着户口簿、我的学生证当天就飞到了我大学所在的城市,第二天去学校要求取消录取,学校说通知书已经发出去了,最好能把通知书退回来。他说通知书已经撕了,保证绝不会因为通知书而给学校带来麻烦。于是,他非常顺利地办好了一切该办的手续。他本来还有点担心无法拿到我的录取通知书,但没想到那天我烂醉如泥,他轻易地将我裤兜里的录取通知书掏了出来。我母亲说,她不知道他会撕碎,等她扑过去抢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不但撕碎,还将碎片扔进了马桶,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我的前程流进了下水道!

我已经不想说我当时的愤怒了,反正,说不说你也看到了,所有的愤怒都不能让一切重来。我还是和他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是,形同陌路了。尤其和我父亲,在他将我的一切毁了之后,他曾经还想让我振作起来。他批评我浅薄,在无聊的游戏上浪费时间。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拔掉电源,把显示器抱了起来。你无法想象,当时,我真恨不得把显示器砸到我父亲的头上。我父亲往后退了好几步,他问我,你想干吗?是啊,我想干吗呢?我还能干吗呢?我将显示器轻而易举地举过了我的头顶,然后,一声轰鸣,我听到的是我前程被冲进下水道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父亲从此以后再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们还在同一屋檐下。你可以想象的,我们父子俩每天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感受对方的气息,渐渐地,我从开始的愤怒和仇恨转向了不能忍受的焦虑。我有过搬出去住的念头,但我不想让他这么轻易地就摆脱我。

就在这时候,我打手生涯中的第一笔生意来了。

来找我的是我高中同学的朋友。我同学姓赵,他带来的朋友挺拔、帅气却长着一张笑起来露出酒窝的娃娃脸。那时候我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职业打手,甚至连打手都谈不上。只是在上学期间不冷静的名声让大家感觉我不那么好惹。也许是因为这个,姓赵的同学找到了我,他那个长相俊雅的朋友希望我去帮他摆平一个做健身教练的情敌。

如果那时候我不是对我的父亲怀着满腔怒火,也许这事儿我不会去。我并不是那个很容易就被人利用的人,我不大喜欢管别人的闲事。但那次,我爽快地答应了。我需要找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发泄一下。

健身教练是个肌肉男,不过,那些肌肉可能仅仅是用来显摆的,他没有花费我多少力气,便落花流水、鼻青脸肿。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啊!他躺在地上,所有的肌肉都变成了一摊烂泥,但是,看着我的眼睛有着风情万种的水波,我一愣,将踢向他腹部的最后一脚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有着酒窝的帅哥和这个肌肉男共同的恋人是另外一个男人。

我并没有同性恋倾向,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同性恋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但的确是这样,我因为一个充满爱意的眼神而停止了行凶作恶。这个眼神来自于一个男人,但并没有让我感到恶心。很多年之后,我想,如果不是小丽,很难说我会不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因为,和父亲一贯的冷漠和不耐烦相比,我多么渴望爱和温情,不管是来自何方。

酒窝帅哥和我的同学事后给我送来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一百张一百元,他说那是我的酬劳。我没有客气,把那个信封放在了抽屉里。后来,他打来几次电话,约我出去玩。我没有出去,我觉得我既然收了他的钱,就不是朋友关系了。我不是,我当然不知道他在试探我。有一次,他直接来我家找我,他跟我没有任何共同经历,我们只是主雇关系,应该没啥可聊的,所以我不知道他来干吗。他翻看我书架上的书,喝我喝过的茶杯,抽烟的时候把烟圈不动声色地吐在我的脸上,最后他放弃了,因为我全无反应,即便是他装作不小心从后面贴近了我。但就是那一瞬间,让我想起了那个躺在地上的肌肉男,我在恍然大悟中迅速转身同时后退,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哥们,我不是!他长久地盯着我的眼睛,突然笑了。好吧,他说,算我自作多情!你小子,情窦未开!我也笑了。他并不让人讨厌,所有的试探也没让我有强烈的不适感,和我父亲相比,他的笑容像天使一样真实而令人开心。但我不是,我只是对一切充满爱意的行为感到由衷的舒服,这我自己知道。但我似乎并不能肯定我会对此一直情窦未开,一直到我看到小丽,我确定了,我是个异性恋。

那天我是被骗到酒店的。

南哥说要送你个礼物。有一天,已经很晚了,我那姓赵的同学在电话里对我说。

我说,不用了,他给过钱了。

他说你一定会喜欢。我听出来赵语气中透出的不怀好意。

我不需要。我说。

好吧,礼物的事情先放一放。你到我这儿来一下,你有活儿了。

我问了地址,骑上摩托车去了。

我敲开门,看到赵和他身边的小丽。

小丽最多二十岁,穿一无袖短裙,身体凹凸有致、流光溢彩,她不但有魔鬼的身材,还有张如同剥了纸的大白兔奶糖一样的脸。她完全没有化妆,白得令人眩晕。她快速地扫了我一眼,立刻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我看到她紧抿的嘴角处隐约地露出了梨涡。

我已经成年,我不是没有梦想过女人。甚至,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围绕着我父亲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学生中也有让我感到欢喜和心跳的。但是,我父亲告诉我,那些完全跟我没有关系。我在自卑、惶恐、不安以及后来的仇恨中长大,我没有来得及认真地幻想女人,小丽便出现在我面前了。

赵悄悄地告诉我,南哥的女朋友,送你了。

我愕然!

放心,他说没碰过,原装的。

一瞬间我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许多不相关的画面跑进了脑海:春天、鸟鸣、游动的鱼、水底绿油油的水草以及我深夜里第一次醒来的不知所措……

我问,南哥人呢?

刚走,你放心,他都交代好了,是个好女孩。

我瞥了一眼女孩,她是我喜欢的类型,也的确让我心动,我甚至能感觉到心跳加快。我的期待带着隐隐的不安,我觉得我应该离开,但是我没有动。我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赵的电话响起,他接完了电话,就走了。

干渴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强烈,我打开柜子下面的冰箱,拿了一听啤酒。

我来!刚才还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的女孩突然过来夺我手上的啤酒。我不知道她要干吗,我把啤酒举高了点,我说,冰箱里还有。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不喝,我想帮你打开。

我说,我自己来。

她没有坚持,也没有离开,她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打开啤酒,喝了一大口。

你很渴?她问我。

我点点头,嗯,很渴。天热,赶过来的。他们告诉我有活儿。

什么活儿?

打架。我是个打手。

你打架很厉害吗?她问了句废话。

我说,嗯,还行。

你看起来不像。她说,你像个读书人,手無缚鸡之力的那种读书人。她上上下下地端详我,眼睛里有怀疑。

哦,对,是。我不知所云。然后我岔开话题,问她,你是,南哥的女朋友?

她眼中出现迷茫的表情,摇了摇头,又连忙点点头,然后说,我叫小丽,美丽的丽。

我说,哦,小丽。很像你的名字。

你要是渴的话你先喝完啤酒吧。她说。

我又喝了一大口,小丽看着我喝。我突然想起来,我问她,你喝吗?冰箱里还有。

我低下头要去开冰箱,她却抢在我前面从里面拿出了一听可乐,她说,我不喝啤酒,我要喝就喝可乐。

就在她弯腰的一瞬间,同样低着头的我看到了面前这个天使一般的女孩月光一样的身体。在她那件无袖的连衣裙下面,居然什么也没有穿。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头晕目眩。

我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并为此感到了惊慌。

我希望她离开我,坐回到椅子上,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但她站在我面前,顽强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吃力地换了个站姿,装模作样地问。

他们?女孩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不知道吗?他们不回来了。她打开可乐,也喝了一大口,擦擦嘴,看着我说,不渴了我们就开始吧?

开始什么?我问。

开始……做爱啊。女孩说完又喝了一大口可乐,然后一点点地拉开了连衣裙的隐形拉链。她一边拉一边看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随着她拉链向下。

我是第一次,不骗你。她终于一丝不挂了,但在衣服落地的那一刹那,她一只手捂着胸前,一只手掩住下面,她用一种乞求的眼神看着我。

我自己都能感觉到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丽的东西。那一刻、那一刹那,我似乎又看到了春天土墙里的蜜蜂。暖洋洋的阳光,金黄金黄的油菜花,飞翔的不仅仅是蜜蜂,还有我。孩子,你想吃大白兔奶糖吗?是桥洞里的那个女人,她的脸比奶糖更白。是,就是那样的白色,亮白,亮得我睁不开眼睛。你想吃就吃吧,你想吃就吃吧。是谁在说话?甜蜜在舌尖绽放,温润的甜蜜。不要带走我,不要!这个时候,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我的父亲,他现在在哪里?他在哪里?一切都在旋转,我的父亲成了旋转中唯一不动的东西。抽水马桶比我砸碎的電脑屏幕更加令人兴奋,震耳欲聋的不是爆破,不是水箱,不是一切让我有记忆的存在,不,都不是!黑暗一层一层地包围着我,胶质状的黑暗拉扯着我,令我手忙脚乱,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是怎么把她弄到床上的。或者是她把我弄到床上的?我唯一看到的是她在我手忙脚乱地进入她体内的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我在一个刚认识五分钟的女孩身上完成了我二十年的图腾,伴随的是童年的记忆和对我父亲的仇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用被角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水,看着我,居然笑了。她不是南哥的女朋友。她是个卖处的女孩。她二十二岁,从一个三本的民办大学刚刚毕业。

为什么做这个?我问。

总会有第一次,也不一定就是个好人。与其糊里糊涂地丢失,不如清清楚楚地卖掉。

要是你遇到一个坏人的话怎么办?

其实,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啊。

我是说变态那种人。

不多吧?不过,真说不定。要是运气真那么坏,那也没办法。忍一忍,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有得有失,拿了人家钱……

我没给钱。

南哥给了。

你在大学里没有恋爱?我实在不想再听她往下说,用另外一个话题打断她。

没有。她说。我课余天天打工挣钱交学费,没空恋爱。

以后呢?

不知道。我拿了这个钱暂时也不担心生活无着落了,我会尽量找工作。找到喜欢的工作就好好做人。如果找不到,那么……她突然从我的怀里抬起头来,看着我。

找不到怎样?我问得提心吊胆。

找不到还来找你吧,你再买我一次?她看着我笑,笑得天真无邪。

我将她放开,坐起来找烟。

你不同意啊?我做得不好?她什么也不知道,似乎有些担心地问我。我第一次做,肯定不会很好的,不过,以后说不定会越来越好的。

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她在试图挑逗我吗?不,她是真心的,她的眼睛里写着不安,她说的这些话不是玩笑。

我说,小丽,以后别再做这个了,做我女朋友。我吻她的耳朵,小小的柔软的耳朵。

不好!她沉默了片刻,轻声地说。

为什么?

你以后会嫌弃我的,我是卖给你的。我要找个看重我的人,看重我才会爱我。你以后会看轻我的,我不做你女朋友。她翻了个身,把背对着我。

我不会看轻你。我把烟掐了,忍不住再去拥抱她。此刻,看轻这个词让我感觉到了和怀里的这个女孩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小丽糊里糊涂地成了我的女朋友。说糊里糊涂,是因为小丽是南哥送给我的。他为什么送给我呢?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情,在我们主雇关系结束之后他也付了足够让我满意的钱。他曾经想勾引我,我不好这口,所以他就送个女孩给我?我问过赵,赵说南哥有钱,凡是钱能摆平的事情他都不在乎。但还是没说明白为何把女孩送给我,他不欠我什么。后来我想,也许是因为他对那天试探我的行为表示歉意吧!

不管了,小丽是个好女孩,她成了我的女朋友。我对她身体的迷恋程度超过了我自己以为的,我们每天做爱,不止一次,只要有独处的机会,我就想要她。

我从来不知道,这里比格斗的现场更有快感。

我常常带她回家。这一年的秋天,我母亲退休了。我母亲其实还没到退休的年龄,但她就是退了,属于内退。她说,哼,我早就不想干了,我收几个学生多自由,说不定能培养个天才呢。那年我母亲还不到五十五岁,她对自己还有足够的信心。我母亲恳求我先出去住一段时间,她甚至给我租好了房子。她说,儿子,我想招几个孩子学习钢琴,怕吵着你。我就是不走,我说妈,我不怕吵,你招吧。

我知道那是我父亲的主意。因为我的存在使得他回来得越来越迟,他不想看到我。过去他对我视而不见,自从他撕毁了那张录取通知书之后,对他来说,我的存在不再是可有可无,而是横亘在他眼前。接着我带来了小丽,小丽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那是我有意的。实际上,小丽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因此对于我来说她更加重要,更加不可或缺。但对我父亲来说,小丽是除我之外的又一灾星。伤风败俗!我亲耳听到他在我们进入房间之前的那一瞬间吐出的四个字,小丽没听到,小丽已经进去了,小丽每次进家门总是迅速溜进我的房间。我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然后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算了,我不跟他计较了,他已经老了。有了小丽,我发现我对我父亲的仇恨少了很多。但我父亲显然还是容不得我,这次,他真的要赶我出去了。

我就是不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搂着我的母亲说,妈,没有关系,你想干什么都没关系,你不会妨碍我。小丽也很喜欢听你弹琴。

母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没有表现出我以为的被人认可的那种开心,她脸上明显写着忧虑。

你母亲,她不希望你住在家里。连小丽都看出来了。

我妈很喜欢我。我说。

我知道。她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我?

没有。我喜欢的她都喜欢。我抱着小丽,安慰她。但是,我感到了自己的不安。

于是我搬出去了,搬到了母亲为我租的单室套。我走的时候,母亲对我说,过段时间,等你们爷俩都安静下来,你还是回来住。其实,你走了,我更没人说话了。

是。我知道,已经是教研室主任的父亲早出晚归,除了呵斥醉酒后的母亲,似乎平时没有一句话需要和妻子交流。如果不是因为我实在不讨他欢心而牵连了他们的夫妻关系,我甚至怀疑,他一定是有另外的女人。我想起少年时候那些仰望他的女学生的脸,她们当中有没有留在他心里的人?

妈妈,我爸,他外面有人吗?我问得很认真。

但我的母亲回答得很干脆:没有,肯定没有。

会不会你不知道?

我太了解他了,儿子。他不会有其他女人,如果他还有这份心情,就不会这样对我。可能,他的确老了。我母亲叹了口气。

而我父亲那时候五十刚出头,但看起来像正在往六十路上走的那种男人:头顶已经完全秃了,即便是围了一周的“篱笆墙”,也是黑白两色,斑驳不清。嘴角边两道深刻的鼻纹让他看上去完全是个老头了。如果他恰好又好几天没有刮脸,那么,和我母亲站在一起,连我这个看惯了他嘴脸的儿子都恍惚觉得该是两代人。这样的男人,的确不会外面有其他女人。

母親为了证明父亲对她的爱,在我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声情并茂地跟我描述了年轻时候的他们和他们的爱情。

那时候,她说,刚恢复了高考。高庄的高中有几个好老师,所以我是去高庄高中复习,准备考大学的。你父亲,他是高庄初中的民办老师,但他也想参加高考。你算一下就知道,他那时候年龄有点大,我呢,是复习班里最小的。他虽然年纪大,但是成绩最好,而且,他不是现在这样。那时候,他好像天生就没有脾气,默默地对我好但从不说一句好听的话。我成绩不大好,但是我漂亮啊,复习班里女孩子又少,所以很多男孩追我。他不追,默默地看着我和他们打情骂俏,帮我补习因为心不在焉而落下的功课。因为他不追,所以我注意到了他。他虽然不追,但是他让你觉得,我愿意对你好,你开心我就开心。我说谁谁给我写信了,他说,哦,他人还可以的,你们打算考同一个大学吗?我说我家人让我回去相亲,他说,你考完试再回去吧,要不多可惜。他一点也不着急,倒是我着急了,我想知道他到底在乎不在乎我啊。他要是不在乎我怎么能对我这么好呢?可是在乎我怎么这么心大呢?

怎么好?我实在想象不出我父亲会对一个女人一味地好,如我母亲说的那样。

嗨,儿子,反正你们年轻人现在用的那套,在我看来,和你爸爸比,都太小儿科了。他就是让我觉得,有他在,哪里都好;他不在,我的麻烦就多起来了。但是他不说啊,不说喜欢不说爱。有一天,镇上放露天电影,我们都是年轻人啊,尽管需要复习应考,但是难得有电影,基本上都去看。我去迟了,匆匆忙忙走半路上和他撞上了,他不知道干吗很着急的样子,估计是找了一圈没发现我回头找了。他看到我,明显地放下心来的样子。他问我怎么没去看电影,我说,看过了,不想看。其实,我是临时改变主意的,我想看看他怎么说。他说,那你去哪儿?我去,去宏村。他说,你去那儿干吗?我说,去见个人。他问,见谁啊?我说,就上次相亲过的那个男的。他问,你,挺满意的?我说,还行吧,人挺好的,我们约好了今晚再见。他说,天不早了,你现在去?我一下子爆发了,我说,你又不是我男人,你管那么多干吗?他没想到我突然发飙,一下子愣住了,然后,他默默地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一走过去,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傻,他的确喜欢我吗?那时候我绝望透了,可是,就在我伤心欲绝的时候,他又站住了,他站在离我五米远左右的地方,他说,你真的不要我陪你去?到那儿要经过一片乱坟岗,天不早了,我送你吧。我快要被他气死了,我赌气在前面走,他呢,虽然没有得到我的答应,却还是默默地跟在我后面。我真的向宏村那个方向走,我向着乱坟堆走。虽然是夏天,但这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尽管我知道他在我后面跟着,但是一个个在幽暗的天空下突起的坟头还是让我毛骨悚然。我站住了,他跟上来,说,我走前面,你走后面,没事儿。这个呆子,我恨不得抽他俩耳光。我一跺脚,转身就往回走。他又跟上来了,说,你怎么回去了?过了这个坟堆就到宏村了。我说,我不知道?要你提醒?我去约会干吗带着你啊?不去了。他居然没生气,说,到地方我就回去。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大声地说,我约会你是不是很高兴?啊?他不吱声。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终于号啕大哭。那个地方除了我们俩,就只有鬼了,反正没人听到,我哭得那个凶啊,我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反正,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的。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他叫我名字,说,我,比你大得有点多了,我怕你介意。不就七八岁吗?介意个屁啊。我顾不得许多了,扑进他怀里,他终于抱我了。他终于说了句人话: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

原来这就是我母亲酒醉之后无数次想要说给我听,又被我父亲呵斥回去的他们的罗曼史。我母亲说,你父亲那时候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并不显得老,倒是让人觉得稳重、可靠,况且,你父亲确实也挺帅的。你不觉得吗?

我摇摇头,我根本想象不出来我父亲挺帅的样子。

还有,我父亲之后给她的那么多甜言蜜语,当一切都理顺了之后,我母亲才知道,我父亲不是不会说话,我母亲说他只要肯说,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让她心花怒放。他们的关系一直很隐秘,班里谁都不知道,因为我父亲总是觉得自己年纪有点大了,怕大家知道委屈了我母亲。后来我父亲考上了现在的大学,而我母亲只是上了一所一般的师范大学。从那以后,我父亲才拾起了自尊。当他不再忸怩的时候,我母亲更加爱他了。我母亲说,如果要她说这一生最甜蜜和幸福的时候,那么,就是和我父亲从相恋到他们大学毕业那段时间。

这是我父亲吗?真是我父亲吗?我相当地怀疑这是常年得不到爱情的女人杜撰出来的爱人。起码,添油加醋了,尤其是我母亲这样善于表演的女人。

我长叹一口气,松开母亲的手。

妈,你说的这个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联系起来。他们不是一个人。

我母亲意犹未尽地说,人要是不会变老就好了,你爸老了!要不,就是我老了。

你不老,妈。我同学都说你年轻。

要是人不变老就好了,不变老你爸会一直当我是宝。

我想起从前,我那酒醉的母亲半仰着头,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她无数次地想要告诉我这段罗曼史,但是,常常就是在那个时候,那个曾经默默地全身心无私地爱着她的男人,會从书房里走出来,恼羞成怒地把她拉进卧室,呵斥她胡说八道。

小丽早就觉察到了我家人对她的侧目。“我肯定不会嫁给你,你家人看我就像看一个妓女,他们难道知道我是卖给你的?”

所以搬进了两人世界她很开心。

我不大开心,尽管看不到他我应该眼不见心不烦。但我一想起我们之间的战争总是以他的得逞而结束就不开心。

小丽在我们新租的房子里转圈跳舞,她不再需要一进门就溜进我的房间了。夜里,她抱着我说她关了窗户,可以叫得让我梅开三度。但是,那一晚我兴致索然,我搂着极度兴奋的她说,睡吧,今天我累了。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新婚之夜杀了我的父亲,他的血染红了我黑西装上的红玫瑰,凶器是一把透明的匕首。背景是我母亲正在弹奏《致爱丽丝》,梦里没有小丽。我惊醒之后打开手机,夜里三点三十五,小丽在我的怀里睡得正香。

新租房卧室的纱帘很薄,我能看到窗外的月光和影影绰绰的树影。梦中父亲扭曲的脸好像就在窗帘后面,闭上眼睛侧过身子却更加清楚。我不得不打开灯,坐起身子靠着床,点燃一根香烟。我从未在现实中见过父亲那样的眼神,说不出是渴求生机还是唯愿速死,我看着我的透明的匕首一点点刺进他的前胸,他就那样看着我,面孔在一点点扭曲。然后,一滴鲜血从他的胸口喷出来,子弹一样击中我右胸口的玫瑰花。

小丽并没有因为我的折腾而醒来,她只是翻了个身,好像又沉沉睡去了。这个女孩,可能家境贫寒,但是简单,容易快乐,就连高潮都来得那么快。我不知道我能拥有她多久。

来,听我说说小丽吧,我很喜欢她,越来越喜欢她。小丽像熔炉,让我这块生铁在熊熊烈火中熔化。之后,我抱着她,会想起春天、阳光、油菜花、土墙和嗡嗡飞舞的蜜蜂。小丽圆了我六七岁的时候想捉一只有蜂蜜的蜜蜂的梦想,当我吮吸着她,我会感到甜蜜、温暖和安心。

她想要什么,我都满足她。包括:带她去学校的舞厅跳舞。

她喜欢跳舞,那么,我就陪她去参加校园周末舞会。我不会跳,也不想跳,我只是送她来,然后坐在角落里看她快乐地在舞池里转来转去。我一点也没注意过她的舞伴,所以谈不上嫉妒或者吃醋。我的注意力全都在她身上,我看她满脸快乐,便也觉得很幸福。有一次,当舞会结束的时候,一个可能没注意到我的男孩,跟出来问她要电话,问她住哪里。我不得不走过去,搂着她的肩膀替她回答:她住我那屋呢,我们屋里没电话。小丽看看那男孩,再看看我,我看不出她眼中的意思。你还想试试和其他男孩交往吗?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她。她说:你神经病!

我确实很宠爱小丽,毕竟我们肌肤相亲,毕竟除了母亲她是我唯一最近的女人,毕竟她常常会让我释放掉体内的恶。是的,恶,我深深地知道,有一种万劫不复的恶在我的内心深处,它常常探出头来,但是被小丽接住,然后用温暖的身体融化掉。总之,她快乐,我就快乐!这种需要和被需要的感觉让我渐渐地有些厌恶了打打杀杀,只要想到如果有一天我发生了意外,想到再也看不到小丽,不能抱着她,不能在她的熔炉里熔化,我便感觉到坠落深渊的寒冷。我真不想干了,能够推掉的生意我一定推。这也是小丽的愿望,她说每次我接单她都提心吊胆。推掉生意的结果就是钱越来越少。尽管我母亲常常给我送来生活费,但还是让我感到焦虑。

我跟小丽商量,我得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然而,我居然想不出我能干吗。就在我打算要去跑外卖的时候,小丽在家教之余,又找到一份工作,她一周三个晚上去雅皮士酒吧做侍应生,通宵,但报酬按小时算,她算了下,差不多是她家教的五倍。

五倍哦,你想想。她兴奋得要命。

不好。我说。

这有什么不好?我只是侍应生,就是服务员,又不是三陪。她看出我不高兴,也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

那个酒吧很乱,你不知道吗?我问她。

酒吧看起来都乱。但我不会跟着乱的,你放心吧。再说了,有你接送我,谁敢啊?她过来搂着我的头,撒娇。我看出来了,她是真的想去。而且,她像许多年轻的女孩子一样,喜欢逛街,关注流行,爱好品牌。当我可以买给她的时候,我能看出她的心花怒放;而她不提,并不代表她并不在乎。

可你要通宵,你吃得消吗?我抚摸着她卷曲的长发,心情比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太多,但我知道她看不出来。

老板说了,说是通宵,但实际上也就是从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你知道的,我本来就是个夜猫子。我把第二天早上的课调整下,调整不了的就推掉,这样,你想,我还能每星期睡五个懒觉,睡到中午。你到时候别叫我懒猫就好。她表情夸张,全是为了让我高兴。

我想了想,说,还是我多干活吧,你最好别去那里。

干什么活?她问。

如果暂时找不到其他的活,我,还是老本行。我不推就是,我不推,钱足够我们花了。

不要!她抱着我,她说,太危险了!我一做梦要么就是你被别人打死了,要么就是你被公安局抓走了。咱们不做那个了,决不做了。

真傻,我怎么会被别人打死?我揉她的头发。

反正,我怕。你别做了,真的,我宁肯你啥都不做。再说了,我很喜欢在酒吧做事的,我喜欢那种氛围。她说。

好吧!既然她说喜欢,我不忍心再反对她。我说,在我找到别的工作之后,你就别去酒吧了。说好了,我每天接送你。有事情立即给我电话。

嗯!此刻,我的女人乖得像只猫。我就算是先知,也预测不到将来。

我不是没想过将来,但将来真的离我太遥远。我想象不出他们说的我结婚生子,过着朝九晚五、天伦之乐的幸福生活。我能想的只是当下,比如我还是应该多挣点钱,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小丽。小丽将来会不会是我老婆?我不知道,但是我喜欢小丽,我现在想的是满足她一切欲望,让她开心。我喜欢看着她心满意足的样子。你真棒!那时候,她会这样说。或者在床上,或者在某个我送她心仪礼物的一刻。你真棒!这句话值得我为她赴汤蹈火。

如果这世界上只有我和你……她问。

不,那不可能。

如果是呢?我是说如果。

如果是,那么,我们要制造出另外的人。如果是,那么我们就牛了,我们是祖先啊。

你真坏!

是你让我说的。好在还有人,很多人。不需要我们制造。

你以为你是谁?哼。

我是谁?我,是抱着你睡觉的人,是给你焐脚的人,是让你大喊大叫的男人,是……

啊,别说了,流氓……她笑得心领神会。

不是吗?看,正在大喊大叫了,还不是?

你太坏了,太坏了……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又以俯冲的姿态压到了我的身上。我搂住她,紧紧地搂着她。我没有告诉她,我还是长在石缝里如果失去她可能会枯萎的野草。

我母亲隔三岔五地来看我,实际上她隔段时间就会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我的生活费,她并不直接给我,总是在离开的时候悄悄地放在某个地方。她来了就很夸张地赞美我的蜗居,仿佛每次都有新鲜的发现令她能够充分地发挥她的表演才能,我当然知道她是为了让我感到满意;她跟我谈我的未来,和,小丽现在在干什么?既然大学毕业了为什么不找个正经的工作?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她实际上确实有点看不起小丽,甚至怀疑她来历不明,尽管她儿子既没工作也没能力。她不止一次地试探着问我,在哪里认识了小丽?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她对我要去跑外卖挣钱很惊讶,但是也想不出我能干什么。所以,她希望我能够振作起来再去参加一次高考,她说:儿子,你要不明年高考报名试试看?

我笑了,我说快两年了,我都忘记了,我现在只想找个工作养活自己。

我母亲不屈不挠地说,你以为外卖很容易?你的脾气是做这个的吗?碰上不讲道理的怎么办?我倒不是担心你,我担心不讲道理的会被你打死。

我笑了起来,老娘,我有那么可怕吗?

你爸现在怕你,你不知道吧?他怕你有一天要么被人打死,要么打死人家。

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他会更爽。

你是他儿子,他是为了你好。上次确实是他不对,但已經发生了。你不要再恨他了。

我已经不恨他了,妈。不过,我自己的生活还是我自己来吧,你们不用管我。

你想想看,你现在身无长技,就算你跑外卖,以你的性格会很快厌恶的,然后你能干什么?你知道吗?你不笨,你是读书的料。你只要稍微努力一下,你的未来就会完全不一样,你想想看?

我说不,我已经考过一次了,我不想再考了,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

我母亲沉默了片刻,看着我看了很久,说,儿子,你不能用一生和你父亲赌气啊,这不合算啊。这样好不好,你还考去年你考上的那个大学啊。他撕了你的录取通知书,你再拿一次,那你就赢了呀。

我没有想到,我那醉醺醺的母亲那一天居然有如此清楚的思维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耐心,而且她成功地说服了我。当然,最打动我的一句话当然是:那你就赢了!我跟小丽商量,我要再考一次农学院,因为我要赢我的父亲,然后离开这个城市,带着她一起走。

小丽欢呼雀跃,她说,我早想劝你了,但是怕你不开心。你安心复习,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然后我们就有未来了。

我们有未来了?

是啊,你大学毕业了,会找到一个好工作,然后我们安定下来,我也会找一个朝九晚五的工作。我们就有未来了!

就这样,本来一直犹豫是让小丽去酒吧还是我找工作这件事,顺理成章地解决了。小丽捏着我的鼻子说:记着啊,现在我养你,以后你养我。

不知道是不是被捏着,我觉得鼻子有点酸。在心里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赢。

但是,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每一个决定都跟随着一个早已注定的结果,在貌似波澜不惊的日常里,本来归位的一切都在慢慢移动,本来移动的也在改变方向。不管是预料到的或者没有预料到的。

我的生活从无所事事变成了废寝忘食,我一头扎进了魔鬼训练营。我比毕业的那年要努力N倍,我买来大量最新的复习资料、往前十年以内的全真试题。从早晨八点到夜里一点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看书、做题,除了必须的吃喝拉撒;午夜一点半会有手机闹铃突然响起,我才会停下来,准备去接小丽。小丽到家洗漱完毕我们上床已经差不多凌晨三点了,基本上我头靠着枕头就睡着了,我的手机闹铃会在第二天的八点再次响起。小丽一周有五天上午没课,可以继续睡到中午。我不行,我不能睡,我必须在闹铃响起后立即起床,只要我摁掉铃声,可能我就会睡个三天三夜。小丽睡到中午,起床后买来午饭,我们一起吃完后她去上班,我则继续,继续……我大约还算脑子不错,或者是我确实用心了,渐渐地我发现几乎被丢掉一年的那些东西一点点回来了。

除了做题、看题,我不再关注任何别的事情,有一次当该去接小丽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做一道难解的数学题,正好做了一半,因此我随手关了铃声。于是,小丽的无数的电话短信那一晚都处于静音状态。当小丽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愣愣地看着她,我看着她看着我,大约看了一分钟左右,我突然醒了过来,因为她眼中渐渐溢出的泪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没听到闹铃。我终于从桌边站起来,我把她搂进怀里。

没事。但是你已经很久不抱我了。她很乖地抱着我腰,说。

我闭了闭眼睛,真的很久了,但即便是此刻,我抱着她,却没有任何作为男人的冲动。

我,确实没精力,可能……对了,你怎么回来的?

打车回来的。她说。

打车回来的?我忽然觉得让她打车回来是个很不错的主意,这样我可以多出一个小时的复习时间。

我忘记了这是深夜,忘记了那是寒冬,我忘记了她是女孩,我更忘记了恋人的感受。我只是对她说,再坚持半年,再坚持半年!

那天晚上,我和平常一样倒头便睡,我不知道小丽看了我很久。那些时候我天天无梦,所以没有恨,没有愧疚,没有恐惧,也没有爱。

于是小丽天天打车回来,我没有任何怀疑,因为她回来的时间就是她该回来的时间。这半年,我几乎没有任何男人的欲望。一开始的时候,小丽会挑逗,会撒娇,然而真的没用。有那么两三次,我好像有点苏醒,我抚摸着她,但怎么都坚持不到一分钟就睡着了。有一次,我感觉到了她强烈的渴望,于是也感觉到了自己被激起的力比多,我的手从她的后颈那里向下,抚过她的脊背,到达臀部,再绕到前面,向上,然后在接近乳房的地方,我睡着了。还有一次,我像孩子一样,含着小丽的乳房沉沉睡去。

好了,该结束了。因为,确实一切都结束了:高考结束了,我结束了每天只睡五小时的日子,从考场出来我知道,毫无疑问我会被录取;你猜到了,小丽结束了成为我女朋友的日子,她说可能在我决定要高考的时候就结束了。此后,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南哥收回去了,然后以另外一种方式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小丽在我考完试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告诉了我这件事,她说南哥问过她的意见,她同意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我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在复习高考的时候。

具体一点。

你不再接我下班以后第二个星期。

他是谁?

一个常来酒吧的中年男人,南哥的朋友。

你觉得他爱你?

她答非所问地说,他很有钱。然后,想了一下补充说,不知道,不过现在看起来是,和当初你对我一样。我觉得那是爱。

你不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吗?你不是说我高考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吗?

我知道。所以我没有立即离开,我一直等你考完了。其实我早该走了。

南哥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我发现你不爱我之后。

南哥是你什么人?

恩人。

恩人?他为了感谢我,将你送给我;现在,你又被他送给了另外一个他需要感谢的人。

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南哥总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

我要见南哥。告诉我怎么找到他。

你不用见他。我不是被逼的,就像当初和你,也是我自愿的。现在,也是!我是自愿的,跟南哥无关。我现在确实更喜欢南哥的朋友。你知道吗?实际上我早就不在酒吧上班了。

你在哪里上班?

我不用上班,他养我。南哥说我可以一直陪你到考试结束。

我不知道如果我不去复习考试小丽现在是不是还在我身边,我不知道小丽是不是真的想过一直和我在一起,我真的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南哥到底是谁,和小丽什么关系。我那个同学,就是将我推荐给南哥的同学,姓赵,我在小丽彻底消失之后,去找过他。他唯一能告诉我的是:南哥无所不能。

我想见南哥。我说。

如果南哥不想见你,你根本见不到他。赵沉默了片刻,很真诚地看着我说。

我去小丽工作的那家酒吧,我有一个星期的六个晚上都在那里度过,我既没有看到小丽,也没有看到南哥。

他妈的我要知道小丽现在在哪里,你那个狗屁南哥到底将她怎么样了?我回头再一次找到赵,拎着他的衣领,威胁他如果三天之内见不到小丽我就要他好看。

第二天,赵给了我一卷录像带。

南哥说让我交给你,明天我来取回去。不过南哥说如果你喜欢,也可以送给你。他说他对你印象一直很好。

于是,在录像里,我再次看到了小丽。这应该是一盘剪辑之后的监控录像,录像里都是小丽在酒吧工作的样子,不是很清楚,影影绰绰,但是能看出来。前面并没有任何特殊,她在忙碌,端着盘子酒杯穿梭在每个桌子之间,她巧笑嫣然,她看起来很快乐,她走向了推门进来的我。不久,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小丽送来酒之类的东西之后叫住了小丽,小丽面对着他礼貌地微笑,点头,然后再一次拿来了空酒杯,男人倒了一杯递给小丽,小丽笑着摇头,转身离开了。这确实是一盘剪辑过的录像,接下来都是小丽和这个男人之间的内容,虽然这个男人穿着不一样的衣服,但是和我父亲篱笆墙一样的发型一直没变:小丽依旧推脱,一次,两次;小丽喝下第一口酒,笑着接过男人的红包转身离开;小丽一饮而尽笑着将空杯子给男人看,接过了一个大大的红包转身离去;小丽端来了一个大的果盘;小丽开始坐下来了,和男人说着什么;小丽打开一个礼物,慢慢地拿起来一块精致的手表,然后她推给了男人站起来走了……小丽站在门口左顾右盼,另外一个服务员跟她说了什么挥挥手走了,她依然站在门口,她不断地看手表,一辆即便不是很清楚也能看出来豪华的汽车停在了门口,小丽没有上去,一会儿男人出来了,小丽摇头男人开走了车;小丽还是在翘首望着大街上,豪华轿车第二次停在了门口,小丽站着站了一会儿上车了;接下来每天都是那个男人接走了小丽。小丽从一开始自己拉开后面的车门到被男人环抱着腰坐到了副驾驶,从低着头到仰着头,从拘谨到媚笑,一幕幕看起来好像就是一瞬间,实际上我知道那是一段时间,是我不再去接她下班的那段时间。然后,我看到了南哥,南哥在酒吧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先是一个男人点头哈腰地走过来,接着小丽过来了。小丽坐在了南哥的对面,南哥伸出手停在了小丽的眼前,又收了回来。他没有对小丽无礼,他右手握着一杯酒,左手似乎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我看到小丽在不停地说话、摇头、点头,南哥站起来,把酒递给了身后的侍者,他始终没有喝那杯酒,走了。这一段大约一个多小时的监控录像,将小丽渐行渐远剪辑得清清楚楚,我知道,南哥是告訴我,跟他无关。小丽也告诉过我,跟他无关。但是南哥将小丽送给了我,然后又将她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我对着那些影影绰绰的不清楚的影子,不断地妄图看得更加清楚,尤其那个后来一直围绕着小丽的男人,还有小丽,但一直不清楚。如同我不清楚小丽和南哥的关系,我不清楚小丽其实并没有多么困难就离开了我。

在最后的时候,我已经不打算再看下去的时候,画面却突然清晰起来了。这是一个近距离的摄像的剪辑,我看到了清清楚楚的小丽,那是将我带进天堂的我再熟悉不过的小丽赤裸的上半身。她闭着眼睛,两臂环抱着身上的男人,我依然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脸,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一颗篱笆墙的脑袋在小丽的胸前蠕动,我还能清楚地看到小丽的脸和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我知道那不是痛苦。我闭上了眼睛,画面戛然而止,一切都结束了。

拉着窗帘的房间一片漆黑,只有小丽奶糖一样雪白的脸依旧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想起了到高庄寻找她男人的疯女人,她一直说,我们在路上走丢了。我爱她们,小丽和那个投河而死的疯女人。

关于那个疯女人,我下次再说。

责任编辑.胡百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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