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楼

2020-07-30 09:56胡腾
花城 2020年3期
关键词:头儿老树小山

胡腾

从哪里开始呢?小山心想。

他上半身笔挺,半边屁股搭在竹编躺椅边上,有些紧张地打量眼前由封闭天井改造而成的小庭院。

地面散铺灰白色鹅卵石,大小均匀,像一颗颗远古兽类石化的蛋。隔着袜与鞋,依然能觉出石头的质地,如果是光脚,一定像踩着未经打磨的砂纸。鹅卵石间,是一条约两手掌宽的小径,由指头大小的细黑圆石子铺成,石子的光洁表面上,小山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从院门台阶下开始,小径划了道弧线,通到屋门前,半道分岔出一条不规则的螺旋,斜斜插进院子中心处,一个体量有些惊人的石水缸底部。远看,如黑藤蔓上开出一朵极大的花。水缸由整块石头打造而成,做工简易到极点。缸蓄满了水,离水面几厘米处,浮着一层舒展开的墨绿色水草,几条寸来长的小鱼游动其间,几片碎花瓣和一只水螳螂一起,静伏于水面。几乎感觉不到风。

小山的心情慢慢平缓下来。

女人斜倚在另一张躺椅上,似乎睡着了。可以清楚看到女人耳后的皮肤,皱纹深又密,但在衰老的表皮底下,却轻灵地隐现近乎透明的水草色静脉,让人想起明媚的春天。小山无从揣度女人的年龄。她苍老的容貌,如同经历了百年风雨,身形姿势,又像风韵成熟的中年女子,不谙世事的神态,却似豆蔻少女。也许她同时既是七十,又是十七。

真奇妙啊,小山心想。

他试着像她一般在躺椅里放松了身体。很舒服,的确。

他开始说话。

小山总是很紧张。紧张来源于他的一个怪癖。

凡去过之处,待过之所,他一定要将其在纸上画出来,不画出来就无法确实地加以把握。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偏执症。值得一提的是,他所绘的并非记录事物表面色彩的画,而是洞悉空间内部结构的图。只有那样的图,才能缓解小山心里的饥渴。

躺在婴儿床上时,小山就扭着头四处张望,嗷嗷叫唤,索要可以作图的工具。但无人明白他的意图。于是小山第一幅正式的图诞生于墙上,用的是自己娇嫩无比的手指甲。在这幅图里,小山以象征主义的手法描绘出房间的形状,门窗的走向,室内一切家具的方位,线条粗放而精确。小山记不清这是否他第一次有意识地作图,他会不会早已用尿液在床单上打过草稿呢。小山记得的,是当时的踌躇:要不要在图中画出人物。末了他决定用最简明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戳出一个点,代表自己,以圆圈代表母亲,因为他想起母亲的乳房是圆形的。门外涂了一小片阴影,说不清是方块、三角还是别的形状,显示着他下笔的犹疑。阴影似乎就是父亲,他想,那个几天才在房间里出现一次的人。父亲非常忙,而且对这个家甚为不满。不过小山暂时不想管这些事,他忙着歪歪斜斜地学走路,以便迅速探究清楚客厅、厨房、父母的卧室和大门处的玄关。当他终于可以将完整的家绘于一张图上时,父亲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抱着小山痛哭了好几回。因果从婚后多年无子便种下了,小山是母亲得着一个偶然的机会,抱养来的,父亲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当他是个异类。这些事他当然长大后才知晓,不过在当时,小山就似乎已对整个事体全然了解,他迅速行动,将那一小块阴影从图中彻底抹去。

日后的一切表明,父亲的缺失只是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无碍于小山绘图天才的发展,这种古怪的才能像一条地下河,将一直深入到无限黑暗的地底。眼下小山急切地渴望出门,绘新图的欲望在身体里积累,将他的胸腔压得生疼。但他无法和母亲沟通。容忍他在墙上家具上乱画,已够宽大了,母亲是决计不会让他到门外的。

万般无奈下,小山只好求助于模糊的记忆。他着手画出他所出生的医院病房。说出生其实是不确切的,小山只是被真正的母亲遗弃在产房门口的长椅上,至于她是某个已出院的产妇,还是与医院毫不相关的外来者,没有人知道。小山当然也不知道。但他的记忆从此开始,姑且把这里看作出生之处,恐怕也没有大错。小山记得的头一桩事体,便是被母亲,这家医院的一个产科护士,从长椅上抱进怀里。小山从母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对她来说像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于是便笑了。

在这幅图里,小山索性放弃了对所有人物的记载。他并非不记得当时那些人。戴白帽穿白衣走来走去的一些女人,她们是母亲的同事,还有一群永远在啼哭的小孩子,这些人都让小山厌烦。特别是因为小山从来不哭,那些女人纷纷拥到他跟前看他,她们的脸像拴着绳子的气球,浮在小山的视线上方。小山对此很不高兴,因为她们妨碍了他观察天花板和墙体的线条。

他什么也不要吗?护士们问。

是的,我什么也不要,除了你们背后的空间。小山心想。

出于一种奇怪的思路,小山将记忆中的病房,处理成长度接近于无限的长条形,房中正方形的婴儿床排成两排,整齐如皇帝陵墓前站立的石俑,直通向无名世界的尽头。

这幅图带给小山的痛苦大于满足。那是不知名的,于无意中窥见终极未来的痛苦。痛苦使得小山在刚完成作图后就永久性地抹去了它,不仅从他眼前,更从他的头脑里。

好在他不久就可以在母亲陪伴下走出家门。新的空间世界让他暂时忘却了心中的阴影。他立即着手绘制这个五十年代建成的工人新村,其中的道路、绿化灌木丛、电线杆,还有天空。天空绝不是空,在小山看来,它不仅有着自身的质量,而且像水一样注满了地表各种物体间的空隙。小山认为自己是一条鱼,可以在水一般的天空中自由游动,这样他就能从任何视角,观察任意一处空间。事实上他也如此做了。自家楼前的那块空地是小山观察最为仔细的,他为此画了上百幅草图,分别来自猫、鸟、壁虎、蚂蚁以及他自己的视角。有时小山站在那块空地,甚至分不清自己位于真实的空间,还是置身于他所绘之图。

小山最好奇的还是他住的这幢楼本身。楼高六层,每层四户。不知为何,邻居们来往甚少,通常小山所能看见的,只有门后男人或女人警惕的眼睛。这给小山的绘图工作带来很大的麻烦。小山常常站在那块已被他彻底掌握的空地上,仰望楼房,揣测其内部的奥秘。他发现,窗户有极为规律的排列规则,但他不敢就此判断窗户内的结构也是如此。只有二楼那两扇窗的内部,那是他的家,是能为小山所把握的。这让他嗟叹不已。小山是天生的实证主义者,在如何把握世界的观念上,他极朴素而固执,他认为,即使可以想象,也绝不能是无中生有的想象。回到自家屋里,他有时会把耳朵贴于墙壁或木地板,倾听隔壁或楼下房间的声音。他确信,任何光线或声音的扰动,都会在空间内部形成某种反应,从而有助于理解空间的构成。小山是从猫和鸟身上领悟到这点的。当猫和鸟进入樓前那块空地,他敏锐地感觉到,它们如暖水穿过冷水一般穿过空间,间接描绘出空间的形状。

小山甚至将探究带入了梦中。在睡意沉沉的半夜,他对那些房间的空间结构做出无数种设计。他画了一张又一张纸。那些纸像水,又像烟,漫出过道,飘入房间,渐渐充斥了整座楼房。没法不这样!这座迷楼!具有无限可能形式的空间!小山像往常那样站在空地上,仰望那些他为之耗尽心力的图纸,从楼房的一扇扇窗户中溢出,这时梦便醒了。

很好的梦啊。女人说。

说罢她起身进屋去拿出一盘点心,七八个豆沙绿豆糕,小巧玲珑,小山母亲从前也喜欢吃。小山一见立即就有了食欲。他今天还没有吃饭,一上午都为打听女人住处而奔走,甚至昨晚,也只喝进若干啤酒而已。

小山吃得很畅快,一小会工夫盘子里只剩下若干饼屑,若不是因为害羞,他甚至愿像猫一样将盘底舔干净。他说不清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头一次说出了从未说过的话。

女人又为他端来一杯水。

他一口气喝掉半杯。

那确是一个具有启示意义的梦。醒转后,小山一下子明白了此生最大的愿望:绘出一座真正的,复杂到任何人都会迷失其中的迷楼。

当然,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晓得了自己住的并非什么迷楼。四楼有个同岁的小女孩,与他上同一所幼儿园,休息日,寂寞的母亲带他去女孩家串门。趁两位母亲聊天的工夫,小山建议女孩玩藏猫猫的游戏,他让她先躲起来,自己去找她。借着游戏,他只用两分钟就搞清了所有房间的结构。不用说他沮丧到极点。他路过阳台,佯装没看见阳台门下露出一角的粉色小鞋子,就径直走回客厅,闷头坐到母亲身旁,呆望阳台外的天空。不晓得过了多久,兴头已起的小姑娘着了急,大喊:来找我呀!来找我呀!大人们谈兴正高,没有理睬。女孩喊累了,竟呜呜哭了。她母亲去阳台门后拉她,她还兀自嚷嚷,一定要小山去找她,才肯出来。母亲见邻居的为难样儿,心中一烦变了颜色,顺手给了小山一巴掌。小山却不知痛,既不哭,也不说话。倒是小姑娘吓着了,自己走了出来。

小山懂得了迷楼不会轻易遇见,于是决定退而求其次。他想,无论如何,先画完一幢完整的建筑再说。

他把注意力放到了幼兒园。幼儿园不大,一个一眼即可看穿的小院,外加一幢两层小楼。小楼楼下是三间教室,楼上有老师宿舍和储藏室,所有房间加起来刚到两位数,却并非一座容易穷尽的建筑。问题出在二楼,老师们出于安全及其他方面的考虑,绝对禁止小朋友们上去。意识到绘图的难度后,小山心头满是喜悦。姑且当它是一座迷楼吧,他想。禁令难不倒小山。在他眼里,所谓老师,不过是一群喜欢漂亮衣服的女孩子,何况他天生就具备一种说服人的能力。从堆满游戏用品的储藏室到老师的专用洗手间,小山只稍稍用了一点诡计,便带着巫师般的微笑,顺利推开了二楼的每一扇门。整部作品由一幅总图和若干分图构成,小山气定神闲一路画下去,他花了很多功夫,用于完善只有他自己明白的透视法。反正有的是时间。来接他回家的母亲总是来得很晚,而老师们因为对他的过度喜爱,纵容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

图完成时,小山却陷入莫名的空虚之中。原来不过如此!当障碍被清除之后,所谓复杂的空间,只是一堆乏味的线条。小山为此长时间陷入失魂落魄的状态。

更要命的是,在未来,这样的空虚他还会反复体验。

被一种焦躁驱使着,他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走。他的个头越长越高,去过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无数婉约曲折的空间,被他的眼睛发现,在他的头脑中打开,再变成图纸折叠于手上,等待着被他遗忘。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不停地走,不停地画。他上了本地的大学,谈了恋爱,还是不停地走,不停地画。和女友见面时,他总背一个沉重的背包,脚上的胶鞋快磨穿了底,那是他刚从城市的某处回来。他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

喂,喂,你究竟在想什么?

女友问他。

他答不出来。

他的眼前飘浮着直线和曲线,不同的空间彼此穿越,令他时时体验灵魂出窍。尝试初次性爱时,小山竟看见了女友身体的内部,各种器官此起彼伏运动,又微妙地保持整体的平衡,那是他一直试图描摹,却从不曾描摹过的复杂空间。在心醉神迷的快感中,他达到了高潮。随后他哭了。女友手足无措地为他擦拭泪水,原本她以为该落泪的人是她来着。她问他为什么哭,小山没说出刚才所见之景,但他告诉她,她应该同他分手。

大学老师也注意到小山近乎疯狂的癖好,建议他改读建筑专业。小山同意了。办过众多麻烦的手续后,小山坐进了建筑系的教室。导师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他要小山尽快补上基础课程,尤其是数学。小山很努力地与微积分和解析几何打交道,考试仍不及格,但在操作课上,他画的图没有任何人可以挑剔,无论是平面图,还是剖面图。你没用任何数学工具吗,导师惊异地问他。他懵懂地摇头。毕业时,导师很想让小山念自己的研究生,将来留在身边做助教,因为画图实在是一件极烦琐耗力的工作,他自己有些画不动了,小山却像饮水食饭那般自然。

小山婉拒了导师的好意。他想去一家时常有外派活计的公司,可以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的那种。依小山的学历,这样的工作极不好找,何况他的外语就和他的数学一样糟糕。幸运的是,一家跨国建筑设计事务所的老板,权衡良久后,决定以通常薪资的一半聘用他。小山当即痛快地接受了。他的表现,很快让老板打消了任何疑虑,并常常在半夜里笑着醒来。小山为讲英语的客户绘图,为讲阿拉伯语的客户绘图,为讲西班牙语的客户绘图,为讲祖鲁语的客户绘图。那些活计,容易得就像童年和小女孩玩的藏猫猫游戏。他出手快而准,图纸漂亮得让人忘却现实,而只想住进小山创造的世界里去。老板不停给他加薪,又允诺他工作满五年,便可享受股东分红的待遇,半是因为心怀愧疚,半是怕他被竞争对手挖走。

小山对此既无不满也无特别满意之处。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借着满世界工作之便,终能得偿所愿地进到了波斯帝国君主的陵墓,尼罗河岸和美洲丛林中的金字塔,欧洲大尖拱顶的基督教堂,以及那些数不清的现代知名建筑物的内部。对着那些谜一样的空间,他全力以赴地画着,像一个瘾君子,充分吸取大麻的香味,以便将空虚抛之脑后。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发现,地球上已没有对他来说堪称秘密的空间。

很失望吧!你?

躺椅上的女人突然发出声音。

她的眼睛没有睁开。

小山不知道女人所指的失望究竟是什么。并无秘密可言的迷楼?被穷尽的空间?倏忽而逝的恋情?不知所谓的工作?还是所有的一切?小山肯定又茫然地点了下头。

天空为厚密的阴云所笼罩,无从显示时间,不过,应该是午后了吧。他觉得有些困了。想学女人闭上眼小歇片刻,不料却睡了过去。这一觉很沉,完全无梦,也不知睡了多久。

等他醒来时,女人沏好了一壶茶。

茶壶是透明的,随意搁在细黑石子的小径上。壶水中,有尖而细的茶叶和碎的桂花花瓣,它们正缓缓下沉,直沉到壶底,和细黑石子隔壶壁紧贴在一起。那景象让小山想到海底。一切失事船只的残骸和海洋生物的尸体,像静静的雨点,浇落下来。

工作满四年又十个月时,小山停止了候鸟般飞来飞去的生活。还有两个月,他就可以进入公司管理层,拥有坐享其成的股东权利,但在小山眼中,他已挣了足够多的钱,倘若不能在世界某处找到中意的迷楼,他还需要那份工作做什么呢。于是他告别眼中饱含不舍热泪的老板,回到他最熟悉的城市。

只是城市已不复旧日模样。好些地方,小山用身体的各种感官仔细丈量过的,都消失了:两层小楼的幼儿园,小学门口的饮食店,中学旁边的游戏屋。在旧建筑的废墟上,新的外形奇特的楼房盖了起来。但复杂的空间并未因此诞生。一种千篇一律,代替另一种千篇一律,如此而已。而且,母亲也因癌症过世了。之前她向小山隐瞒了病情。她拒绝了手术或者化疗,因为在医院的职业生涯里,她目睹过太多类似的无用处的痛苦,如此倒使她比医生预测的多活了两年。小山终究只来得及和她见上最后一面。临别前,母亲拿出一份存折,几年来小山寄回家的所有钱,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他手中。

小山感觉,这座城市与他唯一的纽带,就此断了。他卖掉了与母亲共同生活过的老公房,另租了间单身公寓,搬了進去。他想走,但无处可去,只靠惯性继续留在原地。空虚重新控制了他。他每日去市中心广场的长椅上呆坐,不看什么,也不想什么,但他的肉体,却不受控制地,为周遭那些空间的线条所吞噬。他的手,被拉长成广场东面沿街商铺的一溜招牌,与印着肯德基大叔头像的气球在同一高度。他的头,成为广场西头那幢写字楼入口的最下一级台阶,被办公室女郎们的高跟鞋践来踏去。小山心头晓得在发生什么,只是无力阻止。非但无力阻止,他还被迫天天去那里,等待着肉体的彻底消失。他知道这是某种报复:因为他试图窥见空间的奥秘。他画的那些图,也许曾无比接近奥秘的本质,可就差那么一点点!小山一天又一天地坐着,异化一天又一天地侵蚀他残存的生命。复杂的大门朝他关闭了,空洞即将吞没他。小山有些想哭,但喉头干涩,眼眶石化,体内的声音和水分早已被夺走。他甚至感到,无药可救,其实是一种模糊但确实的快感。直到有一天,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出现在他眼前。

是你吗,小山?

一个女声问道。

午后的阳光像是来自高空的烧酒,浇得小山迷迷糊糊。他沿着弧线光滑得无可挑剔的小腿望上去,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是他的大学女友,泉。她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显示,她如今是一名艺术经纪人。

你想得到吗,我现在管着一大群人,有画家、小说作者、戏剧工作者和地下电影导演!这些人千奇百怪,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没有出名,好玩吧。

她那如风一般的说话方式,还和从前一样。

小山想起来,他们彼此爱恋着的时候,她的梦想是做一个演员。她和一群长头发抱吉他的男生厮混的时间,比和小山在一起的时间更多。那时,她的嘴角总带着新浪潮电影女主角式的微笑,让人想到,她的嘴边正叼了一根并不燃烧的香烟。她也爱带着那种经典的微笑,打趣小山的图没有丝毫艺术创造力。小山红着脸承认,艺术为何物,是自己完全不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要画?她问他。

她把小山和小山的图,介绍给她的校园艺术家朋友。他们看到那些图,露出吃惊的神情说,噢!这空间!啊!他们以为小山是做舞美的,正为她的下一出戏设计舞台背景。

哈哈,你们这群傻子!他画的是食堂!

哦!真的是食堂啊!豆芽菜一块,大排两块五,清汤不要钱的学校食堂。中间那个圆坨坨,不是那个盛清汤的大桶吗?

他们和她都笑了。

小山也陪着笑了。

小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像一张透明幕布,将这一对沉浸在回忆中的昔日恋人,和街上严肃而匆忙的人群隔开。听她讲那些往事,小山不怎么说话,只是微微笑着。

你还画吗?她歪着头问。

展开的眼角皱纹里,荡漾着小山曾无比迷恋的甜味。那是记忆中,永恒一般的夏日午后,冰与糖同时入喉的味道。

他悄悄地深吸了口气,才缓慢摇头。

哦,那真可惜。我还收着一张你画的图呢。3号教学楼的图,你记得吗?一楼厕所的灯老坏,晚上在一楼自修,要爬到二楼上厕所。你画了当生日礼物送我,惹我老大不高兴,现在要翻出来看看,说不定倒很有趣。

听小山说已辞了工作,泉的眼睛骨碌碌转过一圈,问他愿不愿意,去她的工作室做管家。

我头疼死了!全是些艺术家,到处弄得乱七八糟。工作嘛,很简单,就是排排日程表,让那些家伙知道哪天该做什么,还有就是把地方理理清爽,走路别老绊脚。你肯定适合干这个。就算帮我一个忙,好不好?见小山没有立即拒绝,她趁热打铁道,对了,你现在住哪里,不如搬到我们那个地方去。不收你房钱的,呵呵。你肯定会喜欢那里,一座真正的迷楼……说不定你一到那里就又想画了,像从前一样……

泉所说的迷楼,其实是一座废弃的工业仓库。过去它位于城市边缘。城市的急剧扩张,将它推到了中心地带,就像洪水卷过一具史前巨兽的骸骨,与它相称的周边景物被一扫而光,只剩它孤零零一个,躺在繁华的沙砾上。

小山走进仓库时,只花几秒钟扫视一圈,就已掌握了眼前空间的结构。他并不想这么做。但多年养成的习惯,很难说改就改。泉带他从一楼逛到三楼,小山尽量关闭掉身上的各种器官,像一只盲目的鼹鼠。他不想过于失望,便把注意力暂时移到泉身上,甚至有些想听泉讲讲,他们当年分手的事。她那时究竟怎么想?她到底有没有爱过他?可是小山也害怕讲起那些事。若问他同样的问题,他根本不知如何回答。不过他仍想听她说。就像绘图的欲望一样,小山总想确认,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无法确认的事。泉丝毫没注意到他的愿望。出了小咖啡馆后,她便对过去只字不提,她对现在讲得很多,讲她的工作室,讲她的新男友。

不管怎样,小山如泉所愿,在仓库住了下来,并把她交代的工作,完成得远比她预想的好。所有活动列好了详细的时间表,所有器具用品被分类登记,小山像个真正的管家,事必躬亲,如对待他的绘图一般仔细核对每处细节。他在仓库各处穿梭忙碌,对仓库的空间构造视而不见。

仓库里的艺术家们很热情地欢迎小山的到来。这和大学时的情形完全不同。小山想,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当年太年轻太敏感而已。他现在依然不懂艺术,但他似乎可以理解,这些人为何放弃正常职业,和虚无缥缈之物打交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很有趣,有少数人非常闷,比小山还闷,但也很有趣。这里流行似是而非的俏皮话,比如,我说话是为了让自己闭嘴,或者,我的狗比我更像我。小山最爱看他们排戏。在昏暗灯光和迷离音乐的交织中,男男女女在舞台上来来回回地走,做动作,有时说话,有时又不说话。戏没有显而易见的情节,但有一以贯之的氛围。小山远远坐在黑暗的角落,身子像是浮起来一般,观看亮处的人群,那时,他似乎忘掉了多年来寻而不得的痛苦,忘掉了自己为何身居此处。

一束阳光自厚厚的云层漏出来,斜斜地射到庭院上方,看光线的角度,似乎离黄昏不太远了。

小山的肚子又开始饿了。若是以往,他绝不好意思开口,可是现在,他觉得说出来也无妨。女人下厨为小山做了碗蛋炒饭,里面放了番茄丁、黄瓜片,还有葱花。厨房里有张小桌子,小山吃饭时,女人就在一旁坐着看他。

我忘了你是个年轻人,她说,我一天就吃一顿饭,有时一顿也不吃。

小山很快将一大碗饭吃了个底朝天。女人不要小山洗碗,小山坚持要洗,女人就随他了。她拿块抹布四处擦拭,到洗碗池时,小山自然地一侧身,仿佛两个人一起在这屋子生活了很久。

再回到院子,女人依旧靠进躺椅。小山则沿着小径来回踱步。阴了一整日的天,这时忽然亮堂起来,不过光亮没持续多久,天色又一点一点暗了。

仓库里有时会来一个叫老树的男人。他的年纪,看上去在三十到六十之间。老树留一头长发,脑后拿皮筋束了个马尾,衣着和发式一样随便,但看上去十分妥帖。他不爱说话。这帮年轻人跟他嘻嘻哈哈,他就只是笑眯眯的。老树极受大家欢迎。因为他会带来酒水和吃食,在舞台周围忙乎的人们都暂时停下来,聚到他周围,享受一段休憩的时间。小山第一次和老树握手,觉得他的手异常柔软。但那似乎并非天生,而是后天着力打磨过的。

戏的排演重又开始时,老树会和小山坐在一起,远远地看。他的神情,变得像一个真正的老人,正透过他世界里唯一的窗户,看外面亘古不变的风景。泉有时带三分嘲谑的表情,管他叫山姆大叔,因为他曾在纽约做过多年画家。大约泉和他讲过小山绘图的事,老树和小山说话时,总把他当同行。他管仓库里别的人叫他们,管他和小山叫我们。他最爱对小山说,让他们忙去,我们在一边待着。

泉告诉小山,老树是仓库如今的主人,两年前回国的他,把这里整个租了下来。三楼有一个单属老树的画室。有时他会留下过夜,在画室里待上一宿,是否在画画,则不得而知,因为画室的门总是关着。泉悄悄对小山说,这两年没见老树有新的作品。

但老树并非无事可做。他每次还会带一个DV机来仓库。他对着舞台支好三脚架,调好光圈与焦距,便退到一旁不再管它。所有人对那个机器都习以为常,甚至没人看它一眼。有次老树在小山身旁睡着了,小山不想叫醒他,起身去换已到头的磁带。他随便在取景器里看了一眼,却发现镜头里根本没有正在排练的人群,而对准了舞台后方,一处什么也沒有的空间。他仔细检查,发现这并非失误,而是故意为之。小山回头看老树。他歪着头,像是累到了极点。小山再往取景器里张望,这一次他发现,那片空间并非真的空无一物。天花板上,有几盏颜色各异的射灯,光不足以照亮整个舞台,只是制造出几团互相渗透的色块。除此以外的空间,仍为黑暗所控制。镜头对准的,正是光与暗的边缘地带。那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令小山心中一动。

那天半夜,小山从睡梦中一下子进入了清醒状态。他突然很想起身去黑暗中走走。仓库里漆黑一片,但小山对路径和摆放的物品一清二楚。他的大脑中有一幅清晰的空间结构图。不过,此刻他正努力将那幅纪实的图从大脑中抹去,而换之以完全的想象。这是他有生以来的首次尝试。于是,一个堪称神奇的空间出现了:门中有门,窗外有窗,总是在穷尽之处,出现无法穷尽的新的空间。小山在其中转来转去,心中觉察到愈来愈浓的欣喜。归根结底,难道不能仅凭想象创造一座迷楼吗?黑暗不是可以把任何一处平淡无奇的空间,变成真正的迷域吗?而且,神奇的是,他一次也没有碰到真实的墙壁,或者踢到什么东西。小山越走越快,身子似乎要飘起来,直到他看见眼前出现了亮光。他定下神来,发觉自己来到了舞台前。舞台顶上开着一盏射灯,老树正在光线最亮处低头摆弄三脚架上的机器,镜头依然对着光与暗融合的地界。

你不是想拍人?

小山十分小心地寻找措辞。老树蓦地抬头,像是刚从梦中醒转。

不是。他答道。

小山不知该再问什么,转身要走开。背后传来老树的声音。

听泉说,你一直在找一座迷楼。

小山转回头。老树眼睛里满是血丝,让他仿佛看见了过去某个时候的自己。他突然很想问老树:你又在找什么?但终归没有问出口。

小山继续回去睡觉。随后的梦中,出现一个陌生女人,和小山一起,站在一片完全抽象的空间里。多年来小山的梦中,只有各种空间,人是极少有的,即使母亲和泉,也只来过他梦里一两次。所以他醒来时惊异无比。

那座仓库在哪里?女人问。

语气听上去漫不经心。不知何时,她已在躺椅上直起身来,双腿盘坐如莲花。小山说出了地址。女人像是记起什么陈年旧事,自顾自地发愣。

沉默在两人间持续了一阵子。

暮色渐深,女人的身影在小山眼中模糊起来,像要隐没进黑暗里。小山不由自主地,将躺椅往女人那边挪了挪,他似乎怕丢失了她,又似乎是想将她看得清楚一点。

小山对仓库产生了好奇,便去附近的大街小巷中走着,耐心寻觅往昔留下的蛛丝马迹。他把目标对准操本地口音的老年人。从他们的口中,他将各种线索串联起来,得到一幅残缺的图景。

仓库始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由援华的苏联工程师设计,属于一家专为首都提供特殊工业品的工厂。风平浪静地使用了十来年后,工厂突然停产,仓库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占用,据说接二连三死了好些人,但具体情形谁也说不清楚。又过了十年左右,拥有仓库的工厂倒闭了,破产案发生在八十年代早期,曾轰动一时。作为抵债资产的一部分,仓库转到了附近一家名头颇响的医院名下。那家医院想拆掉仓库,在地皮上新建一所分院,但医院两个主要的头头因利益陷入内斗,计划便不了了之。一家出版社拣着便宜,三钱不值两钱地签了租借合同,将仓库拿去做书库,堆满了各种滞销图书。租期到后,出版社也倒闭了,医院将仓库收回,只想赶快出手,却怎么也找不到下家。因为仓库不临街,孤零零地位于一片半新不旧住宅区中间,做什么都不趁手,拆迁也无望。后来倒有几家小公司,想租下半层一层做办公用,但一进到仓库阴森森的内部转过两圈,立即就打消念头。医院雇了个发枯齿落、耳聋眼花的老头儿看守仓库,后来老头儿中风过世,索性把这笔开销也省了。于是仓库成了附近拾荒者和流浪猫狗的乐园。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两年前,老树来租下仓库为止。

这样的历史对小山虽不无启发,但准确地说,启发不大。于是他找到泉,问她老树是否在这地方待过。不知道啊,泉说,他对这里倒的确熟得很,两年前装修,图纸都是他自己画好,工人只照着施工罢了。

不久,一出排练已久的戏,终于正式首演。演出极其成功。观众只有一百多人,但他们因为喜爱,或者憎恨,发出巨大噪声,让仓库几乎变成火药库。小山很担心激动的人群会上街游行,但戏散场后,他们只是静悄悄地走掉。不过热情被留了下来。随后的庆功宴,所有人都喝高了,所有人都唱了歌,所有人彼此拥抱,成了兄弟姐妹。老树甚至也露了一手,他敲了一通架子鼓,鼓点迅疾如雷雨。狂欢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不知谁最先打了个哈欠,顿时传染开来,人们一哄而散,在两分钟内走个精光。

小山突然看见,老树非但没走,还背对着人群朝他眨眼,脸上的醉意,已像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老树示意小山锁好大门,然后朝三楼的画室走去,小山跟着他,顺手关掉一路上的灯。黑暗像一头巨大的野兽尾随着他们。待走到画室门口,所有的光都消失了。小山觉得正站在黑暗之兽的肚子里,只听得老树和他自己的呼吸声,在幽长的空间里此起彼伏。不知多久之后,小山忽然感到有风从前方吹来。那是老树打开了画室的门。接着有光扑到小山面前,像是一阵裹挟着几千只眼睛的更猛烈的风。

等到适应光的强度,小山看见了十几张同一个女人的脸,在不同的画布上,从不同的方向望着他。那些脸或老或幼,或喜或怒,但发射出的,是一样悲天悯人的目光。她不就是梦中的陌生女人吗?

老树走去屋内,从单人床下拿出几听啤酒,将其中一听递给小山。两人在门口席地而坐,一同凝望那些画。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小山说。

小山自裤袋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又从胸前衬衫口袋里取出一件物事,递到女人面前。那是一张年代久远的证件,证件上贴着一张照片。

火光下,在小山和女人的脸中间,出现了第三张脸。那是一个少女。她杏眼圆睁,像被火光惊着了,随时会从发黄相纸上消失。小山将目光从少女转到女人脸上,女人和少女一样,也是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样。

小山看得入了神,直到滚烫的打火机刺痛他的手。他松了手,打火机掉在石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黑暗将三个人的脸隐没了。

是的,她就是我。女人说。

老树为小山讲了一个多少称得上离奇的故事。

如果仓库有知觉,从诞生之日起,它就是个老实履行职责的模范生灵。但某一天,它突然发现世界停转了,工人们消失,大门口再没有货车来,四周变得出奇地安静。但数百米外的街口,却传来喧哗与骚动。它把视线往那里望,看见戴红袖标、打着红旗帜的人,排成整齐队伍在街上走。他们握紧拳头,神情激动。他们还喊一些莫名其妙的口号,唱一些莫名其妙的歌,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争斗不休。仓库做了一阵子桃源隐士,世界也遗忘了它。直到有一天,几辆插满红旗帜的卡车到来,车上跳下百来个年轻人,卸下成捆的钢条,成堆的沙包。旗帜插上了楼顶,钢条封住了所有窗户,沙包在大门口堆成掩体。

我就在这群人里面。老树说。

他们是一群中学生,父母多是这家工厂的职工。只有一人例外,他是个被开除的工人,比别的人大十岁左右,是他们的头儿。除了他,没人进过仓库。对于他们来说,仓库一直是父辈的神圣领土,只有最优质的产品才被送入,经过精心包装送往首都,能在这里工作的,自然也都是优选者。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仓库被划分为彼此隔离的若干部分,工人严禁进入他所不属于的区域。据说除了少数几位工厂领导,没人见过仓库的全貌。另外,每层楼都有若干房间,是永远封闭的,据说还有秘密的暗室存在。头儿当年被开除,正是因为不必要的好奇,去了仓库里不该去的地方。进到仓库,这群杀气腾腾的少男少女却突然安静了下来,连见过世面的头儿也为之动容。如今每一扇门都已敞开,神秘荡然无存。

那种感觉非常奇怪。老树说。

小山点头,对此他深有同感。

凭借这座现成的堡垒,老树所在的组织充分发挥了进可攻退可守的优势,并在诸侯争霸的时代里生存了下来。公共秩序已完全瘫痪,由若干彼此争斗的组织建立了一个松散联盟,头儿也在其中占据了一个显赫位置。仓库的空间被重新分割。一些房间做成员的卧室,一些房间存放武器,一些房间堆满了食物,一些房间收罗各种徽章、宣传品和红色封皮的笔记本。二楼正中,改造成了公共食堂和聚会场所。

那就是现在舞台的位置。老树说。

所有人都对这个地方满意极了,除了头儿。他又补充道。

照老树的描述,头儿是个阴沉的人。他的头脑里总会冒出别人无法揣度的念头,仅仅占有仓库,还不足以满足他古怪的野心。从进入仓库那天起,头儿无事时便一个人在涂涂画画,内容却从不示人。但老树看得出,他一定在谋划什么。

这时恰巧发生了一桩意外。老树这方的三个女生,被某敌对组织的人抓住了,两天后她们衣衫不整地出现,半句话也不肯多讲,只是哭个不休。男人们,其实很多只是男孩,感到了极大的侮辱,纠集人马,在郊外和对手展开了一场真正的大战。公平地说,双方在战斗中俱惨重伤亡。但老树这方的失败感更强。他们原本期望一场痛快淋漓的复仇,末了却不得不接受中间人的调停,息事宁人。为此,头儿制定了针对性的新计划,决定只搞暗战,一支精锐小分队将展开夜间行动,偷袭对方单独行动的女成员,并带回仓库做俘虏。计划获得了一片叫好声。

趁热打铁,头儿公布了他酝酿已久的一种游戏。

游戏的场所就是仓库本身。头儿拿出若干张图,上面的线条五颜六色纵横交错,还写满只有头儿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老树看见那些图的第一眼,便明白它们正是头儿之前多日谋划之物。以之为蓝图,头儿开始了对仓库的改造。充分利用原有的保密性布局,头儿指挥手下改变过道的走向,增添了各种隔断,将一些门封闭起来,又开出好些新的门。一座真正的迷楼,从头儿的脑子里化成图纸,再转变为真实的空间。头儿还发明了若干秘密记号,暗布迷楼各处,就像国王女儿为忒修斯在米诺斯迷宫中准备的线团。若非如此,迷楼的修建者们自己也会迷失其中。

头儿随后宣布了游戏的规则。女俘虏被带进仓库起,眼睛就蒙上黑布条。在迷楼的中心,即二楼的公共活动区,解去布条,松开绳索,让女俘虏自由行动。这里有四个进出口,通向迷楼上下各处。她可以选择任意一条道路,并有一整夜的时间,去寻找藏身之所。楼顶、底楼出口和所有窗户已被封死,当然不用担心她会逃走。第二天早晨,老树他们就像远古的猎手,开始追寻猎物之旅。作为奖励,第一个发现者,将得到随意品尝俘虏滋味的权利。天黑之前,隐藏进迷楼深处的俘虏,如果能够逃脱追踪并重返头夜的出发点,她将被无条件释放。

那实在是一场刺激的游戏。仅是想到猎物恐惧的目光,已让每个参与者血脉偾张。原本熟悉的空间,重又变得神秘而不可预测,那种探险的乐趣,更让所有人双眼充血。

游戏紧张地进行之时,迷楼外的世界正悄然改变。某个对头组织,获得了最高层的支持,独自掌握了城市的政权。老树的组织被宣布为非法。头儿的一切官方荣誉被剥夺,许多成员离去。最后只剩二十来个最死硬的骨干坚守仓库。为了取暖,肉体和精神双重意义上的,他们在二楼大厅里集体打地铺,像原始人在洞穴生活。老树并非骨干,出于一种奇妙的心理,他也留了下来。他不想抛弃头儿。尽管已沦为彻底的失意者,但老树惊诧地发现,头儿比任何时候更像个真正的国王。

此时,迷楼游戏成了他们对抗世界的唯一途径。由于害怕报复,同时也是为了让游戏能长期进行,他们甚至将最后环节的奖赏都去掉了。女俘虏在被找出来后,只是遭遇一番口头威胁,即被放掉。他們只想让猎物度过饱受恐惧折磨的一夜。然后在白日再亲手结束那恐惧。这让他们忘却被世界抛弃的痛苦,同时享受到掌控世界的快感。

但随后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有那么几次,老树他们费尽力气从清晨搜到日暮,仍然不见猎物的踪影。逃出去是不可能的。有人认为她们发现了某个修在墙壁夹层里的秘密空间而躲了进去。这意见得到了较一致的赞同。人们坚信,到饥渴难耐时,她们自会出来。只有头儿不同意。他说了一些言辞含糊的话,大意是,她们为这幢迷楼所迷,被吸进空间里去了。大家都认为他在开玩笑,唯独老树有几分相信。他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规律。消失的几个女俘虏,都是那种特别漂亮而敏感的女孩子。游戏开始前,向猎物交代规则时,头儿总是亲自上前在她们身旁耳语。老树留意她们的表情,比平常那些不幸的猎物更要惊恐几分,像是被施了某种魔法。这些女孩再度出现,短则三五天,长则十余日。每每是清晨,老树他们从洞穴人的安睡中醒来,愕然发现,女孩已在大厅的角落独自垂头饮泣。他们十分好奇,她如何能消失多日,又如何找到走出迷宫的路。但头儿禁止他们盘问。他只是厌恶地挥一挥手,让他们赶紧放人了事。

有一天,老树被抓来的女俘虏吓了一跳。她是他的中学同学,入学第一天起他就一直朦胧暗恋着的,停学后,两人加入不同的组织,他就再没见过她。头儿又一次去她头侧耳语。她的脸上,那种他曾数次目睹的那种无以名状的惊恐,又出现了。

那一夜,老树几次睡着又突然醒来。天快破晓时,他做出决定:找到她,放她走。他偷偷溜出大厅,走上她昨晚选择的那条路径,进入迷宫深处,在沿途的每一个房间、每一条过道,不停低喊她的名字。曙光微露的模糊暗色中,他一边寻找,一边注意到冷汗顺脊梁骨往下淌,他惊悟,恐怕他自己也迷失其中了。

说到此处,老树突然停住话头。一段难以估摸长短的时间里,小山恍惚觉着,他的魂灵已离开了。良久后,老树将手中易拉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液体冲过喉咙,声音清爽而悦耳。小山明白他又回来了。

没有找着她?

没有,实际上——.一切很快就结束了。老树说。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猎物。老树悄悄返回人群,不出所料,白日里的集体捕猎再次落空。照惯例,小分队又外出仓库去抓俘虏,却遭遇埋伏,死掉一个兄弟,逃回来的两人还都挂了彩。原来,权力巩固后的敌对组织,再不能容忍一座异端堡垒的存在,要集中精力对付他们了。三天后,对方出动了军队、警察和群众武装,将仓库重重包围。负隅顽抗者的父母,也被动员来轮番喊话。包围持续了两周。那是一段阴雨连绵的日子,听着外面高音喇叭里父母软弱衰老的声音,仓库里每个人都在哭泣。他们无力动弹,每日只是呆坐,甚至白天也倒头大睡。他们终于体会到了做猎物的滋味。这一回,即使迷楼也不能保护他们。唯一的例外是头儿。他和往常一样,忙着擦拭武器,整理装备,周身充满活力,对于每一个想交谈的人,他也不厌其烦地加以安慰,神态镇定平静,像君王,也像父亲。自那个失眠之夜后,老树夜里便睡不安稳,每次醒来,下意识地去看头儿的铺位,常常是空的。老树想,头儿是不是活在另一个时空,在那里,世界尚未崩坏,一切都可以重来。老树还吃惊地发现,白日一个人独处时,头儿甚至会露出一丝神秘的笑。

漫长的等待,也是漫长的折磨后,决定性的总攻开始了。经过短暂而象征性的反抗,老树他们被顺利缴械,反剪着双手,低头从仓库大门鱼贯而出。冲突中唯一死去的人是头儿。他试图跑进仓库深处,结果被多种武器击中。两颗子弹射进头部和后腰,一根钢钎将他整个人钉在墙壁上。

大约十年后,纽约的一座简陋公寓,旁边铁路桥上列车经过时房内会起好一阵小型地震,在此老树第一次萌生了要将女人画出来的念头。那时他刚到美国,没有绿卡,没有工作。他随身带着一张有她照片的证件,那个清晨搜索的唯一成果。从仓库出来后,老树一伙人们被送去了西南边陲,分散到最贫苦的一些乡村里,就像古代犯人的流放。后来去美国,对老树来说,差不多等于另一次自我流放。对着那张照片,他画了无数次,但每次画出来的,仅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空壳。即使他已成为公认的一流画家。

直到几天前,我才终于画出了真正的她。老树说。

是的,小山看着那些画中的女人,她们的眼睛是活的。

你怎么找到我的?

黑暗中,女人问小山。

其实也不难。有了这个证件,按线索仔细查访一番就知道了。老树只是没有去做而已。

你怎么看这个故事?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那些女孩子,我将怎么办?

嗯,说下去。

或许我会拼命想象一处无人可以抵达的空间,走进里面去,这样是不是一切都解决了?

好主意。

小山觉得女人笑了,尽管他并没有看见。

我想去那里看看。女人说。

女人忽然抓住了小山的手。那手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凉。

在出租车舒服的后座里,女人也一直抓着小山的手。小山不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很多年我一直没出过门。女人说。

也许我一直在等你。女人说。

她扭头朝小山凄然一笑。车窗外,不断掠过,商铺、酒吧和街边广告箱的灯光。她脸上的皱纹,像一朵花盛开。

出租车到仓库门口,掉头走掉。此时,仓库里没有一丝光,像一头睡着的巨兽。小山拉着女人的手进了门,从一楼到三楼,一路上他依次将灯打开,让女人看个分明。他们来到三楼老树的画室前,门是锁着的。小山低声说,可惜,你该看看你自己。女人摇摇头。他们上了楼顶,在那里站立了一会。四周灯光明亮得有几分耀眼,天上几乎看不见星星。重进仓库,女人走在前面,她径直来到二楼舞台那里。

你去把灯都关掉,我要带你去个地方。女人说。

小山点头答允。当他返回时,舞台处的灯也熄掉了,仓库又陷入黑暗之中。

真是一模一样。女人说。

小山循着那声音来到她身边。

女人牵着小山往前走。她在某处停了下来,将某个大件的道具推开,因过于用力,她低声哎哟了一下。

是,就是这里。女人说。

她把身子贴在什么上面。小山想,那应该是舞台后方的一根柱子。咔嗒一声,女人仿佛启动了什么机关,他未及多想,已被女人拉进柱子内部。这是一个烟囱般的上下通道,窄得鼻子和屁股可以同时碰到冷冰冰的水泥。女人转眼间已位于小山脚底的位置,两人接着往下,沿水泥表面一串凹进去的小窝挪动脚步。因为惊诧,小山的脚几次碰着女人的头。等从柱子里出来,他们进入了一个宽敞许多的空间。小山想了一想,沿着墙搜索,果然找到了灯的开关。灯亮后,他发现正是一楼专用于存放舞台道具的储藏室。女人上前关掉灯,拉着他继续往小山所不知道的方向摸索。

来。女人说。

小山跟着她,这回是踩着真正的阶梯。两人逐级而下,走了不知多久,又踏上平地。

小山點燃打火机。火苗幽幽抖动,两人的影子亦在墙上颤抖。一间空的地下室而已,墙砌得方方正正,乍看毫无奇异之处,只是四个方向,分别有四道门。小山试着推开一扇门,里面是又一个房间,立着许多货物架,上面堆满积尘的罐头之类。这个房间墙上也有门,不知连通的下一个房间,又是派什么用场的。应该是那个年头修的防空洞吧,小山想。深挖洞、广积粮,地下世界,一应俱全,当年被头儿无意中发现,做了游戏中最高潮部分的迷宫。

这就是过去我消失的地方。女人说。

小山灭了打火机。

两个人一起躺了下来,手拉着手。地面有些凉,但并不潮湿。

那个人告诉我暗道的路径,女人接着说,暗示我只要待在这里不出来,就可以一切安然。那个人或许一直在寻找,有没有和他一样,来到这里就不想再离开的同伴。他也和我说起,那些在我之前消失的女孩子,但她们最后还是忍受不了,离开了。

小山心想,头儿或许也是想躺在这里直到死去的吧。

他常常来看我。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在黑暗里,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我不知那时是外面的白日还是黑夜。我只是觉得安心,远离了人世,远离了时间,远离了自己。那段日子像是比一生还长,比桃花源里的几生几世还长。但他终于没有再来。我本想死在这里,但听见他叫我出去。我出去了,知道他死了,回到家里,和谁也不说话。不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父母把我偷偷送去乡下亲戚家,生下孩子,然后抱走了,说是送了人,却不告诉我送了谁。我知道他们一片苦心想让我回到正常的人生。可我回不去了。和别人一样,我做过城里的无业青年,下乡当过知青,进了工厂,退了休。但我回不去了。我一直是一个人,我是在那个世界里没错,但我与那个世界没有了关系。我真正的一生,已在这里过完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等着的,就是有机会,重返这里。

女人说的,本应撼动小山的心,但一切似乎都在他意料之中,一切似乎都让他觉得理所当然。他只是觉得,眼前的黑暗,比他经历过的所有黑暗都更为沉重。他不知不觉中合上了眼睛。

但女人的声音还是把小山拉了回来。

那时,他和我说,古代有一个皇帝,他建了一座真正的迷楼。楼里的幽房密室,就如花朵一般,令人应接不暇。皇帝把不得宠的后妃们送进迷楼,然后去寻找她们。倘若遇见了,便有一夜欢愉,将过去的不快都忘诸脑后。之后各自分手,也许再也不会见着。那些美人原本十分怨恨皇帝,但后来她们竟喜欢上这样的安排,而皇帝也沉迷其中,竟将那迷楼外宠爱的美人抛诸脑后。

那迷楼还在吗?小山问。

不在了。帝国覆灭了,皇帝自杀了,迷楼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那些美人呢,她们出来没有?

不知道。史书里从来没再提起过她们。改朝换代,新皇帝登基,有许多事要发生,人们顾不得她们了。

小山蓦地想起许多新闻画面,从小到大的电视里放过的。

女人还在说话,她又说起了年代更为久远的一位皇帝。但小山已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遥远的地上有隐约的音乐。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责任编辑.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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