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之思与小说叙事

2020-08-03 06:56徐肖楠
广州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达利幻觉诗意

徐肖楠

小说叙事跟爱与美的想象关系非常密切,小说中的情恋描写几乎离不开身体之美。从身体之美到灵魂之美,常常是小说中很自然的故事过程。尤其是女性之美与两性之爱,小说可以从身体之美深深进入人的内心之美,进入对世界和生存的想象之美,最终进入人类整体生存的爱与美,也进入到构成这样的诗意生活的小说形式变幻中。

达利之画在人体之美的象征、隐喻和幻觉之间变幻旋转,突出了柔软的挺拔、妩媚的延伸、想象的沉思,对小说叙事有天外飞来的启示意味。当把人体美与世间一切联系起来进行想象时,世界就发生了美的奇妙变化,达利之画中的人体之美就此而非常奇异。

生存和文学艺术作品的诗意之美主要来源于人体,来源于人对自身之爱而产生美的诗意想象,因此人体美就非常重要。从根本上讲,是人体让世界变得唯美,一切世界之美皆来源于人体之美,自然的美和人工的美都来源于对人体想象的延伸。古希腊最早的建筑柱石之美,就源于男女不同的身体之美的比例。

而人体之美源自哪里?达利之画中的人体充满了冥想和想象,一切人体美皆源于内心灵性,源于人对自身的冥想和想象,是人的神性能力和灵性能力让身体变得奇幻,身体的内在之美和外在之美和谐一致,变成了浑融一体的诗意之美。

这样,诗意之美归结于人内心的爱与美,尤其是,当人类把自己的爱融入到、贯彻到美的表现和观念时,爱与美的形态就集中突出了人的特质,文学艺术的形式之美就成为人的爱与美的表现。

当把这样的身体之美延伸到整个生活,当人把爱与美的灵性延伸到外界,就形成了世界的诗意之美,人就可以像达利之画中的情景那样,在宇宙中自在地行走变幻,把自己想象为天空、楼梯、梁柱、建筑、月亮、绘画,想象为这个世界存在,想象为世间的一切。

因此,爱与美是根本的生活世界想象,世界一定是生活的才有意义,世界为生活而被发现、命名、存在。无论发现还是不发现非生活的、与生存无关的世界,都对人类没有意义。达利之画由人体之美生发非常实在的现实象征,用不可思议的奇妙人体变化与有现实庄重感的真实人体结合、与诸多事物正在变幻过程中的空间想象结合,就更能体现这样的爱与美特质。

小说是作家不断地引发自己更多爱与美的表现,是以诗意形式不断寻找和发现以至创造生活世界,人体之美隐喻象征了生活世界的爱与美。由人体之美延伸出对生活世界的想象,也包括小说,对作家自己生命进行美学化和诗意化,才能去诗意化地生活和写作,小说才能引导读者去发现世界的爱与美。小说家让自己的生命和艺术思考不断美学化、诗意化,去发现、表达、呈现以至创造生活世界的爱与美。

也就是说,小说必须有对生存之美的发现,像达利之画一样,小说是奇妙地发现生活世界的诗意形式。当小说由人体之美去想象生活世界时,人体之美就是生活世界的核心想象,这自然会触发生命联想,这时候才会由小说发现人的身心之美、成长之美和生命之美,于是,我们就可以找到生活世界的诗意之美。

达利之画给人以幻觉感受,这样的幻觉标志是什么?进一步的问题在于,文学艺术幻觉是什么?小说幻觉是什么?普通幻觉与文学艺术幻觉并不一样,每个文学艺术作品的幻觉依托什么而存在?怎么进入和创造小说幻觉?这是对小说理解的一个关键之处。

就像达利之画中的幻觉切实存在于画境中一样,小说幻觉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现实中的事物引发的想象。小说就是编造和虚构,但小说幻觉不能依托虚无。很多人把小说幻觉当作虚无的、可以任意编造的,但在文学艺术幻觉的表现中,幻觉并不是虚无的,是非常实在的现实的象征存在。

每一个人的幻觉都不一样,每一个人对幻觉的理解也不一样,怎么表现幻觉也不一样,表现在文学艺术中的幻觉也不一样,表现幻觉的文学艺术形式也不一样。为从潜意识幻觉中产生现实生存的象征意象,达利用自称为“偏执狂临界状态”的方法,在自己的身上诱发幻觉境界。小说的隐喻和象征也会产生与达利之思相似的感觉。

达利之思的幻觉方法可以给小说幻觉提供可能。在达利所描绘的梦境中,以一些稀奇古怪、似乎不合现实情理的方式,将普通现实物像并列、扭曲或者变形。在这些谜语一般的神奇意象中,最有名的大概是《记忆的永恒》(1931)。画中以平静得可怕的平常风景为衬托,突出一只柔软弯曲、正在熔化的表的停留状态,而使这只表产生强烈感觉的却是整个画境的全部幻觉意象。它们在达利之思的诗意想象与虚构中,相互联动而共同发生,其间有一个灵性流动的幻觉意象结构。

以此去体味小说结构的想象与虚构,小说也是在无限灵性的流荡变化中发生形式联系,不会在生硬的磕磕绊绊、故意设置而不明所以中发生小说的灵动想象。比如,阿兰·罗伯—格利耶的小说也是像达利之画中的人一样,让人被世界或者周围环境物化,并且像达利之画的空间结构一样,引导人去发生幻觉判断。这样的小说有自己的灵性想象构成的叙事整体,而不是零星散乱的想象。

幻觉所产生的独特效应和启示并不在于写幻觉,现代小说的重大的变化并不是让生命或现实在文学艺术中变形,而是通过这样的变形让人与整个世界发生特殊联系。

达利之画的特点,是让世界在人与世界发生特定联系的幻想中或者幻觉中变化,而不是让世界在人的无目的单一幻想中发生变化。这个变幻不是让世界像人,而是让人像世界,像树、草、建筑、钟表、时间,人被世界所融化。像《天使的視角》《意乱情迷》,一只眼睛就可以显出意乱情迷,这只眼睛像一只鸟彩色的头在一片层层叠叠的绿叶中,迷惑而难以辨明,像这又像那。

在人的主观意念或者幻觉中,让世界发生像人的变化,这是容易做到的,很多作品都在这样做。但是让人在世界与人的幻想性联系中发生变化,让世界在人的生存意念或者生存意愿中发生变化,这是很独特的。这也就是让文学作品能给予人们变幻的期待,而不是把世界直接变成人的投射或者投影的幻想,或者不是把人的幻想直接变成世界,让世界处于人与世界的幻想联系中。

在事物变形的幻觉过程中,在与其他事物的联系中,进一步形成一个想象空间,由此产生有意味的主题和形式。因此,一切给予形式与现实关系的技巧和手法,都来源于作者的表达观念。这样的观念性技巧跟手法必然处于观念之中,并且受观念引导,是为作品的主题和作者的意愿去服务的;或者,反过来说,在这样的观念性意愿中,才形成了作者的技巧和作品的形式。

然而,这有没有可能是文学表现方法的轻易实现呢?可以肯定,凡奇异的都不会轻易实现,也就是说,在文学作品中的世界与幻想的联系中,让世界发生变化并不容易实现,但却是可能的,与此相似的,除了阿兰·罗伯—格利耶的小说,还有一些诗歌的篇章或者语句。

达利之画的一个突出特点是柔软的挺立,是表现柔软中的坚挺和坚硬中的柔软,这只能是在文学艺术中发生的奇妙变化和复杂组合。

达利所有的作品中,总把坚硬的化成柔软的,会把一些坚硬的或者有具体形态事物,比如,时钟、鸟笼、建筑、人体、乳房等等在画作中变得很柔软,什么都画得像要融化了一样。但是又在奶油冰淇淋一样随时会融化的柔软中有一种挺立,这种柔软的挺立是达利画作一个非常独特的特点。

小说如果能够写出像达利之画中的女人那样的柔韧的挺立,将会是非常独特的,然而,即使我们受到启示可以这样写,要写成功也是不容易的。

如何把柔软的画出一种挺立、柔韧的感觉来,是相当艰难的。达利之画能有这样一个特点,说明他在观察和绘画事物的时候,有一个在柔软中挺立、在挺立中柔软的方向性意象。尤其是在画女人的时候,让女人那种柔韧的挺立感非常独特顽强,而这样一种柔韧的挺立感与达利画作中的其他事物,比如时钟、鸟笼、建筑联系在一起,让人的柔韧而挺立就更加独特。

作家痴情,可以把自己爱的女人写进作品;画家痴情,可以把自己痴情的女人画进作品。达利把自己的妻子加拉和他喜欢的米勒的《晚祷》结合在一起,画出了《加拉和米勒的晚祷》以及《加拉的祈祷》两幅画,将自己的情欲主张和对革命的态度或者现实生活态度宣扬在画中。同一个画家也有不同时期的风格,在后期回归古典风格后,达利用学院派技巧画出了《加拉利娜》这幅画,这是给加拉画的肖像画。

《加拉利娜》这幅画中,加拉裸露着一只像面包酥油一样酥软得要融化的乳房,神情庄重,手上带了一只蛇形手镯。本来实际生活中的手镯不管是什么形状的,都是坚硬的。然而,达利把手镯画成了蛇的形态而把它柔软化了,手镯是戴在手上像蛇一样柔软,是随着人的变幻而柔软化的,手镯就产生了特定的艺术幻觉。

由这样的柔软的挺立去想象、启示、打开小说,就可以把任何事物都写出像柔韧的挺立那样的迷恋风情,比如,在小说中以高跟鞋为象征,想象高跟鞋与女人合为一体,表达坚韧的柔软。于是,高跟鞋有一种特殊的柔软风情感觉,有一种达利画作的在柔软中挺立的女人的柔韧感,柔软中的挺立感非常风情迷人。而女人痴情,就可以蹬起自己的高跟鞋,把高跟鞋当作自己一种爱的坚韧而柔软的象征,可以向自己所爱的男人展示自己的风情。

与柔软的挺立相关,达利之画中有一个有趣的特点:画作中的柔软事物总是有向上升起的感觉,变成了柔韧,这体现了一种浪漫感。但不管多么浪漫,多么向上升起,一切都有一个根基性力量在拉着事物,哪怕这样的拉力很纤细而不可见,那个根基力量仍然拉着地上的事物无法挣脱,就像万有引力一样。但这似乎并不是上帝引力,我们也许可以把有些力量解释成人为引力。

另一方面,有一些坚韧的力量在艰难支撑拖拽那些要融化的事物,使它不能完全融化,所以,画面上的事物都是没有完全融化的,而且又有坚韧的力量在托着它们。如果它们完全融化了,那就变成另外一个意思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是永远不会融化的,虽然它们始终在融化的状态中。

达利的绘画空间是各个事物相互联系的空间,而不是从一个事物中心向四周扩展延伸的空间。在达利的绘画空间中,各个事物相互联系,每一个具体画作中出现的事物都深思熟虑、精心安排。这样一种空间跟文学作品中的叙事空间非常相像,可以说,这是叙事化的绘画空间或者绘画中的叙事空间。

在文学中,诗歌作品和小说作品都可以与达利的绘画空间构成相似,可以让几个不同事物在作品中相互联系,用几个事物的相互联系来形成几个小的空间联系,进一步来形成想象、隐喻、象征、修辞的诗意空间。诗歌能发挥的诗意意象点,正好在这些意象发生点的空间连线上相互联系,小说的诗意意象也可以在空间连线所形成的空间里发生。

达利的人体之美也是在其他相关事物空间聯系中发生的,并不是核心的人体之美联系着其他事物,而是在其他事物联系形成的空间中发生了人体之美,引发了自身的变化。这里的核心发生点在于,所有的相关事物都有其特定的含义和象征,都在发生着变化,对人体本身具有隐喻、暗示、象征的推动变化的作用。

坚硬不会生美,一切美都在生动变化中发生。达利的人体之美来源于人体发生变化,人体之美在生动变化中,人体形态不变就不会有灵动,不会有身体美的发生,也不会有人的灵魂之美。达利的人体之美和灵魂之美,都是在一个有振动和共鸣的灵动联系中流畅发生的。

这些事物变化出来的人体之美与这些事物共同形成了整个世界的象征,它总有一个想象的象征空间。这个空间中有几样事物相互发生联系,几样事物似乎各有自己的空间位置,但又在一个共同的空间中发生联系,或者在一个事物的空间中放置另一个事物、放置两三个东西,让它们相互联系,这样就改变了整个画面的单一感觉。

这种感觉在任何时刻都是多重交织的,没有办法分离它们而去单方面认识它们。这也是一种理想的小说结构,叙事中的任何一个环节都是不可移动或者增删的,亚里士多德很早就确定了这样的叙事理想。由此,当一部文学作品中的元素可以任意变化消长时,这部作品是不稳定、不可信任的。

达利之画的空间联系特点很接近小说叙事的空间结构关系,这在从古至今的西方绘画和文学形式中发生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因此来到现代主义的文学艺术观念中。这个启示熠熠生辉,激发了小说的结构与故事、人物之间联系的变化,从小说发生的本来意义上说,小说就是要形成一个能够让诸多事物发生实际连接和象征联系的叙事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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