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朴

2020-08-03 06:53乔迁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房梁苏子校长

乔迁

苏子平老师五十岁之前是没有想过要给学生补课的,是有偿补课。不但没想过,而且对如火如荼的补课行为还嗤之以鼻和深恶痛绝。对学校里很多老师私下的有偿补课行为很不屑,发自内心深处地不屑。苏子平认为,一名教师不应该为了钱去补课,或者说补课不应该要钱的。学习成绩不理想的学生,如果真心好学,就可以来求教老师,老师也有义务为其答疑解惑,而不是收取其钱财才能为其课外讲解。这是作为一名教师应该具备的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可这职业道德好像在一觉醒来后都突然消失了,睁开眼睛看到的全是轰轰烈烈的有偿补课。学生积极求补,老师积极给补,学校几乎有一多半的学生抢夺分分秒秒在学校不上课的时间去校外补课。学校里有一半还可能更多的老师在校外都有课要补,要么在一些补课辅导学校偷偷任教,要么在家里或其他隐蔽地方私下办班。总之,在苏子平居住的这座县城里,补课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流行的时尚。虽然教育部门又开会又发文件地来禁止教师有偿补课,也没见这补课现象减少减弱,却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毕竟,学生和家长有需求,都是狠下一条心要上高等重点学府的,花钱也认可。老师呢,似乎也已放下了清高的形象,白花花的银子往兜里塞,何乐而不为呢。当然,也有不补课的老师,除了那些不教课的老师,像苏子平这样在一线岗位教课的老师,不补课的还真是寥寥无几。在寥寥无几中,苏子平不仅算一个,而且是不补课老师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

苏子平因何是最出类拔萃的呢?因为无论那些辅导学校许以高薪还是学生家长给予厚利,苏子平都不为所动,坚决不补。他甚至对个别言辞恳切近乎哀求他为其孩子补课的家长说:“如果真有不懂不会的题可以来问我的,不收钱。”学生家长看他的目光便满是疑惑,其实就是不相信,认定这是他不给补课的托词,只好摇头叹气遗憾离去。苏子平望着家长离去的背影,也只能无奈一笑。苏子平是数学老师,在他们这所高中,他的数学教学能力首屈一指,公认的第一,而且在全县的几所高中学校,还没有哪个数学老师敢说自己的数学教学能力比苏子平强的。因此,苏子平是炙手可热的高中数学老师,想让其补课的培训学校和家长趋之若鹜,但都吃了闭门羹。这让一些对苏子平教学高度认可的辅导学校和学生家长疑惑不解:还真有这么清高的老师吗?苏子平并不是很富有,不像有的老师不补课是因为家境富裕,不想挣那个让人说三道四有损师道尊严的钱。苏子平没什么钱,三年前跟妻子离了婚,妻子没要他们居住了快二十年的那套又破又旧的单元房,而是拿走了他们所有积蓄。他现在每个月的那点工资,除了自己的生活开销,还要支出一部分作为上大学的儿子生活费用。如此的经济状况,竟然还不想挣外快,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其实,苏子平对有偿补课是有心结的。一九八五年,苏子平上了高三,这时各地学校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给高三学生补课,并收取一点儿补课费来补贴老师,由老师在晚自习的时候给学生加课。收取的补课费并不多,但苏子平也拿不出来,他每天勉强能吃饱就已经不错了,手中没有一点儿富余的钱。苏子平家是农村的,父亲是个老实木讷的农民,除了土地那点微薄的收入,没有其他的生活来源。苏子平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也在上学,因此,一家人的生活就是挣扎在温饱线上,除了吃饭,根本拿不出额外的钱来。拿不出补课费,这对青春年少的苏子平来说,是很伤自尊的。但家境如此,他没有办法,虽然学校并没有说交不起补课费就不准参加晚自习补课,但他还是决定在晚自习补课的时候离开班级,回到宿舍自学,以维护自己的那点尊严。但他只在宿舍自学了一个晚上,便被当时的数学老师赵良川拽回了班级。苏子平数学学得好,很得赵良川青睐,选他当了数学课代表。年过半百的赵良川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站出来反对收取补课费的老师,他因此还和校长吵了一架,认为此举有损师尊,亵渎授业解惑之责。校长对他的激烈反对不置可否,只是微笑说:“收取补课费也不是咱们学校先有和独创的,也是给老师一点儿辛苦费,没有人反对的。”校长说这话时看着赵良川,意思很明了,除了你赵良川,其余的都是拍手赞成的。赵良川几乎捶胸顿足,悲凉地叫了一声:“师道尊严啊!抵不住半两铜臭啊!”知大局已定,自己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改变,只好长叹了一声:“辛苦费我不要,就让那几个交不起补课费的学生来听课吧!”校长笑笑,并未反对,算是默许了。

苏子平也听说了赵良川老师以不拿辛苦费来换取交不起补课费的几个学生晚自习听课的事,但他并沒有多么的高兴,自尊心极强的他还是在晚自习补课正式开始后选择回避到宿舍自学。赵良川第二天便知道了苏子平没上晚自习补课,当天晚上就闯进宿舍,薅着苏子平就往教室走。苏子平挣扎着不动,赵良川红着眼睛说了一句:“有志气咱不用在这儿,要考出去,上大学,哪怕……咱以后当个老师,咱不收钱给学生补课。”赵良川说出最后这句话时,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

苏子平顿时热泪盈眶,乖乖地跟着赵良川去了班级。也就是在那一时刻,苏子平决定报考师范,他想做一个像赵良川老师一样的老师。而且,以他当时的经济条件,上师范是最佳的选择。师范是给学生生活补助费的。

高校长不是第一个找苏子平补课的人。但校长找到了他,这让苏子平很意外。高校长是学校的一把手,绝对的权威。

高校长对苏子平很客气。苏子平进了校长室,他便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绕过桌子把苏子平让到沙发上。高校长坐在苏子平的对面,开门见山地说道:“苏老师,想请你帮个忙,给一个学生补一补数学。”

苏子平就愣了一下,怔怔地望着高校长,十几秒后,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补课的。”

高校长就笑了一下说:“我知道的,不给你补课费。义务的。”

苏子平就又是一愣,看着高校长。

高校长说:“真是义务的,算我个人求你个人情。”

苏子平松了一口气,笑说:“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吗?”

高校长点了一下头:“你认识的,胡启。”

苏子平便微晃了一下身子。高校长说的这个胡启就是他现在教的一个高三学生,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之所以提到胡启苏子平晃了一下,是因为这个胡启不是普通的学生,是县政府胡县长的儿子,在这座小县城,算是绝对的高干子弟了。好在这个胡启平日还稳妥,不像有些领导的孩子那么张扬,只是学习成绩不是很出类拔萃,尤其是数学,可以说是欠缺了很大一块。苏子平心里还是敲了一下收兵的锣,他不想与权贵有什么瓜葛的。苏子平自信以自己的教学能力给胡启单独补一补还是能够有所提高的,以他平时的观察,这个胡启倒不是太过于愚钝的那类学生,只是心劲儿不足,遇到难题自动退缩,这可能跟他优越的家庭生活有关。如果自己在后面顶着他走,也许会有所突破。只不过,这个赌他不敢打,万一没有提高,他虽然不会失去什么,也难免会让胡县长和高校长失望的。即使,他不想求他们什么事情。

高校长从苏子平的脸上瞧出了端倪,晓得苏子平在打退堂鼓了,就笑着说了一句:“苏老师有心理压力了!”

苏子平脸便微红了一下,高校长的眼睛很毒的,看穿了他的心思,这让他有些许尴尬,也有一丝不堪,索性说道:“最终成绩提高不了就不好了。”

高校长哈哈两声:“你不用有所顾虑,我也是教过学的,补课是两方面的事,老师用劲儿学生不用功也是白费,你只管补,至于最后有没有提高,跟你没关系。”

苏子平心中便有些释然,高校长自知他要答应给胡启补课,就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如果胡启不用功,也怨不得他苏子平。苏子平就起身说:“晚自习没课的时候,我就给他再单独讲一讲吧。”

高校长也起身说:“好,苏老师辛苦了。给你一把小会议室的钥匙,给胡启讲题的时候用,小会议室清静。”

小会议室紧挨着校长室,这个楼层除了几个校领导,没有其他人员,如没有什么特殊事情,老师们是很少到这个楼层来的。

苏子平没接钥匙,看着高校长。

高校长一笑:“不会有人说什么的。你就是给数学成绩差的一个学生讲讲题嘛!”此话自然是指学校的其他人员了,主要是在这个楼层的几个校领导。谁能说什么呢?谁又敢说什么呢!何况,那几个校领导谁不知道他苏子平从不为权钱补课的。真有闲言碎语了,他苏子平大不了不补就是了。不过,要是真因为他们的闲言碎语致使苏子平不给胡启补课,一向强势的高校长和手握大权的胡县长能轻饶得了他们吗?

苏子平就笑笑,接过了钥匙。

其实,除了胡启,苏子平早已给一个叫刘笑笑的高二学生补课了,而且是从高一就开始补的。但苏子平不认为给刘笑笑是补课,应该是辅导。最初是补课,后来就是辅导了。刘笑笑的母亲马英花半年前和他结了婚,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刘笑笑也算是他的孩子了,给自己孩子补课,怎么能叫补课呢,只能是辅导了。

苏子平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送他的高校长突然说了一句:“马英花跟你结婚有半年了吧?”

苏子平转过头看了一眼高校长,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但还是点了一下头。

高校长微笑着说:“过得还好?”

苏子平咧嘴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他的笑很柔软,说明他和马英花过得还不错。

高校长依旧微笑着说了一句:“那就好!”

苏子平模棱两可,不知高校长因何如此询问。看看高校长不再说话,便转身离开了。

苏子平给胡启补了两节课后,心里便有了谱。胡启就是他一直认为的那样,心劲儿不足,遇到难题就退缩。胡启的基础还是有的,这要比刘笑笑好一点儿,刘笑笑数学基础薄,初中就欠了账,因此上了高中后数学就明显的吃劲儿了,以至于学得没了兴趣,几乎就要放弃了。如果不是刘笑笑数学如此糟糕,马英花也不可能铁了心地要找最好的数学老师来给刘笑笑补课,那样,他和马英花也就不可能有缘分相识结成夫妻了。只要基础在就好办,苏子平因材施教,不让胡启感觉到爬坡过于吃力,但又一點点地往上爬。苏子平和胡启在小会议室补课的时候,从来没有进来过人,不知道那几个校领导晚间从来就没来过学校还是有意避之,反正是不见半点人影。也没听哪个老师对他给胡启补课有过非议,不知是都不知道还是不敢言说,瞧众人的脸色,都是平平静静地面对着他,与往日没有不同。这种情形,让苏子平心中安稳了许多,也渐渐地把最初的那点担忧排挤了出去。

给胡启补课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苏子平下班后直接回了家,因为马英花给他发了一条短消息,让他下班后直接回家,不要去食堂吃了,她请假在家给他做了好吃的。这很意外,几乎没有过的,他每天三顿饭几乎都在学校食堂吃。学校没有单独的教师食堂,只给教师单设了一个打饭窗口,每顿饭象征性地交上一两块钱。在食堂吃饭的老师很少,除了他苏子平以外,剩下的都是没有结婚的单身教师。三年前苏子平跟前妻离婚后,就开始在食堂吃饭了,他不怎么会做饭,在食堂吃省去了买菜做饭的麻烦。马英花是食堂打饭的,是学生们眼中的打饭阿姨,也是一天三顿饭吃在食堂。不仅是吃在食堂,而且还要早早地来到食堂,做好打饭前的各种活计。马英花是一年前来到学校食堂的,是跟着她的女儿刘笑笑来到学校后进到食堂的。刘笑笑从乡镇中学考到了县城高中,她来陪读。其实她根本不用来,学生公寓很不错的,但她还是跟着来了。因为刘笑笑一走,家里就剩下她自己,笑笑爸爸三年前出车祸死了,剩下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她一个人害怕,也是舍不得刘笑笑,孩子似的死活跟到了县城。到了县城,马英花就命好了,这话她自己说过好多次,包括苏子平答应给刘笑笑补课,跟苏子平确定关系时她都眼泪汪汪地说过。

那天马英花把刘笑笑送到班级,转身就奔了学校食堂。二十年前,她就在这食堂吃饭来着,吃了三年,那时她是这个学校的学生,现在,她把女儿又送回了高中母校。学校这几年变化很大,教学楼是新的,操场是新的,包括食堂也是新的,但位置没变。马英花钻进食堂,就找蔡大姐。蔡大姐是她在校当学生时给他们打饭的,得知马英花跟她是同一个乡镇的人,扯来扯去竟然还多少沾点亲戚,便对她照顾有加,在饭菜上给予了不少实惠。马英花长着一张娃娃脸,圆圆的,很漂亮,还有些没心没肺的,见谁都亲。其实就是脑子有时缺根筋,这是苏子平跟她结婚后发现的。不过,有时脑子缺根筋的马英花很可爱的。每次打饭,马英花都一口一个姐地叫,不扭捏不做作,透着亲。蔡大姐就真心喜欢上了这个有时脑子缺根筋的马英花,便把她当亲妹妹看待了。后来三年高中念完,马英花没有考上大学,回了乡镇,很快便结了婚。有时进了县城,也还是要来看一看蔡大姐。最近这几年马英花没来,笑笑爸爸死后,她忙着伺候刘笑笑,也是有些心绪不佳,不想出门了。

蔡大姐早就没了当年的苗条身材,变成了腰粗体胖的蔡大妈。这几年也不给学生打饭了,成了食堂管理员。蔡大妈当了管理员,对马英花来说,无疑是件喜事。马英花来找蔡大妈不仅仅是为了看望,她是想看看能不能在食堂找点活儿干。食堂的活儿她熟悉,她在乡镇学校的食堂干过,后来笑笑的爸爸给人开货车,收入比较高,她便不在食堂干了,在家专心伺候他们爷儿俩。没想到,笑笑的爸爸三年前意外车祸身亡,没了收入,好在还有些积蓄,让她们娘儿俩不为生活所困,衣食无忧度过了刘笑笑的初中三年。而今,刘笑笑上了高中,花钱的地方会越来越多,她不能再坐吃山空,必须要找点活儿干。

一见面,蔡大姐便欢喜地扯住了马英花。虽然几年没见,马英花也近四十了,但身材依旧匀称,一张娃娃脸看不出多少岁月的残忍,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清澈如水,俨然少女的眸子一样纯真。蔡大姐还是心直口快,咋咋呼呼地扯着马英花喊:“你咋还跟个小姑娘似的呢,几年没见一点儿没变,而且又丰满又好看了。”

马英花脸一红,眼圈也跟着红了,叫了声姐,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蔡大姐拽着她的胳膊问:“这是咋的了?快给姐说说。”

马英花眼泪唰地就淌了下来,抽搭着跟蔡大姐说孩子爸爸死了剩下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蔡大姐唏嘘感叹,跟着抹了几下眼睛,最后在马英花说出想找份活儿干时爽快地说:“行,正好食堂想找个临时工,我去跟领导说,就用你了。”

马英花就怔住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顺当地就找到了一份工,而且还是自己心里所想的。马英花就一把抱住了蔡大姐,又哭又笑地说:“姐呀,我的命咋这么好呢,遇见你这么一个亲姐呀!”弄得蔡大姐都不知她是高兴还是悲伤了。

蔡大姐让马英花在学生窗口给学生打饭。刘笑笑知道马英花在食堂打饭后很不高兴,倒没有与马英花吵闹,只是尽量不去马英花打饭的窗口。马英花心里有些失落,笑笑大了,自尊心强了,便也尽量躲闪着刘笑笑,怕自己见了刘笑笑母爱涌起露出亲昵之举,让所有学生都知道这个站在窗口打饭的阿姨便是刘笑笑的妈妈,让刘笑笑难堪,也怕刘笑笑耍脾气撵她回乡下去。虽然刘笑笑在校一天三顿饭顿顿躲避着她,回家后也不像初中时那样与她亲昵了,马英花的心里还是倍加珍惜与笑笑在一起的点滴时光,闺女是娘的心头肉,哪有不疼的。

马英花最不希望的,就是刘笑笑像她当年一样,没考上大学。现如今考不上大学倒不见得回乡下去,但终归是考上好。因此,马英花就十分关心刘笑笑的学习。高一第一次测试后,刘笑笑哪科成绩都很好,只是数学成绩不理想,不仅仅是不理想,而且很差,一百五十分的题,只得了七十分,及格都算不上。马英花就有些急了,把刘笑笑的数学测试卷翻了好幾遍,脑子都翻大了,她高中学的那点东西好像都拌饭吃了,她觉得自己连题都看不明白,别说做和讲了。看来,要想把刘笑笑的数学成绩提高上去,也只能补课了。

第二天见到蔡大姐的时候,马英花说了刘笑笑的数学成绩,提到了补课。蔡大姐叹了一口气说:“这个成绩是不行,可现在补课很贵的。”

马英花不知有多贵,就问蔡大姐。蔡大姐说:“三五个人一起补,一节课一个半小时最少要一百的,如果是一对一地补,最少也要一百五的,现在好像二百块钱的也有了。”

马英花就呀了一声,直吸凉气,她没想到这么贵。刘笑笑在乡中学也补课的,晚自习时老师给同学们一起加课补课,每学期才千八百块钱,可千八百块钱在这儿才能补十次八次的,一学期得多少个十次八次啊!她这个临时工,一个月才一千多块钱,在食堂干一个月,还远远不够刘笑笑补一个月课的呢。

学生开始进食堂打饭,马英花机械地打着饭,满脑子都是补课的事。补与不补像两个人似的缠斗着,谁也不服谁。一个细小微弱的声音叫了她一下:“走神了。”马英花一惊,竟是刘笑笑站在窗口打饭,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马英花慌忙挖了一勺子刘笑笑爱吃的菜扣在了刘笑笑的托盘里,又打米饭,刘笑笑慌忙刷了饭卡,转身离开了。

再没有学生来打饭了,马英花转身来到蔡大姐跟前,咬着牙发狠地说:“补,多少钱也得补。哪个老师数学教得最好?”马英花心中钢铁般硬,大不了从笑笑爸爸的身亡赔偿金中拿出一些来。她在心中恶狠狠地说。笑笑爸爸出车祸身亡得了二十万赔偿金,这钱她一分也没动,准备给刘笑笑上大学用的。如果刘笑笑因为没钱补课考不上大学,她还留着那些上大学的钱干什么。

蔡大姐看着马英花,马英花饱满漂亮的小圆脸异常坚定。蔡大姐就往外面饭厅一扬脸,冲着坐在饭厅吃饭的一个男老师说:“自然是苏老师数学教得最好了。喏,那个吃饭的就是。你没注意过?”

马英花就去看吃饭的苏子平老师,说了一句:“他又不在学生窗口打饭,怎么能注意呢!况且,我念书的时候他没教过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蔡大姐看了一眼马英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乍着说:“苏老师现在也单身呢,不如你俩成了得了。”厨房里的气流和饭厅里的气流是不一样的,蔡大姐惊乍的话跑出去便被气流顶散了,苏老师没听到,依旧在不紧不慢斯斯文文地吃着饭。

马英花的脸唰地红了,红到了耳朵根,她赶紧小声对蔡大姐说道:“姐,你快小点声,让人听见。人家可是老师,我一个临时工,让人笑话。”

蔡大姐说:“笑话什么,你比他小八九岁呢,真成了他不吃亏的。”

马英花便瞄了一眼苏子平老师,说了一句:“瞧着不像奔五十的人啊!”

蔡大姐就撇了一下嘴:“男人不显老的,哪像咱们女人,过了五十就都是老奶奶了。”

马英花噗地笑了,问蔡大姐:“苏老师补课多少钱一节的?”

蔡大姐摇了一下头说:“他不补课的,这人好像跟钱有仇似的。”

马英花就瞪大了眼睛去看苏子平。苏子平吃完了最后一口饭,起身走了。马英花转身往外走说:“我去收拾一下饭厅。”

蔡大姐说:“着的什么急,还有那么多学生没吃完呢!”马英花已经小跑似的奔了出去。

马英花对蔡大姐说:“能不能让我在教师窗口打几天饭?”马英花声音柔弱,透着丝丝凄楚,目光哀求地看着蔡大姐。

蔡大姐吓了一跳,伸手去摸马英花的头,不热。蔡大姐问:“咋的了?身体不舒服吗?”

马英花摇摇头,瞄一眼蔡大姐嗫嚅着说道:“我想让苏老师给笑笑补课。”

蔡大姐就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地笑,没想到有时脑袋缺根筋的马英花还能想到这出,便说:“整得可怜巴巴的,想认识苏老师是吧?我给你介绍一下就完了,你俩以后成了别忘了好好谢我就行。”

马英花脸又红了,嗔怪蔡大姐说:“姐,就别开我玩笑了。我是真的想让苏老师给笑笑补一下数学的。”

蔡大姐说:“好了,好了,一会儿你就去老师窗口打饭吧。好好打啊,没准就打成了一桩好姻缘呢!”蔡大姐又哈哈了起来。

苏子平老师是最后一个打饭的,在那几个年轻老师都打完饭后,他才慢慢悠悠地来到窗口。每天在教师窗口打饭的都是蔡大姐,今天不是了,是一个瞧着大约三四十歲面容姣好的女子。苏子平怔了一下,问了一句:“蔡大姐呢?”

马英花赶紧说道:“苏老师好,今天蔡大姐和我换岗了。”

苏子平又是一怔,望着笑盈盈的马英花说:“你怎么认识我?”

马英花忙说:“苏老师你没教过我,二十年前我就在这读书,你没教我们班的,你那时刚到学校几年,英俊潇洒,我们女生都很喜欢你的。”马英花一口气说完,像是在背题,看来是想了好久有意这么说的,吹捧的意味很明显,笑眼看着苏子平,脸都红了。

苏子平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刻意地看了一眼马英花。马英花长得白,虽然个头不算太高,但身材匀称丰满,尤其是一张娃娃脸,笑吟吟的,一看就是没多少心机的人。苏子平赶紧转移了视线,他觉得马英花像一个馒头,热腾腾地散发着麦子的香味。苏子平说了一句:“夸大其词了!”就冲马英花微微一笑,端着饭盘走了。

马英花一直看着苏子平坐下来吃饭,才松了一口气,悄悄地用手抚了一下胸口,心中说了一句:“哎呀,可算搭上话了,一定要行的啊!”

下次苏子平再来打饭时,马英花依旧叫苏老师好。苏子平只是笑笑,并不多说什么。过了几天,苏子平发现马英花打给他的菜里总是加一个煎蛋,即使今天食堂菜谱里没煎蛋,别的老师都没有,马英花也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放到他的菜盘里。一天马英花又变戏法似的给他放了一个煎蛋,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我怎么总有煎蛋呢?”

马英花笑盈盈地看着他说:“苏老师不是喜欢吃煎蛋嘛!”

苏子平一愣,望着马英花说:“你怎么知道的?”

马英花嫣然一笑:“你吃煎蛋的时候,一点点地咬,慢慢地品着吃,只有喜欢吃的人才会这么吃的。”

苏子平就怔住了,他没想到这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看着毫无心机的马英花还会这么细腻地观察人,而且还透着一丝体贴。苏子平的心里顿时就热了一下,回给马英花一个感激的笑,转身离开。走开两步,又转回身来,狐疑地看着马英花说:“你……不是有什么事吧?”

马英花脸唰地就红了,很明显的,脸皮白里透着红,让人心动又不忍心的样子。苏子平赶紧说了一句:“你要有事就尽管说吧。”

马英花咬了一下嘴唇,一横心说道:“我能下班后去找你说吗?”马英花知道补课的事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下来的。

苏子平想了一下说:“好吧,今天晚上我有晚自习,吃完饭我在办公室。”

马英花忙说:“那我去你办公室找你吧。”

苏子平点点头,离开了。

马英花来到苏子平办公室,办公室没有其他老师,马英花直截了当地对苏子平说:“我想请苏老师给我女儿笑笑补课。她就在咱们学校,高一,叫刘笑笑。”

苏子平早已猜到了是补课的事,别的事他苏子平也没能力来办的。苏子平就说:“我不补课。”

马英花盯着苏子平狠心说:“补课费你可以高点。”

苏子平一笑:“我不补课,也不收补课费。”

马英花才知道蔡大姐所言不虚,心中顿时灰冷失望,颤声对苏子平说:“苏老师,求求你了……”

苏子平摆了一下手说:“刘笑笑有不会的题可以来问我,我来给她讲。”

马英花觉得自己听错了,瞪着一双大眼睛惊异地看着苏子平。马英花不敢相信苏子平说的是真的。

苏子平很严肃认真地又说:“我一三五有晚自习,五点半放学,七点上晚自习,除去吃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的空余时间,她有不会的题可以来问我。”

马英花猛地冲苏子平鞠了一躬,转身跑了出去。马英花边跑心里边呼喊着:“就试一下吧,万一苏老师说的不是不补课的托词呢!”马英花一口气跑到刘笑笑的班,在门口不管不顾地喊刘笑笑。刘笑笑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急切地问她:“妈,你干什么呀?”马英花命令刘笑笑:“去把你不会的数学题拿出来,跟我走。”刘笑笑要说什么,看马英花脸上从来没有过的认真,都有些狰狞了,赶紧转身跑回了教室,拿了一张数学卷子又跑出来,乖乖地跟在马英花的身后急匆匆地向教师办公室走去。

苏子平给刘笑笑讲题的时候,马英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靠在了门后走廊的墙上。当苏子平认认真真给刘笑笑讲题的声音微弱地传出来,钻进她的耳朵,她缓缓地靠着墙滑了下来,蹲在那儿,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马英花不敢相信,苏子平老师说的并不是托词和假话,真是不敢相信现今还有这么高尚的老师啊!这太难以置信了。

马英花跟蔡大姐悄悄说了苏子平给笑笑补课的事,蔡大姐也几乎不敢相信,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蔡大姐感慨了一句:“苏老师真是世间少见的好老师啊!”

马英花说了一句:“咱不能让这么好的老师白费力的,我一定要给他补课费,还要多给。”

蔡大姐盯着马英花看,把马英花看毛愣了,不住地上下打量自己。蔡大姐扑哧一笑:“给什么补课费呀!苏老师不会要的。我看啊,别给钱了,给人吧!把你自己给他得了。”

马英花脸就唰地成了一张红纸,嗔怪道:“姐啊,不带这么拿妹子开心。”

蔡大姐不笑了:“我看你和苏老师挺般配的,成了,你下半辈子不也就有了托靠?不能总是一个人单着的,孩子早晚是要飞走的。”

马英花心里便动了一下,动了一下后赶紧收住了,从心底深处叹了一口气,嘴上说道:“咱和苏老师不在一个层面上啊。”

蔡大姐说:“屁,两个人过日子,只要对脾气就行,啥层面不层面的。苏老师的前妻有工作有文化,跟苏老师倒是一个层面的,不还是没过下去吗?我看,你可以试探一下,万一苏老师同意了呢。要不,我给你牵线搭桥问问?”

马英花赶紧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拽住蔡大姐说:“可千万问不得,笑笑还得让苏老师补课呢。”

苏子平看着妩媚的马英花说:“谢我?怎么了?”

马英花扑哧一笑,嗔道:“还装!”

苏子平发怔:“装什么?”

马英花就一愣,看苏子平的表情不像是在假装,而且苏子平从来也不假装,他缺少这方面的演技,马英花就说:“你真不知道啊!我成学校的正式职工了。”苏子平顿时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马英花。

马英花兴奋地说:“今天后勤主任来找我去办的,虽然还是工勤人员,但我是正式的了,不是临时工了。太意外了,我都快惊喜死了,以为你早知道不告诉我呢,要给我个惊喜呢!”

苏子平不相信地说了一句:“怎么可能?”

马英花喝了一口红酒说:“怎么不可能啊,高校长让办的呗!高校长不是让你给胡县长儿子补课吗?又不给钱的,不是,是你又不要钱的。”

苏子平脑子里就哗啦一下,闪出了高校长那天找他给胡启补课时,送他到门口突然提到了马英花的情景,还问马英花跟他过得好不好,原来是早就有此意,只是没跟他说罢了。也许,怕当时跟他说了,引起他的反感,让他以为是变相交易的。苏子平吧嗒了一下嘴说:“你怎么知道我给胡县长儿子补课的?”苏子平记得自己好像没跟马英花说过的。

马英花又喝了一口酒,笑说:“这种事瞒得住吗?只是都不说罢了。”

苏子平就苦笑了一下,感觉有些不好,但不忍坏了马英花的欢喜心情,拿起酒杯碰了一下马英花的酒杯说:“祝贺!”

马英花便嗔怪了他一眼,一口把杯里的酒喝掉,满面春光地看着他红着脸说:“快吃,趁笑笑还没回来!”

苏子平身上一热,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第二天苏子平想去校长室跟高校长说声谢谢,但又怕被其他校领导看到,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苏子平是不喜欢让人家说他与领导黏糊的,而且自己去了怕也张不开口,便没去,想等与高校长碰面时再说吧。可与高校长碰了两回面,张开嘴想说谢谢,还是没说出来。高校长对他笑笑,打了声招呼,也没提马英花成为学校正式职工的事,就过去了。苏子平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再给胡启补课时,就更加地用劲儿了。

高考结束,过了半个多月,成绩便出来了。胡启的数学得了一百二十五分,比苏子平开始给其补课时的八九十分高出三四十分,这让苏子平长舒了一口气,也算是对高校长把马英花转成正式职工的答谢吧!

高校长没有马上找苏子平,而是过了几天后才找的他。高校长的脸上还洋溢着喜悦,对苏子平说:“胡县长让我代他谢谢你。”

苏子平笑笑,没说什么。

高校长眼珠一转,语气略微沉重,有些为难地说:“想再求苏老师一回。”目光便落在了苏子平的脸上。

蘇子平心里咯噔了一下,高校长这么说应该还是补课,不知又是哪个权贵家子弟。苏子平虽然心里不太情愿,但好像也没有多么反感,而且有些张不开嘴一口拒绝,便微笑着望着高校长。

高校长看苏子平态度尚可,便说道:“是房山的儿子,下学年上高三了。”看苏子平表情愣怔不知,便笑着说了一句:“就是房地产。”

苏子平便也笑了一下。原来房地产本名叫房山啊!房地产在县城可是名副其实,是本地首富,据说县城有一半的楼房都是他盖的,在县城一说房地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倒没有几个人说得出他的本名来。苏子平笑了一下后便微蹙眉头,这个房地产的儿子房梁他虽然不教,但还是有所耳闻的,同办公室的老师多次提起过他,不仅仅是学习不用功,而是根本不学,尤其是数学,就没有超过五十分的时候,连满分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苏子平听几个老师说过,房梁能来到他们这所县级重点高中,是他的父亲房地产花了大钱送进来的,应该是所言不虚。而且同办公室的老师还说,房梁说过,念完高中后他爸就直接把他送出国,不在国内念大学的。苏子平便说了一句:“房梁不是念完高中就出国吗?”

高校长显然也听说过此消息,挥了一下手说:“是房梁自己想出国,房地产根本不同意,还是想让他在国内念大学。你也知道,有些大学不是有钱就能上的,还是要看分数。房地产找了我,点名请你给房梁补一年数学,下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哈哈。”高校长看着苏子平,故作不知地笑了一下。苏子平自然知道是补课费的问题,高校长是不能跟老师提这个问题的。

苏子平微微抽动了一下鼻子,皱着眉头说:“房地产怎么偏找我?”

高校长又哈哈了一声:“房地产和胡县长关系不错。”

苏子平心里便哦了一声,怨不得呢。胡启就是个成功的例子摆在那呢!房地产一定问过胡县长是谁给胡启补的课。苏子平起身说:“房梁我补不了的。”

高校长忙拦住苏子平说:“我知道房梁跟胡启还是有些不同的,但我已经答应房地产了,你能给房梁补课的。”

苏子平生硬地说了一句:“我没答应的。”

高校长就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又用那种哀求似的语气说道:“苏老师,算我个人求你了,就算帮我个忙,帮学校一个忙,行不?”

苏子平盯着高校长,不知道高校长因何让他帮学校一个忙。

高校长哀叹一声说:“咱学校新建体育馆,房地产出的工程队,几乎没要钱的,你不答应给房梁补课,我怕房地产让工程队停了,体育馆就要半途而废了。他是个商人,讲的是利益,讲的是付出与回报,你给房梁补课对他来说就是回报啊!”

苏子平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竟成了学校新建体育馆与房地产之间的一个小筹码。

高校长拉苏子平坐下来。“我一开始就跟房地产说明了,你苏老师是不补课的,除了你之外,其他的老师你随便挑,可他不干,就是让你来补,说谁也比不得你苏老师。”高校长看着苏子平斟酌着说道。

苏子平的脸微红了一下,高校长所说不知真假,但抬举他的话还是让他心里有丝羞涩与自得的。

高校长发现了苏子平脸上的微妙变化,立刻接着说道:“苏老师,学生们可都盼着新体育馆早日建完呢,你就牺牲一下自我,给咱们这些学生一个宽敞明亮的体育馆吧!”高校长言语中透着一股悲壮,大有苏子平不答应就不会有新体育馆的悲凉之气。

苏子平心中一热,说了一句:“我不能保证出成绩的。”

高校长顿时喜笑颜开:“那是自然,我都跟房地产说清楚了,你给胡启补课前我也说过的,补课是两方面的事,你一头用劲儿也是白搭的。”

苏子平就起身。高校长说了一句:“房地产说接下来的事你们谈。”

苏子平就嗤笑了一声:“我不收补课费的。”

高校长忙说道:“义务的,义务的。”

房地产特意在自己招待权贵们的一个二层小楼里安排了一个补课间。补课时间定在晚间,苏子平周一和周四没晚自习,来给房梁补课。高三一开学,房梁便不上晚自习了,在补课间由各学科最好的老师单独补课,各学科补课时间错开。房地产特意安排了一辆车,负责接送补课老师。苏子平拒绝了,吃过晚饭,溜溜达达地就去了,也没多远的。苏子平从来没有到过房地产的这座小二楼,只是零星地听说过。进了楼,有人引领,苏子平环顾左右,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等被引进补课间,苏子平便愣住了,房间内与房间外有着天壤之别。房间内的豪华程度他苏子平根本没见过。两套实木的办公桌椅对摆着,是给补课老师和房梁用的。靠墙有一溜半人高的实木柜,上面摆满了各种小食品,还有新鲜水果和各种饮料,瞧着不像是一个补课间,倒像是要搞聚会似的。

房地产和房梁都在。显然,房地产是有意等待着苏子平,高校长不会不与他说苏子平的与众不同,这让他对苏子平很是高看一眼。房地产没跟苏子平提补课费,只是与苏子平客套了几句话后,目光一转严厉地对房梁说道:“敢不听苏老师的话,有你好受的。”胖乎乎的房梁冲房地产微噘了一下嘴,没吭声,表情还是有些惧的。房地产呵斥完房梁,转脸对苏子平笑说:“苏老师要严一些的,这小子都让我给惯坏了。助理小李就在门外,有什么要求就喊他来安排。”说完,使劲儿地握了一下苏子平的手,离开了。

房地产刚走,门一关上,房梁便唰地原地打了个转,一脸的轻松,随手拿起一瓶饮料,拧开咕咚了两口,问苏子平:“你喝什么?”苏子平拿起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口说:“我带来一张卷子,你做一下。”

房梁立刻面露苦色,目光乜斜着苏子平说:“做什么卷子呀,我最烦做题了,就讲吧!”

苏子平心里便有了丝怨气,口气有些不悦地说:“数学不做题怎么能提高呢?把卷子做了,我看看你数学目前究竟是什么水平。”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卷子,放在了桌子上。

房梁看苏子平,苏子平看着他,目光犀利,不苟言笑。房梁就小声嘀咕了一句,磨磨蹭蹭地挪到桌子前,趴在那儿做卷子。抓耳挠腮做了没有几分钟,便又蹿起身来,跑到食品柜那儿拿了一块小食品吃上了。反复几次,苏子平终于忍不住,盯着他问:“你没吃晚饭吗?”房梁摇了一下头说:“吃了啊!”苏子平又问:“你很饿吗?”房梁再次摇头:“不饿呀!”苏子平心里就冷笑一声,起身走到门口,拽开门喊小李。小李便飞快地跑了过来,问苏老师有什么吩咐。苏子平冲食品柜上的东西一挥手,厉声说道:“所有的东西都拿走!”小李愣住了,看着苏子平。苏子平铁青着脸,又用力地挥了一下手:“拿走,通通拿走!”小李听明白了,看了一眼嘴里还嚼着的目瞪口呆的房梁,赶紧找了一个大方便袋,稀里哗啦一股脑儿地胡噜到袋子里,拎了出去。

门一关上,房梁把嘴里的东西噗地吐掉,冲苏子平叫道:“算你狠,我还不补了呢!”苏子平就冷笑了一声:“你确定?”房梁呼哧呼哧地瞪着苏子平,苏子平就与他对视着。房梁瞪了足有两分钟,苏子平就与他对视了两分钟。最终,房梁像泄了气的皮球,扑通一下坐在了椅子上,扯过卷子,一脸怨气地做了起来。做了能有半个小时,便不做了,一个劲儿地瞧苏子平。苏子平起身说:“做完了?”房梁犹疑着点了一下头,目光闪过一丝羞愧。这一丝羞愧苏子平看到了,心里便舒了一口气,这个看似桀骜不驯的富家子弟,也知道羞耻的。只要还有羞耻心在,便不是无可救药。

蘇子平拿过卷子看了两眼,便知房梁的基础实在太差了,真不知道他初中和高中的数学是怎么学的,难怪现在数学只有四五十分。苏子平就说了一句:“我们从头开始吧!”房梁惊叫起来:“啥?”苏子平抖了一下卷子:“不应该吗?”房梁就一脸痛苦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苏子平有晚自习的时候,如果家里不用洗洗涮涮,马英花是不回家去的。她收拾完了食堂,便来到苏子平的办公室,看苏子平利用上自习前的时间给刘笑笑讲题。当然,刘笑笑回到家或是课间也是可以随时来问问题的,只是这个空闲时间讲题已成了习惯。今天刘笑笑有些兴奋,苏子平给她讲题她也不认真听,总说话。马英花与苏子平成了夫妻后,刘笑笑就不喊苏子平老师了,而是改叫苏爸,叫得又甜又亲切,让苏子平的心里暖暖的,即使刘笑笑不认真听讲他也恼不起来。笑笑做了两道题,一拱身又趴在苏子平的眼前说:“苏爸,你要有钱了。”

苏子平怔了一下,疑惑地看着刘笑笑。一旁的马英花看了一眼苏子平,也把目光盯在了刘笑笑的脸上。

刘笑笑有些神秘地说:“还瞒我是不?房梁都偷偷跟我说了。”苏子平才想起房梁跟笑笑好像是一个班的。

马英花说:“啥房梁?”刘笑笑就咯咯两声:“不是啥房梁,是我班同学,叫房梁。”马英花就啧啧两声:“这名字叫的。”刘笑笑又咯咯两声:“叫房梁算啥呀,他爹叫房地产呢!”马英花就叫了一声:“呀,那可是咱县首富啊!”刘笑笑不理马英花,笑盈盈地看着苏子平说:“苏爸,你努努力,让他高考数学得满分,你就能得十万多块钱了。”

苏子平和马英花都惊愣了一下,马英花叫道:“什么十万多块钱?”苏子平一脸的迷茫,看着刘笑笑。

刘笑笑看看苏子平,笑说:“苏爸,你不知道啊?房地产没跟你说呀!房梁跟我说,他爸跟补课老师都说了,以他高二期末的成绩为底数,只要他高考成绩分数比高二期末多,多一分给老师一千块钱。苏爸,房梁高二期末数学还不到五十分呢,你让他考一百五十分,你就能得十万多块了。”刘笑笑两眼闪着光亮说。

马英花就有些兴奋地叫道:“真的呀,苏老师的能力没问题,你数学那么次现在都能得一百多分了。”马英花看一眼苏子平对笑笑说。

刘笑笑冲马英花一噘嘴:“干吗说我!”

苏子平说了一句:“房梁的基础还不如笑笑呢。”

刘笑笑立刻精神振奋:“看看,我还是有基础的。苏爸,那房梁能不能提高啊?”苏子平摇摇头:“难说的。”

马英花立刻担心地说道:“那万一没提高又降分了呢?苏老师你是不要赔人家钱啊?”

苏子平和笑笑就怔望了一眼,噗地乐起来。刘笑笑对苏子平说了一句:“苏爸,你就是找了个弱智啊!”说完,哈哈地笑着跑走了。

苏子平也要去上晚自习了,马英花还担心地看着苏子平说:“真不能让咱赔钱吧?”

苏子平难得地在马英花的头上胡噜了一下,笑着说:“赔什么钱,我又不收他补课费。”

教高二的英语老师周伟又来找苏子平。开学后,他已经找过苏子平几次。周伟探头看没有别的老师,便闪身进来,压着声音对苏子平说:“苏哥,行不行啊?你再考虑考虑呗!老弟绝对亏不了你的。”周伟在校外办了一个辅导学校,专门给初高中学生补课,学校好几个老师利用周六周日的时间去他那里讲课。早些年周六学校是不放假的,只是周日放半天假,后来上面要求得严,就只剩高三在上课了,说是学生自愿来学校学习。老师不要求整日在校,上完课就可以走的。因此很多老师周六周日就有时间在外补课了。教育局严令不准在校老师开设辅导班和补课,因此周伟的辅导学校是以他老婆的名义开的。他老婆没工作,但谁都知道,老板实际是周伟。至于老师不让补课,周伟已经跟苏子平说过了,让苏子平放心,绝对安全,不会被抓住的,他在局里有内线——自然指的是教育局。苏子平对这种补课班根本就不去。可开学后,周伟便盯上了他,周伟对他说:“你又不是不补课,房梁你不给补着呢嘛!我虽然没房地产有钱,但我也不会少给你的,在我那儿的补课老师一节课都三百,我给你四百行不?”

苏子平才知道他给房梁补课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人尽皆知了。但又不能说是高校长恳求他给房梁补的。苏子平只好摇头说:“给房梁补课我不收钱的。你那儿我也不会去的。”周伟根本就不相信:“苏哥,咱没毛病吧!就别拿兄弟不识数了,我不耽误你挣房地产的钱,你周六周日去我那儿就行。”苏子平摇头,不再搭话。周伟看看苏子平,愤愤而去。这样的情形已经有过好几次。今天周伟又来了。

苏子平抢先说话:“我已反复考虑过了,不去的。”周伟跺了一下脚,咬牙说道:“苏哥,我再给你加一百,五百一节课,你跟谁都别说的。行吧!”

苏子平笑笑,从抽屉里拿出一卷卫生纸,扯下一截往外走说:“我去趟厕所,你走时把门给关上。”快步出了办公室。

体育馆建好后过了几天,高校长把苏子平叫了去。高校长没跟苏子平说客套话,直截了当地说:“你也该晋高级职称了。”这句话让苏子平心里不由得抖动了一下,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其实苏子平的条件早够了,可每次评定高级教师时,他都被刷了下来。一开始是各种条件限制,投票评选、校领导认定等等,苏子平总是在某个环节过不去。有看不公的老师私下告诉苏子平活动活动,可苏子平不动,便总是与高级教师失之交臂。后来名额限制严了,僧多粥少,他苏子平自然更抢不到了,有几个后到学校的年轻教师都越过他成了高级教师,这不能不说是他苏子平心中的一个痛。但他又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行事,那样做的话,就会有另一种痛了,他同样心有不安。

高校长看看颤抖了一下的苏子平说:“是胡县长指示特批给你一个名额,我去找了胡县长。”

苏子平张张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心里虽然有些不舒服,但却说不出来,也或许是要说声谢谢的。心中五味杂陈。

高校长说:“你只管把申报高级教师的材料准备好上报就行了。”苏子平点了下头,笑了笑,笑得有些难看。高校长就一笑,往外送苏子平。走到门口时,高校长忽然问了一句:“房梁还行吗?”

苏子平怔了怔,站住脚說:“基础太差,我从头给他讲的,也许……能好一些吧。”

高校长就微笑着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苏子平就出来了。

苏子平还是没憋住,晚上回到家把高校长找他申报高级教师的事说给了马英花,他说的时候语气平淡,不动声色,但心里一直在翻腾着。马英花惊喜得半张着嘴,突然孩子似的扑过来,差点没把苏子平扑倒了。她抱住苏子平惊叫着:“真的呀!真的呀!这几天蔡大姐还说职称的事呢,说你早都该进了,可你就是榆木疙瘩一个,不开窍,进了高级一个月多拿一千来块钱呢!我都没敢跟你说,怕你不开心。”马英花眉飞色舞地仰着脸说。

苏子平笑着说了一句:“没开窍也行了。”

马英花松开苏子平,欢快地去找酒,要喝一杯庆贺一下。苏子平忙说了一句:“笑笑一会儿下晚自习了,还得接她去呢!”马英花的脸就红了一下,嗔怪了苏子平一眼:“没劲!不是还得补课吧?”

苏子平脸色顿时不悦。马英花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过来扯着苏子平往外走说:“陪我买水果去,顺便把笑笑接回来。”

刘笑笑一看到苏子平,便笑嘻嘻说道:“苏爸,房梁说你说他有进步了。”

苏子平笑笑,没否认。房梁虽然还没有完全进入苏子平想要的学习状态,但的确已经有了进步,起码对他的讲解能认认真真地听了,有时还问问题,苏子平便不失时机地夸奖一下房梁。什么样的孩子都喜欢让人夸,好孩子都是鼓励出来的。苏子平教了二三十年学,这个道理是知道的,因此他很少说学生怎么怎么不行怎么怎么不好。

刘笑笑接着说:“房梁说他一定努力学,让数学得高分,让你多得钱。”

马英花咦了一声,扯了一下刘笑笑说:“你怎么老说房梁,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刘笑笑甩掉马英花的手,翻了一下白眼说:“搞清啊,是他喜欢我的!他跟我黏黏糊糊说的。”

马英花就又慌乱地来扯刘笑笑说:“笑笑你可不能谈恋爱呀,咱还要考大学呢!”

刘笑笑快跑了一步,跑到苏子平的另一侧,挽住苏子平的手臂冲马英花说:“谈恋爱就不能上大学了?”仰脸看着苏子平说:“我才不会跟他谈恋爱呢,胖乎乎的!”

蘇子平点了一下头说:“对,以学习为重,县城还是太小了,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

刘笑笑咯咯笑了两声说:“不过我告诉他了,如果他数学高考考得好,拿高分,我还是可以考虑与他交朋友的。咱先把钱挣到手再说。”刘笑笑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

苏子平想告诉刘笑笑不要这么做,可张了张嘴,竟没说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内心还是希望房梁能考个好成绩的,虽然他不想要钱。

又一年的高考结束了。

刘笑笑考了五百九十八分,虽然上不了自己向往的清华北大,但是省内高校几乎是可以挑着来的。房梁也考了将近五百分,过了本科线,这是他进入高中以来发挥最好的一次,也是最扬眉吐气的一次。看来,除了房梁自己用功,补课老师们是下了大气力的。房梁第一时间便告诉了刘笑笑,主要是告诉她自己的数学得了一百一十分,几乎是创造了历史创造了奇迹。这也证明苏子平补课方式方法得当。刘笑笑就欢喜地告诉苏子平:“苏爸,你可以去领钱了,能领六万多呢!房梁说别的补课老师都去领了,都没你多。”

苏子平微笑了一下,没动,看似无动于衷,心里其实还是动了一下,但他自我镇定住了。马英花用眼睛瞄他,有些心急火燎的不甘,看来是对那六万多块钱动了心。苏子平不说要,她也不敢说要,尤其是听其他补课老师都去领了,她觉得苏子平也该去领的,苏子平不比其他老师付出得少,而且更多,像苏子平这样尽心尽力认认真真的老师还有几个呀,凭什么该得的都不要呢!

苏子平看出了马英花的想法,淡淡地说了一句:“补课前我就跟高校长说过,不要补课费的。”

马英花就笑了一下说:“那是你的钱,我不要的。”苏子平心里偷笑了一下:一家人了,还我的钱,不还是想要嘛!看看马英花,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舍,心中便也安稳了。

高校长找了苏子平,开门见山地说:“你应该去把你该得的领了,也不少呢,又不是只有你自己有,你不领也不好。”高校长话中不带“钱”字,却一听明了。

苏子平觉得自己不领没什么不好,付出了不要回报还不好,而且也没有要求谁宣扬自己的无私奉献高风亮节。

高校长看一眼苏子平,只好挑明了说:“你不领,其他人会认为你故作清高来贬低他们,不会讲你的好的。”苏子平就颤了一下,愣怔地看着高校长,他从来没往这上想过的。苏子平一直认为自己补课不收钱是自己的事,跟他人无关。却没想到,给房梁补课,不要钱倒成了贬损他人,这个他人还是他的几个同事。苏子平才明白,这几天那几个给房梁补课的老师瞧他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也不跟他打招呼了。苏子平沉着脸缓缓地说了一句:“补课不要钱是我的原则,我没想贬低谁。”转身离去。

星期天没有课,中午苏子平煮了一点儿面条吃了。马英花去了学校食堂,食堂每天都有学生要吃饭的。刘笑笑早没影了,走的时候告诉苏子平和马英花,中午不回来吃,几个同学聚餐。高考结束后,刘笑笑就经常出去疯玩,要把高中三年的沉重与沉闷在上大学之前甩光。苏子平与马英花也不阻拦,只告诉她注意安全。吃完午饭,眯了一觉,马英花便回来了。马英花前脚进屋,后面门便被敲响了。马英花转身打开门,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笑眯眯地问:“是苏子平老师家吧?”苏子平过来一看,竟是房地产的那个助理小李,怔了一下问:“你这是……”

小李助理倒不见外,笑着抬脚进了门。进了门后便从拎着的包里掏出一捆钱,放在茶几上,对目瞪口呆的苏子平和马英花说:“房总让我送来的,十万,补课费。房总让我代表他谢谢苏老师。”

马英花当啷来了一句:“不是六万吗?”

小李助理一笑:“房总说苏老师应该得这个数。”马英花就惊喜地看着苏子平。

苏子平嘴角抽动了一下,不去看那捆钱,狠着心对小李助理说:“房总的心意我领了,钱拿回去。我有言在先,补课不收钱,我不能食言。”

小李助理说:“苏老师没必要如此较真的,十万块钱也不算少了,怕是也有苏老师两年工资了。”

马英花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目光期冀地看着苏子平。

苏子平就冷笑了一下,沉着脸说了一句:“我还活得下去。请拿着钱离开吧!”

小李助理呵呵两声,伸手把那捆钱往包里塞说:“那好吧!房总说了,如果苏老师视金钱如粪土,那苏老师就是不差钱,就请苏老师在我们新开发的荣贵小区买个单元吧!荣贵小区是咱们县城目前最好的小区,也是最贵的,每平方米四千块,房总给苏老师挑了个一百平的,楼层好,钥匙我都带来了,过后去交款就行了。”小李助理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轻轻地放在茶几上,依旧笑看着苏子平和马英花。

苏子平看着小李助理放在茶几上的钥匙,不由得打了个晃儿,面色灰白。马英花脸都惨白了,看一眼钥匙像见了毒蛇似的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句:“我们……我们买不起。”马英花的声音弱小无力,透着一股哭腔。

苏子平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们有房子住。”

小李助理便环顾了一下屋子说:“这楼太旧了,光线也不好,还小,不如房总让你买的楼好。”

苏子平又冷冷地说了一句:“住习惯了!请你离开吧!”

小李助理不笑了,很认真地说:“房总说了,这个房子你必须得买,他是盖房子的,有人买他房子他才高兴。不过,你这套房子他是要打对折卖的,过两天去把楼款交了就行了。”说完,看了一眼再次目瞪口呆的苏子平和马英花,不等苏子平再说话,起身开门而去。

苏子平和马英花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马英花兴奋得脸色通红,透着少女般的红晕,扑到苏子平的身上惊叫着:“苏老师,咱们要有新楼了,才一半的钱哪!”

苏子平苦笑:“那一半的钱我也没有啊。”

马英花立刻叫道:“我有,我有!笑笑爸爸那二十万赔偿金我一直没动。”

苏子平严肃地说:“那是笑笑的钱。”苏子平心里在抵抗着茶几上的那串钥匙。

马英花立刻说道:“也是我的钱啊!笑笑一定会同意的,苏老师,咱就买了吧!咱们就住新楼吧!好吗?”马英花娇柔地说道。她撒娇的样子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脸红红的,嘴里呼着热气,带着一股中午吃过香菜的清香味。她伸手去扒苏子平的衣服,苏子平都能感到她的手有些烫人了。苏子平心里的抵抗便一下子溃败了,软软的,怜惜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女人,心里轻叹了一声:我应该给这个孩子似的女人一套新房的。

俩人快进入状态时,马英花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响了有十来声也没停,苏子平说:“接一下吧。”迷离着的马英花说:“不用,一定是打错了,我又不认识别的男人。”苏子平就笑。可手机停了,接着又响,不依不饶的。苏子平心中一震:“会不会是笑笑?”马英花一听,立刻跳下床去扑向茶几抓电话。号码不是笑笑,但一直在闪叫着,马英花只好接了。电话一接通,一个女孩惊慌失措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马阿姨,我是笑笑的同学,房梁非得让笑笑同意做他女朋友,扯着笑笑不让走,你快来吧!我们在补课间呢!”

马英花慌急地喊道:“什么补课间呀?在哪呀?”电话已经挂了。电话里的声音很大,苏子平已经听到了,慌忙喊马英花:“我知道!”俩人就手忙脚乱地套衣服,打开门就往外跑。出门前,苏子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茶几上的那串钥匙,伸手抓起,和马英花直奔补课间。

房梁显然是喝了酒,年少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也通红,闪着火光,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刘笑笑,盯着刘笑笑不停地叫喊着:“你为什么不做我女朋友?你说过我数学考好了就做我女朋友的。我爸不是给你们钱了吗?”几个男女同学堵在门口,惊慌地看着,谁也不敢上前去拉房梁。刘笑笑一脸的泪水,在拼命地挣扎着,想摆脱房梁的拽扯。

苏子平和马英花闯了进来,听到了房梁的叫喊,苏子平快步冲到他们跟前,硬生生掰开房梁的手,扯过笑笑推给马英花。房梁忽地冲苏子平扑了过来,苏子平抬腿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把那串楼房钥匙扔给被踹呆了的房梁说:“我说过,我不要钱的。”转身,拥着马英花和笑笑大步走了出去。

回来的路上,三个人默默无语。马英花和刘笑笑一人一边扯着苏子平的胳膊,紧紧地贴着苏子平,这让苏子平心里充满了温馨。走了一会儿,刘笑笑破涕为笑地抬头对苏子平说了一句:“苏爸,钱白瞎了。”

马英花瞪了笑笑一眼,又嗔又怨地说:“是新楼没了。”

苏子平哈哈笑了两声,左右各看一眼说:“你们娘儿俩真是一对奇葩母女啊!”又语重心长地对刘笑笑说:“女孩子,不要轻易许诺男人的。”

刘笑笑眨眨眼睛,狠狠地点点头。

蘇子平的前妻贾秀珍和儿子苏元一同来到苏子平的家。当然,这也曾经是他们共同的家。贾秀珍是在苏元考上大学后跟苏子平离婚的,几乎迫不及待。她和苏子平夫妻关系早已是名存实亡,之所以没离,就是不想影响苏元考大学,苏元一考上大学,便迅速地提出与苏子平分手。苏子平自知两人已无过下去的可能,主要是贾秀珍不能和他过下去了,只好同意。贾秀珍之所以跟苏子平离婚,是因为她觉得苏子平太窝囊了,不能与时俱进,在许多老师都用自己的教师资本补课挣得盆满钵满时,他苏子平竟然还墨守成规,坚决不补课挣钱。看着苏子平的许多同事因补课都换了新房买了新车换了新天地一样,而他们家还是破旧不堪以步代行,贾秀珍就很没面子,很痛心,如果苏子平不是老师也就罢了,可他是,抱着一个挣钱的金碗却吃糠咽菜,怎能叫她过得下去。离开苏子平起码还能眼不见心不烦了。女儿大多跟父亲亲,儿子大多跟母亲近。苏元自小就亲近贾秀珍疏远苏子平,再加上贾秀珍在苏元跟前就没称赞过苏子平,更多的是贬损,苏子平在苏元的心中就一直是个窝窝囊囊的父亲。这样的父亲,在同学朋友面前说起来寡淡无味也没有什么脸面的。因此,苏元考上大学后,每年学校放假回来都只是过来看一眼苏子平,便跑回贾秀珍身边了。苏子平和马英花结婚的事告诉了他,苏子平是希望他能回来见见马英花的,这是对马英花的承认和尊重。但苏元没有回来,放假也没有回来,给苏子平来了一个电话,说利用假期勤工俭学。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苏元带着他的母亲苏子平的前妻贾秀珍一同来到了苏子平和马英花组成的新家。

贾秀珍和苏元进屋后便主人似的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苏子平和马英花。贾秀珍不住地打量着马英花,把马英花看得心里发毛,胆怯地远远地倚靠在卧室门口,像是怕突然受到攻击好快速躲进卧室里似的。马英花是不能躲起来的,她觉得那样不礼貌,何况,她现在是苏子平的妻子,是这里的女主人,有什么好躲的呢!

虽然不是太年轻但依然漂亮的马英花让贾秀珍的心里很不舒服,因此一开口说话便冰冷生硬,不像是与苏子平做过多年的夫妻,倒像是打过多年仗的敌人。贾秀珍把目光从马英花的身上强扭到苏子平的脸上说道:“苏元决定留在北京。”苏元在北京念的大学。

苏子平已从母子俩闯进屋来主人般毫不谦让地占据沙发位置的惊讶中缓过神来,坐在他们对面的一个凳子上看着他们。苏子平点了一下头说:“好!北京挺好。”算是回应了贾秀珍的话。儿子苏元要留在北京工作真的挺好,北京是首都啊!苏子平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但苏子平想得太简单了,想得太少了。

贾秀珍立刻撇了一下嘴说:“苏元要在北京买房,已经定好了。”

苏子平心里立刻轰隆了一声,他再不问世事,北京直上云霄的房价他还是有所耳闻的。苏子平低语了一句:“北京的房价很高的。”

贾秀珍又撇了一下嘴:“有钱就不高。”这话自然是在打击苏子平了。没离婚之前,贾秀珍就与苏子平多次喊叫过,以他苏子平县城第一高中数学教师的资本,补课一年挣个十万二十万是没问题的,可他苏子平死活不挣这个钱。他不想反驳贾秀珍,对贾秀珍谈师道尊严只会让贾秀珍更加反感与不屑,没意思。

苏元看了一眼苏子平说:“北京市里的房子是买不起的,我定的房子离北京将近一百公里,好在交通方便。房价也每平方米两万呢。我可以贷款慢慢还,但需要交首付,不到六十万。”

苏子平就看了一眼贾秀珍,离婚时贾秀珍带走了所有的存款,具体数字苏子平不知道,他从来不问也不管,但几十万应该是有的。他和贾秀珍的工资虽然不高,但县城生活消费毕竟也不高,苏元高中也没补课花什么钱,大学生活费他每个月都给的。

苏元看苏子平看贾秀珍,忙说道:“我妈给了三十万。”

贾秀珍不失时机地接了一句:“我都掏出来了。”

苏子平就羞愧地看了苏元一眼说:“你知道,爸没什么钱……”

贾秀珍立刻冷笑了一声,讥讽道:“苏元不是你儿子吗?”目光却瞟向倚在卧室门口的马英花。

马英花闪身进了卧室,很快便出来了,把一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说:“苏老师的钱都在这儿呢,密码是苏老师的生日。”

贾秀珍盯着马英花冷冷问道:“卡里多少钱?”

马英花愣了一下:“五万。”

贾秀珍立刻喊道:“怎么才五万?苏子平你一个月也有五千块钱工资的!”贾秀珍目光直射向苏子平。

苏子平惊讶地看着贾秀珍,他和贾秀珍离了四年了,贾秀珍竟然知道他现在一个月开多少工资。苏子平的脸慢慢地涨红了,看着贾秀珍说:“我不吃不喝吗?每个月不给苏元生活费吗?”

贾秀珍往沙发背上一靠,瞟了一眼马英花说:“那也不该这么少啊!”

马英花忙嗫嚅着说道:“我没花苏老师的钱,笑笑也没花,我有工资的。苏老师的钱还交了一些水电费取暖费物业费什么的。”马英花往后退着说,像是为自己没分担这些费用而愧疚似的。

苏子平心里便猛地痛了一下,看着又退到卧室门口的马英花。马英花低垂着头,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不敢直视他們三个大人。苏子平才想起马英花跟了他一年多,他竟然从没说过让马英花用他的工资买过一件衣服一件饰品。苏子平心里突然对马英花又愧又疚,要不是前妻和儿子在这儿,他一定会起身过去把马英花抱在怀里。

苏元阴着脸看着苏子平说了一句:“还差不少呢!”口气理直气壮,像是苏子平欠着他许多钱没还似的。

苏子平艰难地说道:“我没有了。”

贾秀珍往前一探身,冲苏子平叫道:“你这也是一个父亲该说的话?钱送到你手里你都不要,你配做一个父亲吗?你就是个窝囊废!”贾秀珍恶狠狠地说道。

倚在卧室门口的马英花唰地抬起头来,一转身进了卧室,又风一般地刮了出来,面带怒气,把手里的一张银行卡摔在了茶几上,冲贾秀珍喊道:“不准你这么说苏老师,这里有二十万,密码写在后面,拿去吧!”

众人一下子都怔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怒气涨红了脸的马英花。苏子平突然醒过神来,冲马英花喊了一句:“你干什么呀?”伸手去抓茶几上马英花刚扔下的银行卡。

贾秀珍已手疾眼快地一把抓到了手中,往后缩着躲闪着。苏子平慌忙伸手去抢,苏元起身挡住了苏子平,推了苏子平一把叫道:“你不是说没钱了吗?”

苏子平焦急地喊道:“那不是我的钱!”

苏元指着马英花叫了一声:“是你给她的钱!”

苏子平抬手就掴了苏元一耳光:“那是她的钱,笑笑爸爸的死亡赔偿金!”

苏元就愣住了,怔怔地望着马英花,突然起身冲了出去。贾秀珍慢慢地轻轻地把银行卡放在茶几上,也慌忙跑了出去。

苏子平把马英花一把拽到怀里,声音颤抖着说道:“你咋这么傻呀!这钱是你和笑笑的呀!”

马英花哭着说道:“我不能看着他们欺辱你呀!”

苏子平紧紧地搂住马英花,泪珠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苏子平收到了儿子苏元发来的一条短信。

苏元已经回北京几天了。这让苏子平有些意外,那日苏元狂奔而去,苏子平以为至此父子恩断义绝,起码是苏元不会再搭理他这个父亲了。苏子平疑惑地打开短信:爸,替我跟马阿姨说一声对不起,她的钱我以后会还她的。祝你们幸福!苏子平心里就猛地荡漾了一下,有些恨爱交织百感交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下了决心,给苏元回复了一句:不用你还了。苏子平看了一眼表,这个时间马英花应该到了食堂,做开饭前的准备。苏子平起身出了办公室,向食堂走去。

苏子平没有进食堂后厨,站在饭厅里喊了一声马英花。马英花在里面听到了,往外看了一眼,放下手中的活儿往外走。蔡大姐在后面喊了一句:“老夫少妻的,轻点儿腻啊!”马英花就嗔怪地瞪了蔡大姐一眼,赶紧跑了出来。

马英花来到苏子平跟前,苏子平虎着脸,目光紧紧地盯着她。马英花有些发毛地问:“咋的了?出什么事了?”

苏子平眼睛突然就红了,嘶哑着声音说:“你把钱给苏元汇去了?你管贾秀珍要的账号?”

马英花松了口气,笑笑,淡淡地说:“总不能看着孩子交不上首付吧!你是父亲,还是应该帮一下的。”

苏子平哽咽着说:“那是你的钱!是笑笑的钱!”

马英花眼圈一红:“你还是没把我们娘儿俩当成你的家人。咱们现在不是一家人吗?”

苏子平突然一把抱住了马英花,呜咽了一句:“咱们是一家人,你俩是我最亲的人。”

马英花赶紧往外挣脱,红着脸慌乱地说道:“蔡大姐他们在里面看着呢!”

苏子平不撒手,紧紧地抱着马英花又说了一句:“你的钱我来还!”又狠劲儿抱了一下马英花,松开,转身快步走去。

马英花慌慌地走回厨房,不好意思地冲蔡大姐笑笑。蔡大姐却没笑,有些痴痴地看着饭厅说了一句:“苏老师对你是真心好的,不好,他这人是做不出来这种举动的。”

马英花轻推了一下蔡大姐说:“姐,别笑话我家苏老师了。”

蔡大姐甩了一下手,认真地说:“笑话什么,我是羡慕。”

马英花心里便抹了一层蜜。

苏子平有晚自习,吃过晚饭后没有回家,马英花收拾完了食堂也便过来,陪一会儿苏子平,等苏子平去上晚自习她再回去。门口有个身影晃了一下,一个胖脑袋探了进来,竟是房梁。苏子平和马英花站了起来,看着他。房梁犹犹豫豫地进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俩人笑了一下,突然冲苏子平鞠了一躬,抬头说:“苏老师,谢谢你。”说着,把一串钥匙放在办公桌上,是那天苏子平扔给他的楼房钥匙。

苏子平勉强笑笑:“是你努力的结果,我也高兴,把钥匙给你父亲拿回去吧。”

房梁忙摆手说:“我爸让我送来的,我拿回去他得打死我。”又犹豫了一下问道:“笑笑呢?”

马英花立刻紧张地看着他,抖着声问:“你要干啥?”

房梁笑了笑:“阿姨,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她的,我喜欢她怎么能忍心伤害她呢!”

马英花就松了口气说:“她去乡下奶奶家了,得待些天的。”

房梁哦了一聲,有些失望地对马英花说:“那你跟笑笑说一声吧,那天对不起,我明天就走了,我爸同意我出国了,就不能跟她道别了。”

苏子平和马英花都怔了一下。马英花说:“我一会儿让笑笑给你打个电话吧。”

房梁就又笑笑,说苏老师马阿姨再见,转身往外走。苏子平赶紧撵上去,他拍了拍房梁的肩膀说:“在外少喝酒,对身体也不好。”

房梁就咧咧嘴,点了一下头。

苏子平一直把房梁送到楼梯口,回来,看马英花瞧着办公桌上的钥匙有些发呆,苏子平心里就又痛了一下,即使现在想要这套楼房,也拿不出那对折的钱了。马英花的钱已经汇给了苏元,现在住着的旧楼都不值对折的钱。马英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多少有些不舍地说:“我明天帮你还回去吧!”

苏子平看了一眼钥匙说:“抽空我自己去吧!”过来握住马英花的手,注视着马英花的眼睛说:“对不起!”

马英花就嗔笑了一句:“谁稀罕似的。”

苏子平微微用力握着马英花的手说:“我一定让你住上新楼,还要比这套大比这套好。”

马英花就咯咯了两声,一脸幸福地说:“行,我等着。”

苏子平去见了房地产。

苏子平把钥匙放在房地产宽大气派的办公桌上时,房地产还是怔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苏老师真不食人间烟火吗?”

苏子平一笑:“我不要房子,可以还给我那十万块钱吗?”

房地产又是一怔,哈哈了两声说:“行!不过我觉得要这套楼房比要十万块钱好,如果房款苏老师一时不凑手,可以先欠着的,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给都行。说句真话,苏老师挺让我尊重的,你这样的老师,现在不多见了。”

苏子平笑笑:“我拿钱就行了。其实我应该拿六万的……”

房地产唰地一摆手:“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奔着钱来补课的,你不是。如果我猜得不错,不是特别需要你是不会要这十万块的。”

苏子平笑笑,不语,不否认。

苏子平拎着钱起身离开,房地产从椅子上站起来,语重心长地说:“苏老师,我是个商人,你别觉得我说话不中听,钱有时候能解决你现实生活中很多精神世界里无法排解的困难,谁也不可能永远生活在精神世界中。”

苏子平一下子站住了脚步,怔怔地看房地产,他没想到,他自认为一身铜臭的房地产竟能说出这种话来,听着确有道理。

房地产从桌子上拿起一张名片,递给苏子平说:“这是给我盖楼供应水暖器材的刁老板,他儿子下半年上高三,想找补课的老师,数学也想请你,又怕你不干。你考虑考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他很期望能接到你的电话。”

苏子平看看名片,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对房地产说了声谢谢,离开了。

苏子平来到了周伟的辅导学校。周伟告诉过他学校在哪儿,也曾多次让他到学校看一看,不说让他补课,就是看一看,但苏子平每次都是一笑而过。周伟的辅导学校很大,一个小商业楼的整个二楼都是,有七八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学校教室一半那么大,摆满了课桌椅。周伟对苏子平的突然到来十分惊讶,表情可以说得上是惊喜,随即就受宠若惊地招呼苏子平,领着苏子平挨个儿房间看。看过,来到校长办公室,辅导学校校长周伟妻子平日待着的地方。但周伟一来,这屋的校长实际就成了周伟。周伟给苏子平拿了一瓶矿泉水说:“苏哥,按那天我跟你说的,你来,每节课五百。”

周伟妻子在一旁惊叫了一声:“啥,不都是三百吗?”周伟便狠瞪了一眼妻子,把妻子瞪得闭紧了嘴。周伟笑说:“苏哥跟他们能一样吗?苏哥就是五百一节课。周六周日你只要有时间,想上几节都行,咱班级多,串换得开。”

苏子平问:“一年能上五十个周六周日吗?”

周伟一愣,不解地看着苏子平说:“苏哥怎么个意思?只要想上可不止五十个周六周日啊,寒暑假可以天天来上的。”

苏子平就微笑了一下说:“那我周六周日各上两节吧,每周四节,寒暑假也可以上一些的。”

周伟立刻惊喜地叫道:“行,行,苏哥,你想怎么上就怎么上,我不怕多的。”

苏子平看了一眼周伟,犹疑着说:“我想……先跟你借点儿钱。”

周伟愣了一下,随即干脆地说:“行,要多少?”

苏子平轻咬了一下牙说:“想借十万。”

周伟眼珠子就外鼓了一下,盯着苏子平的脸说:“苏哥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苏子平讪笑:“算是吧!”

周伟就点了一下头,爽快地说:“行!我这里正好有十万,要存还没存呢,你拿去。”回头招呼妻子:“把钱拿出来。”

周伟妻子磨磨蹭蹭的,有些不情愿地去拿钱。

苏子平说:“谢谢,我给你写个欠条。”

周伟大度地一挥手:“写什么欠条啊,我记着你上的课,往外扣不就完了嘛!”

苏子平担心地说:“我来,现在在你这儿上课的数学老师怎么办?”

周伟就哑然失笑:“苏哥,你挣的是钱,不是来普度众生的。”

苏子平说:“那不好,毕竟是同行,人家还是先来的。”

周伟就哈哈笑:“我再开一个数学班不就完了嘛!他补他的,你补你的。”

周伟妻子把钱点好拿了过来,苏子平拿好,与周伟告辞。苏子平一走,周伟妻子便没好气地冲周伟嚷:“一堂课没上呢,先拎走十万块钱,什么人啊!”

周伟便怼妻子说:“财神!他来咱这儿上课,补数学的人得乌泱乌泱的,你就等着数钱吧!”

苏子平把沉甸甸的两捆钱放到马英花手中时,马英花完全惊呆了。马英花盯着苏子平哆嗦着说:“哪来的呀?”

苏子平挤出一丝笑:“我说过要还你的,我不能花你和笑笑的钱。”

马英花几乎是怒吼着再次问他:“我问你这钱哪来的?”

苏子平淡淡地说:“房地产那十万,周伟那十万,我同意周伟去他的辅导学校上课了。”

马英花紧紧地盯着苏子平的眼睛说:“这么做……你心安吗?”

苏子平垂下眼睛,避开马英花的目光说:“没什么不安的,我想通了,又不是偷,又不是抢。”

马英花突然一头扎进苏子平的怀里,呜呜地哭着说:“苏老师,我不想你心里过得不舒服啊!”

苏子平顿时湿了眼睛,抱住马英花说:“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受苦,那样,我不舒服的。”

苏子平犹豫了好几天,还是挂通了刁老板的电话。苏子平自报家门后,刁老板立刻惊喜地一口一个苏老师亲切地叫着。苏子平淡淡地说:“我们见个面吧!”刁老板立刻叫道:“好,好,我现在就过去找你,你有时间吗?”苏子平看了一眼窗外,校门口那里间或有两个行人匆匆走过。学校刚刚开学,学生都在上课,校园里也静悄悄的。苏子平说:“你到学校门口吧!”刁老板立刻道:“十分钟后就到。”

苏子平出了校门,钻进了刁老板的车里。刁老板立刻握住苏子平的手,连声地说:“久闻大名,久闻大名。”苏子平心里就浮上一丝不快,这人一见面给人的感觉就很不爽,虚伪得很。苏子平不跟他客套,直截了当地说道:“房老板给我的名片。”刁老板便又迭声说道:“就盼着苏老师的电话呢,盼星星盼月亮啊!”苏子平加快语速说:“看看什么时间补合适?”刁老板说:“哦,我儿子也晚自习补。我找房老板给高校长打招呼了,晚自习出来补。高校长跟房老板关系铁着呢!”苏子平说:“行,每周补两次,周一和周四我没晚自习。”刁老板点头说:“行,行。”苏子平看刁老板,刁老板看着他,恍然大悟地说:“补课费,补课费。苏老师,每次一百五行不行?房老板的做法我学不来的。”

苏子平心里便有如吞了一根头发,想立即下车走人,又忍住了,点了点头。周伟跟他说过,现在单补少二百都不干的。补课老师都不喜欢单补,一个人补一节二百,三五个人一个小班补课,每个人一百或一百二三,自然是人多合算的。而且,多人补课并不比补一个人累多少。周伟的学校是大班补,每节课只收五六十,人多,一个班二十左右个学生,一节课千八百块钱,基本上是周伟拿一多半老师拿一小半,在苏子平这儿就是一半一半了。雖然看着是老师拿得少,周伟不出力还拿得多,但他周伟出地方出资料,当然还要保安全的,每有风吹草动,周伟都能先知先觉,让补课老师躲风头避凶险。补课老师们也清楚,这风险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躲避过去的,哪年没有几个补课老师被抓被罚被处分,在周伟这儿虽然没有自己招学生挣得多,却也省心,不担惊受怕,钱拿得也安稳。

苏子平看着刁老板得了大便宜一般喜滋滋的笑脸说:“我想先用一万块钱。”刁老板身体就抖动了一下,眼珠快速转动着磕磕巴巴地说:“这……这……”苏子平推开车门说:“那就算了。”刁老板慌忙抓住苏子平的胳膊说:“可以,可以。”拿起鼓囊囊的手包,看了一眼苏子平,慢慢地打开,包里有不少钱,费劲儿地点出一万块,又查了一遍,递给苏子平说:“苏老师你点点。”苏子平接过钱,没点,装进裤兜里,把早写好的一万块钱借条递给刁老板,推开车门下去了。刁老板摇下车窗,冲苏子平喊道:“在我店里上啊!你知道地方吧,不用我来接你吧?”苏子平头都没回地进了学校。

刘笑笑最终报了省城师范大学,即将成为师范大学的一名新生。苏子平串了两天课,和马英花一起去送刘笑笑入学。马英花和刘笑笑不让他去,说耽误他教课的。苏子平执意要去,半真半假地说:“我是去故地重游,寻找一下我当年的青葱气息。”这话在苏子平嘴里说出来,委实不易,可见苏子平心情是不错的。刘笑笑就一惊一乍地笑说:“不是去找寻暗恋女生留下的气息吧!苏爸,大学时谈没谈过恋爱呀?喜欢班里哪个女生呢?”苏子平嘿嘿一乐,依旧半真半假地说:“我得回到学校才能想起来呀!”

还能想起什么呀!苏子平一进省城师范,便知道什么都不会再现了。他毕业后就再没有回来过,二三十年的时光已经让曾经使他热血沸腾的学校变得物是人非。苏子平在偌大的校园里走来走去,心中感慨万千,想想,生活还真是不容错过今天。可哪一个今天不是被每一个明天覆盖掉了呢!

苏子平和马英花回转的时候,与刘笑笑在饺子馆吃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刘笑笑是不太喜欢吃饺子的,但她执意要吃饺子,好让苏子平和马英花顺顺利利上车,平平安安到家。吃饭的时候,气氛很沉闷,这是难免的,上大学是子女与父母最幸福的别离。从现在开始,意味着刘笑笑和他们的别离开始了。尤其是和马英花,将近二十年的朝夕相处,说形影不离也不为过,突然就要时隔多日不见,怎能不伤楚别离呢!虽然省城离他们的县城不过几百公里,可刘笑笑也不可能每周都回去看望马英花。马英花一直眼泪汪汪的,盯着刘笑笑一刻都不想移开目光。刘笑笑也眼圈红红的,她在极力忍着,不让眼泪涌出来,还不住地说笑着,刻意想弄出轻松的气氛来。

苏子平拿过刘笑笑的背包,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张卡塞进去说:“这卡里有一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

刘笑笑和马英花就都愣住了。马英花慌急地问:“你哪来的钱?”

苏子平笑笑,没言语。刘笑笑眼圈又是一红,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伸手去抓背包说:“苏爸,不用的,你都给我拿生活费了。”

苏子平捂住背包,故作严厉地说了一句:“听话!”又说道:“省城不是咱那小县城。笑笑也大了,咱不跟人攀比,但也得有几件像样的衣服,要不然都没男生喜欢。”

刘笑笑扑哧一下笑了,抹着眼泪说:“喜欢我的男生到时都得排成队的。”又望着苏子平说:“苏爸,你别太累了,不想补课咱就不补了。等我毕业了,我养你俩。”

苏子平的心里就酥软了一下,又酸又疼,眼里全是泪水,脑子里突然就闪了一下苏元的脸,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失落感,慌忙低下头去吃饺子说:“行,苏爸等着笑笑养我们。”马英花已抱住笑笑嘤嘤地哭了起来。

刘笑笑大人似的抱着马英花哭笑着说:“马英花,咱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苏爸就不要你了。”马英花就抬起头来,瞪着苏子平说:“真的吗?”

苏子平嘴里的半个饺子一下子喷了出来。刘笑笑哈哈地笑了起来,对苏子平说:“苏爸,马英花有时脑子缺根筋的,你可得看好她呀!”

苏子平没笑,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说:“你妈不是脑子缺根筋,是心地太善良了。让她受苦受委屈,别说我不答应,老天都不能答应的。”

刘笑笑就又搂住马英花眼泪汪汪地说了一句:“马英花,你的命咋这么好呢!”

每年的教师节苏子平都要去看赵良川老师。每年去的时候,他都觉得很轻松,可今年不一样了,感觉步履如灌了铅一样,死沉死沉的,路上有好几次都不由自主地偏离了方向,甚至转身往回走了。苏子平只好强迫自己咬着牙奔向赵老师家。赵老师已年近八十,虽然行动不是很灵活,但精神状态还算饱满,思维也很清晰,苏子平一进屋,他便与苏子平谈论现今的补课现象,言语之中难免义愤填膺。除了在电视上获取此类消息,赵老师出外遛弯儿的时候还很关心学校教育教学的,常常与人打听哪个老师教得好,哪个老师上课不好好讲,好课后给人补课什么的,气得陪伴他的师母无数次把他踉踉跄跄扯回家。现如今的人也是,一提起补课个个痛恨不已,看作是噬人血肉的鬼兽一般,转过身来却又四处打听哪个老师教得最好,想方设法花钱请其为自己子女补课。面对补课老师笑脸相迎,转过脸面便厌恶之情尽显于表,如此还能有什么好声音。赵老师听得多的自然是痛恨之声,因此,赵老师便极其痛恨老师补课。每次见面,赵老师都要同苏子平骂一阵补课老师师德败坏什么的,末了,还不忘自得地对苏子平说上一句:“我很欣慰,还有你这么一个有着高尚师德师风的学生啊。”

今年,赵良川老师也对苏子平感叹了这句话。看来,赵老师还不知道苏子平也已经开始补课了。苏子平如芒刺背,坐立不安,借口有事,早早匆忙离开了赵老师家。

苏子平每次去给刁老板的儿子上课,刁老板只要不忙,都会像个监工似的在远处瞄着。苏子平便很不爽,心中亦有些气恼,但又不能撵其离去,因为刁老板并不靠近他们,只是在远处不时地看一眼。刁老板的儿子小刁根本不是学习的料,每次苏子平给他讲题让他做题他都半听不听边玩边做,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小刁的脑子并不笨,还很聪明,但喜欢讨价还价,跟苏子平嘀嘀咕咕的,怕远处的刁老板听到,一张卷子还要分两回做,把苏子平气得几次想把卷子摔在他脸上,起身拂袖而去,从此再不为其补课。但自己已收了刁老板一万块钱的补课费,只好咬牙挺着,强压心中怒气。最后,讲得苏子平心里都死灰一片,这个小刁怕是他的一个败笔了。

十一

转眼一学年就过去了。苏子平在周伟培训学校所得的补课费不仅还清了最初拿的十万块,而且还剩余一万多。苏子平便利用去省城教师培训的机会找了刘笑笑,去商场给马英花买了一枚钻戒。刘笑笑眼圈红红地对苏子平说:“苏爸,你对我妈真好!”苏子平说:“说反了,是你妈对我好!”刘笑笑转了一下眼珠,笑了:“也对啊!”苏子平小心翼翼地把钻戒收好,对刘笑笑说:“先别告诉你妈呀!等我们结婚登记纪念日时我再送给她。你妈跟了我,连个结婚仪式都没有。”苏子平语气低沉。刘笑笑就俏皮地伸手在他眼前擦了一下说:“别哭啊!马英花看不到的。”又一扯苏子平说:“苏爸,我请你吃饺子去吧,你今天不是坐车回去吗?”苏子平知道刘笑笑不喜欢吃饺子,就说道:“吃什么饺子啊,去吃德克士,我还没吃过呢,怎么着我也得尝尝,好吃就给马英花也带点儿回去。”

果真如苏子平担忧的那样,刁老板的儿子小刁高考成绩十分不好,数学成绩也仅仅比他补课之前提高八分。刁老板牙疼似的阴着脸,把苏子平当初的那一万块钱借条还给了苏子平,便再无掏钱的举动。按补课的次数来算,他还应该再给苏子平两千多补课费的,显然是不想掏剩余的钱了,气囔囔地小声嘀咕着说,还不如房老板那种方式呢!苏子平听见了,看了一眼刁老板那种小奸商的嘴脸,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周六,苏子平来到周伟辅导学校,上楼梯的时候,碰见一同补数学的另一所高中的张老师,张老师从二楼下来,脸若冰霜。苏子平和他打招呼,张老师冷冷地看了一眼苏子平,目光如刀,竟一言未发擦身而去。苏子平心中顿觉不安,匆忙上楼,直奔校长室。周伟果真在,苏子平问:“张老师怎么了?没上课就走了?”周伟一笑:“张老师不干了。苏哥,数学以后就全靠你了。”苏子平心中便明白了,张老师是让周伟辞退了。他来周伟的辅导学校后,很多学生便不在张老师的班补,非得让苏子平来补,尤其是半学期考完试后,苏子平补的学生成绩明显要高于张老师补的学生,如此一来,不光是学生自己往蘇子平这班扑,学生家长更是推波助澜,甚至吵嚷着不让苏子平来补就不到周伟辅导学校补了。周伟可不想让补课的学生流失,那流失的可是真金白银,便把学生一个个往苏子平的班里塞。现在苏子平的补课班已是人满为患拥挤不堪,而张老师的班几乎是门可罗雀,剩下的学生交的补课费够给张老师的就不错了,周伟都没钱可赚,哪能不辞退张老师呢。

苏子平心中不安亦有些不忍地说:“这样多不好。”周伟就哧地一笑:“苏哥,你还真是菩萨心肠啊。张老师的班你也帮忙拾起来吧,时间错开你两个班都上,正好把学生匀开,你那班都坐不下了。”苏子平没吱声,他不太想连着补,两个班都补,跟上班就没什么区别了,甚至比上班都要累。周伟看苏子平不想干,忙说道:“苏哥,两个班是两份钱的!你看看你现在住的那楼,又小又旧的,我嫂子又年轻又漂亮,你忍心让她住?你在我这儿干两年,我保你换一套又大又宽敞的新房。”周伟嬉笑着说。

苏子平心里便刺痛了一下,周伟点在了他的痛点上,他跟马英花说过的话不能不算。苏子平就点头说:“好吧!”

周伟就一脸的欢喜。

高校长电话打到教师办公室,让苏子平到校长室去一趟。苏子平不知高校长找他做什么,想是又有哪个权贵找到其头上想让他来给孩子补课的。苏子平心中不禁哑然一笑,也真是难为了高校长,教师大会上口口声声严肃认真地讲本校教师不准出去补课,却又不得不违背原则私下里找老师来补课,别的科老师高校长找过谁他不知道,他已是补之有二了,胡启和房梁。难道又有其三了?

苏子平进了校长办公室,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照面苏子平就怔住了。其中一个人他认识,是他当年的一个学生,他教过的。高校长招呼苏子平,指了一下他认识的那人说:“这是教育局的李书记,专职纪检书记。”高校长脸色沉重,语气虽然平稳,却透着一丝不安。李书记起身,来握苏子平的手,很亲切地叫了一声苏老师,说苏老师教过我三年呢,可是我最尊敬的老师。

高校长就故作惊讶地说:“是吗?那太好了!快坐,快坐下说。”

苏子平就笑了一下,很难看的,在李书记的对面坐了下来。苏子平心里敲鼓了,李书记找他,绝不会是给孩子补课的。跟他来的人瞧着也似曾见过,应该也是教育局的人,是李书记的下属。苏子平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难道是在辅导学校补课被人告了!这几年虽然禁止和打击补课叫得很凶,但一直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一定是被告了,苏子平的脑子里迅速地闪过张老师那双冰冷如刀的眼睛。看来李书记是来核实的,周伟两口子是一定不会说的,自己能说吗?又没有抓到现行。

李书记开门见山,望着苏子平说了一句:“苏老师补课了吧?”苏子平微笑着看李书记,不回答。苏子平没法回答,承认补课不仅自己要受处分,还要牵连周伟。辅导学校虽然名义上不是他的,但他能脱得干干净净吗?周伟当初毫不犹豫就拿出十万块钱给他的情景至今想来还让他颇为感动。如果一口咬定说没补,这就是撒谎了,苏子平还做不到脸不红不白满嘴谎话的地步。因此,只有不回答最好。

高校长在一旁连忙插了一句话:“苏老师是从不补课的。”

李书记一笑,不多说什么,扭头看了一眼随员,随员立刻从包里拿出两张照片递给李书记,李书记起身把照片递给苏子平说:“苏老师,是学生家长告的你。”

苏子平犹疑地接过照片,照片上竟是他坐在小刁身边给其补课的情景。苏子平头便嗡的一声,显然是刁老板告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拍的他给小刁补课的照片。刁老板最后与他相见的那张气囊囊阴沉的脸立刻在苏子平的脑子里狰狞起来,还真他妈的是一个奸诈歹毒的小商人。苏子平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不做抵挡了,把照片还给李书记,痛快地点了一下头,承认了。高校长一步蹿到李书记跟前,扫了一眼照片,退回去低骂了一声。

没过几天,对苏子平违规有偿补课的处分就下来了,给予苏子平记过处分,取消高级教师资格,三年内不准评优评先。高校长负有领导责任,被教育局诫勉谈话。高校长按照教育局的要求,将此处分决定与在校老师通报,以示警诫。高校长并没有召开全校教师大会进行通报,而是让办公室主任拎着处分文件加速度地在各老师办公室走了一遍,也算是替苏子平遮了一下脸面。

高校长把苏子平找到校长室,给苏子平看了处分决定,恨恨地说:“什么玩意儿。房地产给我打过电话了,让我替他跟你说声对不起,刁老板毕竟是他推荐给你的。房地产说了,他不会再用刁老板的水暖器材,这种小人不可交。”

苏子平勉强笑了笑,起身离开了。

下班吃过晚饭,等马英花收拾完了,苏子平就和马英花出了校门,一起回家。刚出校门,刁老板便从车里跑出来,看来是一直守候在门口的。刁老板跑过来,挡在苏子平面前,一脸讨好的笑,不住地道歉:“苏老师对不起,对不起,一时脑子昏了,做出这不是人的事来。苏老师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跟房老板说一声,不能不用我的水暖器材呀!”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往苏子平手里塞:“这是五千块,补上的,补上的。”苏子平冷冷地看着他,握紧了手,不接。刁老板忙又往马英花手里塞:“一定得拿着的,一定得拿着的,都是我的不对啊!”

马英花一笑,伸手接过钱,一甩手扬了出去,红红的钞票就漫天飞舞了。刁老板惊叫一声,连忙去抓散落的钱。马英花抱紧了苏子平的胳膊,快步离开了。

夜晚上床后,马英花极尽温柔。终于,苏子平的眼泪慢慢地无声地流了出来。马英花抱住苏子平的头,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脯上,哄孩子似的说着:“不哭,不哭的。”苏子平便呜地哭出声来,身体不住地抖动着。马英花便把苏子平搂得更紧了,揉搓着苏子平的头发也泪流不止地哭道:“咱不补了,咱不补了啊!我什么日子都能过的,我有你就行了,咱不换新楼了,不换了!”马英花大声喊道。

十二

苏子平来到周伟辅导学校。周伟愤愤地说:“这种家长就活该孩子念书不成器!”苏子平苦笑了一下,没说话。周伟又说:“苏哥你放心,我这里指定没事。这回来上课的学生我都让他们把手机交上来,上完课再拿走。咱局里还有人的,来检查前我告诉你,躲开就是了。”周伟眨了两下眼睛,往上举了一下手指。苏子平还不说话,只是笑。周伟就神色紧张地说道:“苏哥,你不是不想补了吧?高级教师那点儿钱算什么呀,在我这儿用不上一个月你就拿回去了。”

苏子平咬着牙说:“补,我答应给你嫂子换新楼的,我得兑现。”周伟就高兴地说:“这才像个男人嘛!一诺千金,一言九鼎。”苏子平说:“别转了,见到你嫂子别瞎说话,她不高兴我补课。”周伟就说:“明白,明白。到时候你把楼钥匙往她面前一甩,看她惊喜不。不对,是惊吓不!”

苏子平先被惊吓住了。

周日的上午,苏子平正在补课,门突然被推开了,闯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手中还拿着一个小型录像机,对准苏子平和黑压压的学生就录。苏子平一下子蒙了,呆呆地看着那两个人录像,不知做什么好。学生们先是一愣,随即便炸了,呼喊着“抓补课了”,蜂拥着往外跑。在校长室里的周伟和妻子听到叫喊声蹿了出来,迅速跑进了教室,看到两个人在录像,怔了一下后,周伟妻子便扑上去抢录像机。周伟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谁呀?”两个录像的人推挡着疯狂抢夺录像机的周伟妻子,冲周伟威严地喊了一句:“我们是县纪检委的。”周伟妻子便一下停住了抢夺,和周伟目瞪口呆地看着县纪检委的两个人。站在台上的苏子平也听到了,心里轰隆了一声,看了一眼窗外,乌黑的一片云缓缓地笼罩了过来。

这回是周偉辞退的张老师举报的。张老师知道周伟在局里有内线,告到局里也很难抓到现行,就向县纪检委举报了,并说不能让教育局先知道。县纪检委便没有通知教育局人员参加,自己突击来查,便抓了苏子平一个现行。周伟一脸杀气,气呼呼地骂道:“他告你,我去告他,我还留有他在我这儿补课拿钱的单子呢!”

苏子平倒心如止水了,摇了下头说:“算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周伟就哧哧笑说:“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就是比他强嘛!有劲儿往教学上使啊,整人算他妈什么能耐啊!”苏子平说:“你告他你也脱不了干系的。”周伟气哼哼地说:“脱不了干系就脱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学校那点儿工资我还真没看上。”苏子平起身离开说:“就说我来这里请求补课的,不是你找的我。别说差了。”周伟就颤着声音叫道:“苏哥……”苏子平挥挥手,一笑而去。

对苏子平的再次处理很快便下来了,调离一线教师岗位。高校长也有连带责任,受到记过处分。高校长对苏子平说完处理决定后,斟酌了一下,还是说道:“纪检委和教育局认为你刚刚被处分过,接着又犯,属于知错未改变本加厉,是决定开除你公职的。我去找了胡县长,胡县长帮着说了话,課你不能再上了。”高校长轻叹了一口气。苏子平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嗓子撕撕拉拉地疼,哑着声音说:“谢谢!”高校长面有愧色:“我是始作俑者啊!最初不找你给胡启补课就好了。唉!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你看看,办公室和后勤想去哪儿,你随便挑。”高校长望着苏子平。

苏子平起身,突然笑了一下说:“我哪儿也不去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放到高校长办公桌上说:“这是我的辞职信!”说完,不等惊诧的高校长说话,大步走了出去。

周伟惊惊慌慌地跑到苏子平家,盯住苏子平说:“苏哥,你真辞职了?”苏子平点了下头。周伟就一脸愧疚地说:“都他妈的怨我,非得拽你到我那儿去。”苏子平一笑:“怨你什么,辞职是我自愿的。”周伟两眼一闪光说:“苏哥,这回好了,你就常年在我那儿干吧,我聘你当校长,钱兄弟保准少不了你的。”苏子平摇了下头:“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周伟一惊,张了张嘴,叹口气说:“也好,毕竟是伤心打脸之地啊。苏哥,以你的能力水平,到哪里都是炙手可热。”说着,从包里掏出两万块钱,放到茶几上说:“苏哥,别推辞。”眼含热泪,起身开门快步走了。

马英花匆匆忙忙回到家,一进门,看到苏子平穿戴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像是正等着她。苏子平艰难地冲马英花笑了一下,把茶几上的两万块钱指给她说:“给笑笑交学费的。”马英花瞪着苏子平:“什么意思?”苏子平说:“我辞职了。”马英花说:“我知道,高校长找过我,还让我劝你呢,我没吱声。有什么呀,不干就不干,我不还有工资呢嘛!我养活你。我还有一大笔存款呢!”马英花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苏子平苦笑着说了一句:“笑笑说得没错,你有时候脑子确实缺根筋,不过挺可爱。”马英花就美美地说:“你就说我傻得了呗!”

苏子平从兜里拿出一个戒指盒,打开,伸向马英花说:“你跟我结婚,连个仪式都没办,送你枚戒指吧!”马英花就惊喜地望着闪亮的钻戒,脸色绯红,激动地说:“苏老师,你咋对我这么好呢!”苏子平凄凄一笑:“留个纪念吧!”马英花一惊,盯住苏子平说:“苏老师你什么意思?”苏子平垂下眼睛说:“我要离开这儿去大庆,我的一个学生在那儿开了一所学校,跟我说过让我去。”马英花说:“去就去呗,分开就不能跟我过了是吗?”苏子平把戒指塞到马英花手里说:“前途未卜,我不能牵累你。你还年轻,跟我这个已是半百的老头子过什么呀!听话!房子也留给你,我在离婚协议书上都写明了,协议书我签完字了,就放在床头柜上。我今天就走,学生那里急,一会儿就去赶车。”

马英花狠狠地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紫了,泪水哗哗地从脸上往下淌着,呜咽着说:“你这就是不要我和笑笑了呗!”苏子平顿时心如刀绞,之所以事先没跟马英花商量自己的决定,就是怕马英花死活不同意,也怕自己心一软就放弃了离婚。自己没有了高中教师工作,就没有了固定收入,去学生那里也是前途未卜好坏不知,而马英花必须得供笑笑上学,绝对不能牵累她。苏子平咬着牙拿起脚边的行囊就走。

马英花就哭着说了一声:“不能把戒指给我戴上再走吗?”苏子平转过身来,拿起戒指,缓缓地戴在了马英花的左手食指上。马英花一把撸了下来,哭笑着说:“你戴错了,应该戴在无名指上。”说着,自己把戒指戴在了无名指上,还用力地往指节根处推了推。苏子平顿时泪如雨下,仰着头,狠心转身拎起背包夺门而去。

苏子平上火车之前去看望了赵良川老师。赵老师坐在轮椅上,痴痴呆呆的,看见苏子平,晃着头呜噜着。师母哀怨地看了一眼苏子平说道:“你前些日子给一个孩子补课被处分的事他听说了……脑出血。”苏子平扑通一下跪在了赵老师面前,抱住赵老师行动不便的双腿,羞愧万分地哭了起来。赵老师言语不清地冲他呜噜呜噜地叫着什么,苏子平忙直了一下腰贴近他的嘴,竟然听清了,赵老师对他说的是:“不见了!”苏子平顷刻泪水横流,起身飞奔而去。是啊,不见了,再也不见了,他还有何颜面来面对赵老师呀!

几天后,苏子平在学生开办的学校安顿了下来。第一天去上课,面对着眼前的一群学生,苏子平心中霎时百感交集,酸楚不已。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自己从一个坚守不有偿补课的高中教师,在短短三年时间中竟变成了一个专职补课老师,这是不是对他人生的最大嘲讽呢!

一天课程结束,苏子平婉谢了学生请他出去吃饭的盛情,慢慢地向学校不远处租住的公寓走去。在公寓门口,一个熟悉的丰满娇俏的女子在向四处张望着。他看清了她的脸,那是马英花的娃娃脸。一定是笑笑告诉她位置的。苏子平来到培训学校的当天晚上,笑笑就打来了电话,倒没说什么,只是让苏爸照顾好自己。笑笑一定是把他手机定位了。马英花看到了他,怔了一下,像个孩子好久未见亲人似的飞奔过来,跟随她一同飞奔的,还有她那流淌出来的泪水。马英花边跑边哭喊着:“我也辞职了!你别想丢下我啊!”

顿时,酸痛与幸福交织着涌上了苏子平的心头,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来。苏子平张开双臂,迎向飞奔而来的马英花。他要把马英花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再也不松开了。

责任编辑 刘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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