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云山,大地背后的深情

2020-08-06 14:25张冰滢
金山 2020年7期
关键词:镇江大地

张冰滢

一个多世纪前,京杭运河蜿蜒流过美丽的江南小城镇江。一对美国传教士夫妇,带着你,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租了一只平底船,由清江浦(今淮安)一路南下,目的地正是镇江城西的登云山,山上有你们在中国的家。你就是后来获美国普利策文学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赛珍珠。从此,你便和镇江结下了不解之缘。一个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契机也因你的到来而悄悄孕育,如同沉睡多年的种子,遇到了合适的土壤。

踏着江南蒙蒙细雨,我再次来到登云山你曾经的家。与八年前相比,这次,我是来寻属于你的文化气息的。那种气息是中式的,也是美式的;是现实的,也是浪漫的;或者早已分不清,也不重要了——因为你已将一生的精力投入到中国题材的文学创作,中西方文化交融在你的血液里,又岂能再分得清?其实上海、宿州、庐山、淮安、金陵、风车山这一个个地名早已不单单是地名,它们印着你生命里的文学足迹。我希望能在登云山——你梦想开始的地方,寻你文学梦里那些陈年往事,了解你漂泊的孤独以及“客死他乡”的遗憾。

南京师范大学姚君伟教授说:“我们在镇江,能够强烈地感受到赛珍珠的存在。”是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你的影子。虽然新修了通往故居的路,我还是更愿意沿着原先的梧桐旧道拾级而上。石阶缝里冒出了小草和苔痕,悬铃木果还未及飘絮,新叶却悄然吐露枝头,雨水落在上面,有种鸟鸣滴翠般的清幽。一座印度式瓦屋顶的青砖二层小洋房浸润在江南烟雨中,在苍幽的柏树、高大的枫杨和梧桐怀抱里竟充满了中国画的古朴、含蓄和深意。不禁想,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怎么可能不沾上一点中国的书卷气息呢。可是我又确切地知道,眼前这一幢小楼里,住过的却是西方的“洋人”。这样一个安静、低调的地方,曾经以十八年的岁月养育了一个从美国漂洋过海而来又终在登云山驻足的你。镇江也因此成为你心中的真正的故乡,甚至于你十八岁回美国时,已感到自己如外乡人,与美国的文化格格不入。

去年冬日,我在文学院听北京师范大学张柠教授的一堂关于《文学阅读与审美生活》的讲座,他说:“把生命体验倾注进去,才能抵达文学作品的核心。”这是说阅读,而创作同样如此。海棠如雨的春日,我重读你写的《大地》,终于深深体会到张柠教授话的含义。十八年的时光,涵盖了你从幼年到少女的成长阶段,它是你文学创作、思想价值观形成的重要时光,它倾注了你的生命体验,也是你对中国大地饱含深情的缘起。

你家门口原来林木葱郁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开阔的草坪,都说像你美国的家乡风景,可是我却觉得更像你笔下的皖北大地,只不过是微缩景观,需要眯起眼睛看。路边恰好有两株细小的芦苇,它们在风中摇曳,让人想到皖北大地高高矮矮的“苇子”,想到《大地》中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想到王龙害羞而欣喜地打扮一新去迎接妻子阿兰;想到他“走到远处地里的池塘旁边,挑一根细长的绿苇子,细心地剥好,用他的镰刀劈开”,他要把这锋利的篾片从门帘口递给生产的妻子阿兰割脐带。我惊诧于这突兀长在草坪边的苇,是为了留在这里等待每个热爱《大地》的读者,向他们感性地述说皖北大地上的风物吗?

你是美国人,却为自己取了中国名字赛珍珠,你成了地道的“镇江的女儿”。八年前我来这里,模糊的记忆里你家屋旁有荒弃的小园,你的家似深闺女子,面容姣好,不喜言语。在你的记忆里,“从这个山巅上可以俯看长江和人烟稠密的鱼鳞也似的瓦屋顶”,在你家的那一边,“有许多矮小的山,可爱的园景一般的山谷和竹林”。岁月变迁中,这里早已看不见长江,四周林立的高楼也早已取代了瓦屋顶,只有你家的小楼依旧笑东风,在如美式乡村的草坪前,安闲地沐着雨,为前来拜访的人讲述着年深日久的轶事。

纪念馆外有一尊你的青铜全身塑像,高挽的发髻,曳地的百褶长裙,西方人的立体五官。你手抚胸前,眉间若蹙,眼视前方,凝视中似有些许感伤与悲凉,雨水划过你的脸颊,好似点点泪痕。不知是否巧合,顺着你的视线看去,正好可见偌大的草坪之上那几尊雕塑。雕塑有新生的孩子被母亲高高举起,有扎着小辫的女童在跳绳,有小珍珠、父亲赛兆祥、母亲凯莉、妹妹格蕾丝、保姆王妈的全家福群雕。你是不是想要在这片草坪之上寻找你的童年?你是不是透过烟雨,回到了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你是不是因为时空阻隔,想念却回不去的故土镇江?风在耳边轻轻吹过,答案却早已丢失在风中……

来得有点早,你的故居还未开门,一把锁从铁门里搭着,让人想到木心《从前慢》里那句“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昏黄的灯光从挂着白纱的窗口透出来,让人想起一个多世纪前这里风吹树动、夜莺歌唱的晚上,大约也是这样的灯光。多少往事被锁在门内,沉睡在光阴里,又因为人们今天对你作品的重新研究和审视而醒来。

依稀记得从前去的时候,你家一楼是客厅、大厅和王妈的卧室。二楼有你的书房和卧室。屋内陈设风格总体是西式的,可处处又留有中国的痕迹。记得餐桌上的餐点模型有烧饼、肴肉、咸鸭蛋、镇江醋、酱菜。吃着中国餐或者说镇江饭长大的你,在美国的人生垂暮之年可还会想起镇江的这些特色菜点?

不得不提一下,你人生中的两位贵人。一位是保姆王妈。那个用壁炉供奉观音菩萨的中国妇女常给你讲白娘子等民间传说,她一定想不到,没有多少文化的自己竟然成为你文学路上的启蒙老师。《大地》中阿兰一个人生下孩子时的坚强与骄傲,当丈夫娶了荷花作妾时表现出的愤怒和隐忍,这些传统思想我们或可以在王妈讲述的那些传说、戏文中找到影子,这些口口相传的文学以丰富深厚的精神内涵滋养了你的精神世界。正因如此,你的作品里才有着深深的中国情结。

另一位贵人是教你文化的“孔先生”,一个拖着长辫、穿着长袍、足蹬布鞋的庄重的中年人。他教的是儒家的经典思想,讲的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四书五经和古诗词。《大地》中体现出的“天下一家、世界大同”的观念和悲悯之心就是在孔先生的教诲中潜移默化渗透入你内心的。

你家最打动我的陈设是那台打字机,据说你就是用这样的一台打字机打过《大地》的一章一节。记得那天斜阳透过窗帘,打字机就那样静静地卧着,向我们诉说着一个世纪前,那每一个落花成冢的清晨,每一个起风的黄昏,窗前永远是“咔咔嗒嗒”的打字声。晨晨昏昏,你在窗外藤草青黄的轮回中,寂寂书写,也让思绪随一颗赤诚的心亦步亦趋地在大地上前行。文字有多远,爱便有多深。你用愛让文字的生命走得更远,让文学的国土拓得更广。虽说《大地》成稿在南京大学,但这份复古的美和你对大地的深情是一样的,流淌出的是你对中国人民,特别是对像王龙一样的农民背离土地的疾苦的最深的心痛与同情。我很难想象,这样客观冷静反映当时中国的面貌、为其落后而叹息的同时又歌颂其质朴深情的文字,竟是从这样小小的打字机上流淌出来,从那个有着洋人外表、东方内心的女子指间流淌出来的。

你曾在中国辗转多地,你在战乱、动荡之中亲历了民生凋敝、流离失所,你知道这个时代、这片大地上有繁华安宁也有饥荒哭号。彼时,你一定感同身受、心怀悲悯。这悲悯除了来自于父亲的博爱思想,大概也来自王妈一生所供奉观音的大慈大悲,你让中西方文化的共同点奇妙地交汇融合于心又流淌于笔,以这样的方式记录中国,凭一己之力打开一扇窗户,架起一座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桥梁。你说你厌恶“所有把中国人写成为古怪和粗野的人的作品”,你最大的愿望是“尽我所能地把中国如实地写在我的书里”。“你拆除双方过时的藩篱路障,成为现代文化交流的领头羊;你深受‘几个世界的熏陶影响,炼成‘天下一家的永世芬芳。”你让“大地”在你心中生了根。

雨停了,小楼里仍然亮着灯,橘黄的灯光温暖着时光。院内,一丛牡丹正盛放着,花瓣上的水珠似泪又似蚌里的珍珠,灵动富贵。玫红色的牡丹让人想起京剧戏服上华美的纹样,此时这国色天香却是开在中国大地上一户美国人家的院落里,不免多了几分特别的味道。“才德的女性价值远胜于珍珠”,这句来自《圣经》中的格言,影响了你的一生。在你心中,珍珠代表着无限美好,也是你对“善良贤淑甘贫乐道伟大人格”的景仰;在我眼中,却是人如其名,你对中西方文化交流作出的贡献堪称珍珠,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

1934年你离开中国去了美国,最终郁郁寡欢离世,墓碑上,只有中文篆书 “赛珍珠”三字,如巨大印章嵌在冬日的白雪里,分外清净,又分外孤独哀伤。你已经完全把中国当成了故乡,中国传统文化情结使你盼望“叶落归根”,但终究不能。这客死“他乡”的遗恨、多年漂泊的孤独,这对中国浓得化不开的思念与热爱,促使你发出泣血之问“Where is my home?”眭谦先生翻译时大概觉得只有易安居士“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词风能完美诠释你的思乡之情吧?

桐叶渐茂,春意渐深,红叶石楠在雨后愈发红得娇艳,如沸腾之热血。“相思始觉海非深”,我在这里看到了你眼里“常含的泪水”。登云山很小,它像是大地眉心的一颗痣,装点了大地的容颜,更是你念兹在兹,魂牵梦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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