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

华杉

1

太阳刚落山，月亮升起来了，在天空中悠悠地浮动着。晚风轻抚着树枝，水库的水明亮、清凉、静谧。

桂花坐在水库边，悠闲地把双脚插入水中，洗濯身上的汗水和泥污。

塆子就在身后，这是个共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土丘子，此刻变得黑沉沉的，树木、房屋全融在一起，被纱幔般的雾缭绕着，像一座孤零零的小岛。

月色越来越清朗。看着上升的月亮，不知怎的，桂花忽然想唱歌，不是唱土里土气的三百六十调，而是唱收录机里播放的，有电子音乐伴奏的甜腻腻的小曲：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

桂花刚刚学了几句，还把不准调，但她仍然轻轻地哼。然后从竹篮子里拿出衣裳来洗。这些衣裳，不是爸妈的，也不是弟弟和自己的，而是小学龙老师的。

桂花收工的时候，路过龙老师的宿舍，见他在洗衣裳，就不由分说，把这堆脏衣裳抢过来了。

桂花今年满了二十一岁，个子高高的，体格健壮，胸脯丰满，脸色黑里透红，在農村是一个好劳力。

从小，爸就不准她读书，只让她下地干农活，或者做家务事，照看小弟弟。爸说女孩子是赔钱货，不受虐待就不错，还读什么书。

乳白色的雾在对岸小路一带缓缓游动，水库边的柳丛朦朦胧胧。

隔小路不远，是镇上的中心小学，这是桂花向往的地方。

下雨天，黄泥巴十分泥泞，她曾背着七岁的小弟弟铁蛋去上学。她看到过好些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女老师，一个个穿红着绿，婀娜多姿，长得很漂亮。她很羡慕这些有知识、有文化、有身份的人。

2

有一次，桂花背着弟弟铁蛋踏进学校大门，雨下得特别大，姐弟俩周身都湿透了。弟弟冷得发颤，哭了起来，有个年轻人向桂花招了招手，牵着铁蛋去他的宿舍里烤火。他就是龙老师，是铁蛋的班主任。为了防止感冒，龙老师还给桂花姐弟俩熬了姜汤，姜汤里放了红糖。桂花来过小学多次，无论是下暴雨，还是头顶火辣辣的烈日，那些男女教师谁也不搭理她。所以，龙老师的关怀，使她又意外，又感动。

为了报答龙老师，她就常帮他缝缝洗洗，送点新鲜的蔬菜瓜果去。

看龙老师的年纪，好像跟桂花差不多，瘦高个子，眼眯着，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龙老师说他比桂花大三岁，他喊她小花。桂花有些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年龄呢？是向谁打听过了吗？他为什么会关注一个身份低微的农家姑娘呢？

他们聊了几句，很快就熟悉了。

忽然上课铃响了，龙老师领着铁蛋去上课。他叫桂花不要拘束，继续在屋里烤火，把身上衣服烘干。龙老师态度亲切，亲哥哥样，桂花忐忑不安的心境一下子就踏实下来，好像在自己的家里。

下课时，只有龙老师回来了，铁蛋要接着上数学课。下一节龙老师没有课。

龙老师本来是从不主动与女人打交道的。他觉得女人容易惹祸，这是他一向的看法。他有个男同事，跟一个舞场上勾搭的女人到宾馆里开房，被公安人员当场抓着，面子太难堪了。罚款三千元，并记了大过。听说还是官场有人保他呢，不然，有可能进班房。龙老师自然要引以为戒。他说，色不迷人人自迷，还是安分守己为好！

可今天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不对劲儿。特别是龙老师看见桂花淋得像个落汤鸡，弟弟又在哭，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看着可怜，他就克制不住地走过去了。他想他有责任帮助她，何况铁蛋还是他班上的学生呢。

龙老师在桂花对面坐下，说，你很不简单，里里外外一把手，姑娘比儿子还管用，是你爸妈的好帮手。

桂花低下头，红着脸回答，我没有文化，模样长得不好看，又是个粗人，只能跟着爸妈种地煮饭喂猪。

龙老师说，谁说你长得不好看？你打扮一下，绝不比城里的姑娘差，像你这样，又老实又能吃苦的姑娘，现在真的是很难找到了。

桂花想不到龙老师会对她说这些话，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他，恰巧碰上他那温柔的目光，心便怦怦地跳了起来。

龙老师又说，没有文化，生活中是会有许多难处，镇里要在小学办一期扫盲班，晚上你可以来学习识字呀，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学好文化。

桂花点了点头，表示她明白了龙老师说的道理。不知为什么，临走的时候，她的鼻子竟有些发酸，爸妈为什么不这么替自己着想呢？

3

夜里，桂花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张床她睡了许多年，今晚突然觉得这床太窄太短。她推了推母亲。帐子里的气味熏得她喘不过气，她往外挪了挪，差点掉下去。

桂花索性下了床，走出屋外，只穿一件短袖衫，靠着树坐下。湿润的风吹来，带着凉意。夜空变得灰朦朦的。远处，有串白光在迅速移动，那是支车队，轰轰的马达声搅动了桂花的心潮。她想，自己要是有文化，她就有胆量随着这支车队到省城到大城市去打工做生意，闯荡世界……突然，她又想起了龙老师说的扫盲班。她拿定了主意，坚决参加扫盲班。

4

桂花晚上参加扫盲班，不会耽误农活，爸妈也就不怎么阻拦她了。

龙老师也教扫盲班。桂花是最积极的学员，风雨无阻，从来没有缺过课。她的学习进步也最快。偶尔，课堂上没有弄懂的问题，下了课，她还要到龙老师的宿舍里去请教。

每次桂花到来，龙老师都笑眯眯地招呼她坐，并给她倒茶。看得出他很高兴桂花的到来。

中秋节晚上，扫盲班放假。桂花带了月饼和炒板栗去看望龙老师。不知为什么，她天天都想跟龙老师交谈几句，不然就会睡不着。

桂花问龙老师，中秋节想家不？

龙老师点点头，从衣袋摸出一支烟点上。烟雾缭过他的眼睛，眼里有一种淡淡的忧愁。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家里就只有母亲。

龙老师心事重重，显然不愿意多说什么，两个人便安静地坐着，守候着一轮圆月的光临。桂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龙老师送桂花出来。挂在当空的月亮，圆满的一轮，亮得边缘发蓝。四周的山勾勒出了轮廓。树影和房屋都十分清晰。脚下的土路被照得发白。

清凉寂静的夜，桂花有一种靠近龙老师的渴望。但他们只是若即若离地并排走着。她真不想回到自家的土砖房子里去。

龙老师回转去了。桂花一直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开门进屋。她想他该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5

雨季里，山坡上的草木不经修饰地疯长。天明之际，神明的曙色唤醒了早起的人们，鸟鸣乐水滴，阳光湿林扉。蘑菇出来了，好比戴着小帽的矮人，神秘地出没在林子里。

桂花一边采着蘑菇，一边不时抬头朝山下的坎子和土丘上张望。这里地势高，村子人来人往，鸡飞狗跳，就连谁家院里发生的不外传的事情，都能一一摄入镜头。桂花什么也不想看，只关注村子对面，小学校园里人活动的身影，她特别想看到，这会儿龙老师在做什么。

龙老师启发了桂花追求新生活的意识。参加扫盲班后，桂花开始似懂非懂地明白了许多事情，不愿再像村里那些循规蹈矩的姑娘一样，任随爸妈摆布了，她要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村子里的姑娘们，都像是被圈在笼子里的小鸟。桂花可不愿这么干，她要做野草丛中一刻不停忽扇着翅膀的蝴蝶。

是桂花吧？

桂花正一边捡蘑菇，一边用眼睛眺望着龙老师的身影，一回头，看见了大表嫂。

大表嫂在山边的地里挖红苕，身后背着二小子。二小子吸溜着两道清鼻涕。

大表嫂夏莉，读初中时，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学生。桂花的大表哥张钱，当牛贩子，赚了十万块钱。他看上了夏莉，便托媒去夏家说亲。他出了三万元彩礼钱给夏莉爸妈，夏莉的爸妈便硬把她从学校里喊回来，嫁给了张钱。

夏莉本来不愿嫁人，想考高中，上大学。爸妈打骂，不供给她学费和伙食费。媒人又哄着她，说张钱银行里存了十万元，嫁过去日子好过。夏莉就勉强依从了。谁知结婚不满三年，张钱便迷上了赌博，把十万块钱输光了，还跟其他赌棍打架，被打断了腰椎骨，现在已经在床上瘫了三年多。

拖着两个孩子的夏莉，农活繁重，日子又苦又累。几年折磨，才二十六岁的她，像经秋霜打杀过的草木，凋残衰败了，昔日的花容月貌，已了无痕迹，看上去像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

桂花看到大表嫂挖红苕，就走过去帮她领着二小子。桂花领了半个来钟头，二小子就哭叫起来了，他要吃奶。

大表嫂只得停下雙手，解开对襟布褂，将那松柔的奶子塞进二小子嘴里。

桂花瞪眼盯着大表嫂的奶子，长长的，瘪瘪的，像两只鞋子，毫无顾忌地朝下耷拉着，极不雅观。想起人们常说的：姑娘的奶子是金奶子，媳妇的奶子是银奶子，喂伢婆娘的奶子是狗奶子。成了狗奶子，女人的魅力大概就一点也没有了，剩下的便只是职责。

桂花为夏莉悲哀，在心里暗暗地叹息不已。

6

夜已深了，窗前树木影影绰绰。

所有白天的喧闹都悄然隐去，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像一些好奇的眼睛，忽闪忽闪，张望着夜的世界。

桂花树上的几缕清香幽幽地飘起来，屋子里顿时芳香。真怪，这花儿白天淡而无味，一到夜间，就悄悄地吐出馨香来，也许，花儿也是爱安静的吧？

窗外那随风飘来的花香，仿佛在呼唤着桂花，撩拨得她心绪不安。她翻个身，闭不上眼，再翻个身，还是闭不上眼。

桂花开始想龙老师，一想龙老师，她的心窝就豁亮得像是敞开了两扇门。

桂花也明白，她跟龙老师相差天和地那么远。她不敢希望龙老师将来成为自己的什么人，也不敢希望自己将来成为他的什么人。但他们之间，好像还是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她仍然关心着他，痴望着他。

桂花终于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大表嫂仍在山边地里挖红苕。望着望着，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大表嫂，瘦瘦的肩，憔悴的脸，还有那耷拉下来的可怜的狗奶子。

她哭了，大声呼喊她不是大表嫂，她也不会嫁给大表哥那样的人。人家问她为什么还不找婆家，是不是盼着龙老师？她无法说清这点，哭得更响了……桂花哭醒了，抹抹眼角，还残留着泪水。

桂花仍然烦得睡不着，不过，想来想去，又觉得梦并不真实。她不会成为第二个大表嫂的，她也不会像夏莉那样，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钱迷住眼睛，而毁了自己的一生。她不愿依赖谁，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谁也不能拿她作交易。

桂花是个有心计的姑娘，她究竟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呢？现在，她还不想公开。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