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鸦记

2020-08-13 06:48商略
野草 2020年4期
关键词:肠子弹弓溪水

大清早,我们五个人各持武器,上东白山打老鸦去。

武器是我们自制的。我的弹弓铁丝软,系了两股橡皮筋,一拉铁丝就有点弯了。老六的弹弓铁丝粗硬,三股橡皮筋都拉不弯。青头和维立的铁丝也比我硬。建山哭得在地上打滚,他奶奶不得不给他做了一把弓箭,削了十二支竹箭。

建山提着弓,箭插在勾刀篓篰中,神情俊爽地迟到了五分钟。老六盯着他的弓箭,眼睛似要喷火。

“这种小孩子玩具,也拿得出手?蚂蚁都射不死。”老六举起他的弹弓晃了晃,“这样结实的弹弓,二十里之内独一把。”

建山红着脸笑着不说话。我也觉得遭到了打击。我这把弹弓发射的石子,曾经打中楝树上的一只泥墙麻雀的肚子,这是好几个人看到的,可是那只麻雀似乎毫无感觉,依然在树枝上东张西望地叫着。我的弹弓可能也很难威胁到老鸦的性命。但老鸦这么晦气讨厌,我们吓吓它们,将它们轰走也是好的。我想。

世上有两种半鸟最讨厌,老鸦、猫头鹰和燕子。

燕子是半种讨厌鸟,吃害虫是不讨厌部分,人类同意它们在家里做窠,算是对它不讨厌部分的回报。它讨厌部分是羽毛有毒。老年人说不能抓燕子,抓了手背上会生羞。羞是一种疣子,燕羽、鱼鳞和老鼠尿都会让人生羞,痛是不痛,但很烦人。

猫头鹰叫声凄恻,有预示人死亡之能,无疑是极讨厌的。不过它的叫声很少听到,又总是在黑夜里叫,让人留意不到,所以不算第一讨厌。

老鸦是晦气鸟,最讨厌。长年驻扎在东白山的松树间,整日“啊哦啊哦”乱叫,似乎预知人要出坏事,幸灾乐祸地装悲伤。溪滩乌桕树上的喜鹊也叫,喉咙沙哑难听,但声音轻快,就不晦气。听到老鸦的叫声够晦气了,如果老鸦从头顶飞过,就更晦气,必须“呸呸”唾出声,并连掸三下头发才能解除。万一老鸦在空中拉屎,屎恰好落在人的头上,那真是太恶心了。它们还有偷小鸡的恶习,是飞行黄鼠狼。

打老鸦的事,我们谋划了好几天。是老六提出的想法。他说,老鸦这么晦气,我们去打掉它们。

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以前我们千遍万遍地诅咒老鸦,都是白费口舌,并无杀伤力。诅咒老鸦的歌谣,人人会念:

老鸦哇哇,

老鸦窠里着火哉,

儿子老婆着杀哉。

这首狠毒的歌谣,本意是欺骗老鸦快快回家去看看,不要在山上聒噪了。我们留意到老鸦的叫声,就大声念诵对抗。念过数十遍,我们的兴趣不免转移,就忘了验证效果,不晓得老鸦有没有受骗上当。有时候我还会出现幻念,似乎老鸦在松树上叫唤着飞上飞下,就是在救火。这么联想是有原因的,冬天我们围着一锅火炭烤火取暖,晃动的火舌,以及弯弯曲曲飘飞的稻草灰,我们都叫做火老鸦。我们时时念这段咒语,老鸦却并不见得减少了,可见咒语其实不灵。

我提过一个问题:民兵连有六支半自动步枪,老师傅有一支猎枪,长脚阿光有一支气枪,武器都比我们先进得多,枪法又准,打靶打八九十环,他们为什么不打老鸦?老六说,他们打老虎打野猪,打老鸦这种艰巨的小事,归我们。

太阳还没升起,空气新鲜澄澈,我们便精神饱满耳聪目明。溪水清冽,冒着寒气,急流处水花雪白。溪边的草已是老绿,还没变黄。老六带头,我排在第二,维立拖在最后,排成一队,施施然过了桥,沿大路往东,走到上东白山的路口,老六笑嘻嘻地回过头,压低了声音说:“大家注意了,我们已到了敌占区,小心谨慎,秘密前进。”他迅速闪到路边,弯腰潜行,警惕地向前看,又说了一句电影台词:“必有情况!”我也急忙弯腰潜行。前方并无异常,既没有老鸦埋伏,也没有野兔放哨,只有露水打湿了我的鞋子和裤腿。老六只是装模作样地学电影中人的相势。我回头看看,青头和建山也弯了腰潜行,只有维立脑子转不过来,一脸漠然,没有弯腰。

老六这种作派我真是看不上眼,总是充老大,总是装高鼻子。不过我们是来打老鴉的,就不计较他了。他又躲躲闪闪作了几次怪,我却不再跟着他躲,他也就放弃了作怪。

老鸦住的那些松树,在七丈岩上方。我从没到过七丈岩这一带,没有野石榴乌米饭毛栗子,没有竹笋,也没有黄栀和橡子,就毫无吸引力。走近了发现,其实岩崖陡峭,水迹深黑,鸟粪发白,也是好玩的,如果爬到岩石中央一坐,像猴王一样威风。但我们有正事要做,遇到困难就绕开困难,抓着青柴草丛,从七丈岩旁边的黄泥坡攀援上去,累出了一身汗。老六第一个爬上七丈岩上方的平地,将我们一一拉上去,坐在草坡上喘气。四周安静得鲜嫩,让人浑身松快。

山下的田地房屋,像棋盘一样。我们村的屋子变得微型,烟囱冒出的白烟也很渺小,但能认出每户人家和每株泡桐树。村子那边是田野,有人背着锄头扛着锨去菜地,互相打着招呼,声音遥远而清晰。过了田野,挡着南山和西山,山腰缠着长长的一匹青烟。西山头已经有浅黄的阳光。

我说,这些老鸦真是坏透,它们如果住在南山和西山,叫声再闹些我们也听不到,可它们偏偏住在东白山,离村子这么近,存心烦扰人。老六说,它们就是存心的啊,是经验积累的,人是世上最会做吃食的物种,它们吃腐尸烂肉,住得与村子近,就容易找到吃的。我说,对的对的,我剖鱼时,鱼肚肠往溪水里一扔就不管了,它们就吃现成的——也许要与别的鱼别的鸟抢夺。

老六站起身,掸了掸屁股,双手布在嘴前,冲山下“哇”的叫了一声。我们一齐握着嘴大叫了几声,大笑。我们摸出了弹弓,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石子,建山也将背着的弓摘下,取了一支竹箭搭在弓上,箭头向下。

几十株高大的松树上,没有老鸦,静得像深夜。我们一路只顾着爬山,没留意老鸦的动向,以为老鸦长年在松树林飞动叫唤,不会远走。老六气愤地握着拳敲自己的腰,说:“一定是有特务,特务出卖了我们,老鸦都逃走了。”

建山说:“谁是特务?”

维立说:“不是我。”

老六说:“算了算了,我们大军开到,老鸦屁滚尿流,总之打了个大胜仗。”

偏偏这时松树丛中传来了“啊哦”一声鸦叫。我们一阵欢呼,拿着武器冲入树林,抬头寻找老鸦。果然一个深黑色的鸦影扑落落飞起,在空中绕了个圈,缓缓落在树上,树枝沉下又弹起,老鸦就像坐翘翘板一样适意,将脑袋侧一下侧一下。

一时间弹箭齐发,射向老鸦,可能过于兴奋,手势不够稳,或者天空过于明亮,眼睛看出了泪,第一轮射击全落了空。

树丛中又飞出一只老鸦,落在第一只老鸦身边。它们全身黑色,眼珠也是黑色,水灵灵地转动,像黑珍珠。两只老鸦并肩站在树枝上,目标大了一倍。老六做着手势,我们沉住气,瞄准老鸦拉满弹弓,调匀了呼吸。老六右手手指一松,石弹又激射而出,我们也几乎同时发弹,建山的箭稍慢了一拍。

我看得清清楚楚,四枚石弹子,几乎都打入了两只老鸦的身体。两只老鸦刹那间腾空而起,掠上树梢,飞向山峰。此时竹箭射中了树枝,向上弹了一下才掉落。两只老鸦转了个弯,向东飞去。我的心惊跳一记之后,才感到失望。

春插时,长脚阿光用气枪打在秧田里啄食的一只大鸟,一大蓬铅弹洒落,鸟惊飞上天,在空中盘旋了两个小时,好像要永远盘旋下去,但最后还是力竭坠落,掉在菜地里。它的眼睛被铅弹打瞎了。我盯着那两只老鸦。它们结伴向东,飞到另一个山峰,又飞到更远的山峰,消失了。它们飞动的姿势有些笨,与平时没区别,应该没有受伤。即使受了伤,也没有打瞎眼睛,它们晓得飞去哪里躲藏;即使它们力竭而死掉落,山这么大,我们也找不到。不过我们是要消灭老鸦,消灭不掉就驱逐,并不是想捉了老鸦白斩或红烧(谁会吃老鸦肉啊),所以我们这一仗,真的胜利了。

“至少,老鸦被我们打痛了。”我说。

“可惜火力有点弱。要是火力再猛一些,老鸦就全军覆没了。”青头摇着头叹息。

“我那一下子最结棍了。”老六说,“我打落了老鴉的羽毛,你们看见没有?”

建山低着头不出声。他还掉出了眼泪,掉在了地下的树叶上,拓的一声响。可能我们高兴得有些过头了,连老六也尴尬地扭扭身子,说建山没有射中老鸦,是他的武器太复杂,不能怪他。我说:“我们再搜索搜索,说不定还有隐藏的老鸦。”

松树林中高低不平,还有几个深坑和几个树桩,刺藤上结着许多不能吃的红色小果子,红得死气沉沉。我们走得很慢。松树布满皴裂的树皮,长得粗壮高大,两个人都摇不动,改用脚踢,松针会簌簌地发一个抖。我们没有发现别的老鸦。

“事情很清楚了,”老六说,“不管有没有特务刺探情报,老鸦都事先逃跑了,只留下两只看守它们的窠。”

站在七丈岩边上往下看,似乎并没有七丈高,顶多四丈。它也不是笔陡的绝壁,而是个粗砺的斜面,有凹凸,有石缝,石缝里还长出了柴草,也不是不能攀爬。

建山见我观察七丈岩,说:“你敢爬下去么?我就敢。”他将弓背在身上,转过身,面朝岩石,伸下脚去踏住一块突起的石头,顿时下降了两尺。他两手倒换着抓住岩石,脚一步一步往下探,很快就下到岩脚。接着是我,然后是青头。

老六让维立从岩石旁的黄泥坡绕下去,维立不肯,要跟在老六后面爬岩石。老六骂他,他就跺着脚哭。老六又不肯放弃冒险,将威风让我们三个,就骂了几句,顾自爬下岩石。

他爬下几尺,我和青头齐声呼喝:“不要动,你不要动。”

老六说:“什么?”

我说:“叫维立不要动,他在你头上,万一弄得石子松动,就砸在你脑袋上了。我们刚才是一个下了地,另一个才开始爬的。”

维立笑嘻嘻地蹲在岩上看着我们。老六仰头吩咐他不要动,然后继续往下爬。他一低头,维立也动了。建山抢着喊:“叫你不要动,你怎么还动。”

已经来不及了,一颗石子从维立脚下滚落,砸在老六头顶。老六抬起手捂住脑袋,身子晃了晃,吓得我一身躁热。闯下大祸了。青头和建山都脸色发白,下垂的双手微微张开,似乎随时去接住老六。

老六悬挂在岩石上歇了歇,又慢慢往下爬。到了岩下,转过身来,我们才看见他的一张血脸,说不出的悲惨。他仰面看着,直到维立爬下岩石,才吐出一口气,打了维立一巴掌,骂道:“幸亏你砸的是我,砸死了也是哥哥,要是砸了别人,我们全家卖了都赔不起。”维立吓得不敢哭,缩着身上,脸上还僵着傻笑。

“下山去洗洗,包扎一下。”我说。

老六倏地伸出双手,“吱”一声将维立衣服的前襟撕下一片,撕成长布条,包住伤口,从两耳后面挂到下巴,打了个结。

维立哇的哭了:“你扯破我的衣服,我要告诉妈妈,你扯破我的衣服。”

老六说:“没事了,死不了的。”

走不多远,遇到一道水沟,老六洗了洗脸,建山又帮他洗了洗伤口,我在水中给他搓了搓布条,重新包扎好。

我们怏怏下山,从村北的大路回家。阳光已经照在溪上,草地石子沙滩和溪水,是绿白黄红黑各种颜色的亮晶晶。老六的脸没洗干净,系着湿布条,给太阳一照,有些狞恶。这场打老鸦的仗,还是输了,带头将军也受了伤,变作残兵败将,走得毫无士气。维立脱下破衣服,卷起来团在手中。青头说:“失败是兵家之母,下次再来过。”我们没有笑。闯这么大的祸我也是有份的,我担心回家挨骂。我感觉与老六似乎亲近了些,不那么讨厌他了。

建山忽然“咦”的一声,我也跟着“咦”的一声,老六也“咦”的一声。

溪水之上,无依无凭地直立着一个黑色的巨大轮子,比水车盘还要大得多,下缘擦着水面,不断滚动着,却没有移动。

这是几十只老鸦组成的轮子。老鸦没有逃跑,它们聚集到水上来做杂技了。

我们怕惊扰了老鸦,生生憋住欢呼,从大路上奔下来,奔到溪边。我们从没听说过老鸦会跳这样的集体舞,连听都没听说过。也许我们是世界上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的人。

老鸦们眼里似乎没有我们,专心表演着转圈子。它们没有叫唤,安静而专注,只有溪水哗哗流动和翅膀扑扑扇动的声音。

这个奇怪的场景,看得我们眼珠弹出。我看到溪中央的水里,停着一副白花花的肠子。我晓得这种肠子的来历,是谁家的猪吃了农药死掉了,肠子不能吃,所以扔在溪中,慢慢氽下来,在水中遇到石头,搁浅了。溪水白亮黄黑地变幻着,肠子有点蠢蠢欲动。

我很快看清了它们的行动规则:这几十只老鸦绕着圈子飞,冲着水中央的肠子去,但每只老鸦落到肠子上并不停留,只啄一口,无论啄没啄到,就迅即飞起,将啄食肠子的位置让给下一只老鸦,自己排到乌鸦轮子的末尾。因为肠子在水中,老鸦能够落脚的点太小,挤不下两只老鸦,所以老鸦们排了一个圆形的队,飞一圈,轮到一次啄食。

老鸦们将一个圈子转得如此浑圆精美,简直像是圆规画的,搞得我有些伤感。它们秩序井然,一丝不乱,间距均匀,每一只都以相同的速度轮转,就连落到肠子上的一刹那,也没有丝毫阻滞。它们从不破坏“一次只啄一口”的规矩,没有一只老鸦起贪念多啄一口。只是它们身体小力气不足,而肠子又重又韧,凭一啄之力无法啄断。也不晓得老鸦们要转过多少个圈,才能渐渐分食肠子。

我们静静等待着老鸦吃到肠子。没有人去摸弹弓。建山好像摸了摸勾刀篓篰里,也没有拔出竹箭。我看得出了神,屏息屏得几乎窒息。

老鴉的圈转得这样精密坚定,转了这么久,轨迹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老鸦只有一种颜色,只有黑色,此时却如此漂亮,姿态夭矫,闪烁着耀眼的圆形黑光。我脑袋一阵晕眩,好像我的身子正在吸入这个旋转的老鸦之轮,正在崩散。

“真聪明啊。”青头说。

“它们累不累?”维立说。

每只老鸦一落一起,我都会可惜难过:又没抓起一截肠子。我暗暗地咬牙攥拳替它们加劲。它们有无限的耐心和坚韧。我想如果我有隐身的本事,就偷偷涉水过去,将肚肠一截截剪断,分给它们了。

一只老鸦啄起了一小截肠子,飞离了老鸦轮,独自往山上飞去。我们压低声音喝彩,并热烈鼓掌,因为怕惊散老鸦们,鼓掌时双手上下岔开,没有发出声音。我们开心得好像自己吃到了一碗猪肚肠。这只老鸦投入林中独自享受去了,其他老鸦依然转着圈,间距依然均匀,轮子还是如此圆满,一点没有急躁的样子。

老鸦之轮的中心并非轮子的圆心,而是那副猪大肠。所有老鸦的姿势、目光及其精力,全都集中在大肠,像有一条条丝线呈辐射状紧紧地拉着。白花花的肠子漂在水中,似乎在慢慢变大变生动,漾出一种威胁,似乎大肠发着烫,蓄积了软弱的反抗劲道,以对抗老鸦的黑色轮转之力。

“呸呸,去去去。”突然有人喊道,“贼老鸦,滚。”

对岸应声飞起一个筛子,像盘子似的旋转着,落到水中,差点砸中老鸦和猪大肠。是烂眼剑华,不知他什么时候从村里出来的。

老鸦之轮拆坏了。老鸦乱纷纷飞散在水上,又不甘心离开。有一只老鸦拼死咬住肠子飞起,肠子拖出长长的一截,又脱落了,无声地,缓缓地,掉入了水中。老鸦悲伤地“啊哦”一声,身子一沉一浮地飞远了。其他老鸦还在溪面盘旋,唱着“啊哦啊哦”的悲歌。烂眼剑华拣起拳头大的石头连续掷出,在溪水中砸出许多个水花,就像电影里炮弹在江面炸开,他嘴里还大声念诵“老鸦哇哇,老鸦窠里着火了”的咒语。

老鸦遭石头与咒语的夹攻,再也抵挡不住,一只只留恋地贴着肠子低飞而过,再飞出一段,昂起头飞到半空,纷纷散落在山间树林,“啊哦啊哦”地叫唤。

我们躺倒在溪滩上,说话的欲望疲软如死蛇。也不晓得是谁带的头,我们忽然一起坐起,拿出弹弓和弓箭,向烂眼剑华发射石弹竹箭。烂眼剑华已涉水取回筛子,拎着往回走。他与我们隔了十多丈宽的溪水,不在弹弓和弓箭的射程之内,便宜了他。

【责任编辑黄利萍】

作者简介:商略,1966年生。出版有小说《流水的方式》《子贡出马》《子胥出奔》,散文集《越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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