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下中农同志

2020-08-20 08:00申平
广州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三炮杆子刘明

申平

李铁杆子

那时在农村,“贫下中农”这身份是金字招牌。不然,哪能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李铁杆子,就是贫下中农的一员。

李铁杆子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他有此绰号,第一因为他是老光棍,这绰号中包含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第二是因为这家伙脾气硬,就像根铁杆子一样。

这不,知青小谢被派去饲养处接受李铁杆子的再教育,三天还不到黑,他就哭咧咧地回来了,他说,那家伙哪里是贫下中农,简直就是个土匪。

接着,队长又派刘明去。刘明说:队长,让我去种菜吧。我不想跟牲口打交道。

队长说:李铁杆子年岁大了,得培养接班人了。你去吧,其实他人还是挺好的。

刘明没办法,只好扛上行李去饲养处报到。谁知道李铁杆子一看又来一个知识青年,竟然拦在屋门口说:你来干啥,回去吧。你们知青,不是干这个的料!

刘明本想就坡下驴,转身回去。但是李铁杆子最后这句话却激怒了他,他说:是队长让我来的。是不是干这个的料,你看看才知道吧?

说着身子一偏就进了屋,把行李扑通扔到炕上。只听李铁杆子冷笑了一声,转身就去给牲口添草去了。

当晚,两个人睡在一铺炕上,却互不理睬。睡前,李铁杆子一袋袋抽烟,刘明呢,就趴在煤油灯前看书。正看着,却听见噗的一声,李铁杆子把灯给吹灭了。

黑暗中,刘明的脸都气绿了。他心里想:我倒要让你看看知识青年到底是什么料!

谁知第二天一早,刘明醒来一看,不由脸红了。人家李铁杆子不知道啥时候早就起来了,牲口棚已清理完毕,牛马都在槽上安静地吃草。刘明嗫喏地问了一句:李师傅,你看我今天干点啥?李铁杆子看都不看他说:不是叫你回去吗,你还赖在这里干啥?把刘明臊的,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

第二天夜里,刘明几乎没有睡觉。他大睁着两眼看着李铁杆子,困了就使劲掐自己,扇自己耳光。挨到凌晨三点多钟,李铁杆子起来了。他立刻跟着起来,铁杆子干啥,他就抢着干啥。添草、加料、清圈……但是李铁杆子的脸,却仍然拉着,就像是刘明欠了他的烧纸钱一般。

到了第三天夜里,还没等李铁杆起来,刘明就悄悄起来了。他手脚麻利地重复着昨天的动作,等李铁杆子起来,他已经发狠似地把活干一多半了。可是那老家伙不但不领情,反倒横挑鼻子竖挑眼,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气得刘明真想摔耙子走人。

刘明夜里没睡好,白天想休息一会。谁知他刚躺了几分钟,就听见李铁杆子在外面吼:出来铡草!难道你是来睡觉的吗,要睡回去睡去!刘明只好忍气吞声走出来,按他的指挥开始铡草。

铡草这活,必须两个人配合:一个往铡刀里续草,另一个按铡刀。续草当然要轻快一些,按铡刀就累多了。整整一个上午,李铁杆子只管闷着头续草,根本就不提歇息的事。把刘明累的,汗流浃背,腰酸背痛,按铡刀的手也磨出了血泡。但是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就算要累死了也不吭气。两个人就像两只蔫斗的公鸡,在互相较着劲。天晌午的时候,李铁杆子终于停下来,他看了刘明一眼,说了一句:去吃飯吧。然后就倒背着手走了。这是李铁杆子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打这以后,李铁杆子对他的态度好转了一些,但是他每天依然耷拉个眼皮不说话。后来刘明发现,李铁杆子不愿意跟他说话,却喜欢跟牲口说话。他去给牲口添草加料时,都会摸着牛啊马啊的脑袋,说一些十分亲热的话。牲口一看见它,就开始叫唤,蹭他舔他。但是牲口们对他却没有那么热情。

转眼到了夏天,田野里的青草长高了,该去放夜马了。李铁杆子就拿出一件雨衣,还有一副马鞍扔给刘明说:你敢不敢去,不敢去也别逞能。

刘明拿起东西,说了一句:这有什么不敢的。扭头走了。

天傍黑的时候,刘明赶着马群进了山。那时他还不大会骑马,但是他胆子大,没几下就学会了。马群在一面草坡上停下来,马儿们开始埋头吃草,嚼草的声音,打响鼻儿的声音此起彼伏,起初刘明也没有感觉到害怕。可是到了后半夜,天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了一切声音,这时马群也分散了,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很孤独,仿佛被世界抛弃了。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他真真切切地听见,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响起了几声狼嚎。接着,另外一个地方也有狼叫起来,好像在互相呼应。

刘明虽然有些胆量,但是在雨夜的山里,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他还是吓坏了。他感觉全身发麻,脖子后直冒凉气。他想哭,想喊,想跑,可是他都做不到,他浑身瘫软,无法动弹,他觉得正有狼一步步向他逼来,他好像只有等死的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山下有人响亮地咳嗽了一声,接着又听见骂声:狗日的张三(狼的别称),你猖狂个啥呀!有老子在这哪,小心我去端了你的老窝啊!接着又喊:捉——噢——!捉——噢——!

啊!这声音是那么熟悉,是那么亲切。霎时间,刘明觉得有巨大的暖流涌进心间,他不由喊了一声:李师傅!就朝发声的地方跑去。此时此刻,他感觉那个一直冷若冰霜的贫下中农,是那么可敬可爱,简直就是他的救星。

奇怪的是,狼嚎声顿时消失了,就连雨也停了。刘明看见,一个黑影正朝他快速移来,又有声音飘入他的耳鼓:刘明你别害怕,我来给你做伴儿了。

郑三炮

郑三炮是生产队的护林员。他姓郑,叫郑什么只有队长和会计知道。人们叫他郑三炮,是因为曾有一本名为《林海雪原》的书十分流行,里面有个土匪头子叫作郑三炮。他呢,恰好整天背着一杆老洋炮去巡山,于是他的绰号就诞生了。

据说郑三炮当过兵,还打过仗,他的腿上留有枪伤。也正因为他有伤残退伍军人的身份,生产队才安排他去当护林员。护林员这活,当然比在地里死受好多了,不但相对清闲,而且还可以顺便打个猎呀,捡个蘑菇呀,弄点柴火呀什么的。

郑三炮当年在部队上学了点文化,他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可是那时正是缺书的时代,人们的肚子饿,精神也饿。乡村的夜晚漫长而寂寞,人们一般都是天一黑就上炕睡觉。但是郑三炮却睡不着,他经常往知青点跑,去跟知青们聊天,向他们借书看。如果知青点有人在回城探家的时候给他带回几本书来,那郑三炮简直如获至宝,肯定会回报对方一只野兔或者是两只山鸡。

巧的是,知青点里也有一个书迷,贫下中农叫不出他的名字,都管他叫小眼镜。据说小眼镜的父亲是大学校长,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劳动改造,小眼镜自然属于“黑五类”子女。在青年点里,他是被欺负的对象,在生产队里,他也被另眼相看。

但是小眼镜似乎不大在意这些,他每天一有空闲,就拿本书躲到一边去看。

也许是因为惺惺相惜,也许是因为小眼镜借给他书最多,郑三炮竟然对小眼镜产生了无尽的好感和同情。开始的时候,他去知青点是和大家聊天,后来就专门去找小眼镜聊天了。一来二去的,两个人竟然成了好朋友。郑三炮家里做了好吃的,就悄悄喊小眼镜去吃,或者偷偷地带给他。

有一天晚上,郑三炮又来知青点找小眼镜,却发现他正躲在屋后哭。一问,才知道他被知青点的霸王周大伟无故打了一顿。

郑三炮一听就火了。他二话没说,马上找到知青点的点长,问她为什么不管。点长是个女同学,低声说她管不了。郑三炮就说:你管不了,那我来管。我不信还没王法了呢!你把他给我叫出来。

一会儿,膀大腰圆的周大伟走出来,一脸不屑地说:是哪位贫下中农找我呀?

是我找你!郑三炮迎着他走过去,两眼盯住他问:你为什么欺负小眼镜?

周大伟“嘁”了一声说:这关你屁事呀,你这贫下中农也管得太宽了吧。

他是我干儿子,我就是要管。你随便欺负人就不行!

周大伟上下打量郑三炮,他看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胡子拉碴的,也并不怎么强壮。于是他说:我就欺负他了,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好,你还骂人!大家都听见了吧?我现在就管管你这个有爹娘生没爹娘教的东西!

接下来也没看清怎么回事,周大伟已经躺到地上了。郑三炮用脚踩住他说:你还敢给我充老子!我告诉你,老子在枪林弹雨里玩命的时候,还没你呢!滚起来,乖乖给小眼镜道歉去,要不老子扒了你的皮!

一向横行霸道的周大伟这回算是栽了,他真的被揪着去给小眼镜道了歉。从此他在知青点老实多了,再也不敢随便欺负人了。

知青开始招工返城了。在招工指标面前,大家都变得不淡定了,知青点整天吵吵闹闹的。只有小眼镜一个人依然躲在一边看书。这天郑三炮又来找他,问:人家都在争抢着回城,你怎么这么老实?

小眼镜说:我争也没用,哪里会有我的份。我将来的唯一出路,就是考大学。我爸爸来信告诉我,国家很快就要恢复高考了。

噢,真的呀!那你赶快复习吧。

我一直都在复习呀。

哦,对对。郑三炮非常佩服地连连点头。他看看四周说:你们知青点这么乱,你怎么复习呀。等我给你想个好办法。

过了几天,村里人纷纷传言,说是山林里有狐狸炼丹了,有火亮一闪一闪的。大家就去问郑三炮,郑三炮说:哪有的事儿!这山林里根本就没有狐狸。可是到了晚上,又有人看见火亮闪动。几个好事的就手提棍棒,朝那地方摸去。

民间说的狐狸炼丹,指的是狐狸成精,反复不断地把肚子里的火球吐出来再吸回去,或者是互相对吐对吸,达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得道成仙了。如果人能得到那个火球,那可是无价之宝。大家小心翼翼往前走着,近了,更近了,慢慢看清,哪里是什么狐狸炼丹,分明是郑三炮用木板搭建的一座小屋里有灯光透出来。再走近一看,里面坐着小眼镜,正在煤油灯下埋头看书学习……

这一年年末,国家真的恢复了高考,小眼镜一举考上了清华大学。

临走,他给郑三炮跪下了,真真切切喊了一声:干爹!

多年以后,小眼镜成为著名科学家。有一年他特意回到村里来看望郑三炮,要接他进城去养老。但是郑三炮却说:没啥,我就是喜欢读书人,所以才帮帮你。

黑脸队长

随着招工、考学机会的不断来临,知青们一批批离开了村庄,昔日热闹的知青点,渐渐冷落下来,只剩下周大伟等一些“渣子”还没走。这些人本来就不爱劳动,现在更是破罐子破摔了。

但是他们还是忌惮一个人,那就是黑脸队长。

黑脸队长姓王,知青们当面叫他王队长,背地里都叫他王黑脸或者是黑脸队长。他的一张脸就像涂过漆似的,简直就像个非洲人。知青们刚来的时候,都被他吓了一跳,后来慢慢地才看习惯了。

黑脸队长不但脸黑,而且脾气也暴,他还有一个特点是嗓门大,他在村头吼一声,村尾都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他怒吼起来,往往会使人肝胆欲裂。但是黑脸队长再厉害,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知青,他们还是会不断地偷偷戳毛蛋。

天气一天天凉了,往年知青们都会集体去拾柴,但今年他们却不想去弄。没烧的,就去生产队的草垛偷草来烧。这草可是准备冬天喂牲口的。有人悄悄报告了黑脸队长,他一听就头顶火苗子来到知青点,对着这几个人就是一顿吼叫。

周大伟他们,假装吓坏了,但是最后却耍赖皮道:队长啊,我们也不想烧草,可是我们烧啥呀,总也不能烧大腿吧。

黑脸队长没办法,只好派车到山里给他们拉回一大车干树杈子来。

又过了一段,知青们没粮食了,竟公然打开生产队的粮仓,往回背粮食。黑脸队长找来,他们又耍赖说:没吃的,总不能让我们饿死吧。

接着,村里又开始不断丢鸡,丢鸭,后来又开始丢狗。村民怨声载道,黑脸队长动不动就去知青点吼一顿,但是那些家伙一个个都成了油锅里的鸡蛋,又滑又烫,任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这些还都是小事,第二年中秋节前夕,却出了一件惊天大事,那就是周大伟用枪打伤了生产队的一头耕牛。

那时候,队里的基干民兵手里都有枪,只是没有子弹。周大伟他们却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子弹,这天说是要过节了,要出去打猎。因为害怕郑三炮,周大伟他们不敢进山去打猎,却跑到田野上去打猎。打啥?打鸟。

他们在田野上奔跑,也曾经遇见过大雁、天鹅,但是因为枪法太臭,连一根鸟毛也没打着。后来,他们在河边发现了一个猎物,那是一只被当地人称为“地鳪”的大鸟,它现在就落在一条牛的身上。牛呢,正闭着眼睛趴在河边倒嚼。

幾个人举枪瞄了一下,都不敢打,怕打着牛。最后还是周大伟胆大,他说:再不打今天就放空了。看我的!他趴到地上瞄了半天,砰的一枪打过去,却见大鸟展翅飞走了,耕牛一惊,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了。上前一看,这一枪正打在牛的胯骨上。几个人吓得撒腿就跑,但是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呢。

很快,黑脸队长带人到了知青点,他气得脸更黑了,跳着脚狂喊:你们真的是狗胆包天呀,那可是生产队最好的耕牛啊!你们该当何罪,给我抓起来,送公安局!

就有人上前把几个家伙捆起来,往外拉。他们知道这回惹了大祸,一个个哭爹喊娘的,周大伟竟然给黑脸队长跪下了。就听队长说:那就先把他们押到队部关起来再说。

当晚,队委会开会,商量怎么处理几个知青,还有那头受伤的耕牛。大家都在吧嗒吧嗒地抽烟,等着黑脸队长最后拍板。闷了很久,黑脸队长终于站起来说:他妈的,我真想枪毙这几个王八犊子!可是……唉,想想他们其实也不容易,一个个抛家舍业、没人疼没人爱的,如果真的把他们送去公安局,打伤耕牛,破坏农业生产,闹不好就要判个三年两载的,那他们一辈子的前途就毁了。我看这样吧,还是把他们放了吧,对外就说牛是自己掉到沟里摔伤的。牛呢,我看也治不好了,这不要过节吗,就忍个肚子疼,把它杀了吧。给每户社员分点肉,也给那几个王八犊子分一点。散会!

这一年中秋节过后,周大伟等几个人好像一下子懂事了,村里再也没有丢过鸡鸭鹅狗了。第二年,知青们按政策全部返城。周大伟他们走的时候,还哭鼻子抹泪的,对巴不得一步离开的村庄,又恋恋不舍起来。

二十多年以后,当了大老板的周大伟回村捐建了一座希望小学,他在讲话中说:当年我们不懂事,净给贫下中农添麻烦了。现在我就是想回来弥补一下,回报一下。我还特别想感谢一个人,是他教会了我怎样做人,可是他却不在了……

周大伟说到这里哭了起来。随后他又来到山上,到一座坟前祭奠。那坟里埋着的,正是黑脸队长。

责任编辑:朱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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