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年轻人爱上经典

2020-08-28 08:20何念
上海艺术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原野金子原著

《原野》创新的成功给未来的经典重排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以全新、时尚、国际化的理念与形式,打破原有思维,重新解读和解构经典,让其在新时代焕发新的生命活力。让《原野》不仅成为现代经典,还有可能成为世界经典,向世界传播中国的声音。

2017年,正值曹禺的名作《原野》创作八十大寿之际,我接到了要在上海大戏院开幕时排新版《原野》的邀请。其实早在1943年剧院刚落成时,上海大戏院便上演了《原野》,可谓轰动一时。时隔74年,它再度为整修重生后的上海大戏院开幕献礼,既是一种对历史的呼应,更是让经典焕发新的生命活力,让更多年轻观众走进剧场、走近经典的一次契机和尝试。

曹禺先生对后人排演《原野》曾给出这样的意见:既不能离题,又不可照搬,要大胆改,要用新招来排。对于当下的年轻人,尤其是“90后”“95后”,经典与他们是有一定距离感的。如何呈现这个与现代观众所处年代和环境有距离的故事?如何让这部跨越七八十年时光的经典重新焕发时尚的魅力?如何让经典打动更多的年轻人?要用“新招”,要平衡忠实原著与创新之间的关系,要探索这版《原野》与以往版本不同的独特的魅力。下面,我将从剧本解构、呈现手法、舞美灯光等方面阐述话劇《原野》的舞台美学。

忠实原著之核,打破线性叙事,“新”在解读和叙事

1.保留经典主题,以现代视角重新解读剧本

经典作品的核心在于经过时光流逝的洗刷和沉淀所保留下来价值观和哲学思考。《原野》探讨了“复仇”的主题,通过一个复仇的命运悲剧故事,深刻地展示作家对“人生困境”的困惑以及对神秘宇宙的哲学思考。直到今日,还有很强的话题性和探讨价值。

很多年轻观众可能对经典保持着一颗敬畏心,但这种敬畏心反而会让作品和他们之间产生一种隔阂。而启用“90后”演员参与到创作演出中就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种打破隔阂的方式。“90后”演员拉近了和年轻观众的距离,同时想法也更贴近当下的审美情趣。虽然这些演员未必有成熟演员那么有经验,但他们会更有热情一起用新的形式创排一部经典剧目。这对《原野》剧组来说是重要的。

在一开始发现剧本的过程中,我们用了各种各样可能性的训练,比如让大家在不读剧本的情况下,谈谈对《原野》的印象是什么?有人说它是农村戏,有人说它是北方戏,有人说它是复仇戏,有人说它是教科书般的戏。每个人对这部作品的印象不一样,通过组织一轮大家对《原野》印象的排练或者练习,我们主创群基本就知道,年轻人对这个作品的理解或者印象是什么。

接着,我们让演员读剧本,原著剧本8万多字,光朗读剧本就花了6个小时的时间,而且演员显然不适应原著中冗长的台词表达方式。每个时代的人接受故事的方式都不一样,《原野》创作至今已经有80年了,如何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在保留原著内核的情况下,让观众迅速进入故事,接受故事的呈现,是这次的难点。

1937年讲故事会从故事的源头说起,但如今观众通过看美剧、看小说的训练,对故事的接受会非常快。最终,我们确定了在不改变原著内核和台词的前提下,从仇虎的角度切入,大胆调整剧本结构,运用三段不同程度轮回剧情的方式,加强对复仇主题的探讨,同时注重人物心理和内心情感的表达。故事性未必是《原野》的核心,而故事一遍一遍的重复是在传达价值,比如关于复仇,复仇双方心理的探讨和复仇双方心理在细节微妙的变化。《原野》的故事已经诞生这么多年,大家已经对人物的命运已经非常清楚了,我们的重点就是在已知人物命运的前提下,回过头来重新体验他在故事命运走向当中的心态。

2.打破线性叙事,以3+X叙事结构深化主题的探讨,聚焦人性的挖掘

在剧本解构的具体呈现形式上,我们采用了3+X轮回结构,第一个轮回是故事概貌,第二个轮回是更加详细的叙述,第三个轮回则是无尽的轮回。

第一个轮回中,火车声轰隆隆地穿过荒芜的原野,戴着镣铐的仇虎出现在白傻子面前,他砸开脚铐,准备找害死父亲的焦阎王报仇,却从白傻子口中得知焦阎王已死,昔日的恋人金子也嫁给了焦阎王的儿子—自己的朋友大星。为了完成复仇,仇虎来到焦家,杀死了大星,小黑子也被瞎了眼的焦母误杀。仇虎带着金子逃亡,金子却在途中不幸被射杀。仇虎再次回到一开头的铁轨边,却遇到了戴着镣铐的新仇虎……整个第一遍大概只有25分钟,主要是对剧情有个大概的讲述,让观众对剧情有个基本的了解,同时建立观众对重复性表现样式的印象。

第二个轮回中,新仇虎再次来找焦家寻仇。相比第一遍,我们用50多分钟的篇幅去详细展开更多的细节,展示人物之间的关系,事件的前因后果,聚焦人物在每个选择之中的心态和挣扎。如果说第一遍更多的是说明发生了什么,那么第二遍轮回就是告诉观众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在剧情上,我们也进行了一定的改编。如原作中,大星对金子说只要她能留下来,他同意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金子可以和仇虎在一起,在这版中大星这些话变成直接对仇虎说;相比于原著中仇虎主动将大星杀了,我们在这版处理中让大星握住仇虎抓着刀的手,绝望地慢慢地刺向自己,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好兄弟坦然地死在自己面前,这对仇虎的刺激是更大的。结尾,我们让金子在逃亡过程当中中枪倒地,死在仇虎的怀里。在世上唯一疼他、爱他的人也因为自己的原因间接而死,对仇虎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这些剧情的改编都是为了更好地呈现主题,用一系列的方法“折磨”施暴人,让其体会复仇的每个细节与其所带来的痛苦和挣扎。

仇虎一方面因为家族的冤仇难平,即便焦阎王死了,也要父债子还,将仇恨报复在下一代身上,另一方面,又因良心未泯而承受着复仇后巨大的痛苦。金子的死让他彻底疯癫,第三个仇虎却又出现在铁轨旁,眼中闪烁着仇恨的怒火。仇虎深知复仇的痛苦,为了结束这一切,他用刀刺向新的自己。然而,又一个来复仇的仇虎出现了……

至此,进入第三个轮回—无限死循环。仇虎深知复仇的痛苦,他想从源头结束这一切—通过杀掉无数的自己来终止复仇。他以为只要杀掉想要复仇的自己,杀掉无数自己以前的意识,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但他发现“自己”永远都杀不完,复仇的痛苦也永远不会停止……

我姑且把这个结构称为3+X结构,通过无限轮回的方式,我们探讨了这样一个话题:复仇到底有无意义?当你有可能去播下仇恨种子的那一时刻,要慎重,因为从那一刻开始,就像陷入了人诅咒,让两代人、三代人都活在复仇怪圈中。

3.发展“十天后”,加强情感元素

关于仇虎和金子的情感的呈现,是这一版区别于以往的很大的不同。在原著第一幕开头的舞台提示中,有这样一句话:序幕后十天的傍晚。“十天后”,是指仇虎和金子重逢后的十天,这是曹禺其他剧本里都不曾出现的。我就问演员:这十天他们在干吗?这十天会发生什么?我觉得这十天一定会发生情感上的推动。作为多年不见的前男友和前女友,他们会怎么相认?他们会做什么?他们怎么重新找到感情?这些都会在这十天里发生。也正是这十天,让金子最后发出“我一辈子只有跟着你才真像活了十天”的感慨,让她愿意帮助仇虎,对仇虎死心塌地。两人情感加重之后,也更加刺激他们想去复仇的心。

我们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待仇虎和金子的感情,思考这十天里会发生的事情,最后加入了仇虎与金子年少时的情感回忆,也增加了以肢体配合被子呈现十天里他们以最原始的身体接触找回感情的一段戏。有了情感的元素,一定程度上也更贴近年轻观众,让他们更爱看。

保留写实主义基础,融入表现主义手法,“新”在舞臺呈现

现在是一个泛戏剧时代,人们的戏剧观念打开了,所有的舞台形式,包括歌舞、各种形式的声光电都可以用在舞台上。我觉得现在排《原野》,应该用当下国际最流行的一些戏剧语言,用表现主义的方式来做。正如我前面所说的,经典在于它的价值观、思想和哲学思考,并不是它的舞台表现形式。每个时代都是用舞台表现形式来跟当下的观众建立沟通的桥梁,来传达作品的价值观和哲学思考。

1.以无声的肢体传达有声的灵魂

中国著名导演徐晓钟在排演《麦克白斯》时说:“在戏的处理上,我们力图探索一些这个戏所需的诗化的、象征性因素的特殊语汇,试验运用舞台假定性,扩展导演语汇,增加二度创作的艺术表现力。”  于我而言,舞台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其假定性和想象力,抓住舞台特有的艺术审美,凝练导演的二度创作。因此,在这版《原野》中,我融入了舞蹈剧场、肢体剧、黑衣人的概念:八个演员一直在场上,有一些扮演剧中角色,其他的人则会扮演角色的心理、环境、一系列有可能发生的幻象。

舞蹈剧场在放大和传达人物情绪上更有优势。有的时候,舞台上同时出现好几个仇虎,好几个金子,好几个焦母……除了主时空的角色,其他人可能有角色的过去,角色的未来。你可能是我三小时之前,我可能是你两天之后,但我们是一个人。这是一个平行时空的概念。重复性的角色用中性的情感重复着主角色的行动,主角色的台词,有时甚至几个不同时空的角色互相对话,这样的重复一方面增强了轮回的概念,渲染了悬疑、恐怖的气氛,另一方面又放大了台词本身所带来的含义,多信息、多维度地加强了观众的体验和想象空间。

有的时候,黑衣人是人物的影子,放大角色的心理情绪,比如仇虎跟焦母重逢的那剑拔弩张、暗藏玄机的对话中,几个黑衣人会用肢体和台词将仇虎真实的内心活动放大、外化。观众会看到仇虎在实际表现和内心呈现上有一个反差和冲突。

黑衣人还能实现环境的烘托和不同时空的转换,在仇虎和金子的逃亡之旅中,黑衣人就变成了过程中的阻碍,甚至是内心出现的幻想。

在写实的故事基底加入舞蹈剧场的概念,是为了让整个故事更有想象空间,加入一些留白,是为了让观众在相对有指向性的故事里展现想象,在脑海中激荡更多的画面和意涵,让无声的肢体述说有声的角色灵魂。

2.在写实的场景中呈现表现主义美学

在舞美和灯光上,我们也做了大胆的尝试。在结构上基本属于写实主义的空间里,将颜色风格化,同时着重用灯光的手段来使表演虚化,呈现表现主义的美感。

以前一般来说关于现实主义是现实主义的场景,关于表现主义就是比较虚拟的场景。但谁说一定要在实的景演实的戏,一定在虚的景演虚的戏呢?《原野》的故事还是相对写实的,写实的布景,包括相对写实的服装造型,在呈现上更有利于增强故事的年代感和可信度。在写实的基础上,注入表现主义、意识流的呈现,则更利于着重放大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不会让故事飘掉。因此,这版《原野》选用了比较实在的场景,同时尝试在实际的场景中加入表现主义的处理方式,演着演着就跳脱出原本的框架,开始变虚。

我们尝试,在实景当中,把布景颜色处理的风格化一些,以黑、白、灰色调为主,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让灯光着色。用灯光的明暗和动线来描摹人物的心理,同时实现时空切割。比如表现人物心理环境的时候,我们可以用灯光,把周围压暗,只突出我想让大家看到的一部分,这样一下子就产生变化了;灯光灵活的变化和处理也更有利于黑衣人元素的运用。我们还经常使用一些浓重的颜色,甚至让演员使用移动的手电筒,去放大人物的面部表情,或者呈现人物和时空的迅速转换。阴暗的氛围更彰显《原野》阴森、恐怖的氛围,突出心理空间的呈现。

为了更好地配合表现主义风格,在音乐设计上也着重对气氛和烘托和人物的心理描摹,同时在创作上凸显对鼓声变形的运用,在曲风上更贴近现代工业感,加重悬疑和紧张感。

结语

《原野》自2017年首演后,反响热烈,好评如潮。至今演出多轮,不仅获得了年轻观众的喜爱,还受到了专家的认可。上海戏剧学院原党委书记、教授戴平评价“这是一出努力将传统经典时尚化的富有创新实践的好戏”;国家一级编剧陈达明表示:“在2017版《原野》中,导演何念找到了一种独具个性的叙事方式。而这种叙事方式,不仅在《原野》问世以来,为话剧舞台所未见,包括它的各种地方戏曲版,也从没有过如此大胆的尝试。这些特殊的叙事方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对于《原野》这部经典崭新的解构和解读。”

观众和专家的认可让我们内心振奋。更让人惊喜的是,以前的作品我或多或少会加入商业元素,而在创排《原野》时,我专注于艺术的创作而没有考虑任何商业元素,但最后还是获得了商业的成功,实现了艺术与票房的双赢。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和鼓舞—艺术和商业其实并不矛盾,只要做到独特的表达,把艺术发挥到极致,便会有很多人愿意看。《原野》不仅收获了国内观众的青睐,还收到了国外演出的邀约,有机会远赴海外向各国同胞展示我们中国的经典。

谁说经典就是高不可攀,远在天边的呢?《原野》创新的成功给未来的经典重排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以全新、时尚、国际化的理念与形式,打破原有思维,重新解读和解构经典,让其在新时代焕发新的生命活力。让《原野》不仅成为现代经典,还有可能成为世界经典,向世界传播中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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