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骚传统与刘禹锡湖湘诗的艺术特色

2020-08-31 06:16高敏李有梁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0年7期
关键词:刘禹锡

高敏 李有梁

内容摘要: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曾经被贬朗州、连州、和州等地,宦迹所至,常涉洞庭湖和沅湘一带,亦留下了大量立意新颖、通俗清新的以湖湘山水、风物、人文等为题材的诗歌。其湖湘诗继承和弘扬了屈骚传统,形成了奇崛尚怪的审美倾向,意象灵动,意境空阔,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是中国诗歌史和湖湘文化里的一朵奇葩,对后世影响深远。

关键词:刘禹锡 湖湘诗 尚怪 屈骚传统

刘禹锡(772-842),字梦得,唐代著名诗人。永贞元年(805),唐顺宗即位,启用王伾、王叔文发起改革,试图瓦解宦官对朝政的钳制,史称“永贞革新”。刘禹锡、柳宗元、吕温等人积极参与其中,但仅过八个月,顺宗被迫退位,新政宣告破产,刘禹锡也被既得利益集团贬为朗州司马。朗州位于今天的湖南省常德市一带,刘禹锡在此羁留了十年,才被皇帝诏回京城,授予连州(今广东连州)刺史的官职。他来到广东之后的第四年,母亲不幸死去,又不得不守护灵柩回到北方。之后,他任官夔州(今重庆奉节),不久之后又从此地调任和州(今安徽和县)。连州位于湘江源头,夔州位于长江三峡,和州位于长江中下游,刘禹锡二十余年间往来南北西东的宦游,差不多都是以洞庭湖为中心。因此,他与洞庭湖、沅江、湘江结下了不解之缘,与战国末期伟大诗人屈原的行踪多有重叠,其湖湘诗亦深受屈骚传统[1]影响,艺术特色十分鲜明,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浓郁深沉的屈骚情结

二千多年前,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流放在湖湘地区,行吟泽畔,志洁行廉,最后投江殉国,其精神光争日月,其诗赋永垂不朽。此后一千余年,一代“诗豪”刘禹锡也被贬至此地,与屈原相仿佛的人生境遇和楚地特有的山水地貌、民情风俗给予了他无穷的创作灵感,使其诗歌充满着大量屈骚元素。

常德作为屈原流放时的居留地之一,纪念屈原的文化活动异常盛行,刘禹锡常以诗歌的形式记录这些事情。如他在朗州所作的《竞渡曲》极力描叙该地端午节赛龙舟时的壮丽场面:五月的沅江,水势格外凶猛,当地人竞相把五颜六色的龙舟抬出,在急流之上进行一番惊天动地的较量。只听见水手扬起的桨声和阗阗的鼓声在乱流之中轰然而鸣。一条条龙舟如同风雨中的蛟龙一样,飞速前进,鬐鬣纷动。刘禹锡还讲到,“风俗如狂重此时”,说明当时的朗州人极为重视这项文化盛会,甚至刺史还出来亲自担任比赛的“主裁判”。他卷起翠帏,面对江流,与他人一起借着酒兴观看比赛,对场上的输赢也给予了充分的关注。诗人又写道,当竞渡的热闹渐渐褪去,他还站在招屈亭前,默默注视着东流的沅水,向屈原这位一千多年前的先贤表达浓烈的怀念与崇高的景仰。

此外,这首诗还为今天的读者提供了许多信息,例如:第一,唐代的龙舟与今天的一样,饰以五彩之色,极为华美。第二,其扬桴擂鼓以催奋进的竞技方式,亦与今时无异。第三,诗中“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的说法也值得重视。[2]根据《离骚》,灵钧也是屈原的字,后人常用“灵钧”来指代屈原,而刘禹锡认为屈原去世之日,便是龙舟运动兴起之时。关于龙舟竞渡的起源,有人说是因为宗教祭祀所需,有人说是因为纪念伍子胥,也有人说是因为纪念介子推,刘禹锡这种说法,对于探讨龙舟竞渡的起源,显然具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

刘禹锡在其湖湘诗中多次提及“楚客”或“楚臣”,或指屈原,或为诗人自指。如《潇湘神·斑竹枝》:“楚客欲闻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又如《问大钧赋》:“楚臣《天问》不酬,今臣过幸,一献三售。”刘禹锡常把屈原高大的精神和人格当成自己学习的榜样,其诗《武陵观火诗》的悲天悯人,与屈原几无二致。这首诗采用赋的手法,极尽铺张之能事,把元和二年朗州一次大火的情形写得非常形象逼真。其中诗句如“怒如列缺光,迅与芬轮俱”,写出大火的光亮与迅速;“火山摧半空,星雨洒中衢”,写出火势的猛烈。但全诗的重点,竟是赞扬“贤守”朗州刺史宇文宿对百姓疾苦的体恤,诗中从细节方面描摹他在现场视察时的神态和举止:止住马匹,对着烟雾长久驻足,脸色“惨忸”,言辞充满关切,他下令蠲除租税,以减轻受灾百姓损失和痛苦,还对百姓说眼下不必远征“鲁臣”和“越巫”,应当充分发动自已的力量,赶紧到附近山上剪伐树木搭建苫棚,到江中挖取淤泥涂抹垣墻。[3]这种对普通民众的关爱,与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情怀何其一致!

不仅如此,刘禹锡还从以屈原辞赋为代表的《楚辞》里汲取了大量养分。二十余年间,他创作的诗歌可谓琳琅满目,有多首化用或取典于《楚辞》的诗句。如《历阳书事七十韵》:“云雨巫山暗,蕙兰湘水清。章华树已失,鄂渚草来迎。”[4]《窦朗州见示与澧州元郎中早秋赠答命同作》:“邻境诸侯同舍郎,芷江兰浦恨无梁。”[5]《早春对雪奉寄澧州元郎中》:“宁知楚客思公子,北望长吟澧有兰。”[6]其中的“蕙”“兰”“芷”在《楚辞》中甚为常见,屈原往往以之表情寓志,比兴托物。如《离骚》:“予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九歌·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九歌·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兰。”

刘禹锡也有不少诗句取意于《楚辞》。如诗《赠东岳张炼师》有“玉清坛上著霓衣”[7]一句,即化用于《楚辞·九歌·东君》之“青云衣兮白霓裳”句。屈原谓蔽日而来的神灵,以青云作衣,以白霓为裳,展现出惊人的想象力。而刘禹锡以“著霓衣”来形容张炼师,则隐含着将她与神仙相比的委婉深意。

二.奇崛尚怪的审美倾向

刘禹锡素有“诗豪”的美誉,诗歌风格多为硬朗刚健,而在其贬谪南方时诗风却有“尚怪”的倾向,原因有三:一方面与“元和之风尚怪”的创作倾向有关,这种主宰当时诗坛的审美时尚,也对刘禹锡的创作风格产生了重要影响,并非仅限于此时的诗坛大宗“韩孟诗派”。另一方面,“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之后,刘禹锡的心情颇为抑郁,这也是其诗风“尚怪”的直接导因。其《彭阳唱和集引》载:“鄙人少时,亦尝以词艺梯而航之,中途见险,流落不试。而胸中之气伊郁蜿蜒,泄为章句,以遣愁沮,悽然如焦桐孤竹,亦名闻于世间。”[8]其胸中的“伊郁蜿蜒”,或许只有通过阴森、奇险、诡谲的表达方式才能发泄。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即诗人在湖湘谪居时深受《楚辞》浪漫怪异之风的影响,加之南方山水卓绝,故其诗意象奇特,比喻诡异,想象肆诞,语言险崛。

前文提及的《竞渡曲》,正是这样的诗作,其中“扬桴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蛟龙得雨鬐鬣动,螮蝀饮河形影联”之句[9],将击打船舷的声音比作雷霆阵阵,又把竞渡的龙舟比作齐飞的蛟龙与螮蝀,氛围紧张而恐怖。再如前文提及的《武陵观火诗》,采用“洪炉”“云涛”“鬼神”“膏腴”“金乌”“赤龙”等一系列的比喻,极力渲染朗州火灾的声势吓人,想象大胆新奇,用词怪异奇崛。

元和五年秋,刘禹锡卧病朗州,听闻朝廷讨伐常山失败,遂写下《卧病闻常山旋师策勋宥过王泽大洽因寄李六侍郎》一诗“歌颂”此事。全诗用了“蛩”“槁叶”“火旻”“瘴烟”“跕”“飞羽”“沴气”“饮至”“陋丹水”“槁街”“清庙”“圆丘”等,都是不太容易理解的生僻词语。实际上,“蛩”就是蟋蟀,“槁叶”就是枯叶,“火旻”意指秋天的天空,“瘴烟跕飞羽”是说南方濕热的瘴气使飞鸟也坠落了,“沴气”是恶气,“饮至”是庆功宴,“陋丹水”引用了《吕氏春秋》“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的典故,“槁街”为汉代长安城的某条街道名,“清庙”指宗庙,“圆丘”即天坛。[10]这些生僻语汇,给全诗营造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奇特险怪的氛围。

再来看刘禹锡的《蛮子歌》:“蛮语钩輈音,蛮衣斑斓布。熏狸掘沙鼠,时节祠盘瓠。忽逢乘马客,恍若惊麏顾。腰斧上高山,意行无旧路。”[11]“蛮子”是南方少数民族的俗称,乍看《蛮子歌》此名,似乎是记载“蛮子”所唱的通俗歌谣,或是如《竹枝词》一样经过诗人所改编的新体民歌。但实际上,该诗是对“蛮子”语言、服饰、性格、生活习俗等所进行的记录,且多处使用生僻词汇,如“钩辀音”“祠盘瓠”“惊麏顾”“意行”等。这些词,所指的意思原本非常简单。如“钩辀音”,意为奇怪的鸟啼声;“盘瓠”为犬名,被“蛮子”奉为祖先;“祠盘瓠”为祭祀“盘瓠”之意;“麏”为獐子一类动物,十分胆小,“惊麏顾”意为像麏一样回头看;“意行”是率意而走之意。由此可见,这首原本可以写得通俗易懂的民歌,却被刘禹锡用一系列生僻字,组合成了一首诘屈聱牙的五言诗。其审美意味亦复有趣,耐人寻味,充分体现了刘禹锡湖湘诗“尚怪”的特色。

三.空阔灵动的意境营造

在漫长的贬谪旅途中,屈原曾乘船溯沅水而上,“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这里的枉陼,就在今天的常德市以南一带。而宋玉,相传曾被放逐于常德以北的澧水畔,与沅水相隔不过区区二十余公里,甚至有人说宋玉本来就是常德临澧人。[12]而屈原、宋玉所居的常德,恰好位于洞庭湖西岸。那时候的洞庭湖,横跨湘鄂两省,浩浩渺渺,横无际涯,周遭多为平原、湿地,空旷无遗,行走其间,倍感荒凉,极易引发人类孤独寂寞的愁绪,对于仕途失意的“迁客骚人”来说,其诗歌更易于营造出一种广阔空寂的意境。因此,洞庭湖区的地理风貌,也是引发屈原、宋玉等人悲情愁绪的一个重要原因,故其诗歌意境往往空旷开阔、寂静高远。

刘禹锡所居之朗州,就是今之常德。常德位于洞庭湖西侧,地势平旷,长期居住此地,难免会有孤独空寂之思。后来,刘禹锡往返京都、连州、和州等地,岳阳是必经之地。岳阳位于洞庭东侧,低洼开阔,故其湖湘诗里的洞庭意象特别多。这些诗词大都立意新颖,设喻巧妙。如其代表作《望洞庭》:“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色,白银盘里一青螺。”[13]在这首诗里,湖光万里,秋月无边,举目遥望,洞庭湖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也像一个巨大的白银盘,而其中似“青螺”一样的君山,与周围广阔的湖面相比较,不仅仅显示出孤独寂寥的感觉,又平添一种灵动的意味。

在另一首以洞庭湖为描写对象的《洞庭秋月行》中,刘禹锡对意境的营造更显精妙。这首诗的意境,是由“洞庭湖”“秋月”“波”“熔金”“孤轮”“游气”“寒镜”“白露”“月”“天地”“岳阳楼”“暮角”“君山”“山城”“朝日”等层层组合的秋天洞庭意象展现出来的,渲染出一种视通万里、湖平天空的感觉。但需要注意的是,这幅图画里的秋月“生”自湖心,波浪层层叠叠,“孤轮”徐徐运转,湖面“游气”濛濛,岳阳楼头的角声“荡漾已过君山东”,还有一边荡桨一边唱着《竹枝词》的巴丘儿童、一边连着桅杆一边吹羌笛的商人、像野马一样奔腾的浮云、在空中遥相呼叫的“天鸡”……这些意象,给前面所营造的开阔画面又带来许多动感。[14]刘禹锡湖湘诗正是借助于一动一静两类意象,营造出空阔而不失灵动的意境。

四.余论

综上所述,由于深受屈骚传统影响,刘禹锡的洞庭诗呈现出上述三种风格和特色,成为中国诗歌史和湖湘文化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绽放出永恒的艺术魅力。

当然,刘禹锡湖湘诗的艺术特色,远不止以上三点。比如,从整体来看,其湖湘诗往往用“哀”“愁”“悲”等字眼表达诗人怀才不遇的郁闷、痛苦心情,其诗作的感情基调略为沉重。如《潇湘神二首》的第一首:“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若问二妃何处所,零陵芳草露中秋。”[15]又如《唐侍御寄游道林岳麓二寺诗并沈中丞姚员外所和见征继作》:“灵山会中身不预,吟想峭绝愁精魂。”[16]再如《游桃源一百韵》:“聊复嗟蜉蝣,何烦哀虺蜴。”[17]诗人少怀壮志,却身贬他乡,难免产生“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此时的所见所闻便成为诗人抒发内心愤懑和失落的媒介。这些,与屈骚传统的关联也是显而易见的。

注 释

[1]李泽厚. 美的历程[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93-118.

[2]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181.

[3]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133.

[4]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590.

[5]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143.

[6]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141.

[7]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773.

[8]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1993.

[9]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181.

[10]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96.

[11]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186.

[12]吴广平,何桂芬.临澧宋玉传说的文化意蕴管窥[J].云梦学刊,2017(03).

[13]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562.

[14]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326.

[15]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331.

[16]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509.

[17]刘禹锡撰.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陶敏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284.

(作者介绍:高敏,湖南理工学院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汉语17-2BF班学生;李有梁,湖南理工学院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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