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2020-08-31 01:36扎西措
草地 2020年4期
关键词:夫人

扎西措

如果退回三年,遇到这样的雪天。拉卓一定会第一个走出房间,然后等着那帮睡眼惺忪、蓬头垢面的下人们屁颠屁颠跑到库房前。她会慢悠悠解下腰带上的一串钥匙,故意对着东方覆盖着白雪的山顶打哈欠,擤鼻涕,吐口水。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始数落大家:“瞧瞧你们灰头土脸的样子,啊啧啧!我以为是一群饿疯了头的麻雀扑到跟前了。哎,我说那个毛夺,你能不能把头上那把杂毛给一剪子剪光喽?它除了给虱子造一堆臭窝还能有什么用处?还有梅朵,啊啧啧!一个下人也配得上这样的名字,昨夜我可听见你在银匠的窗口浪声浪气地唱情歌哟!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哦,对了,郎玛甲怎么还没有来呢?听说他最近老是去磨坊纠缠寡妇茸措。茸措可是有名的麻风病,我就说最近咱这院子里怎么老是闻到一些熏心的味道。他敢情也传染上麻风了?这事要是被旺修大管家知道了,土官老爷家的马厩就没有他立足的地儿了,还有那个,那个什么来着……”

拉卓吞吞吐吐地把话收在刚刚跳到她跟前,一把抢过手中钥匙的愣头青荣荣的嬉皮笑脸中。她等荣荣那小子熟练地打开库房门上的铜锁,哗啦啦甩出来一大抱扫把,大家风卷残云般干开了活路才又回到屋子,以半喜半忧的神态想开了雪天里的第一桩心事。

荣荣是一个盐商在土官老爷家借宿时留下的孩子。那时,个子矮小的荣荣患上了疟疾,正好遇到桑雍寺的藏医到官寨给土官夫人诊脉。盐商就恳请藏医给男孩医治疾病。之后,他丢下一包银圆就走了,说是从青海交易完商品返程时再来接孩子。可是,一晃几年过去了,盐商和他的马帮就像松甘古道上的一缕烟尘,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拉卓把目光从结满蛛网的木格子窗口投向外面扫得横七竖八的雪印子上,她抽了抽鼻子,用力嗅着香炉里缕缕飘来的香薰的味道。她有些陶醉地往手心吐了口口水,搓揉两下后抹了抹梳得油浸浸的头发,然后扭动着过于粗壮的腰身走出屋子。

拉卓迎面碰到昨夜下榻在官寨客房的皮毛商羅泽。他一边搓手一边大声地念着玛尼。他厚厚的皮袄上满是动物油脂的味道。挂在脖子上的巨大猫眼石给他增添了几许跋扈的气质。

看到罗泽,拉卓的眉宇间流露出妩媚的色彩。她喜笑颜开地退到一边,毕恭毕敬地问候了罗泽。见罗泽向自己抛来一丝挑逗的眼波,拉卓的脚底和脑门同时冒出来一种类似闪电般的惊悸。接着,她身体的某些感官也随之燃烧起来。她吞了口口水,忍住抬手擤鼻涕的习惯,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牙齿笑了笑:“啊啧啧!是我昨夜的梦做好了,还是今早的喜鹊撒了欢?使我在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中遇到大富大贵的您?这可是沾了您的多少福气呀!光凭您脖子上的那枚猫眼石,就够我穷婆子眼红一辈子呢。”

皮毛商罗泽依旧挂着挑逗的眼神向马厩走去。他的伙计们早早给马匹上好了鞍子等待上路。对拉卓的热乎劲他并没有做出反应。

拉卓有点失落地跟在后边,她讨好地牵过伙计手中的缰绳递给罗泽,以恳求的口气说:“拜托您的事还请记在心上。那个盐商的名字叫马德成,马老板。他镶有两颗金牙和一颗银牙,应该很好打听的。他把荣荣这孩子扔给我们不管怎么行?孩子都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了。长得比一匹白马还俊朗。哦,对了,他临走时给过我一卷丝线,我拿来给荣荣绣了块针线包。如果他愿意,我还可以给马老板做一对护膝之类的保暖物件。要是他能念在我疼孩子的份上,也可以给我再捎点胰子和丝线什么的东西让我高兴高兴。”

拉卓自顾自地唠叨着,罗泽和他的马帮已经走出寨门,挥舞着皮鞭“嚯嚯嚯”地飞驰而去。拉卓悻悻地翕动了一下鼻翼,心底的一丝委屈差点逼出她的泪水。她掩饰地抬手擤了把鼻涕,像是要发泄什么似的甩向大门方向。谁知那几个下人刚扫完官寨外面的积雪正嘻哈打笑地返回院子。拉卓那一把饱满的鼻涕不偏不斜地砸在毛夺乱糟糟的头发上。

“啊哈哈,啊哈哈,该死的荣荣!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小骚狗!你敢欺负爷爷我!”

被鼻涕砸中的毛夺见拉卓神色恍惚地站在留下一行马蹄印记的大门口,脸颊上飞着两朵潮红。他把发泄的狠劲撒向荣荣。尽管拉卓不再是三年前管他们的头头了,人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像他这样曾经受制于一个风骚女人管辖的下人,懂得退步才是上策。因此,他故意把怒火烧向荣荣。

果然,拉卓见荣荣哭笑不得的表情后,发出一声狂笑,满足地转身向土官夫人的房间走去。身后那拨面面相觑的下人们瞬间也跟着狂笑起来。

看到毛夺在自己无不威逼的目光中转移了矛头,拉卓的心里涌上来一丝满足。

这个发现完全填补了她在罗泽那个老混蛋面前受到的羞辱。他的故意挑逗,不过是想验证一下别人说自己的流言蜚语。而恰巧,昨夜她磨蹭到他们下榻的客房试图打探一下马德成老板的消息时,那个爱嚼舌根的马夫阿东正眉飞色舞地向躺在炕上的罗泽说着自己的坏话。

“你看见那个腰身粗壮的下人拉卓了吗?她可是官寨上下谁都可以当坐骑的母马。她勾引男人的本事算得上是这个。”阿东伸出自己黑黑的大拇指在罗泽吞云吐雾的大嘴前比划着。“去年,我们这里来了一批药材商。她居然半夜溜到人家的炕上,不由分说就骑到一个年轻伙计的身上。吓得人家半夜爬起来就逃走。还有一次,我路过她的破房子,对着窗口吹了个口哨,啊啧啧!她就在床上唱起情歌来,简直就是个发了情的母马。”

打探这批商人去向的拉卓,听到阿东这样侮辱自己,气得浑身发抖,她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呸呸呸”几口浓痰吐到阿东的秃头上扯开嗓子大骂:“不要脸的秃头鬼!老娘什么时候做过这些伤风败俗的事情,凡是这官寨上下哪个不知道你是个下流乞丐。你忘了每天晚上拿块破胰子想上我床的狗模样啦,上个月被旺修大管家在牛圈捉到的那个下作胚子不是你还有谁,连母牛都要上的人居然大言不惭地狂喷乱语。今天我要不撕烂你这张臭嘴,往后院子里的女人们就没法活了。”

拉卓怒发冲冠地跳到阿东身上,撩开藏袍下摆骑上去就抓烂了他的脸。猝不及防的阿东自知理亏只好任凭她拳打脚踢了,幸好罗泽见拉卓发泄得差不多了就拉开了他们。

拉卓冷着一张脸,把自己来找罗泽的来意一字一句地说清楚。

“荣荣好歹也是马德成老板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父子关系。但他老是把人扔这里也不是个长远之计吧。孩子在这里算个什么呢?”拉卓自言自语地甩下最后一句话,提起厮打过程中撕烂的藏袍下摆,伤心地走了出去。

在官寨的会客厅里,一位身材修长长相俊美的僧人盘膝坐在炕上。他的前面放着一张柏木案几,案几上摆着一卷经书和铜皮小香炉。透过金黄色的丝绸纱帘,荣荣和毛夺在院子里打雪球的嬉闹声断断续续地传进客厅。

年轻僧人往香炉里撒了一撮香薰,然后举在手里来回摇晃着。随着大厅里弥漫开来的桑烟,华尔丹老爷挂着温和的笑容被大管家旺修搀扶进来。

“让您久等了。尊敬的堪布。”土官华尔丹躬身向年轻僧人点了点头。尽管俊美的僧人看起来比土官老爷年轻很多,可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智慧光芒令土官老爷心生敬仰。

年轻僧人并不急着还礼。他起身走到装潢精致的佛龛前,用香炉里的桑烟一一熏过所有佛像和经文,这才对着土官老爷合掌问候。等僧人坐上炕桌,旺修大管家才挥手让侍女端上早餐。

早餐很简单,两碟奶酪,一小碗酥油人参果和小麦面疙瘩汤。

唯一能显示土官威仪身份的是盛有食物的器皿。那是一套从尼泊尔带回来的铂金碗碟。据说为了购到这套昂贵的餐具,华尔丹远在西藏的侄子顿珠很费了些周折。要得到传说中宫廷匠人的手艺可不是单单花大量银子那么简单。他寻访了三年才在民间一个破落望族子弟手中买到真品。

这套餐具名曰“月色古音”,它的碗碟、杯樽、勺箸均是阴阳配对,匠心和工艺算是一绝。

华尔丹很喜欢这套餐具。有一阵子,他经常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拿着放大镜琢磨餐具上的图案。

有一晚,华尔丹靠在柏木躺椅上,出神地望着东山上刚刚升起的月亮。当月光漫过窗口倾洒在整个房间时,他起身准备到后花园喝酒赏月。他刚刚拿起小巧的酒樽,就听到里面传来轻若细丝的声音。他大感诧异,将信将疑地把头凑过去,耳朵贴着器皿凝神辨听。

果然,他听到了一种类似古琴的声音嘤嘤嗡嗡地传出来。那声音如丝如帛、如泣如诉。随着月光的缓缓上升,器皿中的图案越来越清晰,以至于形成了一幅动感的画面,四对餐具上的图案连起来竟是一幅完整的贵妃进藏图。

华尔丹的眼睛骤然发亮,他激动得全身发抖,他因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泪流满面。

华尔丹张开痉挛的手指撕扯自己的头发,然后“咚”的一声晕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清凉的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华尔丹慢慢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月儿已经落向西边了。桌子上的器皿和神秘的音籁复归于静寂中。

从那以后,华尔丹就把那套来自异国的餐具当成了神器。每到十五月圆时,他就悄悄躲进书房,等月光把自己带进一个神奇秘境。而奇怪的是自从知道了餐具的秘密后,伴随他很多年的脑痛病竟然好了。每当那些如丝如帛的古乐缓缓穿过他的耳膜直抵心灵时,他所有的感官都会变得异常飘逸和逍遥。他甚至产生幻觉:自己就是那贵妃进藏图中的一员。每个月他们都会在月光下邂逅对酒、吟诗抚琴。

而也是从那时起,他也不再象征性地去夫人的房间过夜。他觉得自己被一种神圣的大气场给加持了。他再也不能让任何的污秽玷污了自己。每月一次的美妙聆听成了他如痴如醉的等待。

“是上师让您过来给我捎话的吧?尊敬的堪布。一年一次的头人议事会就在这几天进行。最近,我的管家正忙着张罗召集头人们的事情。听说格桑商号那边已经有情报传来。解放军是否真的就要进来了?”

“是的。华尔丹老爷,这正是我此行来的目的。”年輕僧人吃了一小口奶酪,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然后把一副金边眼镜戴在高挺的鼻梁上。

“这封信是上师的亲笔。他要您早点做出决定。至于官寨所需物品,寺庙和部落会鼎力援助的。我们知道,您的府上亏空很大。那个不该发生的变故让您遭受了重创。”

年轻僧人端详着华尔丹漂浮不定的眼神把信纸递过去。接着说:“听说您的兄长,那个阴谋的策划者至今还在您的地牢。您不怕那些企图造反的人把他救出去再来反扑?要知道,一个被恶魔蛀坏了灵魂的人是不会悔过的。当然,对待自己的胞哥您始终心怀仁慈。”

“尊敬的堪布,天要易主谁都没有办法。自古以来有谁能守得住万年江山?我倒在想,兄长要不是性情暴烈残忍,我其实愿意他为我分担一些责任的。把他关在地牢不是惩罚而是让他沉淀一下大火一样的欲望和野心。但愿他能明白我的苦心。”华尔丹不紧不慢地接着年轻僧人的话。他清楚那边一再派出有着高深学识的堪布来联络自己,是为了表达对他的重视和惜才。目前,各地部落头人和土官们也频繁地来往着。仿佛一场不可言说的灾难已经令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了。

然而,对形势的判断,华尔丹还是有自己清晰的思维。那些年他在内地的走动接触了很多新鲜事物。他也知道自己在十二部落中的威望和地位。很多地方都会以他的决策而兵戈相向的。

想到这些,华尔丹的心底升起来几许悲悯情怀。为了一方水土和众多生灵,他必须站稳立场早做决策。对堪布的亲力亲为他是感动的。眼前这位俊美而年轻的智者,他的博爱足够洗涤心中的所有痛苦。因此,他以这套珍若生命的餐具与他共进早餐。

年轻僧人从土官老爷的眼里看到了决策者的果敢和信心。他知道毋须再多言。事情已经写在那封信上了。于是,他捧起铂金碗碟,细细地品尝起松软的奶酪。

拉卓经过一道青石板路再由一条栽植着藏红花的长台拐进马厩,她看到了那匹花斑马。她激动地走过去一把抱住了马头,用粗糙的手指抚弄着花斑马长长的鬃毛。从马鞍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可以断定它的主人不会像往常那样在土官老爷身边呆几天才走。说不定他喝过早茶后就要启程了。要不然马夫阿东也不会把马鞍上的锦缎垫子烤得如此暖心。

想到气宇轩昂的堪布此刻正坐在华尔丹老爷豪华的客厅,以一种太阳般绚丽的词汇引经据典,谈古论今,拉卓浸透苦痛的心里就像照进来一道光耀,所有不快和失落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是的,拉卓自打成为一个女子和女人后,经她过目和接触的男子也不算少,其中也有一些曾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短暂温馨。可是她认为真正让一个女人可以用一生的爱慕去仰望的男子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大土官华尔丹。虽然他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他却长着一副让世间女子情痴迷乱的面容。他的肌肤白里透红,伟岸高挺的身材穿上任何衣服都高贵优雅。他对下人们从来是温和宽容的。

拉卓最感动的是自己有次生病,睡了一个多月后都不见好转,正担心会被赶出官寨时,却被华尔丹老爷派来的藏医医治好了。她还得到每月随夫人去桑雍寺接受藏医针灸治疗的优待。从那以后,拉卓就把华尔丹大老爷当成了心中的菩萨。她由此深深感恩着同样慈悲的夫人桑吉娜姆。并不遗余力地照看着她后花园里的花卉草木。

另外一个让拉卓敬重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他本来是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因为在一次商家的冲突中被人诬陷成出卖朋友的小人。父亲被对方抓去后砍断一根手指。回到家乡后又遭到内部人的排挤。之后他另立灶火,干起了皮毛加工的行业。直到他的手艺得到牧区一个小头人的赏识,聘请过去做了一名专业皮毛技师。

父亲从来没有向拉卓说起过母亲,他常常把拉卓丢给邻居照看,他却天南地北到处走。她依稀记得有次父亲出去后,她就再没有见过父亲,直到他去世。父亲去世前曾托人把十六岁的拉卓送到华尔丹土官家做了绣娘。希望她凭自己的手艺得到一个避风港。

拉卓对自己的父亲一直有着恋人般的情感。他高大英俊,风流倜傥。他的情人多得可能连自己都数不清。据说那个请他去牧区做皮毛加工技师的头人老婆就爱上了他,两个人演绎了一番轰轰烈烈的恋情后被头人逐出了领地。

父亲的死也是个谜,他再次被砍去一根手指后和头人老婆去了果洛,可是两年后,人们在麦曲河上发现了两具腐烂的尸体。接着就传来父亲和那女人被头人用一百个银圆买通的杀手给杀掉的消息。

还有一个让拉卓五体投地的就是年轻的堪布昂旺旦培。对于这个出现在土官老爷身边的智者,拉卓像见到了神灵一样敬重。他的到来对于一个生活在底层的人来说,不过是流星一样的短暂一瞥。可他那种只有用星辰或银河,大海或太阳来比喻的气度,让拉卓见到他时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喷发出快乐和幸福。

拉卓用额头碰了碰花斑马的耳朵,她看到荣荣和毛夺他们打雪仗居然打到土官老爷的院子里,就冲过去向他们甩鼻涕吐口水。她还捡起雪地里的小石头砸没有参加扫雪的郎玛甲。她不敢出口骂人,要知道楼上坐着的可是她当作神一样的两个人啊!好在那几个下人在她的又打又追中抱头鼠窜了。

拉卓气喘吁吁地抓来一把雪搓干净手上的泥巴。然后退到离马厩远一点的花台前张望着。她多么希望能看到华尔丹老爷和堪布昂旺旦培迈着健硕的步子,从高高的木梯上祥云一样降临。她甚至迅速看了眼在雪地里尚未凋谢的藏红花。假如她有幸等到心中的神经过她面前,她一定会摘下一大束花朵匍匐而去,然后跪请堪布为她摸顶赐福。

然而,楼上紧闭的木格子窗口安静得令人不安。就连多嘴多舌的马夫阿东都随管家旺修的屁股一溜烟消失在寨门外。

拉卓等得脚都站麻了。她把手拢进怀里不停地翕动鼻翼。她想嗅到一点除积雪深处藏红花略显酸性的味道以外的其他气息。比如华尔丹老爷浓烈的鼻烟味,还有堪布身上特有的香薰味道。

拉卓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她忘记自己已经错过问候土官夫人晨起的最佳时间。

“这不是绣娘拉卓吗?一大早你站在这里张望什么呢?”

拉卓被背后的声音吓了一跳!说话的是夫人的贴身侍女曼娜。

拉卓赶紧退到一边让出路来。见曼娜手里端了一只银盆,里面放着夫人的珊瑚项链和戒指就知道她要去楼上请堪布念经驱秽。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夫人昨夜又没有睡好吗?上次我们在桑雍寺听大师说,家里进了不洁净的东西。大概方向应该是在西南角。那个和尚不是在夫人房间做了法事吗?怎么还……”

“是的。夫人昨夜又梦见那条黑龙了。这次呀,那黑龙就盘在咱们官寨的房顶上。”曼娜好像自己梦到了黑龙一样。

拉卓听后跟着也犯愁了。她不希望夫人被梦魇纠缠下去,她那么善良,那么美丽,还那么温柔,她还没到七老八十的年龄呀!相反,她看起来那么年轻,她和自己的儿子丹真顿珠就像姐弟一样。凡是见过土官夫人的人谁不说她是活脱脱度母转世?

想到她对自己的好,拉卓流下了几滴泪水。她后悔自己为了见到堪布竟耽误了问候夫人的时间。要不然她可以请求夫人把这个跑腿的事情交给自己来完成。

“请让我把东西端上楼去吧?夫人是不喜欢太阳升起后去问安的懒人的。我看到这些藏红花在雪天越发鲜艳了。就愣在花台前拔不开脚步。”拉卓担心被曼娜看出心事就急急上前想接过她手中的盆子。

可曼娜一轉身就躲开了:“这怎么行呢?华尔丹老爷和堪布是你能近身的吗?再说夫人是被秽物侵犯了,你一个从下人房子里出来的人还不赶紧避讳自己。”

拉卓被曼娜一顿数落就吓醒了神。她收回双手羞愧得满脸通红。

拉卓跺了跺脚,用力蹭掉鞋子上的稀泥。她不知道该回自己的房间缝那匹快要完工的围腰,还是去收集一点花籽。她答应过德吉大婶悄悄给她搜集点夫人院子里的花籽。她经常去德吉大婶家蹭饭。德吉大婶因为给种植鸦片的汉族人煮过饭,跟着也学会了几道菜。

拉卓最喜欢吃她做的豆粉汤。别人家做豆粉是直接切块蘸酥油吃掉。德吉大婶却用干牛肉和土豆片把它煮成酸菜豆粉汤。里面还撒点小葱花和干辣椒。那味道馋得拉卓三天两头找借口往她家里跑。

德吉大婶还有个爱好,就是种花。要知道,一个普通的贫民人家是很少有这些闲情逸致的。德吉大婶因为跟汉人接触过,对他们经常说到的牡丹、芍药、海棠、月季喜欢得不得了。而土官老爷的家里,年年就有开不完的名贵花卉。拉卓觉得带几把种子挖一株花根本难不倒她。但富贵人家最忌讳家里的东西落入贫民之家,他们认为那样会流失自家的好运,所以拉卓只能悄悄地做这些事情。

拉卓打消了回屋的念头,她回库房取来锄头和扫把。她可以借收拾花台的名义装回一袋“垃圾”,然后拿给德吉大婶,等明年开春时种下去。

拉卓兴冲冲走到后花园,却意外地看到夫人坐在窗前喝着藏茶。她看起来没有曼娜说的那么忧郁。她的气色比前些日子好了很多。

夫人的出现让拉卓慌了手脚。她赶紧把工具扔在地上,提起藏袍的下摆小跑过去问候夫人。

“尊敬的夫人,原谅我这个不知好歹的懒人,为了在大雪天的早晨送上一个仆人的问候,拉卓我换上唯一一件体面的袍子,还抹了头油。可在马厩旁的花台,我看到藏红花被大雪映衬得格外艳丽就一时看入迷了。我想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夫人您的贵体就要康复了,看到您花一样的面容,我知道应验了自己的猜测。”

拉卓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她不敢说出自己想见到土官老爷和年轻堪布的心思。曼娜的话让她从云彩里重重地跌回了地面。

土官夫人看到拉卓的脸颊上飞着两朵桃红,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失落。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曾经留在身边的绣娘,她的女红活做得很精致。若不是性情中张扬着那么多的野性,甚至动手打跑老绣娘银措,凭她的手艺完全可以在她的门下做长远生计的。

“难为你这么贴心。你说的不错,那些藏红花开得确实比往年长久。雪天对这些小精灵毫无影响。曼娜还搜集了很多花瓣晒在院子里。说是泡水喝可以养颜呢。”拉卓发现土官夫人今天不仅气色好心情也不錯,她悄悄咽了口口水。提在嗓子眼上的担忧完全放下了。

她赶紧顺着夫人的话说:“可不是嘛,那些花儿怕是要开到年前了。我想着花台下有被雀儿们啄落的叶儿籽儿什么的,怕您看着烦心,就带家伙过来收拾了。秋天后的这些日子,我怕打扰了后院的宁静一直没敢过来问候您。”

“别看下了场大雪,天却放晴了。我许久也没有出来晒太阳了。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块氆氇,正想着绣对坐垫。藏医说,晒太阳对我的身体有益无害。我在病榻上错过了夏天和秋天。这冬天的暖阳是不能再浪费了。这块氆氇是从尼泊尔带回来的,我想给坐垫镶个边儿什么的应该很漂亮。”

土官夫人侧身取出一卷氆氇递给拉卓,拉卓赶忙把手伸进怀里擦了擦,然后接过氆氇。

“啊啧啧!这可是上等的货色呀!我只在咱们家过世的老土官爷的袍子上见过这么纯正的氆氇。这么好的氆氇也只有夫人您才配拥有。”拉卓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氆氇上醒目的十字。

土官夫人点了点头:“你做绣娘过手的东西都是上等物件。这个眼力早该练出来了。没错,以前就大老爷才用过这样的氆氇。我本想自己亲手绣一对坐垫送给堪布。可这几个月在卧榻上忧思把眼睛熬坏了。刚才我穿个针头都没有那么利索了。”

拉卓听出了土官夫人似乎有意把这个活计交给自己。她激动得双手发抖。可只那么一会儿她就灰心了。她把氆氇谨慎地放回窗棂上说:“如果是过去,这样荣耀的事情拉卓求之不得。可是这些年,我整天和垃圾灰尘打交道,住的是烟熏火燎的房子,吃的是粗糙难咽的食物。就是不小心打个喷嚏都怕玷污了这样的宝贝。夫人您还是请银措绣娘接这个针线活儿吧?”拉卓说到这里心里空空的。好像她的五脏六腑都跟随自己的推辞被掏空了。刚刚涌上来的喜悦突然烟消云散。她勾着头,等待着度母一样的夫人喝退自己。

可是,土官夫人却把氆氇重新放回拉卓的手中温和地说:“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要不是你年轻不知轻重,这官寨哪里有你发愁的日子?绣娘银措再不好也是老爷的远房表姐。她的绣工也是出了名的好,如果你和她处好关系,将来代替她位置的不是你还有谁?”

拉卓知道夫人的话有道理。当初,银措绣娘就是仗着有华尔丹老爷罩着,明里暗里欺负自己。她怕拉卓的绣工超过自己,经常把最刁钻的活计分派给她。她还诱骗拉卓喝下马尿,说是对治愈梦癫有特效。她被拉卓发现在布料上做手脚后更是处处作梗。弄得拉卓不得不撕破脸皮动手打她。

“让你在下人们身边历练一下就是为了让你醒醒神。明白自己的身份。你倒好,干脆就把自己当下人了。整天吵嘴打架,到处擤鼻涕吐口水。也不想想老爷是有洁癖的人,每天来咱们家的是何等尊贵的大人物。他们会怎么看咱们家养的这些个仆人?”

拉卓听夫人一口一个咱们家,心里又回升起一丝暖意。看样子她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下人。

拉卓用布包重新裹好那匹氆氇,带着羞愧的口气说:“那我回屋用香薰熏一下身子,再回您这里拿东西吧。”

“你就不必回那个破房子了。我看你今天穿得还得体。就用我这里的香薰熏吧。我今天想在太阳底下坐坐,你就陪我说说话。这点活计你很快能做完的”。土官夫人的决定正合拉卓的心意。她乐颠颠地跑到绣坊找针线去了。

十天后,华尔丹老爷的官寨里聚集了来自农牧地区的头人代表们。他们个个打扮得趾高气昂。很多人还背了枪,腰间拴着弹夹。在这群人当中有个女人的出现让自以为是的贵族老爷们哗然了。她就是俄果土官的夫人玛金措。据说她是代卧病在床的丈夫来参加议事的。她没有带随从,一个人骑马翻山最先到达官寨。据说是华尔丹老爷亲自去寨门外迎接她的,还把她的马栓到了自己的马厩里。他们在会客厅里密谈了一下午。

玛金措穿着崭新的羔儿皮袍,外面套了件黑毛呢坎肩。她的脖子和手上戴了足够炫富的珊瑚玛瑙,绿色腰带上挂着打火石和黄金针线筒。当她和华尔丹老爷并肩走进大厅,以一种目空一切的神态一边吸指甲盖上的鼻烟一边和大家点头致意时,一些上了年纪的头人们感觉自尊受到了严重伤害。

他们叽叽咕咕地议论起眼前这个不知轻重的女人,特别是她理所当然地坐上华尔丹老爷安排的首席位子时,所有人的愤恨和谩骂充斥着整个议事厅。

“啊啧,啊啧!老话说脑袋再小在眼睛上面,嘴巴再大在鼻子下面,一个徐老半娘这是出的啥风头哦。”

“是依尔琼神山上的箭插反了,还是措雄沟的河倒流了?一个女人也敢在男人们的圈子吹胡子瞪眼睛,这怕是解放军还没有打过来这娘们就先造反了。”

华尔丹完全明白色哇头人代表的其实就是大多数头人的意见。即便他作为草地十二部落首领,对目前的形势也没有准确掌控。虽说他和玛金措用密谈的形式对各部落领地上的势力做了分析,统计了一下假若开战所需物资,但如果大家达不成一个共识,拿不出一个统一部署,都去计较自己小领地上的得失,倘若解放军真的进来,他们的任何反抗都是徒劳无益的。

当然,华尔丹清楚,不给这伙飞扬跋扈的贵族老爷们一个出气的机会,他们是不会意识到形势的严峻。他们必须冷静地出台一个权宜之计。打还是不打都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

色哇头人强硬的情绪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开始叽叽咕咕的那伙人又把头齐刷刷凑在堆放着美食的案几前,挤眉弄眼地交谈起各自的主张来。

华尔丹和玛金措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把目光投向始终没有说话的帕格头人。

帕格头人自到官寨后一直保持着一个王者的沉稳老练。谁都知道,他管辖的领地其实比其他头人多一倍。那是因为他的祖辈曾雄踞在纵横数千里的龙塘草原。历代征战掠夺的疆土和财富无人匹敌。

华尔丹在内心是很敬重帕格头人的。他不骄不躁,淡定自若。他的见识修养都在这批人之上。如果他说打,起码有一半的人会随声附和。如果说这些头人当中,他要权衡一个重要人物的影响,那一定是帕格头人。

帕格当然明白华尔丹目光中的期许。他在参加议事前曾化妆成商人到格桑商号去贩卖过法器。他故意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无论是商号周围还是寺院附近,都驻扎了很多来路不明的帐篷。它们像从天而降的萤火虫,一夜之间便占据了空旷的河谷和草坪。

帕格头人还约了几个在当地颇有名气的商人喝酒,从他们的言谈中得知了很多消息。特别是一个从松茂古道上过来的通司,说是看到了解放军的队伍已经驻扎在岷江河岸。他曾带他们的首长去羌寨搞翻译,还宣读了印在纸张上的共产党的政策条例。那个首长在告别通司前还拍了他的肩膀,说解放军为他记功了。

帕格头人回来后,没有把这些消息告诉任何人。他派自己的心腹去上师那里求了一卦。心腹告诉头人,上师无法诠释占卜结果。卦象显示出来的是一条像江河的黑色漩涡正在向他们的领地奔涌而来。上师盯着那张难辨其究的画面,然后默默望着一只穿破云层的鹰说了句:“天要变了!”

之后的三天,帕格的枕头下就像放置了一枚顽石,硌得他没有睡过一个安宁觉。

想到占卜上那个隐秘的暗示,帕格的心里被一团阴霾所笼罩。他低垂着松弛的眼皮,然后说道:“目前关于解放军进军藏区这个事情的确需要我们慎重对待。俗话说得好,鹰飞得再高飞不过天,马跑得再快跑不过风。不决一雌雄哪知天下谁当家?”

帕格见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在自己身上,就连那伙叽叽喳喳争论不休的老头人们也换上一脸肃然,就动容地说道:“我的主张是,先看看这个叫做解放军的部队究竟是冲着咱们的领地来,还是像以前的‘中央(国民党在藏区自称是中央军,老百姓简称其为中央)一样,放几声枪、制造几起战事,留下遍地尸首后走人。若是这个部队真是为统治天下而来,就和他们协商能不能把这片疆域划分给我们。双方签订永不互侵的协议。若是解放军的目标是夺取我们的土地,我们必将与敌人做殊死战斗!”

帕格头人说完后似乎要表明自己决心似的挥了挥拳头。沉静的大厅里又开始哗然起来。大多数人对帕格头人带头表态很是赞成。有了龙塘草原做后盾,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取得的胜算将又会多几成。

华尔丹老爷的脸色有点苍白。正吸着鼻烟的玛金措眼里也闪出了一丝焦虑。她了解帕格头人的性情,他们曾有过一段私情。

那是在五年前,头人议事会结束后的涉猎活动上。当时因为俄果头人旧疾复发,只得取消外出计划,他把自己的弓箭交给夫人,请她给自己射一只传说中的红狐就可以。因为到场的都是男人们,玛金措的美貌和气场震慑到了帕格头人。他惊喜之余便对她发起了进攻。趁着醉酒,帕格头人把玛金措放到自己的马背,一溜烟飞奔到措姆湖旁。那里的月光和松林足够让两个正当壮年的男女心旌摇荡。他们暂时忘记了那拨虎视眈眈的头人们,忘情地坠入了情网。

玛金措之后在龍塘草原多待了些时日。她的理由是将来俄果的农耕和龙塘的游牧可以进行贸易往来。用大量的青稞兑换牛羊和皮毛,大家各取所需相得益彰。而后来的一切也在他们的友好协议中发展下去。

对于夫人的智慧和能力。俄果头人自叹不如。尽管他也看得出玛金措时常走神的眼神背后的秘密,可他并不在乎这些。比起他的领地和百姓,一对出轨的男女根本无足轻重。他坚信,夫人除了多情,绝不会让自己的土地丝毫受损。他倒也乐得清闲,他把更多的时间荒废在病床和前来为他说唱的民间艺人身上。

玛金措是真的爱上了帕格头人。俄果头人病恹恹的身子让她早已忘记了爱的甘甜。她替他管理内务,出访边界,巡查领地。帕格的出现让她找回了女性的柔情似水,她火一样投入到帕格饥渴难耐的怀抱。但是她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她把爱和责任分得清楚。在帕格面前她可以是一只接受爱抚的小绵羊,但在自己的领地上,她必须协助俄果头人担当起领袖的重任。

有一次,当久别重逢的一对情人在措姆湖边搭起帐篷,尽情享受男欢女爱的幸福时刻,精明的帕格头人附在玛金措欲火中烧的身上耳语着说他们的领地其实可以合二为一时,玛金措不露痕迹地对着帐篷外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轻蔑地笑了。

第二天,她跨上自己的马背,用手中的皮鞭指着自己的领地对深情款款的帕格头人说:“你先问问我的百姓答不答应!”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帕格惊愕的视线里。

从情场中冷却下来的玛金措,她清楚帕格是个野心家,便中断了与他的任何来往,包括做得风生水起的贸易活动。她和另一个边界邻居建立了新的关系。虽然都是农耕地区,但由于所处海拔和地理条件的差别,双方仍然有很多可以交易的作物和粮食。

看得出来,帕格的态度赢得了头人们的赞许。他们个个摩拳擦掌,大有不战不快的决心。有些年长的头人甚至泪水涟涟地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谁说解放军是洪水猛兽可以剥夺我们的家园!”

“谁见过咱们的土地上有来了就不走的外族人?”

“谁想摧毁我们的疆域,等待他的是死路一条!”

“一个拳头可以打烂一个敌人的头。那么十个、百个、千个呢?”

大厅里的声音越来越高,以至于有人振臂高呼了。

时间转眼就到了年关。官寨里做事的仆人们领到了旺修大管家发放的工钱后喜滋滋回家过年去了。

这天,天空又飘起了大雪。偌大的官寨只有沉闷的落雪声,没了平日里的热闹和喧哗声。

拉卓抱了一抱枝丫柴,到屋里生了火。刚刚去后院问安夫人后她的心情有点低落。因为她从夫人倦怠的眼神中看到了她不太乐观的身体状态。虽说入冬时夫人的气色略见好转,长时间饮用藏红花水也减轻了她的哮喘病。可她还是会在某个阴郁的午夜梦到那条黑龙。甚至有一次,黑龙直接张牙舞爪地把头伸进了官寨大院。接连受到惊吓后,土官夫人桑吉娜姆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特别是她偷听到华尔丹老爷和堪布密谈时说到招兵买马以备战事所用,更是急火攻心茶饭不思。

拉卓往灶台里添了几把柴火,把冻得通红的手放在灶口烤火。她回想起那个幸福的上午,为了给德吉大婶偷花籽,擅自闯进后院而被土官夫人重新启用。夫人给老绣娘银措发了足够养老的银子,外带一匹氆氇、大茶和布料作为谢礼。然后体体面面地让旺修大管家亲自送她回了老家。

拉卓的手艺原先就很得夫人的赏识。现在因为夫人上了年岁,很多喜爱的女红没法亲自完成。她只好用十二分的认真劲指导拉卓替她做完她想要的各种物件。

拉卓懂得投其所好,她明白用丝线和布匹与夫人切磋技艺比说上一背篼的漂亮话还要让她动容。她们什么都做,包括大到小姐们出嫁时的新娘装,小到男人们用的打火石套子。而在不断用飞针走线打发时间的几个月里,拉卓也找回了久违的尊荣感。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到处擤鼻子吐口水骂脏话,她不想让自己的粗俗破坏了夫人给予她的期许。对那几个老是蚊子一样在耳边嗡嗡作响的伙计们,她也多多少少生出些怜悯之心。

拉卓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马茶,她一口接一口地喝下这个雪天里最能暖心暖身的金黄色茶水。夫人送给她许多东西,她的木箱子里装满了皮袄和热拉(夏季藏袍)。朝东的屋角新垒砌了一张土炕,后院里不断拿过来的砖茶、红糖、盐巴、白面在土炕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拉卓把夫人送给自己的那只青瓷花瓶高高地供奉在破旧的佛龛中。她三天两头往花瓶插上鲜花,一则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以花祭的方式感恩佛的垂怜,二则也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这一切幸福都来自于度母一样的土官夫人。她在心中已经把她尊为普度众生的“卓玛”了。

拉卓侧身从酥油盒里抠出指甲片大的酥油,在深深地吸了一口破窗而来的清凉空气后,慢慢地抹起头发来。

挂在墙上的铜镜映照出拉卓正在复苏的风韵。她发现最近管家有意无意地向自己投来暧昧的眼神,只是她不再為此所动。她明白,逆境让多少人原形毕露。尽管她用最美的青春年华陪伴这只睡在土官老爷身边的狼,当她被贬为下人的那些年,他像从未和她有过任何关系一样,老是用嘲笑的口气和别人谈论她的不堪行径。他甚至在一次大雪天,听信阿东说的话,说拉卓在四处散布谣言,而在行刑柱上用皮鞭抽打她的双腿。

拉卓忘不了一股股猩红的血顺着呼啸的皮鞭声浸入雪地的剧痛和悲伤,那情景像极了旺修管家第一次野蛮地破了她的处女之身时,血顺着大腿流入他厚厚的羊毛毡垫一样。

拉卓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就忍不住有擤鼻涕吐口水,把苍老不堪的大管家咒骂成一堆狗屎的冲动。她眼角都懒得瞟他一眼。有土官夫人为自己撑腰,她再也不用怕这个色心未泯的臭男人了。

“咳咳咳——”拉卓被滚烫的茶水呛得连连咳嗽。

唉!是的,新年将至,该置办少许的年货了。

该让荣荣试穿那套缝制好的毡袍了。

该给毛夺和与麻风女有染的郎玛甲烙几张青稞饼了。谁让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拉卓婶子,拉卓婶子,我的阿达有消息啦!”

外面,荣荣举着一包包裹向拉卓的屋子跑过来。郎玛甲和毛夺气喘吁吁地跟在荣荣后面,声嘶力竭地喊着“给我们分一点好东西,别一个人独吞了。”

拉卓立即从狗皮垫子上站起来。她拥住扑向自己怀里的荣荣,一边拍他满身的雪花,一边流下眼泪。

“是真的呀,荣荣?你那死鬼阿爸真有消息啦?”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瞧,那个鸦片爷爷给我捎来了信件。”拉卓明白荣荣说的鸦片爷爷。那个人是甘肃临潭过来的商人,据说他带来的十二驮面粉和盐巴寄放在几个殷实的大户人家。寨子里早已流传着那个戴着白帽子的回族老汉是第二次到藏区种植鸦片的烟商。好几个在官寨做短工的雇佣们曾挤到柴堆下窃窃私语。因为他们听说将来可以到鸦片商那里干活。酬金可是白花花的银圆呢。

荣荣一边吞着口水,一边打开了白色包裹。里面除了一套整洁的羔儿皮袍子,还有几个银圆和纸币。毛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抢过一块银圆就跑。气得拉卓操起一根枝丫柴打在他的腿上。

“一辈子没有见过银子的贱仆,平时你不是抢了荣荣的糌粑,就是偷穿他的衣服,你惹给荣荣的虱子都要把他啃成光骨头了。你今儿敢走出老娘这个门,就别想要你的狗腿了!”

毛夺见拉卓真的发狠了,只好悻悻地折回身来。他死皮赖脸地笑着把银圆扔回包裹说:“我也只是逗他玩玩。拉卓婶子何必当真?就算我有一百个胆儿也不可能真拿。”

“谁说不是呢?拉卓婶子啊,这大过年的,我们几个流浪儿就指望着您心疼。初一早上我们还不得到您的房间喝个团年的早茶。大伙儿都给您准备了新年的礼物呢。”郎玛甲见拉卓气黄了脸,也跟着陪笑脸。

“去去去,别左一个婶子右一个婶子,老娘不就比你们几个乞丐大三五岁嘛。我就见不得你一身麻风味熏脏了咱这官寨。得了,大伙儿没事干就去熬几壶雪水,把满头满脸的污垢尘土洗干净。”

拉卓见大家堆着从未有过的笑容,死皮赖脸地撒娇撒野,又想着这大过年的,院子里就真的只有他们几个守着自己,心中便酸酸的。她抽了抽鼻翼,放低了嗓子继续说:“都回各自的屋扫烟尘。虽说你们的屋充其量不过是个土狗洞,好歹也是人住的,过年前该怎么收拾还得怎么收拾,干干净净熏个柏枝桑烟图个吉利嘛。”

荣荣见拉卓似乎急着打发大家回屋,就带着哭腔说:“拉卓婶子,我听鸦片爷爷说,阿达跟一个什么解放军走了。现在当了个大官。他们很快会来到这里。鸦片爷爷还说,可能会打仗,死很多人。我好怕!”

拉卓使了个眼神让毛夺和郎玛甲先出去。可两个人挤眉弄眼地装糊涂不走。她只好从铝锅里取出刚烙好的青稞饼和两包白糖递过去,他们才如获至宝地飞奔而去。

拉卓让荣荣坐到灶火口,心疼地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样子。“看看你有多久没有剪过头发了?咋和他们几个一样邋遢呢?你是汉族人的孩子,五官端正,肤色也白。若不是想到你终究要走,我早给你定亲了。唉,你的死鬼阿爸咋就不管你呢?你恐怕都忘记你们的语言了吧?”

荣荣的脸被火烤得红扑扑的,他扑闪着黑眼珠说:“没有忘记。我梦里都说着汉语呢。不信你听听。”

几句叽里呱啦的话一出口,拉卓和荣荣都笑得直不起腰来。荣荣摸着后脑勺,有点不相信刚刚说出来的话就是自己说了十多年的汉语,它听起来那么生硬和绕口。拉卓笑过之后还是严肃地表扬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母语。他们一起喝了早茶,吃了青稞饼。拉卓还让荣荣试穿了她亲自缝制的毡袍。

临走前,拉卓对荣荣说:“如果你的阿爸真的是解放军的大官,他们就不会打死你。你要记得给你那个死鬼阿爸说,他欠我好多丝线呢。”荣荣懂事地点着头,拉卓还冲他的背影喊了句:“你是我的儿子,拉卓阿妈会保护好你的。”

夜里,拉卓聽着外面的风雪声根本睡不着。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荣荣白天说的话。她有个预感,这个多雪的冬季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阴谋。有关战事的消息,让所有人感觉死亡的气息已经蔓延到脚下了。她不能不想今后的日子,不能不想死去的父亲,他怎么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没有留下呢?假如真的打仗了,她能躲得过这场灾难吗?

堪布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华尔丹老爷的官寨。秋天来参加过议事会的头人们倒是频频出现在土官老爷的会客室。特别是那个自以为是的玛金措,她越来越隆重的打扮像是要向全天下宣布自己的富有。她趾高气昂的别匕首吸鼻烟的样子似乎不久之后她会成为这个土地上的王一样。可华尔丹老爷就是特别器重这个女人。只要她来,他都会亲自迎接。他们也必定会有长时间的密谈。

拉卓在出入后院的时候,留心过这些大人物们的表情。很多人的表情是复杂和焦虑的,也有部分人显现出傲慢和藐视的表情。但有一点却是他们的共同点,那就是愤怒和杀气。

“华尔丹老爷,我奉上师之命,把战事所需物资供应单带过来了。”

年轻的堪布面容消瘦了许多。他的金黄色锦缎坎肩包裹着越发修长的身子。

华尔丹老爷依旧把最珍爱的“月色古音”拿来与堪布共进早餐。早餐是旺修大管家亲自布派的,丰盛而精美。华尔丹老爷和堪布的神色间流露出喜忧参半的凝重。

华尔丹老爷端详着堪布举在手中的银碟,他喝了一口年前从内地带回来的西湖龙井,然后温和地说:“感谢上师的一再顾惜。作战图初稿已让我儿子交到各地头人们手中了。粮草和兵马也于年前准备完毕。只是我还是有点犹豫,除了兵戎相见,就没有更好的选择?眼看着就要生灵涂炭,我于心何忍啊?”

“您说的何尝不是我所忧虑的。只是解放军已经快要兵临城下了。虽说他们前期会以访问上层人物的名义深入到土官老爷们身边,可一旦不能和平解决,就一定会燃起战火。作为尘世之外的修行人,我原本不该参与其中,可这万众生灵的去留都指望着我们。我们又岂能置身事外?唉!”堪布痛彻心扉地看着碟盘中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他俊秀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雾气。

沉默间,旺修大管家匆匆进到大厅,凑在华尔丹老爷耳边说了几句话。土官老爷的脸色瞬间惨白起来。堪布望着突然颓废下去的华尔丹,感觉到事态严重。果然,旺修大管家出去后,华尔丹老爷重重地倒在炕桌上说:“我的兄长逃跑了!”

“什么?他不是一直被您囚禁在地牢里吗?”

“是的。初一早上,我还亲自给他送了早餐,要他安分度过新年,不要滋生任何妄念。但是,我分明感觉到了他眼中的仇恨和敌意。果然,今天早上,给他送早餐的仆人发现地窖里只有一堆破衣服。我想他一定是事先就策划好了出逃。他到底想搞什么鬼?是谁助他逃出了我的视线?”

“这个关口,您的兄长逃出地牢一定不会只是为了挣脱囚禁。五年前他可是挟持了您的小儿子逼您让位。他可不要勾结外力来造反!”

华尔丹老爷和堪布的脸上布满了阴云,偌大的大厅只有铜锅里煮茶的噗噜声和墙上石英钟急促的滴答声。

拉卓是被夜里的大风吹垮了窗前的柴垛声给惊醒的。当时,她还做着一场混乱的梦。他梦见死去多年的父亲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奇怪的是,父亲的脸一直蒙着黑布。她只能通过那双鹰一样尖锐的眼睛认出他来。父亲还带着那位传说中被一同暗杀的头人老婆,他们各自骑着一红一黑两匹骏马。拉卓走近父亲的时候,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人,伟岸的父亲笑盈盈地告诉她,这个年轻人是他给拉卓选的夫婿。年轻人身材高挺,眉目俊朗。拉卓左看右看都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就在盛大的婚礼拉开帷幕,拉卓深情地走向梦中的情人时,父亲和那个女人突然变成了骷髅。身边的夫君也变成了气宇轩昂的堪布。只见堪布指着两具骷髅厉声呵斥:“不知悔过的牲畜,妄想亵渎尊者!你的父亲因作恶多端已自食恶果。你也去十八层地狱接受惩罚吧!”刹那间,一团黑色旋风把拉卓卷入半空后,又把她抛向了无底的深渊。拉卓大叫一声后醒过来了。她捂住剧烈心跳,吓得浑身大汗淋漓。

“拉卓,拉卓。”拉卓惊魂未定地仿佛听到有人在敲打她的柴门,她吓得魂飞魄散。就在她准备穿上衣服起身喊救命时,一个浑身带着冷风的黑影撞开门扑过来捂住了她的嘴。

“别怕,阿卓,是我,我是你阿爸呀。”黑影把捂着拉卓的手松开一丝缝,当拉卓能够吸到足够的空气后一口咬住了那个人的手。

“我真的是你阿爸呀,你别惊慌。你这样乱咬乱吼的,我都没办法跟你说话了。”

拉卓哆嗦的身子突然瘫软了。没错,这的确是父亲的声音。无论时间怎么磨灭掉她的记忆,可父亲特有的嗓音和每说一句话后习惯地磕牙,是谁都模仿不了的。她的眼泪随着父亲口中熟悉的磕牙声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滚到了凌乱的被褥上。

“阿爸?您不是已经死了好多年吗?您怎么在女儿最需要您的时候突然消失?这些年,我吃了多少苦您知道吗?您到底是人还是鬼?”拉卓语无伦次地说着心中的委屈,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恍若梦境。她努力睁大眼睛向黑暗里高大的影子望去。她的心被一场空前绝后的悲伤和震惊冲击着。

黑影见拉卓从惊恐中清醒过来,就退到灶火旁盘膝坐下。他掏出打火石,擦擦擦地打起一粒粒火星点燃了柴火。随着慢慢烧旺的灶火,拉卓这才真切地看清了自己的父亲。他穿着厚厚的皮袄,脸庞比十多年前黑了瘦了,他的脚上穿着长筒皮靴,靴帮上插着匕首。让拉卓心惊胆战的是,父亲的背上竟然挎着枪,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你还是坐过来烤烤火。阿卓啊,阿爸理解你的惊慌。这些年,是阿爸对不住你。”火光里由黑影变成父亲的男人眼里也闪出一丝泪光。他向拉卓伸出双手,似乎还想像她小时候那样拥她入怀,或将她架在脖子上。当他搞明白活泼可爱的女儿已经变成体态臃肿的女人时,自嘲地叹了口气后把宽大的手掌放在灶口反复搓揉。

拉卓快速束紧了毡袍腰带后,提起一壶马茶放到火上。她惊异地看着父亲。她要在父亲的脸上寻找出似曾相识的印记。是的,父亲除了增加了几道皱纹外,身子和眼睛都變得更像一匹狡黠的狼。尽管他铁塔一样的身子挡住了大半个屋子,可他随时都可以抽身而退的警觉和背上冷冰冰的枪膛,都让拉卓感觉到父亲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拉卓撒上一碗糌粑,待茶水煮开后,给父亲倒满马茶递了过去。

男子见拉卓有所放松,就把背上的枪取下来立在门旁。他端起龙碗,饥渴地喝了几大口糌粑茶水后满意地堆起了一脸愧疚的笑。稍顿,他放下茶碗,从皮袄皱褶里掏出一个布包交给拉卓。“这是马德成老板让我捎给你的丝线和两件绸布。他很感谢你这么多年照顾着荣荣。不久,他就会来接走孩子。”

什么?马德成马老板?那个丢下孩子后就消失不见的商人?父亲是不是说错了?

拉卓刚刚平静的心里再次泛起了汹涌的波涛。她不明白两个失踪多年,在别人都以为已经死去的人,怎么突然间又复活了?她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浑身笼罩着谜团的男人。

黝黑的男人像要证明什么似的取下脖子上的佛珠。这个拉卓是认识的。因为那串佛珠父亲曾无数次拿给她玩。108颗珠子里有三枚透明的琥珀。其中一颗被六岁的拉卓磕掉了一角。那次是她天真地以为琥珀可以吃就请邻居玩伴用石头砸掉一小块的。

父亲堆起一脸的讪笑问拉卓:“要不要再吃掉琥珀?”这句话倒使僵硬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很多。

拉卓的眼睛眯成了一弯浅月。有那么一刻,她真想扑进父亲的怀里,哭哭啼啼地责问他为什么抛下她不管?她原本可以在父亲的呵护中风光成长、嫁人,然后为人妻为人母。可他的出走使拉卓沦落为一名仆人,受尽白眼和歧视。如果有父亲在身边,即便她在土官老爷门下做绣娘,旺修那个老混蛋也不敢随意毁掉她的青春,并在她遭受排挤的时候对她实施鞭刑。

眼前这个自称是父亲的男子正在唤起拉卓深藏心底的酸甜苦辣,她想尽快知道,他选择这么一个时间回来是为了什么。她也担心每晚少不了几次起夜的郎玛甲,看到她屋子里的火光会寻声过来打探情况。

父亲像是猜透了拉卓的所有疑问。他把那串佛珠挂在拉卓的脖子上,心疼地看着她正在老去的容颜说:“阿卓,这个地方不久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以后,这片土地就不再有土官老爷和仆人,所有的人都会过上平等的日子。所有的土地和粮食人人都有份。你现在居住的这个官寨也会消失,说不定这里会种上一大片青稞或豌豆。华尔丹老爷和桑吉娜姆夫人,还有他们的儿子丹真顿珠也得穿上普通人的衣服种地、砍柴,自食其力。”

“什么?阿爸快住嘴,赶紧住嘴呀!您这话是要造孽的!您疯了吗?这么大不敬的话都敢说出口!您是不是想死后被地狱里的小鬼把舌头犁烂,神圣的三宝啊,我愿折寿十年赎阿爸的罪过。”拉卓连滚带爬地扑到神龛底下,不停地念经忏悔。她刚刚对父亲产生的那点亲切感也顿时消失殆尽。

见女儿惨然变色的样子,刚毅的男人保持着沉默。等拉卓稍微安静下来,他便过去搀扶她重新坐回灶口。他凝重地捂住拉卓冰凉的双手慢慢说:“我现在告诉你走了这么多年的原因和我们都将要面临的一次大变革。”

拉卓泪流满面地看着父亲,不知道他将告诉自己的是怎样一个令她不愿接受的事实。

“你知道的。那年我退出江湖后去了牧区一个小头人那里谋生。”铁塔一样的父亲口气中带了几许沧桑。

他接着说,“开始,我在新的环境里过得如鱼得水,凭着我加工皮毛的技术,不仅深得头人器重,也被当地人敬重。在那里,我也结交了一帮侠义兄弟。我在那里赚钱的市场也越来越广,这不免引起了一些小商贩的嫉恨。就在我准备赚够一笔钱修一座房子接你到身边招个女婿时,却被小人算计。几个见钱眼开的小商人伙同头人手下一个不得宠的皮毛师,趁我醉酒把我抬到头人夫人的卧室窗口,然后用木棍敲碎了木格子窗棂,伪装我轻薄头人老婆的假象。”

拉卓的父亲说着往事的时候,眼中有挥不去的阴郁。仿佛几十年的时间都不足以抹掉那些荒唐事带给他的创伤。假如这一切都不存在的话,他可能早就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富商,在女儿女婿的孝顺下安度晚年。而他唯一的爱女,也不必像浮叶一样四处漂泊。

“后来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头人下令封了我的作坊,没收了我全部的家产,并命令他的心腹杀掉我。”

拉卓被父亲的经历吓坏了,她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睛,她掰开他扣住自己掌心的大手伤心地问:“我曾听闻别人说,头人砍去了您的手指,还把那个女人和您一起杀死后丢进了河里?”

男人温和地拍了拍拉卓的肩膀笑了笑:“那可是场惊心动魄的经历。头人原本是想杀掉我,当我被绑在郊外的木桩上时,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在行刑人手起刀落前,我说了一句话,就是那句话救了我。”

拉卓的父亲并没有告诉她自己说了什么话。那个电光火石的劫难迫使他选择了一条从来都没有想过的革命道路。

“那……那个女人呢?她被头人杀掉了吗?”

“当然没有。她给头人生了五个儿子。自己的家世也很显赫,何况她根本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她是个好人,度母一样美丽纯洁的女人。”父亲的赞叹让拉卓联想起土官夫人桑吉娜姆,她不也是被自己尊为白度母一样的女人吗?也许人世间所有尊贵的夫人们都是白度母或绿度母下凡的吧!

拉卓松了口气,她这才大胆地伸手掰开父亲宽大的手掌,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抚摸着他那两根结痂的断指。

“马德成现在和我在一个地方做事。我也是在革命的队伍里认识了他。”父亲抽回自己的手。他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空似乎想找一个更好的方式告诉女儿此行的目的。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他怎么能不管自己的儿子?你和他是不是商量好了不管自己的孩子的?”拉卓睁大眼睛愤怒地质问着。

“阿卓,这些事情以后你会慢慢理解的。今天我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个事儿。”拉卓的父亲自己提起茶壶往碗里倒满了茶水,然后说道:“你现在和夫人走得近,可从她的口中得知要打仗之类的消息?”

拉卓见父亲提出这样的问题有点惊讶。因为她虽然没有从土官夫人以及旺修大管家的嘴里听到过这样的事,可院子里早就在传什么“解放军”要打过来了,说他们要来夺走土官老爷们的土地。可一年四季只与庄稼打交道的老百姓最关心的,还是那些驮来大量白面、大茶、盐巴和银圆的回族商人。因为据说把自己的土地租给他们种大烟,白花花的银圆就会滚到自己的腰包里。还有什么比过上殷实生活更让人们欢天喜地的事情呢?

见女儿不作声,父亲接着说:“开春以后,会有一个访问团到这里和上层官员接触。不以战争解决的和平是最好的结局。倘若这些土官老爷们不明事理,顽抗抵御的话难免会有流血和死亡。”

拉卓越听越恐惧,阿爸正在说的话若是被官寨里的任何人听了都会吐口水撒白灰诅咒他。难道他丢下自己的女儿到处流浪,为的是回来向她宣传这些随时可以让她丢掉性命的坏消息吗?

她不敢想也不敢继续听下去。她避开父亲因火光的映照而越发明亮的眼珠说道:“请您停止这些疯话!土官老爷和夫人待我像亲人。现在,我是官寨唯一的绣娘,他们很器重我的手艺。我一辈子都不愿意走出这个大院。我不知道您回来的目的是什么。但如果您想打什么歪主意,我就不再认您这个父亲了。还有什么马德成马老板,如果你们是同一类人,我就白白疼了荣荣这么些年。如果他也想回来带走荣荣,并教他背叛华尔丹老爷和桑吉娜姆夫人的话,我一定会朝他吐口水撒白灰诅咒他!”

拉卓焦急地一边说话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希望父亲赶紧离开。他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里回来。让人们以为他早已死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不希望父亲和外人合伙来对付自己的主子。

父亲见拉卓惊慌失措的样子,就慢慢站起来。他把立在门口的枪重新扛到背上,在默默盯了女儿几秒钟后坚定地说:“有些事现在说你不会懂。我会再来,希望那时候我能带走你。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你赖以生存的这个官寨马上会瓦解。以后,你不用再在土官老爷们的面前唯唯诺诺。你会成为一个自由人,自食其力,结婚生子。”

父亲说完后拉开门,拉卓几步赶过去搂住父亲的脖子伤心地说:“阿爸,请您不要再来了,就当我们都不在这个世上了。我生死都是华尔丹老爷家的奴仆。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拉卓流下一行泪水,她也感觉到父亲急促的呼吸中带了许多伤感和不舍。

“拉卓,你记住,方便时把夫人房间里供奉的小度母铜像偷出来。”父亲留下这句坚定不移的话后急急地离开了。拉卓倒吸一口冷气,她感觉父亲的这句话比要了她的命还要令她害怕。她一下子扑倒在破旧的佛龛前,又急又气地祈求三宝佛原谅自己的父亲。

开春后的一个早上,华尔丹老爷的府上来了三个不速之客。陪同他们的竟然是被老百姓私下称作“鼻烟婆”的玛金措。这个女人的再度出现使得忙着分派春耕事宜的大管家旺修都难以进入土官老爷的私密会客室。

玛金措带来的客人是曾到俄果领地做过生意的罗大林。为了表示对华尔丹老爷的尊重,罗大林和随从着统一的藏服,他们比藏人还地道的打扮让华尔丹老爷哑然失笑。在握手寒暄之后,华尔丹按家规安排了座次。玛金措照常坐首席位置。

华尔丹笑盈盈地看着被皮袄和贵重首饰包裹得十分臃肿的罗大林,他明白这个看似富商的汉人,一定有着隐藏极深的身份。玛金措突然带他造访必定有重要原因。

他不急于表露自己的心思。他等侍女上完最后一道菜后爽朗地说:“一大早便听到院子里有喜鹊撒欢,夫人还说起早茶间扯了好一会儿的灶火。这不,真是应了‘喜鹊鸣贵人,扯火迎远客的说法。这每年的开春时节是官寨最冷清的时候。好多人都去忙活农耕事宜了。我的大管家旺修月前就忙成了陀螺。一些不明事理的老百姓还指望着鸦片商来租他们的地,幻想着和往些年一样赚一牛皮口袋的银圆和堆积如山的大米灰面。人们历来对道听途说的消息总是生出无端的幻想。”

华尔丹老爷的话让罗大林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聽得出土官大人的弦外之音。可他此行的目的不是和高高在上的部落首领针锋相对,他的任务是了解他们对目前的形式有什么反应。从客观上来讲,他很理解他们将会爆发的对抗情绪,甚至避免不了发生战争,都在情理之中。他也不能仓促地表露出他造访华尔丹老爷是为了劝他带领其他头人接受和平解放藏区的友好协议。

罗大林对着案几上丰盛的食物故意咽了口口水,然后脱掉皮袄的另一支袖子拢进怀中说道:“都说土官老爷们的餐桌是一幅宫廷盛宴图,今天看来果真名不虚传。我在藏地做生意来来回回也跑了几十年,但如此美味佳肴还是难得一见。且不说这令人垂涎三尺的食物如何上乘,光是這用于盛装美食的精巧器皿就让我心生贪念。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传说中的‘月色古音?”

罗大林“啧啧”赞叹美食器具后突然话锋一转,他装着不经意地把话题转到土官老爷最喜欢的铂金餐具上。

果然,一直处于警惕状态的华尔丹脸上露出了几许得意。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吸着鼻烟的玛金措。这个女人,把他最隐秘的家底都透露给外人了。他没有怪她,反而因为有人知道自己拥有一套稀有之物而倍感荣耀。于是,他对罗大林和开始进餐的两个随从说道:“‘月色古音只用来招待过至高无上的堪布进餐。它的美妙在于尘世的人根本不懂它的美妙,更不懂它所凝聚的天地灵气。”

“早就听闻年轻的堪布昂旺旦培的学识渊博。只可惜无缘相见。他常来您的府上吗?听说最近他也在频繁往来于民间布派各种佛事活动?”

罗大林漫不经心地转移了谈话的重心,他抽出自己的匕首割掉一块肥肉塞进嘴里,然后端起龙碗喝了一大口奶茶。他没有去看华尔丹老爷逼向自己的犀利目光,他知道最后这句话会让刚刚放松警惕的华尔丹又重新绷紧神经。

而玛金措依旧吸着鼻烟,好像她带罗大林到这里只是为了给他带个路,她甚至没有吃一口肉或是一小块奶酪。放在她面前的酥油人生果饭她都懒得瞟上一眼。但谁都看得出来,她开始生出皱纹的眼角露出的一丝焦虑。她一次次吸掉指甲盖上的鼻烟不过是为了随时制止华尔丹老爷和罗大林的话题进入不愉快时的窘迫。

“百姓们深谙堪布的博爱。春耕前的‘玛尼法事有寺院的住持和僧人们布派。谁敢事事都劳驾他亲力亲为呢?堪布的心可不在这喧哗的红尘中。”华尔丹非常清楚罗大林的用意,他是否已经打探到堪布在忙于集结兵马粮草的事情?他们是否会暗中派人跟踪智者或对他进行迫害?

想到这里,华尔丹老爷的心脏猛烈地抽搐了一下。他觉得不能再和眼前这个精明的商人继续兜圈子了。因为堪布就在今天将要抵达他的官邸,至于他亲自率领的一千精骑,是否按照以帕格头人为首的多数头人的主张安扎在几个重要关口,他还得做最后的决定。

当然,待这一切安排妥当,他的知己,充满智慧和仁爱的堪布会远足仙界,从此不再与尘世交集。这是令华尔丹老爷非常伤感的结局。若不是他身为百姓首领,管辖着先祖们的千年基业,他真想就此别过红尘,与堪布踏花觅月、倾听自然,过一种闲云野鹤的自由生活。

华尔丹老爷看着脸色黝黑的罗大林说:“我想你此番前来,一定不会只是看看我的官寨或参观一场隆重的春播场景吧。如果你想和我们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我可以介绍我的侄子泽仁顿珠与你认识。他可是走遍了欧洲国家的年轻商人。”

罗大林知道华尔丹直接关闭了话题,他听出了土官老爷按捺不住的逐客令。

于是,罗大林擦了擦嘴角的油渍,他很坦诚地看着华尔丹的眼睛说:“多年来,我一直就在这条茶马古道上来回奔波。我的父辈是有名的丝绸商,我有足够荣耀的家境和前途。可是,我还是选择了革命。因为,在我们的背后,有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它需要有志之士的搀扶和保护。”

罗大林振振有词地说出心中的话,原本准备的一套说辞突然都从脑海中消失。他想,中国人民经历了多少磨难和蹂躏才迎来今天。国家统一、民族团结、社会安定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

“那又怎样?这说明了什么?这和我们有什么必然联系?你可以继续做商人也可以继续革命。如果你们汉人之间非得用流血和死亡解决问题,我无所谓!”华尔丹见罗大林表现出热血沸腾的英雄气概后,冷冷地摆出置身事外的姿态。

一直保持沉默的玛金措见两人的话题陷入僵局,就微笑着打断他们的话:“罗老板倒是给我们讲讲内地的事情。听说汉人都吃大米和苞谷。无非只是这些作物长在雨水比较丰沛的低洼地段。但我们这里的阳光依旧可以滋养着丰美的青稞麦子、贝母虫草。云朵似的牛羊滋养着英勇善战的汉子和勤劳美丽的女人。”

“中国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玛金措用一块绸布擦去指甲盖上的鼻烟,她用询问的眼神盯着罗大林因激动而黑里发紫的脸庞。

“中国就是我们国家的名字。它拥有辽阔的土地、森林、海洋和矿藏。华夏子孙在这块土地上孕育了五千年璀璨文化。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宣布诞生!全国的劳苦大众已经得到彻底解放!”罗大林举起手中的茶碗,对着华尔丹和玛金措做了个恭敬的表情。

“既然你们的这个国家已经诞生,之前也没有通知我们去参与治国之策。打个比方,就是你们汉族人自己想修座宫殿,事先并没有告之我们那是大家共同的家园。我们的民众祖祖辈辈在土官制度下繁衍生息,不需要劳烦谁来解放他们。再说,解放是个什么意思?就是来剥夺我们的土地和政权吗?如果你们需要粮食、木材和马匹,倒是好好求我们,我们可以考虑适当的支援。”

华尔丹不给罗大林说话的机会,他只想赶紧打发走这个身份复杂的人。他还要和几个头人商量堆放粮草的场地和一千骑兵的分布地点。

可罗大林不介意华尔丹老爷强烈的不满,他得循序渐进地阐述此行目的的重要性。至少,要让华尔丹知道,解放全中国不是商量而是事实这个真理。

“中国不止是我们汉族人的国家,它同时也是各兄弟民族的共同家园。每一个炎黄子孙都有义务维护它的安定团结和繁荣发展。既然一个国家统一了,就不可能再有其他制度,哪怕极小的一个独立的政权存在。”

“事到如今,我应该确切地告诉你们,我们是先行进入藏区的第一批干部访问团。目的在于向上层人物宣传解放边区的政策。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我们要建设一个民主自主的崭新国家。对于藏区,我们主张和平解放。战争只能造成流血牺牲、家园破碎。我们恳请华尔丹老爷做一个开明人士,用自身行动带领其他头人促进和平解放。”

“要是非得用战争解决呢?”华尔丹越来越看不惯罗大林胸有成竹的言辭。仿佛他的到来只是意味着一个旧制度必将在他的口沫子乱飞中土崩瓦解。他滔滔不绝的言论和自以为是的逻辑令华尔丹怒火中烧。

罗大林知道继续抓住这个话题双方都会陷入尴尬的局面。他强忍心中的激情,重新换上一副商人的口气说道:“呵呵呵!‘月色古音的确是稀世珍宝。上面的贵妃进藏图代表着藏汉和亲的千古佳话。文成公主把中原文化带入了吐蕃,使藏汉文化碰撞出前所未有的绚丽光芒。”

罗大林掏出自己的水晶眼镜夹在鼻梁上仔细地把玩起小巧的碟盘,他明知道摆在面前的不过是一套普通的镀银器具。而华尔丹明白罗大林不过是借机避开了不愉快的话题。罗大林当然明白,用几句话说服这些做惯了王者的大人物迎接解放比登天还难。新中国对他们而言一定是个抽象而遥远的名词,他得用比较温婉的方式慢慢向土官老爷们灌输这些新理念。

玛金措是罗大林进入藏区后最看重的一个人物。虽然她身为女流之辈,可她与生俱来的叛逆精神和对新生事物的向往让他暗喜。有一次,罗大林在俄果土官家做客,闲谈时问起假若这个地方不久会被另一个统治者统治她会怎么做?她会让出自己的土地吗?

玛金措哈哈大笑回答:“我很乐意。世世代代做王也会厌倦的。我倒是愿意去传说中的甲郎(汉区)地区走走,看看你们吃着的大米和果子是怎样从泥土和树梢中冒出来的。当然,必要时我也会带领自己的民众打一场轰轰烈烈的仗,以捍卫土官政权的神圣权威。”

“既然都不想做王了,为何还要打仗?”

“不打仗就对不起我的老百姓。他们会认为我很懦弱。打过以后他们就无话可说了。不过,这事得俄果老爷做主。我可以给他做军师,他才是这个土地的主人。”

那次的谈话让罗大林感觉玛金措可以成为他靠近这批土官们的最好纽带。果然,这次,他在俄果土官家和她进行了很坦诚的对话,玛金措答应为他引荐华尔丹,但她拒绝做说客,因为她自己也得服从华尔丹老爷的指挥。她的心中的确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她很想通过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来重新考量这片土地的存在价值。历史总会在正反两方的较量中涅槃重生。说不定以后的生活,会更令人欢欣鼓舞。

见玛金措欲言又止的样子,罗大林接着说:“以后,你的土地上也可以种上我们内地的蔬菜瓜果,你的百姓可以穿上我们纺织的布匹绸缎做的衣服。所有的物资会在全国上下流通。公路会四通八达,汽车、马车等先进的交通工具会代替人背马驮。说穿了,内地与高原只是一个距离上的名称。

“汽车这玩意儿我知道。那个靠几个咕噜乱跑的铁壳子屁股上还冒烟呢。就是不知道它有没有我们的牦牛那么听话?”

华尔丹老爷虽然不止一次地想结束和罗大林的话题,可罗大林说的那些新鲜事他还是有兴趣。因为他的侄子常常在信中提到汽车、火车、轮船和洋马之类的新奇事物。那些标明了是洋人制造的洋火、洋碱这样的日用品,近些年也在流往藏区。她的夫人,就喜欢用洋碱洗手,说洋碱洗过的皮肤像上了层油脂一样滑腻。她还擦雪花膏,用胰子(香皂)洁面。而他的管家自从学会用洋火烧火后,就在腰上的打火石旁多挂了一只装有洋火的小布袋四处吹嘘。

罗大林明白跟土官老爷说话还是要留有余地,于是他喜滋滋地站起来:“今天能够与华尔丹老爷面谈,实属幸事。您可以不考虑我的主张,但您一定得为您的民众着想,我相信,您一定不希望自己的百姓遭受战争之苦。中国的未来就是要让所有人过上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阶级的共产主义生活。我会再来与您探讨中国未来的走向。感谢您丰厚的藏餐,以后我会请您吃一顿正宗的中餐。再见!尊敬的华尔丹老爷!”

罗大林的突然告辞让华尔丹有点愕然,他以为这个狡猾的汉人还会步步紧逼给他灌输解放思想。他保持着后仰的坐姿没有送客。玛金措见罗大林有点轻慢土官老爷,自己的脸上也讪讪的。

她掏出鼻烟壶,恭敬地抖了一小撮到华尔丹老爷的指甲盖上,然后温柔地看着他灰白的脸说:“该做决定了。”

拉卓决定在春耕前把夫人的后花园认真收拾一下,再种几样从外地带回来的名贵花卉。

关于打仗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真实地传到官寨,好些个仆人,包括刚刚逃婚过来的小木匠若巴两口子,连工钱都没有结算就向旺修大管家交办完手中的活路后匆匆离开了。而在几天前突然到达华尔丹领地上的一千精骑兵被分别派往几个重要隘口驻扎下来之后,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再糊涂的人都知道,一场不可避免的战火已经迫在眉睫。各寨子的管事开始召集年轻力壮的男人,商量着如何把妇女儿童和老人疏散到离战火地较远的牧场和森林密集的隐蔽场所。

拉卓挽起袖子,她拔掉花台上残余的枯枝败叶,用小木耙松了土。她想等一场春雪润泽了干枯的泥土,就撒上新的花籽。在征得了夫人的同意后,把牡丹和芍药的根茎剪枝送给德吉大婶。

要知道,每年玛尼节期间官寨布施给百姓的粥饭,德吉大婶出过不少力。拉卓并不知道,私下德吉大婶和桑吉娜姆夫人还有点交情,她们会在夏天的某个花季有一两次外出野炊的时光。凡是年长的人都听闻过德吉大婶小时候做过老土官爷的贴身侍女,后来因为遭受老夫人的嫉妒就被赶出了院子。德吉大婶也就一直没有嫁人。

华尔丹老爷受父亲临终之托,一直暗中接济着德吉大婶。他也允许自己的夫人把她当做仅次于亲人以外的闺房至交。这样既慰藉了父亲大人的一番念想,也成全了自己作为百姓首领的体恤和垂怜之心。

拉卓一边干活一边听着村寨外深长的劳动号子。人们不会因战事而荒废春播秋耕的千年基业。他们放开嗓子,以激越的歌声驱赶着笼罩在心头的战争阴影。

拉卓收拾完花园,又把夫人的院落打扫了一遍。绿茸茸的青草从墙根和柴垛下悄悄地冒出来,拉卓闻到了诱人的草香和湿漉漉的泥土气息。她满意地看了看一尘不染的院子,然后回屋洗漱后匆匆去了夫人的房间。

桑吉娜姆夫人懒懒地靠在卧榻上,曼娜正在为她熬药。见拉卓进来,夫人抬了抬眼皮。她推开曼娜端到面前的药汤,皱着眉头说,最近老藏医开的药除了让她坠进噩梦的深渊,别无好处。拉卓在旁边低声劝她喝药,她很清楚夫人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她最担心的是她会不会跟随这个多事的春天永远离开人世。

曼娜就要在这两天被未来的婆家带走。她的亲事是桑吉娜姆夫人为她定的,她担心如果自己突然病逝就来不及安排侍女将来的生活。她也问了拉卓,愿不愿意走出官寨另做打算?可拉卓坚定地告诉夫人,她死活都不愿意离开这个院子。她必须守着夫人度过战火的洗劫,以报答她的再造之恩。

拉卓不愿离开官寨的原因还有两个,一个是父亲告诉她一定会再来官寨,并且命令她偷出夫人房间的度母铜像。她要留下来守着夫人,假如父亲真的逼她做背叛夫人的事,她一定要拼死反抗。另外就是荣荣,这孩子的父亲虽说捎来了信件,可从那以后,马德成老板和自己的父亲又像商量好了似的再无音讯。可她最近总是有个预感,她觉得父亲会在这几天出现在她的面前,而他很有可能会和马德成老板,那个据说已经是解放军大官的人一起来。

那尊度母铜像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以至于让这个离开自己十多年的父亲以不容商量的语气命令她做小偷。

拉卓见曼娜含泪退出去,就坐到夫人面前说:“曼娜是个懂事的女孩。若不是要打仗了,她一定舍不得离开您。我看这几天到咱们院子的头人们也少了,敢情是解放军不会打进来了?”

“你太天真了。你不是没有看到前些日子的紧张氛围。这个可怕的宁静是暂时的。它恰恰是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夫人说话的时候一直喘着大气,她的胸脯不停地起伏着,瘦削的脸颊涌上来两朵红晕。

拉卓赶紧走过去放下窗帘,把刺目的阳光隔离在木格子窗外。她轻轻揉着夫人的胸口,然后安慰她说:“过去,我们这里又不是没有来过汉人的兵。后来不是都走了吗?您也不必太过忧虑,打仗是男人们的事情。我们守好自己的院子就好。再说,有慈悲的度母保佑着您哪!”

拉卓说到这里时突然心惊肉跳起来。度母!她见夫人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就偷偷地瞟了一眼供奉在佛龛前的度母铜像。她哪里知道,此刻的桑吉娜姆夫人,正在为那尊度母发愁。

那是夫人梦见黑龙前的一个傍晚,华尔丹破天荒到了她的院子。他陪她说了很久的话。他们谈起刚结婚时的种种美好,谈起远在拉萨的姐姐桑央和侄子顿珠。华尔丹老爷还拉着夫人的手说,等打完仗,他亲自陪她去青海寻访名医医治旧疾。之后,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锦缎,恭恭敬敬地塞进佛龛前的度母铜像后供上香火。他严肃地告诉夫人,能否与解放军打赢此仗全在那卷图纸里。他要夫人严守秘密,说只有把东西放在她这里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临别前,华尔丹老爷用哀伤的目光看着日渐憔悴的夫人,说道:“此生,我是辜负了你的情义,我只请你用生命捍卫这个秘密。”

也就是从那时起,夫人期待康复的希望就一落千丈了。

昂旺旦培堪布来官寨的那天,夫人硬撑着身子,把拉卓替她缝好的氆氇坐垫親自交给了他。并且说她一生都会为他吃斋祈福时,年轻俊朗的堪布流下了眼泪。他为夫人摸顶诵经,说黑龙的梦魇会一去不返。

然而,夫人每当想起土官老爷交代给自己的事时,都会从半夜的惊惧中醒来。她不敢正视那尊度母,她害怕神灵会窥视到自己内心的隐秘。代表慈悲的佛突然成为杀人武器,这怎么能让她心安呢?

“祈求无上的度母庇佑我的魂灵吧!”桑吉娜姆夫人在心中默默地念诵着。过了一会儿,她又睁开眼睛看着拉卓说:“听说你收养的那个汉族孩子,他的父亲有消息了?”

夫人的话让拉卓大吃一惊。她是否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曾偷偷到过官寨?

“是的,夫人。他给荣荣带来了钱和衣服。带信的人说荣荣的父亲是解放军的大官。”拉卓不敢正视夫人的眼睛,她有点怀疑自己的父亲也是解放军的大官。

“唉!那个奸诈的商人把孩子留在这里就是埋了个祸根。他要是把我们的情况透露给汉族人,会有很大的麻烦。”

“我想不会的。荣荣这孩子心地纯正。对院子里的人有很深的感情。即使他要回到父亲身边,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主子。”

拉卓说完这话,发现手心里满是汗水。她觉得自己说的不是荣荣,而是在表白自己的心迹。她暗下决心,一定不做对不起华尔丹老爷和桑吉娜姆夫人的事情。如果父亲非要逼她,她就当众用白灰打他的脸,用扫把扫他的脚印,她还会朝他的背影吐口水翻白眼骂咒语。

拉卓决定这样做的时候,心一瞬间踏实了。她替夫人掖好毡被,然后出去干活了。

三天后,荣荣突然失踪了。

拉卓发疯一样找遍了官寨的大小角落都没有发现一点踪迹。毛夺说荣荣给了他一块银圆,把皮袄和衣服给了郎玛甲和马夫阿东。他们一块儿在破屋子喝了早茶后就再没有看到他了。

拉卓寻思着荣荣很有可能被马德成老板带走了。可他为什么不和自己道个别呢?这么多年她待他就像半个儿子一样,最起码他们爷儿俩该给自己说声谢谢吧!

没良心的野种!拉卓不知道该骂荣荣还是那个姓马的奸商。她有点晕眩,仿佛心突然被掏空了。到今天她才发现,原来这些年荣荣在自己的心里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她之所以能在森严的官寨里忍受各种白眼,就是因为有这个活泼机灵的孩子陪伴在左右。

拉卓痛痛快快地哭了一下午。毛夺和郎玛甲他们也灰心丧气地回各自的窝了。

夜里,拉卓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她听着外面的风声,担心荣荣没有穿她缝制的皮袄会冷。虽说眼下已经是开春时节,可持续的化冻风并没有完全吹化森林和高山上的积雪。相反,临近春天的气候比任何时候都要萧条和寒冷。

荣荣的出走让拉卓万念俱灰。

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咳嗽,随即又有几声轻微的脚步声。拉卓的心立即收紧了,她拉上皮袄盖住了头,她很怕听到有人敲自己的门。万一父亲回来了,那该怎么办?

拉卓在皮袄里喘着粗气憋了半天才敢露出头,而此刻外面已经悄无声息。偶尔有一阵风吹过她的窗前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拉卓屏息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担心夫人的身体,后半夜是她咳嗽和发烧的高峰期,她的侍女曼娜基本上得伺候她到天亮。

“那可怎么办?谁若见到作战图就等于见到了令牌。他们会听持图人的调遣和指挥呀!”玛金措睁大了眼睛,脸色比她指甲盖上的鼻烟还要灰很多。

华尔丹焦躁地站起来,他用手指不停地敲着自己的脑门。半晌他才又说道:“这个正是我最担心的。夫人房间的度母被掉了包。摆在佛龛前的是一尊廉价的佛像。我不知道是被兄长夺去了还是被夫人藏哪儿了。”

“等等!这事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这么糟糕!”堪布拨动手中的佛珠,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

“您想想,如果您的兄长已经得到了作战图,他还有必要挟持您的夫人吗?他完全可以摆脱这个羁绊直奔目的地。”

“对对对!我们都被急昏了头。堪布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像尼美老爷那样凶悍的人挟持人质,说明他的阴谋还没有得逞。而夫人和侍女目前应该是安全的。”玛金措听到堪布的话后又恢复了一点精神。她从案几上的糌粑盒子里抓出几粒奶渣摆出一个梯形图,正色道:“我们的四个隘口分别由俄果、龙塘、色哇和上寨的人马把守着。其中龙塘草原的西北角有条可以长驱直入的通道。无论是汉兵还是您的兄长,极有可能先占据这个重要地势。”

“那些乌合之众是成不了气候的,我想兄长不过在做垂死挣扎。他应该在我的身边安插了内线,想通过得到与解放军作战的图纸妄想操控一千精骑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别忘了,所有指挥军得到的指令是‘即以作战图为开战号令。我们怎能忽略丢失图纸将带来的巨大威胁。”玛金措烦躁地挥手打散桌上的奶渣,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

华尔丹老爷铁青着脸思考了几秒钟后,眼中闪出一道光,他重新回到案几前,把玛金措打散的奶渣重新摆成一个三角形:“我有个大胆的假设。”他把最小的一粒奶渣放到三角形顶端,然后说道:“兄长尼美如果弄巧成拙把这盘棋下成死局会怎么样?”他直直地盯着由梯形变成三角形的阵势继续说:“他其实并没有得到作战图。他或许还蛰伏在某个地方看我们的反应。这个时候我们该乱成一锅粥还是按兵不动?”

“啊?这个假设完全可以成立。如果我们不做任何反应,尼美老爷反而会有所动作。我们需要重新布置这个迷局。”玛金措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而坐在柏木炕桌上的堪布开始一声高过一声地念诵起六字真经。

十二

荣荣突然回到了官寨大院。

当毛夺和郎玛甲顶着一头乱发,眼泪鼻涕地跑来告诉拉卓这个消息时,她几乎是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极少来她屋子的梅朵也抱着半卷氆氇来向她道贺。伙计们的簇拥让拉卓的心瞬间被温暖包围。当她得知他们已经被旺修大管家遣散回家的消息后,刚刚复苏的幸福感顿时烟消云散了。

梅朵羞涩地告诉拉卓,自己积攒了一点银子和布料,可以回到家乡为自己安顿一个小窝了。郎玛甲也决定和麻风女茸措结婚,因为在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小麻风。他们准备在桑雍寺旁边垒一个土房,一边吃藏药医治麻风一边等候小麻风的降临。寺院主持也答应让他们开垦一片地,种点维持生计的青稞或冬麦。就连毛夺都为自己找到了去处,他决定换上戎装,和马夫阿东到即将爆发战争的前线打仗。

眼看着偌大的官寨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拉卓的心中充满了悲伤。

天快黑时,荣荣才磨蹭到拉卓烟熏火燎的屋子。他的脸变黑了,个儿也长高了不少。他的藏袍和鞋子都被磨出了洞,原本挂在腰带上的针线包也不见踪影了。

拉卓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伤心地看着荣荣,哽咽着嗓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她才想起为荣荣热了一下午的烙饼和酸菜汤,她低低地说了句“快坐到灶口烤火”后,拿碗盛饭去了。

荣荣听话地坐到灶前,他闪着泪光打量着拉卓。自己离开官寨还不到半个月,可拉卓阿妈却像老去几十岁。她的头上生出了很多白发,眼角和嘴边都增加了几道皱纹。

荣荣接过拉卓端给他的饭食,狼吞虎咽地吃完后又舔光了碗。过了一会儿,他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拉卓:“这是我阿达让我带给你的丝线。他让我转告你,感谢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他说您就是我的阿妈。”荣荣说话间也流出了眼泪。

“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呢?我疼你这么多年,你即使要走也得跟我道个别吧?你不会不知道拉卓阿妈有多担心你啊!”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可那天,是一位陌生人突然把我带走的。他说是我阿达让他来的。那个人根本不顾我的反抗,直接把我扛到他的马背就跑了。”

“那你现在回来做什么?是你的那个父亲又不要你了嗎?他以为一包丝线就可以了结我对你的感情吗?”拉卓说到这里时非常气愤。这爷儿俩简直就无视她的存在,想来便来想走则走。这像什么话?

荣荣赶紧说道:“不是的,拉卓阿妈,您误会我阿达了。那天他派人是准备送我回老家的。他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不能把我带到身边。晚上,他让我和他同睡一张床,然后问了很多官寨里的事情。他向我打听华尔丹老爷的官寨是不是经常有头人们走动。我说有个讨厌的鼻烟婆经常来。阿达把我说的话全画成了线。对,那些画在纸上的线就像您绣的藏袍花边,弯弯拐拐的,阿达还在线的上面画房子和圆圈。奇怪的是,我阿达还问我官寨的粮仓门在哪个方向?说里面是否有很多枪。他也不想想,我们这些下人,除了埋头干活哪里有资格去留意这些?”

拉卓听着荣荣的话很惊慌。他打听官寨的情况做什么?如果他真的是解放军的大官,那么他们很有可能就是带兵打仗的大官。

想到曼娜匆匆交给她的度母铜像,想起突然失踪的夫人,想起旺修大管家密布阴郁的脸色,拉卓感觉一场风暴就要来临。说不定一切会像父亲说的那样,这个官寨不久会土崩瓦解,华尔丹老爷和桑吉娜姆夫人都会被赶到地里种地、割青稞、背肥料、喂牛放马。这是多么违背天理的事情!

“告诉我,你回来是不是你的阿达出的鬼点子?他是不是要你回来打探情报出卖我们的主子?”拉卓的手指都要戳破荣荣的鼻子了。

“不是不是。您别急!我是逃回来救你的,昨晚我偷听到阿达和几个抽烟的男人在房间议论打仗的事情。一个满脸麻子的大汉说‘华尔丹土官真要打,我们就捣毁他的官寨。我吓坏了,冲进去用头把他抵翻在地,冲他骂道:大烟鬼,我们官寨有个地道,你一来就会滚进去摔死。华尔丹老爷早就安排了骑兵打你们,你去死吧!我本来还想吐他口水,可阿达气黄了脸,直接把我赶回了房间。”

荣荣怒气未消地还想说下去,拉卓立即制止了他:“你还没有告诉我跑回来的原因?”

“我听说他们要捣毁官寨,就怕了。我要回来救你和郎玛甲他们。你们不能死在这里。我带你们去找送我回老家的那个人,请求他把我们都带走。”

得知荣荣这小子回来的目的,拉卓的眼眶湿了。她后悔刚刚还咒骂了他和马德成老板。自己总算没有白疼这个孩子,她得让荣荣先走。她不能让这个可爱的孩子继续漂泊异乡了。既然马德成老板已经派人接他了,就让他赶紧离开。再说,万一华尔丹老爷知道荣荣的阿达是解放军大官,还要带兵来打他的官寨,一定不会放过荣荣的。

拉卓起身从土炕上翻出一个包裹,把里面的一件呢子藏袍和牛皮靴子放到荣荣手上。

“你换上这身衣服后马上走。我偷偷为你缝制这套衣服是为了春耕时给你一个惊喜,可没派上用场。拉卓阿妈很感谢你的惦记,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你毕竟不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你得回到生养你的家乡。郎玛甲他们已经有了去处。毛夺要去前线打仗。记得给你的阿达说,打仗时如果碰到毛夺和阿东一定为他們留个活路。拉卓阿妈哪里都不去,我得守住夫人和官寨。我生死都是他们的仆人。”

拉卓从锅里取出剩余的烙饼递给荣荣:“把它好好地揣进怀里,饿了累了就啃一口。记得别一口吃光了,路上没个村庄的话很难找到食物。”

拉卓一边说一边替荣荣换衣服,他不顾孩子的挣扎,用坚定的眼神告诉他,自己绝对不会死,等所有事情都有了结果,她允许荣荣回来看她,而且命令他必须带更多的丝线回来让她高兴。可荣荣看出了她眼中的生离死别。或许,该死的战争会让他们就此天各一方。

天快亮时,拉卓硬把荣荣赶出了官寨,她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村寨尽头的小路上才回屋。她决定在见华尔丹老爷前做三件事:一是烧柏枝祈祷夫人平安无事;二是把夫人赏给自己的白糖和茶叶分成三份,送给郎玛甲和梅朵,然后亲自送他们上路;三是再烙几张大饼给毛夺和阿东带到战场上去吃。

等做完这些事情时,天色已经发亮。郎玛甲和梅朵得到拉卓的礼品后含泪离去。毛夺和阿东牵出马匹站在后院待命。

拉卓松了口气,仿佛她所有的愿望都得以实现。她重回屋子,往还未燃尽的灶火里添了点柏枝。她重新洗脸,换衣服。她满意地闻了闻从发丝中缕缕飘散的新酥油的清香味儿。

自从回到桑吉娜姆夫人身边,拉卓就改掉了到处擤鼻子吐口水的陋习。她暗中学着夫人轻轻吐痰和用小毡毛擦鼻涕的动作。久而久之,拉卓的言谈举止也变得和美丽高贵的土官夫人有些相似了。

拉卓很满意自己的进步,也喜欢别人眼中的诧异和羡慕。她幻想着夫人平安归来后,她还得兼任夫人的侍女。她每天都会给夫人熬藏红花的水,搀扶夫人坐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听风赏花,品茶观鸟。她会按照夫人的要求为她绣出一个个心爱的物件。她们会像一对母女一样,在未来的日子朝夕相处。余生之年,她就是官寨上下唯一能让桑吉娜姆夫人信任的人了。

拉卓穿戴整齐后取出土炕下的度母铜像,用灶火上缕缕飘升的桑烟熏了三下后揣进怀里。当她庄严地站在空荡荡的院子,深情地看着曲尔龙山顶绚丽的朝霞时,她听到了高大的院墙外响起了沉重的悲号。

拉卓愣愣地站在橘红色的天空下,人去屋空的院子在她的眼里变得亲切而飘渺。她想迈开脚步赶到森严的官寨大门,大声请求旺修大管家进去通报,她,桑吉娜姆夫人的绣娘拉卓,要转交给华尔丹老爷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然而,拉卓怎么都挪不开脚步,仿佛她的全身都被那一声声真切的悲声给吸附了。她的脸由红变白继而由白转为土灰。她听到了类似墙体倒塌的轰然声,听到桑雍寺雄壮的莽号刺破天穹由远而近的压迫感。

拉卓睁大眼睛,背后的木门轰隆隆被打开了。男人们的牛皮靴子擦过铺满霜露的地面发出铿锵之声。

一排人从拉卓的身边过去了。她发现自己突然失聪了。除了那一个又一个擦过自己肩膀的人影,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可是,拉卓分明看到了父亲。

父亲穿着黄色的军装,扎着皮带,别着手枪。他以往穿惯了皮靴的小腿缠了布带,坚实的大头皮鞋像笨重的老熊头。他目不斜视地走向官寨后院,紧随其后的竟然是马德成老板。他们的装束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父亲紧紧握住手枪的手少了两根手指。

拉卓做梦一样站在原地,她的头脑已经被空前的幻觉占据了。她木偶一样看着一个接一个的人影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好像她和那些破旧的屋子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没有人发现一个打扮得还算体面,发丝间弥散着新酥油清香味的女人站在晨光里。

很不幸,拉卓只能呆呆地站在人们茫然的视线外。她不服输地转过身,她想按照自己的心愿,从官寨的正门前庄严地得到华尔丹老爷的召唤,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夫人的嘱托和度母铜像交到他的手中。她想,华尔丹老爷一定会欣喜若狂,一定会啧啧称赞她的机智和勇敢。

假如年轻的堪布也在,那么拉卓今生的幸福就会得以圆满皈依。她要跪请堪布垂怜,为她摸顶祈福。从此,她不再把自己当一个人,而是把自己当做人世间的一粒沙或一抔泥,当生命的渡口将她引向来生之路,她要含泪祈祷与所有亲人再结情缘。

拉卓微微含笑,她用双手捧着沉甸甸的度母铜像,她要一步一步走向土官老爷家威仪无比的官寨大门。

拉卓还没有来得及走出第一步,一排人再次从笼罩着橘红色霞光的寨门外走来。

拉卓看到了为首的是大管家旺修,他的身后跟着四个陌生男人。旺修大管家对迎面跑来的毛夺和阿东说:“把客人们的马拴进马厩。然后去后院搭灶生火,准备桑吉娜姆夫人葬礼所需物品。”

“我们是否还去打仗?”毛夺看着威武的戎装有点不甘心。

“还打什么仗!解放军的两位大官都来官寨吊唁了。只可惜我没有手刃尼美这个叛贼,他已经被罗大林带领的解放军给毙了,他死有余辜,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旺修大管家的眼里喷着火,他歪着脑袋挤出几滴硕大的泪水大喊着“啊呵呵!老天为何要收去桑吉娜姆夫人呀!到底是谁造的孽呀!”

“拉卓阿妈,我回来了,我没走多远就碰到阿达和他的队伍。他们在黑森林的牧道上截获了华尔丹老爷的兄长尼美。说是尼美老爷企图挟持夫人去前线威逼指挥官交出军权,想通过攻打解放军获得战功,以此胁迫各地头人拥戴他当十二部落首领,谁知道在路上碰到了解放军队伍。我听说夫人和曼娜都死了。她们死在乱枪中。我还听说,过几天,解放军要带华尔丹老爷和其他土官去内地参观呢。您说,我们这里是不是不打仗啦?我是不是可以留在您的身边做您的儿子,您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拉卓的身子轻飘飘地,她的眼中耳中全是比云还轻缈的人和他们说话的声音。荣荣的出现让她瞬间又听到了足以魂飞魄散的噩耗。

拉卓绝望地望向朝后院蜂拥而去的人群,她并不知道,此刻,父亲和马德成老板正手捧哈达,迎候着从高高的旋梯上一步步走下来的华尔丹老爷和堪布昂旺旦培。

拉卓听到了更多的悲声铺天盖地向她压来。她声嘶力竭地喊了声“夫人”,然后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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