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珠峰EBC大本营

2020-09-02 06:47孙永
满族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登山

孙永

在尼泊尔博卡拉,认识了东北人大川。戴金丝圆眼镜,清瘦、白净、略谢顶。他老家在盘锦,工作在北京,他来尼泊尔,是徒步鱼尾峰小环线。我们加了微信互道平安,各奔西东。那是2015年3月。之后,闲暇时,我开始留意大川的徒步行程,翻查了所有关于尼泊尔的徒步路线。被列为世界十大徒步之首的珠峰大本营EBC线路,被我锁定。每个人在心底都有心之向往的小梦想,只要有火种定能将它燃起。那时没考虑太多,要走就走最牛的路线,不就是走嘛,左脚放到右脚前面,然后不断地去重复这个动作罢了。

决定徒步EBC,并非心血来潮。问我原由的人很多,我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我不是不想回答,那段经历已经过去若干年了,答案依然模糊。我不是专业登山运动员,我仅仅是喜欢运动、热爱工作和生活的普通人,脱口而出的答案,想必一定是时尚的、空洞的,我说不出口。人生之路,走的是过程,过程有时并不清晰,至于那个答案,其实是留给未来的回忆和人生旅途中的悟。也许悟得出,也许继续模糊。

EBC徒步路线,英文Everest base camp,简称EBC,位于尼泊尔喜马拉雅山南麓,海拔5360米。观景平台Kala pathar(卡拉巴特)海拔5600米。从海拔2600米植被茂盛的宜居地,到海拔5600米布满冰石的生命禁区,往返耗时一般需要13天左右,行程170多公里。

我居住在东北边境城市丹东,离喜马拉雅山万里之遥,绝非是“说走就走”的旅行。11月,临时出差新加坡考察设计项目,冥冥之中感觉机会来了,但不确定,只能默默将登山装备塞进拉杆箱。

新加坡工作顺利结束后,我临时决定去柬埔寨看望老友,吉隆坡房东听说我有登喜马拉雅山的计划,为减轻我去金边的重负,让我把登山装备暂时寄存他家,等我回吉隆坡转机时再取。这是一个相当暖心的建议。我在金边时又意外得知,返回吉隆坡中转飞往尼泊尔加德满都,转机时间仅有两小时,去房东家取行李显然来不及。被逼无奈,我试着打电话联系正在上海工作的马来朋友健丰,他马上与吉隆坡的一位朋友联系,是这位朋友按时将我的行李送至机场,使我顺利登机。

感恩素昧平生的人,没有他们,此次徒步EBC计划必将落空。

登机前,我给年初在加德满都客栈的前台经理哈瑞打电话。我的本意是订房间和咨询有关EBC线路的问题,意外的是,他自告奋勇要做我的向导兼背夫。他的条件是,支付他从加德满都到卢卡拉的往返机票即可。我喜出望外。

木思唐客栈位于加德满都最繁华也是唯一的商业区泰米尔街区,外国旅行者大多在此居住。这里街道狭窄,人群密集,电动车来回穿梭,密密麻麻的电线横七竖八交织成庞大的线网,成捆地挂在黑漆漆的电线杆上。客栈前台换成了尼泊尔卷毛小伙,这时我才确认,哈瑞在接到我的电话后,辞职了。他把我安顿好,拿我的护照匆匆离去,前去办理与登山相关的证件。

11月24日。原本想睡个懒觉,养足精神。可我睡不着,早早开始整理物品,列出采购清单。中午我把哈瑞约到中华面馆,点了牦牛肉面,一层浓郁香喷的牛油漂浮在上面,十分诱人。“好像量少了。”我对哈瑞说。哈瑞呵呵笑,“中国人会做生意。”临座一位中国女孩,听说我要走EBC,几乎是喊出来的,“哇,太牛了!”就像她也要去一样。之后,她说,她很向往那个线路,可惜她不敢走,怕走不下来,她知道那是“最虐的路”。但她的兴奋并没减弱,主动加我微信,说,“我一路关注你。”她微信的名字叫星。

夜晚,泰米尔商业街区人群熙攘,灯红酒绿,不远处的酒吧传来欢快的舞曲。我将窗户关严,让自己安静下来,面对铺满一地的上山所需装备和物品,一一清点,告诫自己不能有丝毫的遗漏。

第二天,25日,天還没亮,我和哈瑞赶往机场,飞往登山的起点——卢卡拉的丹增希拉里机场。候机大厅冷清、昏暗。我躺靠在冰冷的长椅上,默默地看着手里的机票、护照、登山证,有些发呆。这个时间,远在中国东北边城的家人,想必还没起床。我发了条短信:即将登机启程,行EBC。

与其他国内外机场比,飞往卢卡拉安检不严,但行李和人都要称重量,甚至斤斤计较。哈瑞解释说,飞机太小。令我惊讶的是,乘摆渡巴士去停机坪,看见牵引飞机的竟然是拖拉机!

我们即将乘坐的是一架双螺旋桨飞机,的确很小,爬梯子上去,不对号,满员能坐十八人。前方的驾驶舱没有门。空姐给每位乘客分发棉花团和硬糖果。机长同塔台通话完毕,回头微笑着竖起大拇指,用尼泊尔语说:“namaste!go Luke!”(合十礼,好运!)。

飞机开始滑向跑道,提速,随着最后一下震颤,嘶吼着奋力冲向空中。发动机震耳欲聋地轰鸣,我才想起棉花团,急忙塞进耳朵眼,但丝毫没有减低身体内的颤抖。我回头看看哈瑞,他会意笑笑,无奈地摇摇头,做个鬼脸。飞机开始上下颠簸,瞅一眼窗外,感觉机翼颤得就要折断了,发出咔咔声响。接着,飞机失重般摇摇摆摆飘了一起,机舱内发出惊呼声。是的,我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裹了一下冲锋衣,默默祈祷平安,任由飞机在三千多米的云里颠簸穿行。飞机是在斜坡的跑道上降落和滑行的,快要冲到候机房时才停下。机长转过身大喊:旅途愉快。惊魂未定的我们,才露出并未完全放开的笑容。

丹增希拉里机场,海拔2880米,被誉为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场。是尼泊尔为纪念登山家希拉里和高山协作者丹增首登珠峰的壮举,在山中一块不大的平地上修建的,由于地形条件受限,跑道长度仅有527米,短于正常起飞条件,于是将飞机跑道修建成由北向南的倾斜,飞机的起落都要借助坡路减速或加速。部分徒步者,宁可选择从加德满都坐一天的巴士至吉日,然后徒步六天左右到达卢卡拉,也不愿意乘这趟飞机冒险。

走出被铁丝栅栏围绕的机场,夏尔巴背夫便围了上来,他们手中拿着写有各国语言的生意招牌。背夫的价格和网上攻略介绍没有大的出入,一般都是十美金一天,背负三十斤物品。同机飞来的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将价格压到了八美元。这样的价格让哈瑞有些担心,担心服务质量得不到保证。以前就出现过夏尔巴不良背夫扔掉客人,并拿走客人背包行李的事件。

鸟巢客栈,是登山者集聚的地方。哈瑞去服务台商定回程机票,我便找个角落坐下来。远处层层雪山相互叠加,山上民房颜色鲜艳,湛蓝的天空不时有苍鹰掠过。因时间关系,我们稍作休整,便开始了徒步启程。

起步是悠闲和散漫的。镇子里的路,是石板铺就的,我看见了星巴克咖啡店,这也许是全球海拔最高的星巴克店。走到镇子尽头,是一座绿色拱门。拱门上有个穿着尼泊尔传统服饰的半身女人塑像。她叫巴桑·哈努,是尼泊尔第一位登顶珠峰的女运动员。她在下山时不幸遇难。这座大门,是尼泊尔通往珠穆朗玛峰的唯一入口。穿过拱门,便进入山林。绕过一座山,我们来到萨加玛塔国家公园大门。山门很小,很简陋,和农家院的门没啥区别。两侧用石头垒成的墙夹着陈旧的木头门框,门框挑檐上薄薄的红色彩钢瓦已经晒得掉色。门框旁边的石头墙上挂着英文的萨加玛塔国家公园的招牌,如果没有这块黄底黑字的醒目招牌,我定会以为误闯了夏尔巴人的家院。哈瑞在入口旁边的售票窗口买完门票,招呼我过去,登记护照信息,并拍照留底备档,以防万一。旁边告示栏上的寻人启事吸引了我的注意。上面是护照照片,说此人进山一直没有出来,已经二十多天了。

我得到提示,这里是EBC徒步线路的起点。周围,三三两两的登山者,发出兴奋的欢声笑语,相互祝愿一路平安。

穿过大门,仅仅走一段坡路,爬上一个平台,也就一个小时,悠闲和散漫的感觉已荡然无存,汗水已侵透了全身。而一队往山上运输物资的牦牛和夏尔巴背夫,轻松超越了我们。哈瑞说,山上居民的生活物资,包括建筑用的水泥砖瓦门窗洁具等装饰材料,全靠牦牛和背夫常年不间断地运送。夏尔巴是一个民族。夏尔巴,sherpa,字面意思是来自东方的人们。他们世代居住在喜马拉雅山高海拔地带,都是虔诚的佛教徒,生理上完全适应寒冷缺氧的环境,被认为是全世界最能爬山的人。商业登山普及后,他们许多人被登山公司聘用,提供登山协作服务,为夏尔巴村落带来了可观的收入。

起步的艰难并没有消解我高昂的情绪。路遇一位返程下山的欧洲人,大胡子,头发凌乱,蓝色外套肆意搭在背包的夹层上,水壶挂在胸前叮铛作响,一条裤腿挽到了膝盖处,露出小腿上的创可贴。背包上挂满了随身物品,如乡村货郎,疲惫不堪的样子仿佛从战场上归来,有些丢盔卸甲。“哈罗!”我没忍住笑。他不失礼貌回应“Namaste”,机械勉强。哈瑞对我说,“我们回来也会这样吗?”我说,“能回来就行,无所谓。”

我们在一个陡坡处,远远看见一个夏尔巴背夫走上来,后背藤筐里的物品高过头顶半米,一根背带从藤筐绕过,勒到前额,粗壮的脖子爆出青筋,双手拄着一头带着树杈的剥了皮的粗木棍,等走到我对面的崖壁下,将藤筐紧靠崖壁,做短暂的休息。他是专业背夫,负重一般都在三十公斤左右,这是极限。我说,放下藤筐休息吧。哈瑞翻译说,放下,很难再背起来。我示意哈瑞翻译,帮帮他。我和哈瑞吃力地抬起藤筐,背夫将套在额头上的带子解下,额头显现出暗红色的印记。他灵巧地从背带中钻出来,长长地舒口气,躺靠在藤筐上,将双腿伸出老长。我拿出巧克力递给他,他大口喘息,接过,断断续续说出“Namaste”。

行近一个村落时,路旁坐着一对德国夫妇,都过了七十岁,身旁站着他们雇佣的背夫。我很惊讶,EBC线路,绝对不适合五十五岁以上的老人。老人说,他们就是出来走走,没有计划走到什么地方,走不动了就回去。老爷子一身灰色登山装,遮阳帽的护耳在脸上忽闪着,太阳镜下的面部被晒成粉红色。老太戴小红帽,拉风的太阳镜,一身桃红色防风上衣。他们精神状态饱满,不时与路过的人打招呼。

走进村落。其实谈不上村落。仅仅是几栋依山而建的房子而已。木质结构,榫卯插接,弥漫着松木的味道。镶有玻璃的彩色门窗上,贴着各式的广告信息、登山指南、地圖留言、向导电话,有些花哨。远处,还有几处正在施工的房子,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破了一路上的寂静。商业味道正在吞噬这最后的净土,但我没说给哈瑞听。因为赶路,天黑前必须到达约定的住处,我们没有停下脚步,对门口村民的问候报以友好的微笑。

层层环绕的雪山,需仰望才能将全景尽收。天空的蓝,钴蓝?群青?我确信,这是在我的调色板上无法调出的蓝,蓝得心静。我来到一座百米长的悬空铁索桥,缠在桥两侧的经幡,被风吹得呼呼作响,透过脚下的间隙,河水白浪翻滚,形成一条白线。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只黑色的土狗,不停摇着尾巴,走走停停,和我保持着距离。它是来陪伴我?还是要我陪伴它?踏过铁索桥回头再看它,它犹豫地看我,我向它招手,它居然颤颤巍巍奔向我,在颤巍巍的桥面上,跑得很努力。我的疲惫瞬间消失。它倚靠在我脚下,喘着粗气,享受着阳光。它让我放松,仿佛是神灵特意关照,来陪伴我走过最初的艰难。

加了油般,乘兴继续走。走,就是一种无声的呼唤。可连续行至五个小时时,我已气喘嘘嘘。后背和腰僵直得不敢动,双肩被背包压得酸疼。我坐在地上。一只蜗牛出现在眼前,我没有打扰它,屏住呼吸,看着它身背白色贝壳慢慢移动。我想到了我,在高崇的雪山眼里,我应该就是一只背负贝壳的蜗牛。随着它的移动,我好像找到了呼吸节奏。谢谢蜗牛!

傍晚到达帕克丁。按计划,我们需在此停留一夜休整。这时,身后上来一对年轻的美国情侣,悄无声息地从身旁超越,没有向导和背夫。两人都背着六十五升以上的登山包,属于重装徒步。“他们走得太快了。”哈瑞小声说,“这样不好。”我不以为然,“年轻人,身体好。”哈瑞说,“年轻人也不行,一定要休息,需要适应。”理论上我懂,哈瑞说得没错,登山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味追求速度有时会适得其反,为此付出惨痛代价的例子比比皆是。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我估计,他们并没打算住在帕克丁,而是准备再上一个高度住宿。我,做不到。我已经竭尽全力完成了第一天的徒步计划。

帕克丁,是个小村。客栈价格便宜,住宿费人民币三十元左右,客栈以饭菜赚钱。住宿条件简陋,屋内无任何取暖设施。中午穿短袖T恤,晚上套上薄羽绒服还打着寒战。这种环境极易出现感冒症状,在高海拔地区如果得了感冒,很不容易好,继而引发肺水肿,直接威胁生命。我躺在冰冷的床上,“第一晚就这么冷,越往上越冷,接下来都这么过?”哈瑞笑了笑,并未作答。

26日,离开帕克丁,开始步入3000米以上的区域。头顶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如蜻蜓的直升机在空中飞过。这里的直升机,有两种,一是登山者发生意外,专业救援的。二是旅游公司开辟的直升机观光线路。有些游客无法徒步EBC路线,又想目睹珠穆朗玛峰雄姿,就乘直升机飞大本营降落,拍照留念,甚至可以在大本营吃顿营地餐,再返回加德满都机场。我想,也许有一天,直升机会直接把人送上珠峰。但我坚信,徒步EBC这条路线,永远不会消失,它给予人类的,是意志的锤炼。路上,在一处塌方的悬崖下,两个看不出国籍的小伙子被困。其中一个小伙子巨大的背包被卡在崖壁上,动弹不得,也不敢轻举妄动,一脚不慎,就会滑下看不见沟底的山谷。他脸色煞白。我建议协助他先将人包分离。哈瑞上前将背包顶在崖壁上,他才得以转身,我和哈瑞用力将背包拉出来,他才横移步子,蹭了出来。脱困后的两个小伙,也许被困时间太长,惊慌乱了情绪,勉强对我和哈瑞笑了一笑。苦涩的笑。他们当即决定,下撤。

即将行至南池巴扎村,遇见一对下行的夫妻和两个孩子。他们是美国人艾瑞克一家,男孩七岁,女孩仅仅五岁。我惊讶万分。我知道美国人度假都以家庭为单位,不会把孩子单独留在家,家里有狗狗的也要带上,可这不是风景气候怡人的海滨度假村,这是自然条件既艰辛复杂又多变的高寒区,怎么可以带这么小的孩子冒风险?我想起日本谚语:孩子不是成为父母理想中的样子,而是成为父母自身的样子。

南池巴扎,是EBC线路上最大的村子,海拔3500米,是补给中转站。整个村子建在山坳的两侧,坡度陡,房屋高低叠加,错落有致,一层一层叠在山坡上,围拢成簸箕状。我们住进“鸟巢客栈”,与机场旁的鸟巢客栈连锁。订这家客栈,可以得到连锁服务,提前预定返程机票,减少返程中的不确定性带来的苦苦等待。

坐在客栈门前的长椅上,耳边传来孩子的嬉闹声。寻声望去,便看到了挂在半山腰的学校和操场,十几个孩子在踢足球。这应该是海拔最高的学校吧。一小时之后,与我们同机的菲律宾小伙和他的意大利女友抵达客栈。他的女友胖胖的,粗壮的大腿将冲锋裤摩擦得唰唰响,没能走到客栈台阶,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两个小时后,外面传来欢呼和掌声,原来那对七十岁的德国夫妇也上到了客栈,老头看见我们有些激动,Namaste,namaste,说个不停。老太太哽咽着流下泪水。

27日,我们按计划在这里停留一天,为了适应海拔。村街里的店铺,纯净水一瓶一百卢布,折合人民币六块多,仅比加德满都贵了一倍。这可是背夫走两天的路背上来的呀!穿过迷宫一样的小路往上攀,走到一户彩钢屋顶的院落。这竟然是个小小的邮局,小到仅有一个邮递员。屋檐下的铁皮邮箱已经瘪得不成样子,绿色漆面锈迹斑斑,风吹过来,撞在裂缝的墙壁上咣当作响。我怀疑在这邮寄信件是否可靠。纠结片刻,最终还是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明信片,将女儿的地址填写上,投进去,不放心,又晃了晃。屋内的邮递员看出了我的心思,拿出一串钥匙,麻利地打开邮箱的小铜锁,取出了那张信片放进包里,用尼泊尔语和哈瑞说着什么。我有些不解,以为他对我的举动不高兴。哈瑞告诉我,他让你放心,明天就会送到卢卡拉,再继续中转。村中一条小溪,上游水流较急的地方,修建了一排不大的红色尖顶的亭子。每个亭子里放着一个金色转经筒,转经筒的下方有转轮伸到水中,借着河水动力,转经筒不停地转着。河水是高山冰雪融化形成的,冬天不冻,一年四季流,转经筒也是365天转。佛经说,转经筒每转一圈代表着诵经文一遍,雪山融水就这样常年护佑着高山的子民,弘法不断。顺陡峭的石阶坡路再向上爬,抬头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高处的石阶一步步蹒跚而下,近了才发现,是一位藏族老阿妈。深褐色的藏服长袍外,套了一件果绿色羽绒服,鬓角处露出灰白的头发,高海拔的紫外线将满是皱纹的脸晒成褐红色,粗糙的满是老茧的右手拄着一根登山手杖,脚上的登山鞋满是尘土。老人耳环上的蜜蜡饰品将耳垂深深地坠着,引起了我的注意,“好看。”我一只手下意识摸自己的耳垂。哈瑞担心老阿妈听不懂,用尼泊尔语翻译我的话。“出嫁时妈妈给的。”老人笑了,有些害羞,用布满老茧的手捂着嘴,细看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我用自己独特的身体语言和笨拙的口语和她交流,哈瑞协助翻译。老人说她七十八岁了,家里的老伴儿腿不行,不能走路,家里还有两个小孙子。她的家在上面叫天波切的地方,海拔接近3900米,她这是下到南池巴扎买些生活用品。我有些心疼,伸出大拇指。老阿妈一手扶着我,一手指着膝盖不停地摆手摇头,告诉我,也快走不动了。我突然觉得我应该为老阿妈做点什么,马上翻找腰包,将几张人民币塞到她手里,指她的膝盖,是让她买药治疗。哈瑞用尼泊尔语跟她说着什么,老阿妈不好意思地笑了,手不停地拍我,并用额头顶在我的肩上,像个害羞的少女。

28日。阴天。离开南池巴扎,继续攀登。当整个村子移至脚下时,我已大汗淋漓,呼吸紧促。我清楚,艰难的时刻来临了。临近中午,经历一段危险的石阶路和一段斜坡土路后,进入林中小路,身体和精神无形中得以缓解,是不是坐下来休息,我跟哈瑞交换意见。远途徒步登山的经验是,不到万不得已,哪怕速度放缓,也要赶路。高寒地带气候多变,一旦出现意外,无法抵达预定的住地,极易被冻死在途中。我俩都没明确自己的意见,脚步也没有丝毫停止,随着沉重的气喘,一步、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突然,走在前面的哈瑞叫了一声,我几乎同时发现了不远处的路旁,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这是一个穿灰色冲锋衣黑色裤子的男人,年纪比我们俩大,低帮登山鞋沾满了泥,仰面朝天,弯曲着双腿,登山包倚靠在后背,包带没有解下,听不到喘息声。我和哈瑞屏住呼吸,走近,希望能听到他的鼾声。似有非有,难以确定。“应该是睡了。”哈瑞做了个不打扰的手势,示意我继续走。走出十几米,我有些不放心,边走边回头。哈瑞重视了我的疑虑,反身回去。“他不是夏尔巴,但也不像爬山的。”那个灰衣男依然一动不动。“Namaste,”哈瑞低头问。没有反应。“Namaste!namaste!”哈瑞伏下身,伸手触碰灰衣男,接着用力推了推。灰衣男突然睜开眼,晃晃脑袋。我悬吊的心放下了。在我的攻略里,六千米以上才能看到死人。哈瑞摇头,说,三千多米,身体不好的人,走着走着一样会倒下。

临近傍晚,预期到达海拔3867米的天波切(Thamserku)营地。整整一天,我们走了海拔300多米。因为阴天,营地太阳能无法供电,网络中转基站停止工作,我和家人不得不失联。

天波切是尼泊尔最古老的夏尔巴人村庄,也是洞悉夏尔巴人生活的中心枢纽。因为朝圣转山,这里也是圣地步道转山的终点。这里有著名的藏传佛教寺庙——天波切寺,是整个山区夏尔巴人的精神领地。每年藏传佛教的重大法事都在这里举行,寺庙里的师父每天都会为登山的山友念经祈福。步入寺院,空旷的大殿有些昏暗和阴冷。前方天光下有几个喇嘛在诵经。我怕打扰师父们,摸索着找到后面的角落坐下,诵经声渐渐清晰宏亮起来,荡在我的周围,身体也渐渐暖了起来。回到营地,我们看见了两天前见到过的年轻的美国情侣。果然被哈瑞说对了,因为走得快,上到4000米的丁布切时,女友出现高反,他们不得不下撤。

晚餐,哈瑞点了鸡排米饭套餐,外加尼泊尔特色的脆饼。鸡排上的番茄汁挺可口,红烧土豆胡萝卜里加了爽口的黄瓜。“这个饼要蘸这个汤吃。”哈瑞给我示范。汤是咖喱汤,我照做,咬了一口,脆脆的薄饼变软。“我更喜欢这样。”我将没有蘸到汤汁的薄饼放到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哈瑞学着我,也咔嚓咔嚓地嚼着。“像薯片。”他继续嚼,边嚼边笑,“我们尼泊尔人没有这样吃的,声音太大了。”

天黑下来,气温骤降,客栈里很静。大家都聚拢到火炉旁取暖,几天的攀登,体力和精神的消耗,使大家都显得无精打采和沉默。

29日,我被杂乱的脚步声吵醒。到外面去看岛峰的日出,是攻略里的一项重要内容,也是我的期盼。我跟哈瑞多次提到“日照金山”。在图片里,在视频中,我看了无数遍。走出房间,恰在此刻,瞬间,阳光映红了半个雪山,耀眼夺目。“你不想画下来吗?”哈瑞问。我摇摇头,我突然感悟,来自大自然的真实颜色,是无法出现在人类的调色板上的。“想都别想。”我对哈瑞说。我无法用语言让哈瑞听得更明白,但他好像理解了,点头。

从天波切营地出发,走了几步,呼吸困难,胸闷的感觉来得极快。同时发现,路边的墓碑多了起来,一组组一排排的经幡和白色的哈达,连绵起伏在山路旁。这是登山遇难者的墓碑。脚下坑洼不平,每年从山峰滚落下的碎石布满整个视野,偶有几棵长到脚踝高的灌木丛,感觉是谦卑地伏下身子牢牢地趴在地面不敢抬头。我抬头,白茫茫的雪山有了刺眼的感觉。近了,雪山!在一个土坡的拐弯处,一个人影坐姿肃穆,像一尊佛像。我的意识有些模糊,无从准确判断,那是人还是雕塑,甚至没了与哈瑞沟通的能力,一口一口地喘,距离那个人影不足百米,我们却走了足足半个小时。那是一个印度老人坐在石头上休息,牛仔裤、夹克上衣,啤酒肚撑得拉链快要崩开。圆圆的眼球布满血丝,暗黑的脸膛上大大的鼻孔忽闪忽闪,像一头棕色的公牛在气喘。看样子应该是转山朝圣的信徒。我们没有对话,我只能伸出大拇指表达敬意,老人报以微笑,挥挥手,意思是说,上吧,年轻人。

我是在双脚麻木的情况下,移进丁波切营地的。这里海拔4410米。

客栈房子旁有个很小的淋浴房,薄铁皮围在四周,屋顶的上方架起一个太阳能热水器。铁皮门上挂个牌子,五美元洗一次,十分钟。想洗一个热水澡,迫切的程度不亚于饿肚子时吃饭。但我不敢。在高原,最忌感冒,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忍了。晚餐想喝罐啤酒,也忍了。高海拔喝酒极易引起头疼,进而并发高反症状。为适应海拔,我们也需要在丁波切停留一天。第二天,开始在营地周边适应性走走。终年积雪的阿玛达布朗峰近在咫尺,如少女般秀丽多姿。白色碎石从崖缝间流淌下来,如凝固的冰川瀑布一般,让你很难分辨,云雾已经在脚下漂浮。一块平整的空地,用石头摆成英文字母H形状,这是直升机的起降平台。

午餐是意大利面条。我倒是喜欢小碟配菜,沙拉卷心菜点缀的胡萝卜丝。清淡、营养。因为停电,这儿的基站也无法工作,我与家人三天没联系了,心情有些惆怅。恰在此时,有个叫丹尼尔的西班牙人,一边踱步,一边拿着卫星电话正在通话,让我多多少少的有些羡慕嫉妒。他看出了我的心思,示意我可用他的电话,我摆摆手谢谢他。

12月1日,出发前,我又见到丹尼尔,握手拥抱,约定大本营见,我指了指他胸前的卫星电话,告诉他,到达终点后再用他的电话,他会意地笑了,给了个OK手势。

行走在海拔4000多米,我的步伐变得机械,因为呼吸急促,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所以,也无人对话。肉体变得沉重,大脑灌了水一般,呼吸困难,抬步迟重,几乎是一步一停。特殊的自然环境,好像人类语言已无力表达。偶遇迎面返程的山友,想说一句“哈罗”几乎都很难。沉默中的兴奋点来得突然,走到一片空旷地,遇见一个全副武装的人,双手拄着登山杖。从相貌判断,是韩国或日本人。“中国的?”他先发话了。我一愣,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母语,我竟习惯性说了句英语“china。你,是我五天见到的第一个中国人。”他也很兴奋,“你是我九天以来见过的唯一一个中国人。我是西安的,你呢?”“辽宁,丹东。知道吧?”“知道知道,你好你好,握个手。”我握住他的手,我们同时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时,我才体会到,不是我喜欢沉默,所有登山的人,都是孤独的。“哥们儿,你说中国人都到哪去了?”他开玩笑问。“都打麻将去了。”我笑着扭头看哈瑞。哈瑞补了一句,“在奇特旺骑大象。”西安小伙儿没太明白哈瑞的话,我解释说,中国旅游者到尼泊尔,不会来登山,都在奇特旺国家公园骑大象。临别时,他提醒我,前方是著名的死亡坡,让我注意。

死亡坡,攻略上见过。当我到达时,还是被惊到了。整个山坡倾斜角接近四十度,滑动的碎石,大小不一,望不到尽头。我机械地移动脚步,每一步只是脚掌的长度,甚至走一步退两步,一点一点挪。途中,我遇见了比我们提前出发的那对菲律宾情侣,他的女友高反了,坐在地上喘着气,男友跪伏在身旁无所适从。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繼续前行。在这里,你背不了她,也抬不了她,更不能替她呼吸和迈动双腿,全凭个人体质和毅力。这就是EBC徒步线路危险之处。因为帮,也许谁也无法走出困境。

走过死亡坡,我们终于到达坡顶的垭口。我暗自庆幸!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迎接我的,是垭口背面的一座座墓碑。在这里,我看到一座中国登山者的纪念碑,纪念杨春风、饶剑峰、韩昕等登山遇难者的。我被熟悉的方块字刹那间击出了眼泪。哈瑞拍拍我的肩,将我拉走。

罗波切营地,海拔4910米。能进入营地的人寥寥几个。两层木结构的小楼,外墙依然是石头垒成。午后的阳光很强,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网络已恢复,我马上将手机接上电源,数十条微信瞬间涌进。

夜幕降临,我们来到餐厅炉子旁取暖。因不见那对菲律宾情侣上来,我们便判断,一是下撤了,二是还在上山途中。假如还在上山途中无法到达,他们将无法熬过这个夜晚。于是,两个夏尔巴背夫准备去寻找。我为他们的行为而感动。以我的体力和状态,假如我去,怕是有去无还。还好,很快他们就把那对菲律宾情侣接上了营地。昏暗的灯光下,菲律宾女友脸色灰白,倚靠在墙角,紧闭双眼。

夜空像一张大网,离大地那么近,星星眨眼,静得吓人。我钻进睡袋,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我记住了这个特殊日子:2015年12月1日的夜,我睡在了这辈子最高的床上——海拔4910米。因为空气稀薄,大口呼吸让我无法安定和入睡,且伴着头痛。此刻没有了诗和远方,思维也变得简单纯粹。下半夜一点,我借去洗手间出去缓解,隔壁的几个房间不时发出咳嗽声、叹气声,也有小声谈话的,看来睡不着的人不只我一人。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我看到了脸色灰白、眼皮浮肿的自己,这是高原反应的征兆。回到房间,哈瑞说,“天亮买氧气吧。”我的身体无比沉重,干涩的双眼无法睁开,窒息感紧随其后,逼迫着我大口呼吸。我索性再次坐了起来,倚在冰冷的墙板上。

2日早上,我在似睡非睡中被脑袋的炸裂唤醒了双眼。我喊醒哈瑞,说头疼,心慌,他让我下床出去透气。外面已经聚集了要出发的人,想必昨晚丢失睡眠的不止是我一个人,相互打招呼显得无精打采敷衍了事。哈瑞去买氧气,劝我吃点早餐,尽管我头疼得要命,还是理性地点点头。哈瑞拿来菜单,告诉我,这里没有卖氧气瓶的,让我坚持到5200米再说。我已无心看菜单,“你定吧,热汤什么的都行。”说着,伏下身子,将昏沉的脑袋埋在餐桌下。哈瑞点了西红柿鸡蛋汤。当我看到端上来的西红柿鸡蛋汤时,瞬间崩溃了。汤红得像鸡血,蛋花呈棉絮状飘在上面。原来,高寒地带的西红柿珍贵,这里并没有储备,所谓西红柿鸡蛋汤,是番茄酱熬的。我努力喝了一口,味道酸得很奇怪,想吐出来。但我理智地安慰自己,当热水喝吧,空腹难以到达5200米的EBC终点。尽管还剩下不足300米的垂直距离。

越往上,人越少,越往上,空气越稀薄。又是一段碎石坡路,攀爬的难度不亚于“死亡坡”。左右两侧的雪山山顶已经超过8000米。风很大,张嘴呼吸呛得我眼泪直流。我的身体似乎已不受大脑控制,脚步机械,一步一歇,一步一喘,原地踏步般向上移动。有人坐在地上倒气,有人下撤。我不敢停下,翻过这座山就胜利在望了。远处的努子峰被眼前延伸数公里的山坡遮挡着,只露出上半身,我必须爬过坡顶。就在我身心疲惫几乎要崩溃时,转过一块巨石,眼前瞬间视野开阔,下方不远的空旷地带,竟然是5200米宿营地。来得太突然,我以为自己恍惚了。我停下来,右侧努子峰巨大的冰墙,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时间凝固了,静得无边无际。我的字典里无法找到形容那种寂静的词汇。路上,数次猜想这里的境况,数次盘算着上来之后做些什么才能证明不虚此行,然而,眼前的一切让我大脑停滞,如宇宙般空旷宁静。从喉咙发出的声音直通大脑,心跳震得耳膜砰砰回响。哈瑞手比划着嘴在动,声音似乎很远。我向哈瑞挥手,嘴里发出的声音自己都听不到了。

我高反了!

我在意识极度混沌中,迈进营地。这里没有氧气卖。客栈老板很热心,泡了一杯热热的酥油茶,“你没事,喝热的茶就会好的。”丝丝的耳鸣尖叫着,我的视觉像戴了支广角镜头,周遭的一切显得无比空旷、倾斜,且带回响。没了疲惫,没了恐惧,完全沉浸在无声无息的世界里。我不由得打个冷战,直觉告诉我,不能在此停留,一旦躺下再无法站起。虽然买了登山保险,直升机可以救援,但是,徒步EBC的定义是全程往返,虽然已经到达我的目的地,不徒步返回,意味着EBC行程半途而废,我此行意义也将失去。

冷静、镇定。我要求自己深呼吸,一下一下,有节奏。我按照步骤反复做着呼吸调整,争取得到最多的氧气。然而效果不佳,深呼吸已不能平复心脏所带来的压力。我开始焦虑,烦躁不安。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要来纸笔,将家人的联系电话和保险单号以及血型写到纸上,夹进护照里,叮嘱哈瑞放进胸前的口袋。如有不测,哈瑞会在第一时间电话求救直升飞机。

我依然无好转迹象,开始冒虚汗。我判断自己无法捱到第二天天亮。于是决定立刻下撤。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下撤到安全营地还需要六个小时,危险仍然重重。哈瑞有些犹豫,劝我再考虑一下。“如果今晚住在这里,我就完蛋了。死了。”我说得很坚决。此时的我,其實放弃比留下更为艰难。但我深知,登山不等于盲目冒险。

决心已定,我背起刚放下的背包。“没有时间了,下去吧。”我对着哈瑞说。

哈瑞有些不舍。我说,“我们的目标已经达到了,这是我的极限。明白吗?”他当然明白什么叫极限,他当然也清楚,我说极限意味着什么,那就是随时可能失去生命。

上山容易下山难,虽然困难重重,氧气却在逐渐增多,绝望的气喘也慢慢得到缓解。下到海拔四千多米的山坳,已是傍晚五点多钟,天有些阴暗,抬眼望见远处的豁口有雾漫上来,很快,就把我们包裹住了。天黑得很快,恐惧随着夜色压了下来。我们已经无法辨别方向了。这是最可怕的绝境。我下意识看了一下手机,无网络。也就是说,即便是呼叫救援,也是徒劳的。我和哈瑞没有交流,都明白,唯有继续走。

前一晚一夜没睡,从早起六点出发,到现在已经接近十四个小时。我又进入步伐机械的状态,脑子空白,腿好像不受控制了,甚至连绝望感都没了。

突然,耳闻铃响,微弱的,随风刮过来。我以为耳鸣又犯了。接着又有一声,我站住,“哈瑞,别动,你听!铃声。”哈瑞停下来,“没有啊。”难道是幻觉?

绝望瞬间又回来了……

叮当……又一声,很清脆。绝望又瞬间变成了希望。当我们摸到一户人家的房子时,一下子瘫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哈瑞把头埋在膝盖里蜷缩着,不知道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伤逆流。我哭了。距今早出发已经过去了十七个小时,我已经四十二小时没有合眼了。我终于体会到了古书里讲的“绝处逢生”。

经过一夜睡眠,氧气仿佛重新注入我的血液。只是,左腿膝盖很疼,感觉关节里的润滑剂已经消耗殆尽,只剩下两个生锈的骨头相互碰撞,隐隐作痛。我在考虑是否休整一天。早餐丰盛,煎蛋、油炸土豆块,还有尼泊尔卷饼。吧台玻璃板下面,压着多张不同国家的钱币,像是展柜。当我发现没有人民币时,悄悄挑出一张新的十元纸币和一枚硬币,插到玻璃板下面。留个纪念,证明中国人也来过。

都说归心似箭,修整一天的考虑在吃完饭的时候已经被自己否决。

继续赶路。很快,右腿膝盖开始添乱,疼,一步一扭。哈瑞说,“你的包给我,我来背。”我拒绝,“不用,我还行。”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把负重卸给他人的。

翻过一座山,阳光再次被乌云遮住,云中射出几道光芒,云影在光里飘动,意外的是,海市蜃楼般的佛光出现了,我瞬间狂喜,根本没敢想过自己也能亲眼目睹。仅短暂的几秒钟,又迅速被云雾遮挡。我停住脚步,顶礼神山,那瞬间消逝的光芒,永驻我心。我进一步确认,不虚此行。晚上九点多,黑黑的山坳中呈现出那熟悉的万家灯火,南池到了,我又回到了七天前住过的客栈。晚餐是咖喱土豆饭,我吃得狼吞虎咽。一生中记忆最深的“狼吞虎咽”。

4日,早上,我想起那个我认为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学校,来时我就萌生了要做点什么的念头。于是,我和哈瑞走进这所简陋的名字叫什里喜马拉雅的小学。一排教室,其中两间已经倒塌,是尼泊尔四月大地震造成的。一个尼泊尔大叔走过来,他个子不高,留着斯大林胡,头戴上窄下宽的尼泊尔小花帽,两鬓露出灰白的卷发,套了件灰红相间的羽绒服。哈瑞上前用尼泊尔语与他交谈,原来他是校长。我们被请进办公室。办公室极其简陋,墙中央挂了一张世界地图,地图的四周贴满了学生各种活动的照片。我让哈瑞告诉他,我要为学校的每一位学生买些学习文具。当我掏出微薄的善意,校长的憨厚腼腆以及泪光让我至今都无法忘记。他说,你是来这所学校的第一个中国人。

离开南池巴扎,继续下行,绿色植被重新出现在视野里,土狗在村里闲逛,一排排民屋依然鲜艳。这一天的行程,是几天来最轻松的。到达客栈,我们选择了能洗澡的房间,迅速解下装备,脱掉了十天从未脱下的衣裤,冲了一个渴望的热水澡。当温热的水从头顶上方冲下来那一刻,满腔的热泪瞬间喷涌。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曾无数次尝试再找回那次洗澡的感觉,却再也没有呈现过。那个哈瑞,可爱的哈瑞,一路走下来都没有喊累的哈瑞,从淋浴间出来,我看到了他的眼眶也是红红的。

5日,早餐丰盛。番茄意大利面味道很好,配了蔬菜沙拉,青菜种类也多了。角落里,有三个人在吃早餐。向导有些眼熟。哈瑞上前打了招呼。原来是那对德国老夫妇的向导。但客人已经不是那两个德国老夫妇了。原来,那对德国老夫妇几天前就在海拔3800米的地方下撤了。其实他们本来也没有打算走完全程,只是来完成一个多年的夙愿,走走这充满神奇的梦想之路。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他们生命的意义所在。我何尝不是!临近中午,我回到萨迦玛塔国家公园的大门,迈过门,转身,双手合十。

再次回到机场旁的鸟巢客栈。站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望着窗外的机场停机坪,山雾中灯光摇曳。这是在山里的最后一个夜晚,过了今夜,我又会回到日常生活,下一步再去哪里呢?我问自己。“哈瑞,你回去准备做什么?回酒店继续工作?”“我要做旅游公司,自己当老板。”哈瑞回答得倒挺干脆。

12月6日,天亮了。飞机滑过五百米跑道,冲出悬崖那一刻,我忘记了来时的恐慌,开始陶醉于这三千多米的高空。眺望远处的珠穆朗玛峰,我默念:再见,EBC!

补记:这次被朋友称为“疯狂的一次行走”,每每被问起,我只是微笑。在回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极其惧怕楼梯台阶和上坡路段,怕到了腿软的程度。让我耿耿于怀的是,有些往事想不起来了,可能把部分脑细胞留在了那个空气稀薄的地带。但那次行走,让我一扫往日积压在心头的尘埃,找到了如何面对生活的最好方法,并一直坚持到现在。

许多过往,已经定格在墙上的相框里。那个加了微信叫“星”的中国女孩,后来也开始属于她自己的行走,最近一次关注她,是在西藏的冈仁波齐徒步转山朝圣。哈瑞有了这次登山经历,回到加德满都开了旅游公司,专业做起登山旅游服务。那个最初点燃我登山火种的大川兒,也辞掉了北京的工作,来到了属于我的边境小城,开了家背包者客栈,为全世界的户外旅行者提供服务。后来得知,菲律宾小伙子和意大利女友因为严重的高原反应,并没有达到EBC大本营,呼叫了直升机下撤了。但在下撤之前,完成了计划中的求婚仪式,现在已经在意大利结婚生子。还有那个手举卫星电话的西班牙人丹尼尔,在第二年的尼泊尔登顶珠峰的队伍中遇难了。努子峰巨大的冰墙下,那个手持卫星电话小声低语的黑色身影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定格。那张当年寄回的明信片,放在我的书架上,时刻提醒我,我曾经走过EBC,并认识了走在那条路上的人。

逆行向上,趟过荒芜的冰原。所有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也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安静之所,并重新理解生命的定义。EBC之行,让我受益无穷。马尔克斯说过,“人们都想伫立在巅峰上,殊不知,真正的幸福就在攀登险阻的过程。”在回加德满都的飞机上,我做了一个决定:通过徒步EBC,骑行日本已经不是什么难题了。

我在第二年的春季,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那段同样难忘的旅程。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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