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刺坝之歌

2020-09-02 06:57宋红星
延河 2020年8期
关键词:老郭小辉黑河

宋红星

老张起得真早。太阳刚从山背后冒出一丁点红芽,他就来到了老郭家场院。昨晚,《苦刺坝的春天》的旋律老在他的脑海里回响,他怎么睡得着呢?况且,时间也不多了。他想抓紧时间,再和老郭演奏一次。

昨天,老郭吹得真好。好得那些聚在黑河打牌的人丢了牌,下象棋的丢下象棋,做针线活的女人,则被针扎到了手。大家全部向他们围过来,听完他和老郭的演奏,大家除了一个“好”字,就是热烈的掌声。开杂货店的女人,甚至把还差两天才过期的萨琪玛拿出来撒给大家。平时,她只把当天就过期的饼干拿出来让大家分享,像是对他们的表扬。

但愿老郭还没有把昨天的感觉弄丢。

“老郭,老郭……”

老张刚来到老郭家场院上,就扯着嗓子喊。老郭家的门半开着,但不见老郭的身影。若是平时,老郭肯定会应一声,或者笑呵呵从某个角落冒出来,“早啊,老张,快来,吃碗稀饭就走。”

老郭的早饭,总是这样稀饭那样稀饭,老张可不喜欢。不过,这也没办法,老郭牙口不好,第二副假牙,都磨得只剩牙床了。老张比老郭小八岁,吃的东西要比老郭硬一些,他喜欢吃面条、米线、面汤。但老郭喊他吃稀饭的时候,他还是会乐呵呵吃个饱。当然,每天下午,他们到黑河溜达回来,老郭也会到老张家吃碗挂面,或者米线。每次,老郭那份都要煮得软一些。

“老郭?”

还是不见老郭应声。

这个老家伙,在干嘛呢?老张选一个干净的地方,把音箱和二胡放在场院上,才笑着去推老郭家的门。这二胡和音箱,是他儿子从省城买回来的,心疼着呢。老张的二胡,拉得贼好,在苦刺坝首屈一指。“老张老张,拉首《二泉映月》嘛”,“老张老张,拉首《十五的月亮》嘛”,大家围在老张家门前,伸着脖子等着。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寨子里但凡能扛锄头下田的人,都还没有涌向城里,那时候,老张的二胡还没有“尾巴”,更没有连接尾巴的流动音箱。

把二胡往音箱上一连,老张一拉,音乐就哗啦哗啦流出来。那声音,别说苦刺坝,就是一公里之外,也听得清清楚楚。但是,来听老张拉二胡的人,还是越来越少了。现在,他每天拉着音箱,和老郭跑到一公里之外的黑河,才能勉强找到几个听众,几个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和老大爷。

在那里,大家每天见面,打招呼最多的是问候健康:“好些没有?”就像年轻人,凭兴趣扎堆儿玩一样,把老年人聚在一起的,是疾病。头疼的,聚在一起了解治头痛的秘方;腰疼的,窝在一起交流又吃了什么特效药。“有没有用?”“唉,一点作用都没有。”“看来,你不服吃这种药!”在这里,药和病人也是讲缘分的,有缘分才吃得好。讨论差不多之后,大家开始打牌的打牌,下象棋的下象棋,老郭和老张呢,一个拉二胡,一个吹口琴。

日复一日,不知不觉中,就发现有些打牌的、下象棋的人,再也没有出现。

“大家迟早要到那儿去的。”经常在一起玩的人,总会有人发出这样的感叹。

然后,又有一些人加入进来,和他们一起打发老年时光。

“我能和你们一起打牌吗?”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游戏继续开始。

那些爱唱歌的人,就是像这样加入到老张和老郭的队伍中来的。曲目装满了两个册子,《嵩明采茶》《家乡的月亮明又圆》《西部放歌》《蓝色的故乡》《苦刺坝的春天》等等,大家点哪首,老张和老郭就伴奏哪首。李瞎子的婆娘嗓子不错,以前,县里组织山歌大赛,还拿过冠军。只要她在,就像唱不累,永远霸着话筒,大家都叫她麦霸。可惜她走得早,若不然,这首歌肯定要让她领唱。

“这个老郭,难道上厕所去了?”说著,老张推开老郭家的门。屋里有点冷,老张拉了拉外套,瞄了一眼火塘,火塘冷啾啾的,没有一丁点儿火星。

“老郭!”老张又喊了一声。还是不见应声。

火塘里没有火,但老张还是坐到火塘边,坐到他平时坐的位置,点了一锅旱烟。火塘边,还是一只熏黑的茶壶,一口熏黑的锅,锅盖锃亮,两只木凳和一个草墩。一个木凳是老张的,另一个,当然是老郭的。现在,整个苦刺坝只需要两个凳子。平时,除了老张和老郭,寨子里也没其他人。至于那个草墩,则专属于老郭养的那只大灰猫。见老张进来,大灰猫就从草墩上蹿下来,在他腿上蹭来蹭去。老张知道,这是大灰猫在向他讨吃的呢?每天这个时候,老郭已经往猫碗里加好饭,准备往黑河出发了。老张坐下,它就蹲到草墩上,尾巴蜷到脚前,抬头看着老张。老张摸摸它的头,大灰猫摇摇尾巴,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着。

我走之后,陪老郭的,也只有这只大灰猫了。唉,老张叹了一口气,当然,如果老郭愿意,他也可以养几只鸡,几只狗,增加点人气。养鸡不为下蛋,养狗不为防盗。目前这种状况,小偷来苦刺坝,也没什么东西可偷的,若真能偷到一点东西,恐怕也只有时间,或者,也可以从他和老郭粗糙的皮肤下偷走一点不多的脂肪。直到他们最终干瘪和老去。

昨晚,他在老郭家,和老郭聊了许多,那两个喝茶的土碗,现在还摆在八仙桌上。

老郭会不会茶水喝多了?老张担心,老郭的肾不好,睡觉前,喝三大碗茶,对他的身体来说,确实够呛。

“甭担心甭担心。”昨晚,老张提醒老郭的时候,老郭总是这样说。甚至,他越喝越高兴,还拿出了酒。“甭担心,喝。”老郭喝酒的时候,比喝茶更豪爽。看样子,老郭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悠着点,别喝这么猛。”老张劝老郭。

“你的胃?”老张提醒老郭。老郭肾不好,不过到了这把岁数,谁的身体没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关节炎啊,肩周炎啊,腰椎间盘突出啊,高血压啊,这些常见病就不说了,老郭最主要的毛病出在胃上,还拉过几天血,当时,他以为他是活不过夏天的,胃癌啊肠癌啊,他听多了。没想到,医生说他只是胃上有个拇指大的疤,吃点药,调养调养就没问题。酒和辛辣食物当然就不能沾了。

“甭担心甭担心。”老郭笑得轻松,说就为他们今天完美呈现了《苦刺坝的春天》的神韵,也得喝几碗庆祝。老郭还把假牙取出来,说这样酒才能满口跑,才能品出酒的醇香。

唉!

不过,老郭说得没错。这首歌从初稿到定稿,前前后后历时两个多月,先是改词,修曲,后来是他们在合奏上出了问题,说白了,就是老郭一直吹不出老张想要的效果。当然,老张并不急,老郭以前只不过是个吹笛子的庄稼汉——那种用两片铁皮夹一张膜做的笛子,更多的时候,他吹的是山上的树叶。口琴,还是老张让儿子从省城买回来送他的。老张以前是个音乐老师,退休后,回到了苦刺坝。这样,在村子里总得找个志趣相投的人。在老年人当中瞄了一圈,就发现老郭,也只有老郭有一点音乐天赋,于是,他俩就渐渐走到了一起。

刚开始,老张送老郭一支笛子。但老郭那双握锄头把的手,根本控制不了那六个小孔。老张倒是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教他,直到老郭自己失去了耐心,事情才不得不终止。老郭早就发现,老张吹笛子的时候,他的手指就像六个小矮人,一齐在笛子上轻盈地跳舞,配合得天衣无缝。而他呢,不但摸不准音符,而且手指起落僵硬,就像女人穿了一双夹脚的高跟鞋。

后来,老张一琢磨,才豁然开朗:一直以来,老郭不论吹“笛子”,还是吹叶子,靠的都是舌尖上的功夫。于是,老郭的乐器就换成了口琴。

果然,老郭很快就掌握了吹口琴的诀窍,一吹,一吸,一吹,一吸,而且从不走音,要说吹得纯火炉青,倒也言过其实,但唯一缺的,就是那一点味儿,也就是对感情表现得不够细腻。老张总觉得,老郭吹得有点干,平时,大家聚在黑河,也就图个热闹和快乐,老张的要求自然不高。但是,当这首歌从他手里诞生,他就开始变得挑剔了,要求也变高了。不过,老郭也觉得,这是应该的,毕竟,他也全情参与了歌曲的创作,他也希望能像老张希望的那样,把这首歌整得完美无瑕。比如,他当初就建议,把“原来别去方知月儿还是家乡亮”改成“原来别去方知思乡可以这样长”。老张一拍大腿,说改得好,改得妙。这首歌,就像他俩共同生的一个孩子,他当然也想对孩子好一点。

老张说,老郭吹的口琴,还缺那种心怀悲伤的颤抖。

老郭说,他的手一直在抖啊!

“你只是手在抖,心并没有抖。”

“噢!”老郭似乎明白了,但是,他还是一直没有吹出老张想要的效果。

但昨天,老张突然就吹出来了。

老张来得这么早,就是怕老郭把昨天的感觉弄丢了。昨天晚上,要走的时候,老郭还拉着他,说再来一次。其实,老郭也担心,一觉醒来所有的感觉都弄丢了。

但愿老郭没有丢!老张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抽完了一锅烟,但还是不见老郭回来。这个老郭,到底去了哪儿?老张把火塘里的火烧起来,又装一壶水烧着,才出了门。他想,水烧涨了,等老郭回来,煮一锅稀饭,他们吃饱了,就去了黑河。

黑河当然不是一条河,如果说黑河村委会,大家就明白了。的确,那里有一幢村委会用的办公大楼。一层有四个门面,租了三间。一间租给了一个女人,开一个叫“林源饭店”的小饭馆;一间租给另一个女人,虽然没挂什么牌子,但里面卖的是锅碗瓢盆,饼干、白糖,种子、农药、防水鞋,等等,十足的杂货铺;另一个面门,则租给一个客车司机。从黑河到县城,只有一趟客车,早上去,晚上回。这倒好,小饭店和杂货铺的许多东西,就托客车从县城带回来,然后,再卖给老张他们这些到了桑梓暮景之年的老人。

小饭店和杂货铺就靠这些老头老太太撑着,客车呢,就靠小饭店和杂货铺撑着。还有那间乡村医务室,偶尔也会让客车带些药和针水回来。

那间没租的门面,就是留给村上做乡村医务室的。穿白大褂的女人叫红玲,四十多岁,皮肤白得和白大褂一样。

老张他们每天来到黑河,就和附近几个寨子的老年人凑在一起,坐在旁边的榕树下打牌、下棋、拉二胡、唱歌。有人饿了,就去杂货铺买饼干;口干了,就买瓶水;头痛发热的,就跑进医务室,让红玲开几颗安乃近,或者头痛粉;腰疼的,打一针止痛针;如果有谁玩得高兴,不想回家吃饭,就坐到林源饭店,让老板娘整几个小菜,上一壶老白干。昨天,就因为老郭吹得好,老张和老郭的晚饭就是在小饭店吃的。一碗小葱煮豆腐,一盘番茄炒鸡蛋,一盘老奶洋芋,老张请的客。

“你一定要记住,就是这种感觉。这种颤抖,必须来自你的内心深处。”吃饭的时候,老张夹着一块豆腐提醒老郭。

那时候,老郭好像已经明白了,说:“就是要这种感觉、这种颤抖,夹豆腐一样,不能过轻,也不能过重,过轻夹不住,过重夹坏了,要让感情顺着气息,自然地流淌出来。”

但现在,老郭去了哪儿呢?是不是在哪里迷了路?“老郭,老郭……”老张开始有些担心了,他站到场院上东张西望。会不会上个厕所,就找不着回家了?这时候,太阳已经把空气焐热了,但老张还是压了压头上的毡帽。自从偏头痛找上门,他就像一个怕风的老婴儿,整天躲在帽子里。

老张向厕所走去。

这个老郭,一声不吭,会不会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想到那天早上,老郭突然记不得他,老张就吓了一跳。那天早上,老郭醒来,见他睡在床上,一脸好奇,就问他是谁?他以为老郭在跟他开玩笑。

呵呵,老张笑了,“你什么意思,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不要你负责的。”

“笑什么笑?我们认识吗?你为什么睡在我床上?”

见老郭特别强调了他的床,老张就知道,老郭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幸好,没解释几句,老郭终于把他从记忆的深渊里打捞上来。他俩睡在一起,已经不是一天两头的事,怎么突然就不认识了?老张想不明白。等想明白了,老张就被吓了一跳。

本来,苦刺坝已经没有其他人,老张和老郭住在一起,两人相互照应,也算是一件好事。但许多事,就像烈日当空是不是就不会下雨,谁也说不清,一些人就私下开玩笑,说老张和老郭怕是那个了!

“哪个了?”

“当然是那個啦,不然,怎么他儿子喊他去省城享福,他都不去,偏要和老郭摽在一起!”

“噢……”

“自从俩人摽在一起,老郭衣服都不用洗了,都是老张拿回去,用洗衣机帮他洗。”

“嘿嘿……”

老张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在省城一家银行谋得职位,工作稳定之后,确实喊过老张去省城。老张去省城,也只是儿子买房和结婚的时候去过几天。老张说,去城里,吹牛都没伴,城里人吹的是股票、房价、学区房和征地拆迁,他吹的是种菜、养鸡、拉二胡,和城里人凑不到一块儿,不自在,不安逸。大家开玩笑,说他是音乐老师,可以去教那些老年人跳跳唱唱啊。“不去不去,地板太硬,会闪到腰的。”

后来,儿子回来过节,就听到了这些流言蜚语。儿子当然生气,又把接老张去城里的事提上了日程。老张还是说,不去不去,他去了,偌大一个苦刺坝,只有老郭一个人,多孤单,多可怜。

“看来大家说的没错,你终于还是承认了。”听老张这么说,做儿子的急得差点跳起来。

“大家的一句玩笑话,你也当真。”

做儿子的还是铁了心要把老张弄走。他可丢不起这脸。

老张呢,铁了心要留下来,脸红得像一扇猪肝,说从此以后,他和老郭分开住,各住各家,还不行吗!

后来,老张和老郭就又分开住了。幸好,两家的房子相隔不远,二十分钟的路程。每天晚上,都是老张到老郭家吹牛。老郭岁数比自己大嘛,他想,他得体谅体谅老郭。况且,路近,他一个人回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就放心去吧,我一个人在家,没事的……没事的,你放心去吧。”昨天晚上,几口酒下肚之后,老郭像是在说酒话。老张以为老郭喝醉了,好久没喝酒了嘛,而且不知不觉,老郭就喝了半碗。后来,老张起身要走,老郭突然拉住他,说再来一遍。结果,口琴吹得比白天还好。这时候,老张才确定,老郭并没有说酒话,更没有喝醉。

“我走了,你一个人在家,我怎么放心啊!”

“不要担心。”老郭喝了一口酒,开玩笑说,他会守好苦刺坝,连只鸡都不让人偷走。因为老郭已经把假牙取出来,脸就比平时瘦了許多,笑,也比平时瘦了许多。

“我老担心,这一去,再回来,你恐怕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记得记得,肯定记得,你只要往我面前一坐,二胡一拉,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嘿嘿……老张啊老张……”

“儿媳妇给你们张家添了个孙子,让你去带孩子,这是应该的。”

唉,老张叹了一口气,端起酒,邀老郭喝了一口,才说:“这孩子,我让他找个保姆,说请保姆的钱我出,他不干,非要动用我这身老骨头。”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带孩子本来就是你的本分,再说,保姆再好,也没有爷爷奶奶带得好。”

“我倒觉得,这孩子怕是贼心不死。”

“别瞎猜,儿子不嫌你老,不嫌你碍手碍脚,让你去带孩子,这是你的福气,你就赶快去吧。”

去城里带孙子,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老张一直犹豫着没说。直到昨天早上,坐在老郭家火塘边喝小米粥的时候,他才不得不告诉老郭。按计划,儿子今晚回来,明早,他就要跟着儿子去省城了。若不是没其他法子,老张当然不愿意去城里,但儿子把话说在了理上,说他去带孩子,不但可以教孩子识字,还可以教孩子唱歌。音乐啊,不但可以陶冶情操,对孩子的大脑发育也非常好。哪有不希望孙子聪明伶俐的爷爷?

老张就答应了。

“去吧,一定要把咱孙子带好啰。”当时,老郭笑呵呵地说,就像老张要走,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粥依然喝得吧嗞吧嗞的。

看来昨天,老郭突然把歌吹得那么好,肯定与这事有关,别看他一脸平静,心无挂碍的样子。老张这样想着,就来到了厕所附近。

依然不见老郭。

“这家伙,到底去了哪儿呢?”

昨晚,本来他要好好安慰老郭两句,没想到老郭却反过来安慰他。不过,老郭说的也没错,他去了城里,似乎确实比老郭好不到哪儿去,老郭一个人在苦刺坝,不论走到那里,至少土地是他熟悉的土地,风景是他熟悉的风景,到了黑河,人是他熟悉的人。而他呢,到了城里,连空气都是陌生的,四处塞满了尾气。

“到了城里,记得提醒孩子们,千万不要乱,乱不得啊。”那晚合奏结束,离开的时候,老郭扶着门,没头没脑地向他丢出这句话,老张就知道,老郭又想小辉了。

小辉到了城里,在一家木材加工厂搓板子,就是大蕊板压出来之后,用砂纸把有毛刺的地方搓平,或者往麻眼里打灰,把瑕疵掩了。本来,工资还不错,一个月三千多块。后来出事,是因为老板欠了工资。“这个杂种,笨啊,两万块,值得去杀人吗?”出事那会儿,老郭还是经常把小辉挂在嘴边的,“怎么办?老张,你说说,小辉会判多少年啊?”“当初我就劝他,不要去不要去,他偏不听,偏要去城里,去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这下好了,人进去了。”“人家老板也欠了别人的工资,别人咋就不杀人呢?他捅老板两刀,别人工资拿到了,他进去了,工资也没了,这下好了。”有时候,老郭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后来,慢慢就少了。刚开始,老张还以为老郭想开了,不就判了五年嘛。五年很快就会过去的,老张经常这样安慰老郭。

若不是那天早上,老郭愣头愣脑问他为什么睡在他的床上,他怎么会知道,老郭犯了老年痴呆。

“老郭不会出了门,连回家都找不到了吧?”老张这样想着,就穿过竹林,去了老郭家的菜园里。老郭每天早上可干的事,除了喂鸡,就是去菜园里挖地、浇水,或者拔几棵小青菜回来煮稀饭。

但菜园里还是不见老郭的身影。

老张扭了两棵青菜,在菜园附近的龙潭里清洗。龙潭不大,但里面的鱼还真不少。老张想起小时候,他经常和老郭来龙潭边钓鱼,但从来没有钓到一条。怪哟,水清得可以看见鱼儿咬钩,但就是不见鱼儿上钩。那时候,大人告诉他,说这些鱼,都是龙王的虾兵蟹将,神仙呢!他们装出一副咬钩的样子,只是来逗他们这些小屁孩开心。

老张站起身,甩甩青菜上的水,像是和鱼做最后的告别。

回到老郭家,茶壶里的水已经烧涨了。

“老郭……”老张又伸着脖子喊了一声。

看来,只有自己动手了,老张这样想着,就舀了半碗米煮着。又切了青菜丢进锅里。米在哪里,盆在哪里,菜刀在哪里,老张都清清楚楚,不亚于在自己家。等老郭回来,吃了青菜稀饭,就可以去黑河了。他想,最后一天,他得和那些老头子好好聊聊,好好道个别。特别是瞎子老杨,听说这家伙最近从一个苗医那里搞到几副草药,对高血压很管用,他也打算整几副试试。

还不见老郭,他便提个凳子,坐到门外,独自拉起了二胡。他一边拉,一边唱,感觉还在,可能是因为明天就要走,歌声显得比昨天更加惆怅,眼前的雾,也比昨天更浓了,但终究还是慢慢散开。然后,他就看到了静悄悄的村庄——碧蓝的天空,青色的房屋,唯一差的就是一阵鸡鸣狗叫,一股袅袅的青烟。他的目光似乎在向前延伸,水一样漫过了一片荒芜的田野,金黄的麦穗,在秋风的收割中缓缓脱落,然后,停在凤尾河清凉的水面上,惬意地小憩了一会儿……直到触及苍翠的笼泡箐,他的目光才被茂密的樹叶反弹回来。

准确地说,他的目光是被老郭的皮鞋吸回来的。然后,他手中的弓就像失去了控制,向下滑去,发出“咯”的一声长啸,停止了。歌声,也突然停止了。

老张想起来,这几天,也可以说这一阵,老郭一直穿着这双皮鞋。如果不出意外,老郭并没有出门。

他进了门,火塘里的火很旺,煮稀饭的小锅冒着热气,噗噗叫着。老张拾了一把火,才向卧室走去。

“老郭!”

房门半开着。老张推了一把,门才彻底打开。

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果然,老郭还躺在床上。

“老郭……”

不出所料,老张在床脚发现了一个空酒瓶。看来昨晚,他走之后,老郭还喝了不少酒。看来,他要走,老郭是难过的。老郭脸色铁青,难道老郭……但愿他没什么事,老张不敢说死,只怕死字说出口,老郭就真的死了。他感觉是他害了老郭,如果他不走……唉,老郭啊老郭……他扶着床头,费了好大的劲,才稳住身子。他还是把手伸到老郭鼻孔下试了试,天哪,一股温湿的热气,竟像一股电流,击得他全身一颤!老郭还活着,老郭竟然还活着,他如释重负,全身一软,瘫在了床边。他感觉所有的血液都向头部涌来,紧接着,是天旋地转,呼吸困难,胸口剧痛。自从上了年纪,一激动,他就感觉所有的器官都急着从他的身体里离开,无时无刻不在撕裂他的身体,只是现在它们撕扯得更加猛烈一些。

醒来的时候,老郭已经不在床上。只在枕头边发现一本蓝色的笔记本,本子里提到了小辉,也提到了他,提到了《苦刺坝的春天》,提到了昨天,他们在黑河,如何完成几场完美的演奏。后面说得有些东拉西扯,让人摸不清是喝醉酒的醉话,还是老年痴呆特有的症状,但主要意思,老张还是看出来了,就是老郭告诉小辉,他得了老年痴呆,说等小辉坐牢回来,他恐怕已经记不得小辉是谁……他还说,所有人都走了,他不希望小辉一出狱,就回来照顾他,将来像他一样,一个人留在苦刺坝,希望他死之后,小辉可以无牵无挂,在城里好好工作,但是不要再犯什么傻事……

老张看着看着,眼泪就出来了。

“老郭?”

“老郭……”

这个老郭,又跑去哪儿了?醒来,也不记得叫我一声。老张抱怨着从卧室里出来。火塘上的稀饭咕咕冒着热气,大灰猫蹲在草墩上,看着他叫了一声,讨吃的样子。

给猫碗里添好稀饭,刚转身,就见门口站着一个人,老张以为是老郭,定睛一看,竟是红玲,身着白衣。

“张大爷,你果然在这儿。”红玲喘着粗气说。

老张有点意外,问红玲有什么事?这一问,红玲就生气了,说昨天在黑河不是已经说好,今早十点到黑河集中,上面有专家下来给大家免费体检。

“哦,你不说,我真给忘了。”又说马上马上,等老郭回来就走。

“老郭,哪个老郭?”

“郭本昌啊。”

红玲笑了,说张大爷,你怕是老糊涂了,郭大爷不是早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去那边啊!已经三天了。三天前,还是你发现他挺在床上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老张不走,要等老郭。更不相信红玲说的话,老郭怎么就去那边了,他一个瞌睡,就把老郭睡去那边了?绝对不可能,刚刚,他还见老郭躺在床上,只是醉得不省人事。

红玲知道,老郭的死,对老张打击不小。她也听说,老张一直挂着老郭家这只猫,那些孤独的日子,一直是这只猫陪着老郭,陪着老郭和老张,老张可不希望这只大灰猫因为老郭一走,就沦为一只流浪猫。据说,老张也把大灰猫抱回去好吃好喝伺候着,但大灰猫总是自个儿跑回来,好像思念老郭一样。现在,老张每天过来,主要就是喂喂这只大灰猫。看到这一切,然后触情生情,认为老郭没死,这样想,红玲就被吓了一跳,难道老张得了医学上所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她搀扶着老张,出了门,又帮老张拎着场院上的二胡和音箱,说走吧,说老张不是有高血压吗,这次来的这个董专家,是治疗高血压的权威,让老张赶快去看看,别让人家等急了走了。

老张还是不走,说高血压这么多年,也没见要命。说他儿子今晚就回来接他,明早他要去省城帮儿子带孙子,他要等老郭回来,抓紧时间和老郭再合奏几次《苦刺坝的春天》。

老张的儿子要回来接老张,红玲知道,整个黑河的人都知道。三天前,老郭挺在床上那天,老张的儿子就回来了。儿子让他走,老张死活不走。老张说,老郭不醒,他是不会走的。做儿子的拗不过他。现在,在儿子面前,老张唯一可以拿来抗衡的资本就是这点犟脾气,俗话说“倚老卖老”。第二天,儿子就黑着脸走了。

后来,是一辆急救车把老郭拉走的。说是拉去医院抢救,老张才让走。

老张就这样坐在老郭家大门外,继续拉着二胡,他相信,老郭一定会回来,再和他一起演奏这首歌。没有口琴伴奏,红玲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像一个人丢了魂,不要命,却整天恍恍惚惚。

责任编辑:谢 林

猜你喜欢
老郭小辉黑河
黑河中游内陆沼泽退化湿地芦苇栽培技术研究
千里之外报警,救了轻生少年
到张掖看黑河
黑河来到了张掖
井匠老郭
九月,我在黑河水边
道具
荷花下的秘密
高考前一夜
妈妈干扰我交朋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