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她名字的水

2020-09-08 06:21温文锦
上海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母亲

温文锦

初见婉珍时,我觉得她像个幼态的成年女人。可能是眼距过于开阔的缘故,虽然言行举止一副成熟老练的样子,可怎么看怎么觉得天真。

“我们家,是河童世家。”

“河童世家?”

“嗯,”婉珍说,“就是世代出现河童的家族。”

“还真有这一说。”我既没有表示相信,也没有怀疑,只是紧了紧书包,感受着新借的漫画书在里头鼓鼓囊囊的存在。

“你,要不要去看?”

“远吗?”

婉珍没有回答,牵着我的手往集贸市场的方向走去。正值傍晚,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摊贩挨挤在一起,食物的香味,各种声音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买烤地瓜。”

“什么?”

婉珍指着小推车上的烤地瓜摊,“买烤地瓜给我吃。”

好像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我就买了。旧报纸裹着的地瓜有股热乎的奶香味,我一边咬,一边跟着婉珍。

穿过小吃街,可以看到载云寺门口,挤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大概是什么江湖艺人的表演吧。

我搓著吃完地瓜的手,想要挨进人群中看看,却被婉珍扯住衣角,“是那边啦。”抬头一看,她指着不远处亮着花灯笼的地方。

远看像灯笼,走近了却觉得那是走马花灯一样的装饰,分别悬在篷车两侧的入口处,仔细盯着花灯看,能看见花灯上有奇奇怪怪的图案,什么拍打着翅膀的乌龟,吐着信子摘桃的蟒蛇,莲花装饰的明月,以及骑着马,长着童男童女双头的新郎官,新郎官后还有一列吹拉弹唱的四脚仆人。花灯转起来时,感觉上这些龟啊、明月啊,奇奇怪怪的迎亲队伍都在走。

“哎,就在那里。”婉珍指着篷车入口的塑料幕布,说。

篷车大概有一间小屋大小,挂着镶银边的粗幕布,布帘中隐隐透出里头彩灯的色泽和声响。幕布两边被花灯照耀的地方,分别是两幅巨大的画布,画布上的字眼极有吸引力——“神仙童子,天下奇观”。画布上,有各种各样怪异的孩童,有的长着青蛙的脸,有的背上覆着乌龟的壳,有的则秃头秃脑的,手脚却长着形状怪异的蹼,让我想起忍者神龟里的里奥。

一个身穿花衬衫、膀大腰粗的中年汉子站在幕布外,拿着扩音器大声吆喝,“走过的,路过的,请过来看一看。神仙童子,百年一遇,有求必应,万福无疆。”

“真是河童?”

“嗯。”婉珍点点头,吃完地瓜的脸被灯光映得红彤彤的。

“神仙童子,百年一遇,积福求财的好机会,走过路过,千万莫错过。瞻礼香油钱五毛,占卦一元。”男子喊完话,拧大了身旁音箱喇叭的旋钮,大功率的欢快歌曲从音箱里荡出,俨如热闹的马戏班子开幕曲。

一个衣着粗鄙、农民工打扮的小伙子站在幕门边张望着,中年汉子挑起一道缝,“来嘛,来嘛,看一眼,忘不了。”

小伙子搓了搓手,“那个,刺不刺激啊?”他犹豫着问道。

“绝对值,不信,瞧一瞧看一看,独一无二,过目难忘的哟。”汉子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着手里收上来的零钞。

一个兜着菜篮的胖大婶挤了上来,啧啧有声,“这不是求财庇福的河童吗?”

“瞧瞧,您是个识货的。”汉子说,“我们这,也就每年端午来一趟。您赶得巧,赶得巧啊。”

旁边看热闹的人群陆陆续续被吸引了过来,围着汉子问东问西,也有小孩子们踮起脚尖着力往幕缝里凑看。

我拽了拽婉珍的手,小声问,“喂,河童是男是女啊?”

“唔,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她说。

我摸着兜里仅剩的五毛钱硬币,“地瓜也吃了,可参考书还没买呢。”

“哎。”婉珍叹了一口气。

虽然四周喧闹,她的叹息让人感觉到一种属于动物的、奇异的气息。

我们站了十来分钟,不知谁喊了一声“城管来了”,中年汉子迅速地兜起音箱,跳上车,篷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人群。风吹开的幕布掀起一角,隐约看得见里头迷蒙的灯火,闪烁的怪影。

“神仙……也跑得这么快啊。”我蹙着眉望着车身悬晃远去的花灯,感觉就像是个欺世盗名的美梦。

“不是这样子的。”婉珍说。

先前因为肺炎休学了大半个学期,回到学校后我总有些不大合群,踢足球也好,先前喜爱的象棋社活动也好,都不怎么参加了。瘦了一圈的我,脸都变尖了,从镜子里看去,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闷头看漫画书。婉珍,就是在租书铺里认识的。

婉珍好像是在附近闲逛的女孩,没有听她提起过学校的事,也没见她背过书包。本来想问她家住哪里,可我毕竟是个初中生,也大不了她几岁,总觉得问这种问题怪怪的。

总之,她来,就领我四处闲逛。

这天,在绿野公园的花木长廊,我看她蹲在那里逗猫。

“去年这个时候我见过你。”她说。

“去年?”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明明是初夏,花木长廊的绿荫却散发着浓郁的草木香泽,蹲在草木中央的她,好像被绿色的梦境缭绕着。

“每年夏天我都在这儿。那时候你穿着背心短裤,读一本跟制造飞机有关的书。”她说。

“噢。好像有这么回事。”她记得这么清楚,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摸了好一会儿猫,猫大概是在草地中央打过滚来着,被她一摸,背上的毛茸茸地耸了起来,怪可爱的。

“你当然不记得我啦。”她接着又说,“去年,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咦?”

婉珍吸了吸鼻子,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还想不想去看河童?”

我们沿着河,在堤岸上一前一后地走着。粼粼的波光使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

她的步子迈得很小,不知为什么却走得极快,我要比正常还快些的速度,才能跟得上她。

“吃人吗?”

“你说河童吗,不吃。”

“那吃什么?”

“莼菜啦,青蛙卵啦,龟蛋以及鹿角苔啦什么的。”

我想像了一番青蛙卵的滋味,但想像不好。

“哦,好像还是素食动物呀。”

“不好说,但我们家是。”

我们走到山坡背后的树林里,这个地方,四下散乱着不少孤坟。据母亲讲,好多孤坟埋的是早年战死在这里的士兵。

不过,婉珍好像不怕这些。她绕过细密的树木,领我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地,那天我们见到的那辆大篷车,就停在这里。失去花灯色泽和乐音装饰的篷车,看起来灰扑扑的,没有什么吸引力。

“看吗?”她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块石头,端端正正地垫在车后门边。

“从这里,”她站在石头上,踮起脚,指着关着的铁皮门透出的一道缝隙,“看嘛。”

我学着她的样子,站在石头上,从车后门关紧的缝隙瞅去。

里面黑魆魆的,渗出一股年岁已久的药水味儿。隔了几秒,我的眼睛适应了暗色的光线,恍然发现一个瘦小如猴子般的人儿跷着二郎腿坐在一个箱子样儿的东西上。我看着他,他似乎也在看着我——隔着车里細细的栅栏。

由于光线不足,小人儿的长相我并未太看得清,只隐隐觉得他的鼻翼,也许是鼻翼的部分不像人类那样凸起,却有一种轻微的低伏的凹陷,令人联想起尚未进化成熟的远古人类。

小人儿一直在那样儿的箱子上坐着,偶尔侧一侧身子,变换的光线中,看得出他细弱的四肢和略有些鼓胀的腹部。

“他真瘦啊。”我小声地说。

“眼睛,河童最好看的是眼睛。”

“是嘛?”

婉珍点了点头。我们倚坐在篷车不远处的树荫下,不时瞟看着四周,提防着随时可能回来的篷车汉子。

“那个人,是我哥哥。”

“啊,哥哥。”我说。

“不是说过吗,我们家,是河童世家。”

“嗯。”

“随着年纪长大身体的发育,自然而然显现出河童的样子,我的哥哥,就是这样被爷爷卖掉,送进大篷车来的。”

“长得不像啊。”我说。

“你不明白的,”婉珍注视我的眼睛好像很认真,“和哥哥长得像的时候还没有到,再说,我的胸部还没有怎么发育哩。”

她捉着我的手抚摸了她胸前凸起的那一小粒豌豆,不知怎的我感觉那细小的两粒很像春天冰雪消融时分树枝上显露的芽苞,又隐隐有种安徒生故事里豌豆公主的哀觉,是那种间隔着无数厚厚褥子之下微小警醒的命运感。

看完河童回去当晚,我发起了高烧。因为先前得过严重肺炎,母亲担心旧病复发,忧心得不行,医生来看的时候,唠唠叨叨问了好多遍。

“没事的,现在只是单纯的发烧,吃点退烧药,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婉珍胸部隆起的触感与河童的样貌在我脑海中反复交迭,辗转着躺在床上,我的感官很钝重,吃进去的胶囊药粒,微温的稀粥,母亲拭擦在我额上冰凉的手腕,无一变得异样起来,隐隐有着说不清的、真实世界的隔阂。

半夜,我醒来了——但也许好像就没有睡着过。烧似乎退了些,推开窗,夜风的凉意袭来,夹杂着一股河童般的腥味儿,清澈,湿润,有种说不清的诱惑。

自己一定是病坏了。我拿出长凳,踩着拉开壁橱最顶格柜门,趁着书桌细细的台灯光翻找那颗弹珠。

骨碌碌,有着鲸鱼眼睛一般的蓝色弹珠。八岁时,母亲带我到医院门诊部注射室里打疫苗,那时候,一个穿着胖大病号服、得了佝偻病的小男孩坐在轮椅上,弹珠从他宽松的袖口处滚落,咕嘟嘟地滚过病床,撞到吊针挂器的脚,又滚过门诊部涂着白漆的门框,滚到我脚下。预感到男孩夸张的叫声之前,我一股脑弯下腰,抄起弹珠就往外跑。

当我低下头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佝偻男孩蛙形般的小脚,像是孤独老人的手。

攥着湿凉凉的弹珠,我又睡着了。梦境里,弹珠是海水的一部分,我骑着长毛象在海中游泳。

其实自己并没有很强烈的好奇心,搞清楚婉珍的身世什么的。但自然而然地,跟她成为了朋友。在一则周记中,我写道,“我和河童成为了朋友,是那种自由自在,没有拘束的纯真友谊。河童和人类一样,有着圆圆的眼睛和匀称的四肢。她们喜欢吃各种奇怪的食物,却有着单纯的心灵,像动物般让人喜欢……”

当作文课上班主任当众读出这篇周记时,同学们哄堂大笑,我深深地将脑袋埋入了书桌里。果然,人类对河童的看法是各式各样啊,在包含耻笑式的好奇心里,也有班长之介那种直截了当的问法的。作文课后,之介将我偷偷地拉到男洗手间背后的储存室,问我能不能把河童介绍给他,作为交换,他把他的现任女友介绍给我,并表示“随便你怎么约会”。之介的现任女友是乙班的舞蹈委员翟美美,身材很像兔子却出奇地早熟。在我摇头之后,他掏出了女朋友的秘密照片,照片中,翟美美穿着吊带背心趴在栏杆上,作天鹅式仰脖的舞姿。

透过薄薄的白色吊带,月亮一样的乳房清晰地呈现出来,实在是太好看了。我看了两分钟,将照片还给了之介。不知为什么,我想起婉珍细粒粒的没有发育的胸部,有种天然的哀觉。

那之后,我没有再同谁提起过自己与婉珍的交往。周记也撕了,随手扔进废纸篓里。大概被母亲倒进垃圾桶,被捡垃圾的阿婆或者流浪狗翻找之后又抛弃了吧。

总之,渐渐地,我把和婉珍之间的交往当作正常人类一样,相处起来。

一天傍晚,婉珍在放学的巷口拦住我,让我带她去吃冰淇淋(记忆中,好像婉珍每次要我买食物我总会答应)。

“有种抹茶味儿的冰淇淋,上面浮着奶绿色的打着旋儿的小卷,据说特别好吃。”

“你听谁说的?”

“《周末》杂志的食品推介栏目。”

“噗。你还看杂志哦。”

“不怎么看,只大致翻了翻图片。喂,你不会买冰淇淋的钱也没有吧?”

说话的模样是那么地理所当然。可我感到一阵轻松惬意。抹茶口味的冰淇淋还是第一次吃,将浮在冰淇淋上面的奶绿色小卷用木勺挖起来,塞进嘴里,有股幽凉的快乐。果然是女孩子喜欢的味道。我想着,和婉珍坐在公园的木椅上,各自把一盒冰淇淋吃完了。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上,婉珍喜欢对我撒谎。各种各样的谎言,有漫不经意的也有半真半假的,通常我都能轻易地辨别出来。可是,我很愛听。她撒谎的时候鼻子中间会皱起来,犹如大象惺松的眼角纹,发现这一点时,她已经对我撒了十来个相当像样的谎言。

颇有点谈恋爱的意思。

在我这个年纪,也有懂得恋爱滋味的家伙,但那绝不是我(比如之介那小子)。于是,我对婉珍说,“做我妹妹吧?”

“哥哥,我不缺的。”她把木勺塞进冰淇淋纸杯里,“难道你想像我那个哥哥一样?”

“当河童也没什么不好。”我想起跷着腿坐在货车后厢里入定、缩水猴子样儿的家伙,“呆呆的,还受人观瞻。”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观瞻”这种奇怪的词儿,婉珍咧嘴笑了起来。

我们沿着载云寺暗红的寺墙漫步。从后巷拐出来的转角处,有个书包大小的墙洞,那是寺里野猫出入的地方。平日里有不少野猫在街头巷角出没,一到傍晚时分,寺门关闭游客散尽,便纷纷往寺墙的洞里钻。寺住持大大拿出备好了的猫粮,往挨着寺墙的各个小食盆上均匀分撒,猫咪们排成一拢乖巧地吃着,很像俗世中的猫咪乐园。

“那个,我也想进去。”婉珍指着往洞里钻的猫咪,对我说。那是一只背上有花斑的褐色猫,不怎么胖,后腿还脏兮兮的。

“白天,白天可以从大门进去的呀。”

“唔。”婉珍摇摇头,“但我想从这里进。”

“进得去吗?”

婉珍虽然瘦,实际上手肘处和小腿都鼓囊囊的,有结实的小肉。她这么一说,我不免多看了一眼。

不等我同意,她便拽着我往洞里去。

“你去吧,我要回家。”我说。

“啊呀呀……”见我要走,婉珍大声嚷嚷起来。

载云寺里有一口泉。依着泉,建造了一个小池子,水色混沌沌的,也有龟和淡色青鱼出没。我和婉珍坐在池沿上,我看龟,她看青鱼。

其实,我很怕同女孩子拉拉扯扯,尤其是巷旮旯,寺角小洞处,被人撞见感觉上怪怪的。

“要不是你,我还来不了。”

“唔?”

“载云寺,家里人不让来。”

“为什么?”

“唉。”婉珍盯着池水看着,“这种地方,据说没长大的河童不能来。”

“会怎样?”

“会头痛发烧胸闷腹泻啦等等。”

“啊哈哈,放心吧。”我想起小时候发烧被父母带到寺庙,住持大大摸着我的头的情景,“我觉得,观世音菩萨很好的。”

“是嘛?”婉珍挂在池壁上的小腿,一跷一跷的。

不远处,吃完晚饭的猫蹲在池对面洗脸。天色一下暗了下来。

“我是水中出生的。”婉珍又撒谎了。轻轻靠近的话,我发现她的谎言里含着浓浓的鼻音。

“感冒了?”

“才没有。”

过了几天,我在升国旗的操场上见到她,她躲在大树后看我。等到中午放学后,她才从大树后慢悠悠走出来。正午的操场上没什么人,她牢牢地跟着我的步伐。从学校出来一直跟到公园后门。我们坐在长椅上吃肉脯蛋便当,我分给她很多。有那么一瞬,我觉得她像个黏黏缠缠的宠物。

“很像钻吃食洞的野猫嘛,你。”

“没有那么夸张啦。只是随便吃一点。”婉珍咀嚼着鸡蛋,又说,“哎,我真是水中出生的。”

这是她第一次把谎言重复两遍。我舀着米饭的木勺停了一下,决定认真听她讲。她小声小声地,讲了起来。

“我们家,有个水之器的陶瓷罐。每个出生的河童,都要放在里面洗澡。说是洗澡,其实是练习游泳,把刚刚出生的婴儿放进水里,游上三五天,直到发现孩子对水感觉敏锐了,才拎出来像正常的婴孩那样穿衣喂奶。遇上水性不佳的小河童,基本上放任它在水里载浮载沉,不到适应水生环境,是不会抱出来的。”

婉珍小声叙述的时候,正午的微风拂过园子。

“说起来,这都是因为湖泊啊沼泽地什么的越来越少,河童家族为了适应人类生存环境想出来的办法。”

“这样子啊,那你游了多少天?”

“我嘛,生下来就掉进了水里。据奶奶说,我是用水之器托着接生的。一遇到水,我就不愿意出来。游啊游啊游,好几天过去了,家里人见我一直赖在水里,只好隔着水给我喂奶,哄我睡觉。”

我认真地盯着婉珍的鼻子,圆乎乎的鼻头因为擤过鼻涕,有点发红,看不出来撒谎的痕迹。

说不定是真的。我想。

“后来,我满月了,那个陶瓷罐再也兜不住我了。当我被水淋淋地从罐子里拎出来时,据说整整哭了一天一夜。”

“不能住浴缸啊水桶什么的吗?”

婉珍摇摇头,“你不懂的。那不是一样的世界。”

我想了想,自己的确不懂。

微风把她身上极其细微的气息吹送过来,淡淡的腥,但真的很好闻。

“对了,我出生时候浸泡的水,奶奶一直保留着。想不想喝喝看?据说可以滋养身心美容益寿呢。”

“吓?”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们人类,不也吃婴儿的胎盘吗?是种昂贵的补品呢。”

“放冰箱吗?那个水?”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唔。”婉珍摇摇头,“当然是像葡萄酒一样在地窖里存放起来啦。”

我想像了一番小小年纪的婉珍在地窖的葡萄酒缸里面游泳的景象,觉得怪怪的。

“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拿那个水喂我喝,说不定我就会活过来。”

因为分不清她的话是大大的谎言还是真的,我吓了一跳。

“阿信最近好像开朗多了。”母亲这样对外婆说起我。大人们察觉到我身上的不同,但他们又说不出来。毕竟,开朗是好事。但对我这样的孩子来讲,开朗真的是好事吗?当我在外面呆呆地闲逛回来时,母亲看上去既高兴又忧心。

母亲给我做了件军绿色的套装,不是特种兵那种时髦的军绿,而是介于军绿和草绿之间的古怪色泽,熨烫好的袖口线还镶着黄铜制的扣子,穿上去有天然的书呆子气。她带着穿这件新套装的我去了医院检查身体。

每年学校有固定的体检项目,但除了这个,母亲还会特地带我到固定的医生那里做额外的身体检查,我都习惯了。在医生用冰冷的听筒触摸着我突出的胸骨的时候,我总是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肺活量和血液一切正常。不过,”医生说,“好像有点小小的皮肤病。”医生掀起我的上衣,右肋处有巴掌大的暗青色鳞状皮肤,在医用电筒的照射下,怪明显的,一时间让我想起电视剧《小龙人》里面的龙男孩。

不算难看啊,我心想。

“痒吗?”母亲问道。

我摇摇头。

医生抽出一根棉签,朝那个地方按了按,“有什么感觉吗?”他问。

我想了想,再次摇了摇头。岂止没有感觉,简直像天生的皮肤一样毫无异状。

“不涂抹膏药的话,这地方会越长越大。”医生转过头去,趴在诊桌上刷刷写下药方,“应该是过敏性皮炎一类,先涂药膏试试看,不行的话再来做皮肤化验。”

回到家母亲立刻让我把新套装脱下来,用热水泡了许久,再扔到洗衣机里单独洗了好几遍。看样子,喜欢那件新衣服的不是我,而是母亲自己吧。在母亲的监督下,我拉起睡衣,用抹了白色药膏的棉签在右胸上画圈,凉丝丝的。

河童是有鳞的动物,我单纯地这样认为着。那一次,趴在大篷车上窥视到的小人儿,于幽暗处浑身遍布着这样的肌肤。

没有来由。纯属无所事事的想像。

九月。新开学的日子。我的脚底板也长出了鳞状皮肤。这种地方,不说的话,母亲和医生根本不会注意到。我提早穿上了棉的白球袜,以防跷起脚或者盘腿坐着的时候被母亲发现。胸口那块青色皮肤,因为涂了药膏,颜色变淡了很多。母亲时不时地掀开衣服看看,在这个过程中,我就呆呆地站着。

婉珍依然对我撒着好听的谎言。

有一次,我们从载云寺的猫洞钻出来,正好撞见了住持大大(和尚其实很少在寺外的地方活动,真是凑巧)。他瞅了我们一眼,语气平平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那时候,我对出家人的印象还停留在电视上的《濟公》里。

我们撒腿就跑了。要是真把住持大大当作济公那样的和尚来对待,就糟了。

婉珍的胸部好像又发育了一点。有一次,她对着堤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薄薄的白恤衫无所顾忌地显示出淡淡的起伏线。

虽然很微妙,却是在起伏了。这么一想,我就把眼睛移开了。

住持大大的手肘脱臼了。中元节,母亲带着我去寺庙上香,住持大大打着石膏的左手,像茄瓜一样吊在脖子上,作揖时只能用右手。随着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他用右手朝我们作了个合十的姿势,样子严肃得有些好笑。

“喂。”母亲拽了拽我的衣角。

我乖乖地跟着母亲朝住持鞠身作礼。

“那个……”住持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盯着我,注视了好一会儿。

在我们转身准备跨出大殿门槛时,他在后面叫住了我们,“请等一等。”

没有电视上常用的“施主,留步”之类的惯用语,老里老气的寺庙住持,说出了通俗的大白话。

我被带到了后院的偏房,在母亲的注视下,老住持摸着我的头,念了一段长长的咒语。

摸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小时候,发高烧时,这老头——那时候他比现在年轻些,胡子似乎没有那么白,也这么摸着我。

他念咒语的时候,我盯着住持胳膊裹着的白石膏,莫名地觉着晕眩。寺中央泉眼的水汩汩地涌上水面,大大的青鱼在池中游来游去,仿佛婉珍就坐在我身边。我被涌出来的泉水浸润得透不过气来。

被摸头之后,母亲通常会向住持奉上红包。来不及等到母亲行完礼,我嗵嗵嗵跑出房,来到寺中央,趴在池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水中的青鱼聚拢又散开,一只老龟慢慢地浮了上来。

摸头过后婉珍不睬我了。我坐在租书铺里看书时,她没凑过来跟我讲话。租书铺很局促,书架左右的案板上浮着一层浅浅的灰。从书与书的缝隙间瞅过去,婉珍蹲在少女漫画架下翻动着漫画书,棉布裙的边缘蹭在了地板上。

她看得见我的。因为总是这样,总是被她从这个角度看到。听见我翻动书本的声音,却没有抬起头来。街边叫卖冰汁蜜糕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零零碎碎的单车铃声响过,直到我翻完一本科幻杂志,她也没有同我交流。当一群喧闹的小学生簇拥着涌进来,我才鼓起勇气抬头看她,她已经不在了。

回去的路上,我碰见翟美美,之介传说中的女朋友。她和照片上的样子有点不一样,下眼睑有点塌,胸部裹在宽松的校服里,有什么,似乎也没什么。

“嗨,你好。”翟美美说。

“呃,”我犹疑了一会儿,“你好。”

那么近距离地看一个想像中的女孩,我有点不知所措。

“之介说,你作文写得很棒。”

“还好啦。”

“读给我听过。行文流畅,想像力丰富。”她说。

这女孩爽朗得让我吃惊,练过跳舞就是不一样啊。

“好好写作文啊。之介说还会继续读给我听的。”她甩了甩马尾,愉快地跟我道了声再见。

“行文流畅,想像力丰富。”我念叨了几遍,这是之介想像出来的教师评语吧,哄女孩子,是这么回事啊。

“哥哥病了。”一个礼拜后的星期天,我在堤坝上看人钓鱼,婉珍从我身后凑了过来。

真以为婉珍不理我了。从她清澈的眼神里,看不出那个意思。

“怎么回事?看医生了吗?”

“也许……”她含糊地答道,“你要去陪我看哥哥吗?”

“好。”隔了那么一阵子没有和她交流,我回答得飞快。

大篷车的后厢门锁着,用手一推,便推开了一条巴掌大的缝隙,里面黑幽幽的。

“哥哥。”婉珍趴在门缝上朝里面喊着。

车里的景象和上次来没有丝毫变化。在我努力瞪大眼睛往里张望时,一张黑魆魆的凸脸凑了过来,只一闪,又消失了。

“啊,是哥哥。”婉珍似乎受到了惊吓,脸色煞白,细细的单眼皮抖个不停。她松开门缝,无力地坐在地下。

后厢里传来怪异的声音,似乎是从河童喉部发出的,不成音节的声音,急促,潦草,像兽的哀鸣。婉珍听到那声音好像相当难受,她闭上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到她眼睑下的眼球跳动得异常厉害。不自觉地,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凉的,有种水母般的触感。

“他怎么了?”

婉珍摇摇头,短而细的睫毛颤了一下。

“哥哥说,他要水。”

“水吗?”我呆呆地想着,车厢传出的声音令我的足底、胸部产生一股异样的感觉。隔着衣服挠了挠胸部那块鳞状皮肤,我竟也强烈渴望起水来了。

“快,趴下。”婉珍忽然拉着我的手,往车厢底下钻。我们俩直挺挺地仰躺在车子底下,“嘘”,她转过头来,示意我别出声。

丛林里传来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接着是前面车门被打开,随着“哐当”一声,车门被粗暴地关上,紧接着传来发动机的嗡鸣,掩盖了河童断断續续的怪声。

车子驶离后,我们头顶是蓝澄澄的秋日天空。婉珍静静地躺在我身边,她好像没有起来的意思。一队飞鸟从树隙中飞过,婉珍说,我们回家吧。

冬天起雾的季节,婉珍和大篷车都消失了。我和同学们坐在教室里,朗诵新的课文。“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全班晨诵所带出的体温激起寒冷玻璃窗上的雾气,隔着窗,外面的树啊校道啊操场啊,都影影绰绰的。

其中也想起过婉珍好几次。毕竟是老爱撒谎又有点奇怪的玩伴,认真说来,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念。而且她不再找我玩后,我很快结识了新的伙伴,是象棋社的,一个个子有点高,嗓子处于变声期的眼镜男生。

某天,我从象棋社出来,路过载云寺的红高墙时,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河童到底要不要冬眠呢?

指不定也要的。已经近半个冬天没看到她了。

猫洞有些地方挂着黯然的白霜,一只花斑褐猫不紧不慢地穿洞进去,悠闲如寺里老僧。

可以的话,还是从寺门进去比较好。这么想着,背着书包的我从不远处的小门走了进去。

风突突地吹着大殿门口的两棵树,树上挂着的许愿纸哗啦啦翻着,除此之外,寺里很宁静。可能是挂的时间太久了,高高低低悬垂的许愿纸都脱了色,不红不白的,我在树下的围阶坐了一会儿。除了猫,依然没人。

真的冬眠了吗?哪里都不是我能找见婉珍的地方。我在寺泉的池子边注视了一会儿,冬天的泉水都干涸了。

侧殿的门是开着的。有新涂刷过殿门和廊柱的痕迹,由于冷,新漆的气味淡得几乎闻不到。我抓着书包,试着朝里迈进了一小步。

佛堂上供奉着的菩萨眼睛眯得细细的。左右两边的木龛,放着用旧的烛台啊果盘啊一类杂物,一个样式普通的陶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凑了前去,看见褐色陶罐上贴着一张边缘起卷的不干胶,胶纸上用黑钢笔的细明体写着“河童女婉珍”字样。

注视这个名字时,我一时上不来感觉。好一会儿之后,才意识到了什么。

这个,是她的“水”吗?陶罐边缘用牙黄色的油蜡纸包着,上面印着几道长长短短的梵文一样的句子,让我忽然想起被住持大大摸头时念出的叽里咕噜的声音。

所以,婉珍她,也被“摸头”了吗?

殿外的焚烧炉散发着黯然的火烬,间或看到未烧完的金箔色的纸钱,在一堆厚厚的烟灰中闪烁。从侧殿出来时,我忽然很想哭,于是在那尊生锈的四脚炉前面站了一会儿。那时候,我有点儿胆怯,除了伸手摸一摸陶罐,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左边脸颊被焚烧炉的热气烤得红通通的,饭桌上挟菜时母亲瞄了我一眼。

“妈,小吃街的大篷车怎么好久都不见了?”

“嚯,那种骗人钱财的车子早该赶走了。”

平时拚命相信神神鬼鬼的母亲,却对大篷车里的神仙童子不以为然。我扒了口饭,母亲又快速地夹了一块青椒放到我碗里。她永远把饭桌上最难吃的那个菜夹到我碗里,对此我也没有丝毫的怨言。

“对了,篷车里面的东西,不要去看哈。”

“为什么?”

“看完之后,考试容易不及格。”

母亲的话冷冰冰的,然而我都已经是初中生了,这样敷衍的话还是严肃地对我说着。

“你舅舅小时候看了。”母亲喝着汤碗里剩的最后半碗猪骨汤说,“大概十一二岁时候,有一次,去镇上电影院看电影,糊里糊涂就看了那个。据说没能买到电影票,就跟同村的阿弟用电影票钱买了那个,看的。”

“后来怎么样了?”

“快去做作业。”

母亲摇摇头,起身清理桌上的残羹。她用“那个”代替大篷车里的小人儿,听上去怪怪的。

胸部的皮肤结了疤。新皮肤的颜色很像皇帝的新衣。星期天早上,太阳出奇地温煦,我抱了一本书在绿野公园里看,之介走了过来,说他看见了。

“什么?”

“胸部比美美的要小一点,但是很好看。”之介哧哧地笑了。

我脑袋嗡嗡地响着,继续若无其事地翻着书页。

“你要是求我告诉你,我会告诉你的。”他在我身边的长椅坐下来,视线落在我看的书页上。

我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目光依然在书页段落间滑动。那些字句跳进我眼里,我却没看清。

“算了,不耍你了。”之介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副很亲热的样子,“毕竟是和美美一起看的,说出来也没关系。在新天地广场的万圣节集会上。”

之介的说法太有意思了。我不能不去想。天气晴朗得像夏天,我用书本捂住脸,又取下来看了一会儿。

新天地广场在离家有一段距离的市中心。暑假去姑母家的时候,父亲带我坐短途火车去过。我搭了晌午时分的车,用学生证买的半价票。

不看她其实也没关系。走近广场时,我已经有点退缩了。在旁边的饮料店小亭买了一罐橙子汽水(用去年的压岁钱买的),接着慢慢往里走去。大功率的周末活动日音乐夹杂着新派电器宣传员的推广声音,盖过了广场上人群的喧闹声。花哨的篷车在广场偏僻处的角落里蜷伏着,比在小吃街时看起来要黯淡得多。

是属于河童的那間小房子。什么“神仙童子,天下奇观”之类的字样,在热火朝天的电器推广活动面前看起来毫无诱惑力,人群纷纷挤在跳着草裙舞啦啦队的电器销售中心,篷车前只我一个人孤零零站着。

趴在车边睡觉的中年汉子没好气地望了我一眼。我注意到,那门帘上多了两行歪歪扭扭的粗楷体字,“天之骄女,造化独钟”。

买票进去看很简单,我手里攥着过年得到的十几块钱。等了许久,终于把那罐染色水般的橙子汽水喝完了,我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了中年汉子。

她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她的目光就像从前见到的河童一样,不管看着哪里,都不与人类世界有所交叠。但是,没关系,那真的是她啊。穿着马戏团样儿的金箔色泳衣套装,小小的胸部裹着鲤鱼的颜色。

附近反复播放着新派电器的歌曲广告,像光环一样包围着这栋小房子里的我和她。

我所认识的世界和课本上所说的完全不一样。书本里的世界没有河童,而我只能遵照老师所传授的知识来和这个世界相处。期末考试结束了,我并没有考得很低分。寒假里结婚的舅舅,有一个长相平凡的混血新娘。那之后没多久我的嗓子开始发育变声,声音很像电视里的唐老鸭。尤为可气的是,共同在意着少女河童下落的人,是我和之介这两个毫不相干的少年。

岂止是毫不相干,简直是互相讨厌。

初中快毕业时,我偶然在租书店翻出一本旧得没人看的《西游记》漫画,封底有一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如果我被卖了,请给我喝我的水。W.Z.珍。”我当然知道那是婉珍,但是来不及了,时间是少年人的天敌,新天地广场早在去年就拆掉改成了商贸中心,大篷车因为发现孩童的尸体被取缔没收,车主被判入狱。在电视新闻里,一切再自然不过了。

可是,天之骄女,造化独钟。我回到载云寺,把贴着她的名字的水倒进了泉池里,那里有游来游去的青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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