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己

王侃瑜

导购将项链状的智能硬件佩戴上她的脖子，启动了链幕。

身周一臂左右的距离，一道光幕瞬间将她包围。她只来得及看到导购员快速抽出双手，涂有肉桂色甲油的指尖退到光幕外，视野中便再无其他。光是乳白色的，温和不刺眼，她转了转脖子，又抬头看了看天，光幕在她头顶汇拢，没有随她的动作而晃动。她看不见外界，外界也看不见她。其他感官仿佛随视觉一起被屏蔽，方才还喧闹的商场一下子变得安静，原本过于浓郁的环境香氛也不再那么刺鼻。她在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拥有了自己的一片独立空间。原来链幕中是这种感觉，就好像——身处一枚蛋中，被安全地、稳妥地、全方位包围，彻底与外界隔绝。她想起他的链幕，灰褐色，仿佛一堵高墙。他在里面，她在外面，她看不见他。

导购调高了光幕的透明度。她身周的光变得通透，像一层薄纱，轻轻挡在她与外面的世界之间，她仍位于隔绝的小空间里，却能与外界进行有

限互动，这种可进可退的感觉着实微妙。她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何越来越多的人会为此着迷，使得链幕成为继智能手机和VR眼镜之后最受欢迎的外设。

“请问，支持‘织己吗？”她问。

“那当然了，织己的配套指环是我们店本月的销量冠军，请您稍等。”

导购消失片刻，回来后钻进她的光幕。她瑟缩了一下，强行定住。导购将一枚指环凑近她脖子上的链幕轻触一下，“嘀”一声后，将指环佩戴到她左手食指，再退出去。不一会儿，光幕左上角显示出她的心跳、血压、心情、放松程度等数据来。

“由于织己这款应用的特殊性，我们很难在这里向您完整展示其功能，您现在看到的体征监测和情绪管理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织己比您自己更了解您，也能帮您编织更好的自己。完成个性化设置后，织己会成为您的随身智能伴侣，为您提供各方面帮助。”

“它真的，”她顿了下，还是说出来，“真的可以改变自己？”

“当然啦，织己是目前国内链幕市场下载量上升最快的应用。进入中国之前，有千万国外用户的好评。我们的指环经常断货，您今天运气好，店里刚刚补货，各种款式都很齐全，您可以任意挑选。”

“好，那我都要了，链幕和织己指环。”她下定决心，要成就更好的自己。既然他可以，那她没有什么理由不可以。至少，她得尝试一下。

离开德国前的最后一天，她给他做了饭。蚝油牛肉、糖醋里脊、蒜泥空心菜和番茄蛋汤整整齐齐摆在餐桌上等他回来。七天的时间，她还是没掌握好电磁炉的火候，分不清调料包装上的德语，但她至少没再把菜炒煳激发烟雾报警器，也没再把面粉当成生粉，还学会了自己坐车到亚洲超市采购食材，没再给他添麻烦。等待的时间里，她又打开一集讲留学生生活的国产网剧。当红流量明星主演，剧情又甜又虐。她爱看这个，也想从中多少了解他的生活。

他很晚才回来，身周光幕的透明度很低，仿佛一朵灰色的雨云飘进屋。他看都不看餐桌，径直走向卧室。她不得不出声叫他。

“我做了饭菜，你吃一点吧。”

光幕变亮了一点点，里面没有传出声音。不知从何时开始，在他面前，她总有着卑微的心理。她说，“你想吃的时候，我重新热一热。”

“我还有事没做完。”他说了一句。

“哦……坐一会儿聊聊天吧，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知道的……”

他顿了会儿，她以为他要走远，就像前几天一样。最终他停下脚步，拉来一把餐椅。

“你实验室的事情那么忙，我有点担心你的身體。”她说。

“完全不用担心。”他退出了链幕，露出光幕后的身体。他确实毫无疲态，腰背挺直，T恤底下的肌肉线条隐约可见，眼里有炯炯的光。到了国外，他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在国内读书时，她记得他总是驼着背，肚子上有赘肉，两眼时常挂着重重的黑眼袋。

她想，这样的效果应该是用了织己之后带来的。跟那款应用相比，她做饭时的营养搭配，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胡萝卜炒肉片、土豆烧牛肉等，里面有多少蛋白质、多少氨基酸，她总是稀里糊涂的。而织己推荐的“代餐”则如同做实验般精确。糖分、微量元素、蛋白质的比例能根据人体大数据进行实时更新。他觉得她的饮食习惯处于亚健康状态，也并不奇怪了。她知道织己除了会配餐，还会推荐不同的运动，而且它的推荐，也是根据肌肉强度、骨骼硬度以及体内热量等数据，综合得出的。一个在办公室忙了一天的人，它自然会推荐羽毛球这样有益于颈椎的运动;一个精力旺盛喜欢挑战的人，它则会推荐足球和室内攀岩。

说到了运动，他说起最近正在接受织己的训练，每天做有氧运动。上班前，他要慢跑半个小时，再做几组简单的肌肉训练。

“我不喜欢运动。上班忙，下班后也很累的……”她自言自语道。

“说自己忙，那都是借口。你现在有时间，不是在看电视剧吗？”他语气里隐藏着不屑。

“我是休年假来的，好不容易休息几天，本就是为了来陪你……”年假连上前后两个周末，再掐头去尾扣掉路上的时间，七天她通通献给了他。

“我知道你的好意。”他说。

沉默了一会。他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糖醋里脊和牛肉块，也喝了半碗番茄蛋汤。看到他吃了那么多，她有了种得到认同的满足感。他打了个饱嗝，准备去继续工作时，她听到他的链幕里织己在对他说话。她隐约听到，他体内的葡萄糖达到了历史峰值，建议他燃烧卡路里。

他擦了擦嘴，果然走到了跑步机前。他慢跑了一会，又开始快跑。她在水池里刷碗，心底里有些羡慕自己的男友。他果真成了一个意志坚定、更有生活追求的男人。想到他修长的小腿和白皙的脖子，她心底里流过一阵暖流。

他去浴室洗澡时，她脱了衣服走了进去。他们在温暖的水流下做了爱。他的动作缓慢而有节奏。在她快到达高处时，他又恰到好处地快速抵到了那里。身体松软下来后，她不禁想到，这大概也是织己的作用吧。平日训练加上对体内荷尔蒙的分析，让他对这件事如鱼得水。

她慢慢感觉到织己的好来。她也想作出改变，尝试化更好看的妆，穿更吸引人的衣服，把身体锻炼出线条。

临睡时，她摸了摸他手上的指环。

大概出于改变自己的心理，她准备购买一套织己设备，带回国去使用。从商店回来后，她拆开包装盒，从定型海绵的围裹中取出链幕。这一款看起来就像一条choker，项坠是菱形的黑曜石，内里藏着主芯片，银黑色的链条在日光灯下闪着细碎的光。更神奇的是每一节都有若干细小的凸起，安置着一百二十八个微型投影仪。

她又拆开指环的包装盒，掏出那枚织己指环，其色泽与链幕相似，材质却偏哑光，约一指粗细，扁扁的一圈，中央凸起一道花纹，正面同样装饰着细长的菱形黑曜石，比项坠上的稍小一些，拿在手里也有些分量。她已经选了最低调的款式，相比平时的着装仍显隆重。她不爱戴首饰，衣服也总选基本款，纯色、简单、舒适为重。

她戴上项坠，启动链幕。乳白色的光幕在她身周展开，视线正前方的光幕内屏上浮现出初始设置指南，她通过语音输入轻松完成了语言、时区、时间、个性色等基础设置。随后，她又在应用市场找到织己，介绍页面并没有很多文字，只说这是一款帮助人了解自我、提升自我的应用。她选择下载，不一会儿，一个新图标出现在她的链幕内屏上，乍看之下是一大一小两个中间交错的圆环，细看却是两条首尾相交的蛇，蛇身是暗绿色的，蛇眼却是红宝石色。她打开织己，遵循指示用指环上的黑曜石与链幕项坠上的黑曜石轻触，完成匹配。随即，仿佛有人往光幕中添加了颜料般，一抹暗绿色在视野中扩散开，逐渐侵蚀了整片乳白。几行红宝石色的字闪着微弱的光浮现在她眼前——

欢迎来到织己，了解自己、编织自己、实现自己。

织己比你更懂你自己，是你随时随身的知己，也将引导你成为更好的自己。与织己同行，实现你的梦想。

你将进入一段全新的体验，准备好了吗？

是（我同意《织己用户协议》）

否（下次再来，我们恭候你的光临）

她点选了是。

红色字迹扩散，化作两道红色天鹅绒质地的帷幕，从头顶垂至脚底，在她面前朝两旁拉开。霎时间，她仿佛置身舞台中央，灯光、掌声、欢呼，她无法看清台下，却能感受到自四面八方涌来的热情。她不禁站起身，挺直脊梁，迎接所有关注与喜爱。灯光晃眼，掌声与欢呼持续不断且愈发热烈，她的心跳加快，面颊发热，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同时分泌。那一刻，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她应得的，本就属于她的，她终将得到的。

一个性别模糊却有诱惑力的声音越过台下支持者制造的声浪，钻进她的耳朵——

这是你的未来，你的梦想彼岸，我会指引你成为更好的自己。为了更好了解你，我需要你协助提供一些信息。回答没有对错好坏，我希望你能够在回答时尽量做到诚实，并且在看到问题后思考五秒以上再作答。

在回国的飞机上，她回答了织己的一系列问题，从常规到千奇百怪，诸如姓名、性别、精确到小时的出生时间、精确到区的出生地、惯用手、喜欢的颜色、讨厌的颜色、偏好声音还是文字交流、喜欢的食物、讨厌的人、童年阴影、害怕的东西、被误解的经历、迄今为止最大的成就……她从未遇到过如此详细的信息收集，有几个问题甚至换了措辞反复出现。回答过程中，光幕变换着色彩和场景，就在她快要不耐烦时，提问终于结束。

织己温和地说，谢谢你的耐心回答，我已经了解了你。从现在起，我会帮助你，指引你成就更好的自己。

他们在一起不算久，感情也不算浓。他比她大三岁，她本科毕业时他已经读完硕士准备出国读博。双方父母是多年好友，一知道她考到他所在城市的大学，便介绍他们认识，让彼此互相照应。他们一起吃过几次饭，彼此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聊天总是不咸不淡。毕业之后，他要出国念书，她留在国内工作。他父母担心他去了國外就不想再回来，逼着他赶紧在国内找个女朋友才肯放行。她父母觉得她到了婚龄，再不嫁就老了，逼着她赶紧找个男朋友，不然就回老家给她介绍相亲对象。他们因此而走到一起。

在国内的时候，她总觉得他和自己差不了多少。普通大学的普通专业，理工科，在实验室给老板打工，闲暇时就打打游戏，没什么人生追求，也没什么梦想。没想到在国外待了半年多，他像是变了个人般，时刻惦记着成就更好的自己。他确实努力，她在他的书桌上发现了美国进口的鱼肝油和各种健脑药丸，还有几本成功学书籍。或许是国外压力真的太大，或许是优秀的环境刺激了他，或许是织己真的有用，总之他好像变了个人。他把每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跟人交流也只局限在工作范围内。总的来说，他就是人们眼中成功上进的人士。

在德国，链幕似乎真的很流行。她偶尔几次上街，去超市买菜，看见七八成人身周环绕着光幕，而在国内大概只有三四成。不过这个用户群体正在加速扩大。她在朋友圈和微博看到不少人晒自己新买的链幕，配以对镜自拍，隔着五颜六色的光幕，人人都仿佛时尚博主。

她从小和时尚不沾边。母亲是保守的家长，只给她买灰扑扑的衣服。中学时有一套夏季校服配的是短裙，母亲不让她穿，说她腿太粗穿起来丑。于是整整三年的夏天，她都穿着闷热的春秋季校服长裤。读了大学，她们寝室只有三个人，她的室友一个是医学院的学霸，每天天不亮就去图书馆自习。还有一个是英文系的系花，不是在约会就是在去约会的路上，多余的服饰和化妆品、男生们送的礼物堆满了房间里空出来的另一张床。她和她们交流都不多，也没什么兴趣爱好，只喜欢一个人宅在寝室里看电视剧，打发时间。偶尔，看到电视剧和小说里女主角的高光时刻，她也会幻想，假如她是她们该有多好。

她以为自己会这样平凡过一生，和平凡的他在一起，等他回国结婚生子，带大一个平凡的小孩，甚至两个，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可她没想到，他在国外发生了这么大的蜕变，朝着离她越来越远的方向飞奔而去。他的变化仿佛给她的人生也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也许链幕和织己真能改变她。

织己提出的第一个建议是培养心灵的专注。她不禁哑然。不知从何时起，她很难再集中注意力。也许是工作中琐碎且不断插入的任务，也许是手机上永远都在推送的新讯息，她习惯了在不同事物间快速切换注意力，偶尔有整块的时间，却也无法专注于一件事上。看剧的时候忍不住做点家务，读两页书忍不住滑开手机，打开一个网页又忍不住在聊天工具上和人说几句。她试过给自己制定日程和目标，却有无数个理由被打断和中止。一个朋友的电话、一部新上线的网剧、一章刚更新的小说，都导致她永远无法按计划完成目标。她脑海中总有许多捕捉不到的念头，杂乱无章，倏忽而逝，一片混沌。

织己给她提供了几项选择：冥想课程、心流引导、正念入门、星空心灵能量激发。她浏览了一下，决定试试冥想。课程包中包含了软垫、线香和香炉，通过织己一键购买，隔日送达。第二天开始，她每天睡前在织己的引导下，盘腿坐在手工缝制的软垫上，点着印度进口的线香，进行三十分钟的冥想。她觉得自己的睡眠质量变好了，思绪也更为清晰，在白天的工作中能不受干扰地完成一项任务再专注下一项，下班后甚至能读一些想读很久的书。

她和他的联系一如往常稀有而简短，甚至因六小时的时差而更显滞涩。她每隔一两周与他分享一些东西，有时是觉得有意思的文章，有时是路边看到的野花或天上的一抹云，有时是一首她喜欢的歌，尽到情侣间的交流义务。他却不那么想，她发去的大部分消息都没有回音，于是她联系他的频率也越来越低。等到下次见面，她可以当面告诉他，轻描淡写地感谢他推荐，告诉他自己用了一段时间，觉得挺有用。

确实挺有用的。养成专注习惯后，织己又建议她试试瑜伽，以增强身体的柔韧性和对呼吸的控制，同时帮助她追寻身心和谐，进一步巩固冥想所获的成果。她打小就不喜欢运动，她讨厌日晒雨淋，更讨厌臭烘烘的汗味。瑜伽比起其他运动来更静，能足不出户练习，也可以和冥想及香薰结合，帮助自己更好放松，她欣然接受。课程包里的瑜伽垫和瑜伽服很快送到，练了几次后，她又在织己的建议之下购买了瑜伽砖、香薰机和精油，还有更多款式的瑜伽服。练习的时候，她将链幕摘下来放在身旁的地上，只戴指环以监测体征。环绕式光幕的半径比平时扩大，可以将平躺在地的她包围在内，让她看见内屏上老师的动作，但这样一来，链幕针对佩戴者设置的定向音效便不再适用。她指出这个问题，织己推荐了一套迷你音响用以播放指令和配乐，她爽快下了单，反正平时也可以用来听音乐。

练了一阵子瑜伽，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了许多，体态也变得更好。她下单体脂秤来检验成果，却发现体脂率根本没有下降。织己为她推荐了一款专为女性设计的纤体代餐粉，每天两顿，每周五天，不同的配方和口味，用水冲泡，既能满足营养所需又不会长胖，还节省时间。剩下两天吃别的，织己也有推荐，保证在健康低脂的条件下调换不同食材和口味。代餐每两周配送到家，其他的则看情况，有时通过外卖或半成品的形式送来，有时则需要她出门去餐馆吃。若是出门，织己还会同时推荐附近有意思的地方，她可以看上一场全景戏剧，或者逛一个私家花园，以陶冶情操，培养审美。坚持一阵后，她的体脂率果真降下来，肌肉线条也更为明显。

在织己的引导下，她觉得生活充满规律，从前想过却做不成的事变得容易，专注、健身、减肥，织己都帮她找到了合适的方法，而最重要的决定永远是她自己做的，她在若干种可行方案里选择一种，并在织己的辅助下付诸实践。过去，她从未意识到生活有这种可能，可以不再散漫而随性、飘浮于空中，而是细细收集每一缕精力，将它们编织起来，捆绑在地，铺就一条路，通往更好的自己。生来第一次，她觉得踏实掌控着自己的人生。

有了织己以后，时间的流淌变得顺滑，她不用过多操心，织己会帮她妥善安排一切。通过获得链幕的摄像和录音权限，织己观察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提醒她很多以往从未注意到的生活细节。她从不知道，原来内衣裤应该成套穿，用专门的护理液手洗，每三个月更换一次;她从不知道，原来毛孔这么能藏污纳垢，平时根本洗不干净，得用专门的洁面仪配合泡沫洗面奶清洁;她从不知道，原来化妆是基本的社交礼仪，哪怕被光幕遮挡看不分明，化妆也体现出对别人的尊重，并让自己更具自信。织己仿佛替代了母亲和闺蜜的角色，将她在人生前二十多年缺失的课程统统补上，告诉她如何当一个精致女人。

织己还时刻关怀她的情绪和身体，通过指环监测她的心跳、血压、荷尔蒙等等数据，掌握她的心理及生理健康状况，总能发现她的潜在问题或需求，并提供可行的解决方案。她贪恋咖啡的香味，喝了却容易心悸，织己便为她觅得一款口味上佳的无咖啡因咖啡，从此她既能享受咖啡香又能避免心跳加速;她久坐腰疼，织己便推荐了一款按摩椅，每天按摩二十分钟，腰疼果然缓解了许多;偶尔工作压力大，老板的指责、同事的催促、月末的KPI汇报，难免令她感到焦虑，织己也立刻觉察到，并为她匹配相应的情绪引导工作坊，通过自我分析与倾诉，她的焦虑自然缓解了许多。在织己的陪伴下，她不仅成就着更好的自己，也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她开始在外出见人时也佩戴链幕、使用织己，光幕透明度调到百分之九十，似有若无的一层光将她挟裹在中间，她看不真切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也看不真切她。习惯见面与她拥抱的朋友在光幕外踌躇，商务会面时合作伙伴伸出的手停留在光幕外面等她来握。她与世界的距离和交往方式被完全改变了，她竟觉得这样也不错。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反而能更多关注到自己的感受，也将别人看得更清。拥抱她时在脸上露出鄙夷之色的朋友，握手时借机捏住她手不放的合作方，这些人都无处藏身，赤裸裸在她面前袒露。她觉得好笑，他们不用链幕，赤身裸体在这世上行走，却毫不自知;他们也没有织己，任凭身上的种种缺点暴露，也无人提醒。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少，光幕如雨后的蘑菇一样在街上绽放。很快，没有链幕的人就会和当年没有智能手机的人一样，成为时代的弃儿。

到后来，她索性不再摘下链幕或指环，二十四小时佩戴它们，哪怕洗澡睡觉都有织己的陪伴。设备材质防水，不用担心短路或生锈。渐渐地，她习惯了它们留在颈上和手上的感觉，冰凉的金属触感变得温润，好像戴久了的玉，日渐贴合她的身体，就连色泽都仿佛变了似的。有一回，她在雾气氤氲的浴室里，隔着光幕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白皙的身子一丝不挂，唯有颈周那圈金属链和垂落于锁骨上方的黑曜石项坠，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到左手食指的指环，与项链构成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像极了织己的图标。哪怕透过雾气和光幕看，黑曜石的光泽也深邃绮丽，衬得她的眉目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真美，并正在变得越来越美。

她与链幕和织己的亲昵感超过了她与其他所有人。链幕保护她，隔开她與世界，隔开无效的信息和无用的接触;织己陪伴她，不会啰嗦，不会生气，不会背叛，更不会阴晴不定。它们稳定可靠，温柔坚韧，好像最忠心的恋人，关照并满足她的所有需求。她越来越少想起他，哪怕想起也只是片刻。她感激他向她介绍了链幕，感激他促使自己开始使用织己。除此以外，她对他的感情已经很淡了，他回不回国，他们有没有未来，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圣诞节前，她收到他的消息，说要回国，并发来航班号，这是他半年来第一次主动给她发消息。织己与她一同看到消息，在她耳边提示：他想让你去接他。她不置可否，他的语气还是那么不可一世，仿佛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而其他人都必须围着他转、揣测他的心意。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回了一句收到了。织己却监测到她情绪的微妙变化，提醒她为即将到来的会面做好准备，无论如何都要给他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于是，她趁着周末，去织己推荐的美容院打了一针玻尿酸，还在同个楼层的SPA会馆做了一场全身精油按摩，并在楼下的美发沙龙烫了织己分析出来最适合她的发型。

出发前，她在镜子前来回比对，犹豫该穿那条黑色连身阔腿裤，还是条纹一字肩泡泡袖连衣裙，这两件衣服都是织己建议她买的，兼具时髦与个性，适合此类场合。最终，织己帮她拍板选了前者，配上猫跟尖头鞋、不对称耳坠、银色链条包，与链幕和指环相得益彰。她在梳妆台前仔细化了妆，隔离、粉底、遮瑕，眼影、眼线、睫毛，眉毛、腮红、唇膏，高光、阴影、定妆，在使用织己以前，她从不知道化妆还有那么多门道，幸好织己毫不费力就分析出她的肤质和肤色，匹配了最适合她的产品，并推荐知名化妆师的网课给她学习，还帮她购入了成套化妆刷。化完妆后，她喷上织己特地选的依兰花香小众沙龙香水，在镜子前转了个圈，嫣然一笑，对自己满意极了。

按照织己推荐的路线，她开车到了机场，时间不早不晚，他的飞机恰好刚刚落地正在滑行。锁车时，她瞥见停在隔壁的红色跑车，色泽鲜艳，线条流畅，好看极了，车的型号和价格立刻出现在她的链幕内屏。“有点贵，不过有一个分期方案，利息不高，月供也在你的承受范围内，要不要看看？”织己在她耳边说道。她看了看父母买给自己的的入门款小轿车，心动了。“嗯，我知道了，你先考虑一下，过一阵子我再问你。现在，该上楼去接他啦。”不用她说话，织己也知道她的心思。

她从停车场走到抵达出口，一路上心都怦怦直跳，老忍不住低头查看自己的衣服是否平整。站到等候区的护栏外，她摸出包里的镜子，额头和鼻尖有点泛油光，她赶紧扑上一些粉。别担心，你看起来很完美。织己安慰她道。没错，她看起来很完美。较之半年前，她开了眼角，隆了鼻子，垫了颧骨，都是织己推荐的纳米刃整形手术，安全性高，恢复又快，如今的她拥有一张标致的美人脸。有人出来啦。织己提醒道。她赶忙放下镜子，抬头看出口。

出来的人身周都没有光幕环绕，眼神游离，满脸倦容，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表情。由于公共安全原因，机场限制区内是禁止链幕的。你要不要也关闭光幕？他没见过你的个性光纹，可能认不出来。织己说的有道理，可她已经很久没有关闭光幕了，没有光幕就好像没穿衣服，她不太习惯。犹豫间，又有好几个人从出口涌出，他们无一例外，匆匆走到一旁，从包里取出链幕戴上，身周立刻浮现出光幕。光幕长短不一，透明度也不同，有的严严实实把人从头遮到尾，有的像一副薄纱仅仅遮住头部。他们站在原地，被另一些色彩各异的光幕接走，看起来好像在玩连连看游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至少有三个人看起来同他很像，却不是他，她差点走向其中一人，却目睹他被另一人接走。最终，出口处不再有人出来。

她询问工作人员，这班航班是否还有未出的乘客，是否还有未领的行李，结果得到了否定答案。他没有赶上航班？还是有意跟她开一个玩笑？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愤怒，反而感到一种平静，禅修课教导她，万事切勿盲目发怒，遇事先冷静。她深呼吸，走去洗手间，门口排着队，大家无一例外被光幕环绕，人与人之间相隔一米。里面有人走出来，同她擦肩而过，飘来熟悉的依兰花香，竟然有人与她撞香。注意到这点后，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观察其他人，排在前面的两人都穿着与她类似款式的连身阔腿裤，还有一个穿着她原本犹豫过的那件一字肩泡泡袖连衣裙。她心中涌起一阵不快。“对不起，下次我会在挑选衣物时注意独特性。这是今年的流行款，大家都在穿才说明它好看。之后我为你推荐不过时的经典款，并通过配饰来塑造风格感，保证不撞衫。”织己在她耳边说。她按下不快，上了厕所，费了好大力气才脱下连体裤又穿起来，想着回去就把这身扔掉。在洗手池洗手的时候，她抬头照镜子，霎时被吓了一跳。镜子里有两个她。定睛一看，她才发现是身旁另一个长得和她有八分像的姑娘，同款的鼻梁和眼角，同样的妆容风格，难怪她以为看到了自己。她心中慌乱，快步走出洗手间。织己殷切的声音跟过来：“怎么啦？这款脸型和妆容是当下最流行的，你现在可是最符合主流审美的标准美人呢。”她没有把它的话听进去，而是愣在原地，因为她发现，机场大厅中，被光幕环绕的一个个隐约可见的人影，有许多个都神似她自己。

回家以后，她关了链幕。她不想再听织己给自己推荐汽车，也不想再去做进一步的整形手术以引领下一季的时尚潮流。用上链幕和织己以后，她越来越少关注外面的世界，她陶醉在自己变美与变好的过程之中，却从未探究这种美与好是否真的属于她自己。她以为自己独具个性，实则泯然众人。她以为自己掌控全局，实则被引诱欺骗。她所成就的更好的自己，不过是批量生产的模型。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想压压惊，却记起这是织己推荐的酒，说是能让她显得更有品味。她一阵反胃，将酒倒进水池。

家里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提醒整点新闻推送。她都快忘了手机的存在了，常年丢在无线充电底座上，日常总是通过链幕来查看消息和接打电话。她本想直接滑掉提醒，却一眼被标题抓住。《中国男子于法兰克福机场自杀，沉迷织己引起反思》。她点进去看，是一则短讯——

本报讯，日前一中国籍男子于法兰克福机场触电自杀，严重扰乱机场秩序。据悉，该男子为德国某大学博士生，求学期间因压力过大导致重度焦虑和抑郁，从未至正规医院就诊。该男子死前的账单显示，其在织己这款APP中的消费高达数百万元，并通过多家信贷服务进行分期贷款。消费内容中包含若干次未经注册的线上心理疏导类服务，此次发作或许与机场限制区内禁用链幕有关。

链幕发言人表示“这令人感到忧伤”，并保证加强应用审核管理。织己开发方表示痛惜，并建议广大用户如有心理疾病及时就医，织己也将推动医院服务的一键联网。

读罢，她浑身发冷。她趴在床上痛哭了一会。恢复了精神后，恍惚间她弄明白，织己塑造了完美的男友，却忽视了他长期存在的心理问題。如果织己推动心理医疗服务，是要知晓人的精神思想吗？

她不记得使用织己多久了，也没有关心每月的消费账单。她更不记得多久没有在一张真实的镜子前看一看自己。想到这里，她立刻冲到卫生间，镜子里面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对自己露出邪魅的笑。项链紧紧勒着脖子，指环紧紧扣在食指上，锁骨中间和手指上的黑曜石仿佛两个黑洞，一大一小，构成了织己的图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