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与巴赫

2020-09-08 00:15胡宗青
青春 2020年9期
关键词:琴行杜鹃同桌

胡宗青

在几经纠结之后,我还是决定给小樱桃购置一架钢琴,打电话给佟媛媛,听说她有个同学在N市开琴行。

“你电话来得巧啊,我刚好下午和她有约,你要是真有意,我和她说一下,把约会地点改到琴行。”

“你们关系怎么样?熟吗?”

“她是我初中同学,我们同桌了三年,其他的下午见面再和你说啊。”

我立马应约。虽说是有点急了,我也才打定主意,但多看看总归没有坏处,要是成了,皆大欢喜,不成,也没什么关系。目前小樱桃的兴趣课加上钢琴一共有六门,只有轮滑一门算是速成的,其余都需要长期的资金和精力投入,特别是舞蹈和钢琴这样的技艺,若不下苦功夫,最后不是虎头蛇尾就是半途而废。我倒不指望她样样精通,只是希望能尽早摸清楚她的天赋所在,好对症施策。

上午通话后不久,佟媛媛就把琴行的位置转发给我,在一家大型综合商场的七楼,我导航了一下,开车35分钟,距离还算适中。因是周末,到达后停车自是费了些时间。

好在琴行不难找,就在手扶电梯口。“杜乐琴行”,我没有急着进门,在门口转了大半圈,估摸了一下琴行的面积、位置以及周边商家的情况,这才一边踏进琴行一边给佟媛媛去了电话。

进门后,入目就是店中央的一架三角钢琴,想必是镇店之宝,顶上悬着一盏豪华的欧式吊灯,钢琴在灯下闪闪发亮。待要近看,佟媛媛迎了过来。她远远地朝我伸出手臂,引着我往店堂深处走。我大致瞄了一下两边的琴,高、中、低端品牌都有,每一架钢琴都被擦拭得很干净,加上装修格调也颇为雅致,整个店堂有种奢华感。

“她这里单独辟了间茶室出来,拐个弯就到。”佟媛媛在我身侧,低声同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她的这位初中同学。

“我同她也就是这两年才联络上的,中间断联了十多年。她叫杜晞旸。不是暮时那个‘夕阳啊,是这两个字。”说着,她在手机上将输入法调到手写模式,指尖描出“晞旸”二字。

我点了点头,对即将见面的这位杜女士有点期待。

“她和我们一般大,一会儿见了别姐啊妹的啊,就称杜总好了。”

我听后,脑海中瞬时浮现一个干练的女强人形象,能言善辩,杀伐果断……思绪尚在揣摩间,一个身形修长的女子跃入眼帘。

莫兰迪棕色针织套裙把苗条的身材衬托得恰如其分,中长的冷棕色波浪卷发垂至颈下锁骨处,很好地修饰了脸型,露出来的皮肤不管是脸、颈还是手腕,都显得白晳紧致,至少看起来是如此。扬手浅笑间,扑面而来的是不食人间烟火之感。作为同龄人,深知在这个年纪还能维持如此状态有多不易。

由于同之前的设想反差有点大,我在和她视线相撞的一霎愣了神。为了追上这落下的半拍,不得不调整接下来的举止节奏,先问杜总下午好,再说久仰琴行的大名,接着对茶室的布设表达赞赏,直到落座才真正从容镇定下来。

介绍我时,佟媛媛不遗余力,虚名实名有的没的通通摆上台面,不容我否认。杜晞旸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后就笑着招呼我,“这里布置得像茶室,不过不是非要以茶会客啊,饮料、咖啡、甜品我们也都常备着,来点什么?”

“还是咖啡和甜品吧。”

也许是日常节奏太快,也许是身心未能修炼到家,我对茶一直有些敬而远之。

杜晞旸笑了笑,转脸又问佟媛媛,佟媛媛拿下巴点了点我,“我和她一样吧。”

杜晞旸起身到室外,想是去安排了。她的脸自始至终是笑意盈盈的,这显然不是因为我,而是出于职业素养和个人修养。

在层次分明的光线照射下,佟媛媛的面色显得温和柔亮,可以想见,此时的我也定比在自然光下要美上两三分。二人目光相碰,我冲她眨了眨眼睛,低声地嘀咕一句,似问非问,“她结婚了没,生孩子了吗?”

佟媛媛瞥开目光,看向左墙,墙面中间是一个圆形的镂空原木色窗栅。杜晞旸领着一个黄衣女子出现在窗栅外,佟媛媛偏过头,悄声提点我那黄衣女子是杜总的助理,姓黄。

黄助理把一整套精美的茶具放下便离开,杜晞旸坐下陪我们。

想到刚才佟媛媛那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在话题的选择上我就多留了一些心,主要是问问琴行的事。杜晞旸一一作答。正如我之前所料,这里果然没有开办琴艺教育培训的业务,主要还是以钢琴零售为主。

“业务杂了,就没法做精,再加上我自己也不是很喜欢那些。”

我瞟了一眼杜晞旸的手,足夠修美,但我仍怀疑她本人没有琴技,所以才不做培训的业务。要知道,目前这个市场是相当景气的。

佟媛媛像是读懂了我的想法,立即打消我的猜测,“前不久,杜总在附近一所艺术院校的音乐厅举办了一场音乐会,很精彩,反响也不错,等什么时候她再办,我叫上你啊。”

闻言,我禁不住脸上一热,忙附和,“那当然要,我正好带着女儿一起去。”

杜晞旸轻轻摆了摆手,“那个小音乐会真是微不足道,朋友帮忙张罗的。我弹得也很是单调无趣,大人都不一定能听得下来,更不要说小孩子了,不听也罢。”

佟媛媛像被点名了一样,抚额感触,“我那天带小豪去听的,本来想陶冶陶冶他,结果才十分钟,他就坐不住了,我使了十八般武艺,才哄他老实坐到音乐会结束。”

“都弹了哪些曲子。”

“就一首,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

“难怪了。”我没有多言,于此,我一直是外行,虽然平时偶尔会附庸风雅一下,特别是近年,为了小樱桃,有心作了一番恶补,只是一直不成系统。但毕竟下了不少功夫,已经养成自己的审美趣味和习惯偏好,像杜晞旸这般年纪这般状态的,据我所接触的,多倾向于浪漫派大师,比如舒伯特、李斯特,再或勃拉姆斯、舒曼,而巴赫于她来说,过于淡泊朴素了些,像我等躁动不安的灵魂,是很难真正融入其中的。

“其实还好,我这两年一直在读孔孟和老庄,相较于孔子的立世强者之道,我更喜欢读《庄子》,喜欢他那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生存境界,‘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道生于安静,德生于卑退,福生于清俭,命生于和畅。”

末了,她总结道,“我觉得文化和艺术是相通的,中西文化艺术也是相通的,庄子帮助我更好地理解巴赫。”说到这里,她不忘谦虚地做个转折,“当然,我的技艺水平不值一提,我只是想以自己喜欢的生命方式善待自己罢了。”

我正想发表两句赞同的感想,她的助理端着托盘走进来,三杯咖啡,一架三层的点心,布置停妥后,她附耳对杜晞旸悄声说了两句话。

杜晞旸点点头,陪我们用了一小会儿咖啡,便道歉说外面有客人在等,让我们慢用慢聊,她去去就回。

我们目送她,直到她穿过窗栅,转进大厅。

“这里的生意怎么样?”

佟媛媛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转而反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琴打算买吗?她店里的琴还算是种类齐全的。”

她这话我是认同的,但要我立刻决定,自然不能够。我不指望省多少钱,只希望买到价优质美的琴,想着有熟人牵线总归能多一分保障。

“买肯定是要买的,我这不正请你帮忙么。你和杜总说说,多给些折扣给我。”

“她原来不是叫这个名字。”

我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如今,改名字还算什么稀奇事吗?”

佟媛媛又一次答非所问,让我不由多想,下午从见面到现在,除了一开始的引见她表现得正常以外,其余时刻她的神情举止都像笼着一层纱,变得不通透不贴切,整个人突然间深沉了。

我饮了一口咖啡,顺着她的话追问,“她原来叫什么?”

“杜鹃。杜鹃花的杜鹃。”

“这名字也不错啊。”

佟媛媛没有看我,点点头,“想听听我和她之间的故事吗?”

“你要是方便说,我自然想听。”

佟媛媛瞥了一眼窗栅,又扫了一眼门口。从堂厅来到茶室,窗栅外的走道是必经之路。

她双手捧起咖啡杯,没有送至唇边,只是捧着,“杜鹃……”放下杯子,她说,“我还是习惯叫她杜鹃。早在五年前,她就移居到了这个城市,只是我三年后才知道。”

“这很正常啊,城市这么大。”

“有些事情真是冥冥之中有注定。两年前,那会儿小豪还没上幼儿园,我工作又忙,每天过得争分夺秒,不知怎么地,有一天莫名其妙就想到了杜鹃,不是寻常联想到一个人的那种想,是不可抑制的那种怀念,想到深处,甚至希望她立刻出现在我面前,或者把我自己马上送到她面前。想罢,我觉得自己很幼稚,天知道她有想过我吗,还记得我吗?又想,不会的,她当然还记得我,她不可能把我忘了。”

这个开场有点吊胃口,也有点玄妙,我不由地瞄了一眼窗栅的方位。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很少想到她,就算偶然想起,也是转瞬即逝的,从没有深入过。那段时间,我却像是有预谋似的想起了她,但想归想,我并没有做什么,就像某天偶遇曾深深爱过的恋人,彼此若无其事地简单寒暄,再若无其事地分道扬镳,却于暗夜独自辗转无眠。”

也许是不知道怎么说,佟媛媛没有接着说下去,她将一只手从咖啡杯上拿开,点了一下甜品架,问我要不要吃一块慕斯蛋糕。我捏起小叉子,选了一块树莓口味的。

佟媛媛挑了一块抹茶味的,接着又吃了一块百香果味的,在她第二块吃到一半时,我打破沉默,“既是那么想她,你当然要想办法联络到她,然后发现她原来也在N市?”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我的确很想联系她,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的手机里竟然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什么联系方式都没有。我找到初中同学建的微信群,群成员独独缺她一个,没人知道她的境况。我们曾经形影不离了近三年,却没能共存于任何一个微信群或QQ群,也没有关注彼此的微博或者其他社交平台。总之,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我确信在手机还没有普及的时候,我的电话簿里是记有她联系方式的,或者是她家七位数的固话,或者是她爸爸130开头的一串联通号码,或者两个都记着了,只是在后来的各种闪转腾挪中,这一切都丢失了。

“如果没有毕业照,如果没有那一张小合影,我几乎要怀疑她是否真的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但她分明又一直都在,我只那么稍稍地想一想,有关她的记忆就汩汩地冒出来,像一眼清泉,还带着热气。”

“当初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應该是八年前了,我大学毕业刚工作不到两个月,适逢国庆小长假回家探亲。那天我陪父母逛一个平价商场,三个人边走边看边聊,一路什么都没买到,空着手准备到隔壁的商场再逛逛。走到一楼大厅,迎面走来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我们三个几乎都在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个女子,就是杜鹃。杜鹃当然也认出了我们,只是双方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只有物是人非的尴尬,这种感觉我甚至从我父母的身上都察觉到了。”

“你父母也觉得尴尬?”我问。

“是的,”佟媛媛肯定地回答,“我和杜鹃走到当时那种境地,我父母的原因占了一半,可我并不怨他们,曾经我还很感谢他们。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感谢变得稀薄变得迷混。”

“当时的杜鹃,较之现在,如何?”

“风华正茂,光彩照人。那个时候,她美得有些攻击性,一眼看过去,就能给人压力。”

我在脑子里描摹杜晞旸当年的盛貌,“那个时候,她多大了,25岁左右吧,女孩子颜值最巅峰的时候。”

“的确,扑面而来的成熟风情一下子慑住了我。”

“可以想象。”

佟媛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低叹一口气,“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句话一点都没有错。”

“怎么?”

“想当初,我和她可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两个人都不算漂亮,但也不算平庸,介于平庸和漂亮之间吧。随人眼缘,顺了眼缘,可能会觉得,这小姑娘长得水灵,否则就是小姑娘甲和乙。或者需要时间,我们似乎都属于耐看型的,杜鹃曾给我这么种感觉,而她也这么评价过我。”

“是吗?空口无凭啊。”

“我有照片为证。”说着,她很爽快地把手机里的照片找出来给我看。一张毕业大合影,一张五个人站成一排的小合影,“这张小合影,是拍毕业照时候一起拍的。”

在几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同学中间,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们二人,紧紧地偎在一起。杜鹃梳着马尾辫,额上一截刘海只有半寸长,高高地悬在眼睛上面,和五官很不协调。她的脸上浮着浅笑,但那笑容明显不是对着镜头,而是对着镜头后方很远的一个虚空处。仔細端详之后,我发现这个少女的笑容暗藏着某种类似讥诮的意味,这意味直抵她那模糊的眼底。

“你说,那时我们两个是不是差不多?”

我从照片上回过神来,想劝慰她说“你们现在也没有差多少啊”,到底没有说出口。平心而论,我和她二人才是差不多的,平庸的相貌,微臃的身材,须得刻意装扮一下才能把门面撑起来。不过眼下不是伤怀感叹的时候,便催道,“还是别说你了,说说她吧。”

“我们那一届是划片招生的第一届,毕业班上的同学大部分都被划在我读的那所初中,有一小部分被划到了别的学校,当然也有一部分学生从其他学校划进来,杜鹃就是从别的学校划过来的。

“我原先的同桌,是我小学同学,我们玩得一直不错,家离得也近。入学分班的时候,她站我前面,我站她后面,我们密切关注前面队伍的动态,不时地调整我们的站位,避免轮到她时逢双,我正好落了单,同别人凑一张课桌了。最终我们‘阴谋得逞,成为同桌,我们很开心,初中生活就此有了良好的开局……但还没到半年,我们就被班主任硬生生地拆开了。”

我点点头,并不感到意外,“这一环节是必须要有的,否则杜鹃没法上场。”

佟媛媛笑着瞥我一眼,“我先给你讲一讲调位子前一天发生的事。我的同桌一直不知道怎么正确地呢喃细语,每次和我说悄悄话,音量总低不下去,经常控制不好,被老师听到。有时候,明明是我先挑起的话题,可因为我的音量小,老师听不到,而她不会,老师就以为总是她找我说小话,就总是点她的名,或者用严厉的眼神警告她。但那天的惩罚要比往常更严重些,她被语文老师罚站了足有五分钟。结果第二天,班主任就把我们调开了。”

“你特意说起这件事,难道你们调位子不是因为前一天的事?”

“我也说不准,我一直以为是,直到初二下学期,有一天班主任笑意盈盈地对我说了一段话。”

“什么话?”

“她对我说,‘我看当初的位子真是调对了,你看你这学期的成绩比去年进步大多了,以前上课老开小差,小声说话,能不影响成绩嘛?现在不是挺好,和杜鹃相处得也很好。

“我听她说到杜鹃,就觉得哪里不对。果然,她提到杜鹃以前的同桌了。她的语气很无奈也很欣慰,‘杜鹃呢,个性可能比较强,脾气也大,在那之前我已经给她换了两个同桌了,都没有处理好,两个人天天拌嘴,家长都反映到我这里了。我看你个性温和大度,就把她调到你身边坐。后来她又说了一些,大体是让我以后继续多包容杜鹃之类的。”

我闻言不由恍然,“啊,原来是一场阴谋。”

佟媛媛止住声。窗栅外,黄助理托着盘子轻盈走过来。在给我们续杯时,佟媛媛问杜总那边忙得怎么样了?她回说,“快了,这是杜总给二位备的果盘,里面的橄榄是她前不久才从汕头的金灶镇带回来的,二位尝尝看。”

我们道了谢,一人取了一粒金黄的橄榄,送至嘴边,待她出了门,佟媛媛接着原先的话往下讲。

“其实在听到班主任念到杜鹃的名字时,我第一反应是幸好不是男生。第二反应就是,谁是杜鹃?怎么好像从来没和她一起玩过呢。我就好奇地扭头,想看看我的新同桌长什么样,她原来就坐在我后面一排,正低着头收拾书包,她一直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脸,她似乎并不好奇我长什么样。而我同桌的动作明显麻利多了,像是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我。但我知道她舍不得我,只是我们心虚,不敢显现出依依不舍的样子。

“小学时候,我在老师和同学间就颇受欢迎,不少同学家长都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多和我一起玩。所以对老同桌舍不得归舍不得,但很快,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杜鹃身上了。她很安静,不怎么和同学玩,课间也在那看书做题,看起来学习很认真,但每次考试班级前十从来没有她的名字。她好像也挺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的成绩还不错,稳定前十,偶尔冒到前三。再者,我虽爱交朋友,但不闹腾,宜动宜静。因此没过多久,我们就走到一起了。

“但她和我以前的那些朋友完全不同,她的一些想法很稀奇,很神秘。在我原先的思维模式中,朋友不是用来分享的嘛?你是我的朋友,我是你的朋友,那么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这样朋友才能越滚越多,而不是独享——我是你的朋友,就不可以再是别人的朋友,否则就是背叛。可她希望我们是彼此的专属朋友,她特别粘我,每次我和别人一起玩的时候,她不仅不参与,还会吃醋不高兴。而我为了不让她不高兴,就专心同她玩。就这样,潜移默化中,我被她带离了,逐步疏远原来的同桌和朋友,生活学习里只有她。初二下学期时,我们已到了如影随形的地步。

“对于这种变化,我完全没意识到,倒是我爸妈提醒了我几次,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同学,广交朋友。但我并没有依从他们的建议。

“初三时,我们每天多了两节晚自习,课间休息时,大家在教室里闹,我和杜鹃却常常手拉着手走出教室,来到隔壁没有晚自习的教学楼,我们气喘吁吁地爬到顶楼,站在走道里,隔着窗户看向我们的教室所在,一个一个地辨认同学,说出他们的名字。

“四周光线黯淡,静悄悄的,没有人打扰,杜鹃很开心,她喜欢那种感觉,于是我也跟着开心。不止一次,在那样的氛围下,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用力地说,‘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听到这里,我也颇觉讶异,感觉佟媛媛这是被杜鹃洗脑了,“她当时会不会爱上你了?误把这种情意看作友情?”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你听我说,到后面你就不会这么以为了。”

“哦。”

佟媛媛似是为了抓住我的注意力,直接扔了一颗手雷出来:“后来,她中考失利了。”

“啊?中考失利了?”

“对。那是我们友情的转折点,也是我们人生的转折点。从那之后,我与她便渐行渐远,直到彼此再无瓜葛。

“曾经我一度狭隘地以为我把她远远地抛在后面了,当然用‘抛这个字是不对的,我这会儿一时想不到别的字来表达,我凭什么抛弃谁呢?我没有飞黄腾达,从来没有过,将来也不会怎么样,一家国有银行市属分行的一个小职员,如果不出意外,我将不温不火地在这个单位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當然对于一介平凡女子,或许这正是世俗意义上的稳定吧,可能还被不少人羡慕。为了过上这种生活我一路沿着既定路线努力奋斗,不敢开一点小差,任何纰漏都会让自己和父母大惊失色,一步错可能造成步步错。在他们看来,杜鹃中考失利,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就是一步关键的错,而她的父母没有花钱或者找关系给她读重点高中转而选择念一所中专就是第二步错,这两步错下来,人生就很难正确了。

“初中的时候,我家离学校更近,她上学经过我家,所以每天早上和中午上学,她一般都会先骑车到我家,约上我以后再一起骑车前往学校。放学,她也是先到我家,一起做完作业,她再回家。这种规律的生活构成我们初中时代的全景,并在高中生活的最初阶段得到部分延续。

“我读的那所重点高中和杜鹃读的那所中专都在市内,离我们的家都不远,但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初中三年养成的那种亲密关系,不可能因为变远的距离,和不在一所学校读书就突然断裂。开始的时候,我们反而被这种距离和差异牵扯得更加紧密。哪怕为此每天要多骑许多路程,杜鹃仍照旧往我家跑,对我表达着各种依恋,不断强调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永远的朋友。

“她会很好奇我的书本,打听我的老师和同学,当我以同样的问题反问她时,她的态度是排斥的、模棱两可的。关于她的新学校新专业,她说得很少。她对我的学校了如指掌,我却连她的学校在哪里都不清楚,只晓得是在主城的东边,就连这也是从我爸妈嘴里听来的。我知道她读的是幼师专业,将来的就业方向主要是幼儿园老师,还知道她的课程很丰富,但也仅此而已了。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我想是我潜意识里慢慢滋长的优越感,导致我对她的学校和专业并不真的感兴趣。她不说,我也不想知道。在这种潜在的心态作祟下,我和她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彼此的顾虑越来越多,相处也越来越累。

“没有她在身边牵制,我渐渐恢复原来的个性,变得外放,和新同学打成一片。我有了一个新同桌,也是女生,我们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身材,每天穿着差不多的宽大校服,连成绩都差不多,我们面上好得什么话都说,暗中却较劲着考试排名。在我的生活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已经取代了杜鹃。

“上了高中后,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反正我印象中是没有再主动去杜鹃家找她玩,每次都是她来找我。她感觉到了我的冷淡,同我赌气的次数持续增长,我们见面的次数则持续下降,后来只有双休日的时候见上一面,再到后来一个月才会见上一次。不见面的时候,我的心里免不了会惦记她,想知道她的情况,但也止步于此。总之,我对她的的确确是不像原先那么在意了,我们到底是没有经得住时间和距离的考验。当然,在这过程中,时间和距离究竟扮演的是主角还是配角,我也说不清。

“有一天她打破规律,在一个工作日的傍晚,突然跑到我家,见了面就开始流泪,我怎么问她,她都不说一句,只管哭。我忐忑不安地陪在旁边任她哭。

“后来她哭累了哭尽了,才跟我说,‘他们给我哥买了一处大房子,花了很多钱,我一直以为他们没给我读高中,是出于经济的考虑,所以忍着没哭没闹,没想到他们是为了把钱攒着给儿子买婚房。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们会这样对我,我真是受不了,我怀疑我根本不是他们亲生的!

“当时她满腔怨恨,陷入自己的臆想出不来,还列举出种种迹象,证明自己是抱养的。听她那么说,我也有点懵了,不知道怎么回应,但听她说得越来越离谱,反倒镇定下来。我劝她,‘不要胡思乱想了,你爸妈肯定是出于别的考虑,不会是你想的那样的。

“‘你不是我,你根本不知道我所经历的,你也理解不了我的处境,你们都念了重点高中,只有我没有。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你现在读的专业也很有前景啊,幼教老师很紧俏的,也好找对象。你爸妈很疼你,我这个外人都看在眼里,你怎么会感觉不到?

“‘要是真疼我,就该想办法让我和你读一样的学校。他们就是舍不得在我身上花钱,他们就是重男轻女,我哥已经有很好的工作了,每个月都有收入,他们还给他投资那么多,你没见到,他们给他买的房子有多好,匀一个卫生间出来就足够我上重点高中了。

“那天,她一直把她爸妈叫‘他们,看来真是恨透了。我一早就听人说过她个性倔强任性、冷酷凉薄,但和她密切相处了一些日子后,我觉得那些同学并不真的了解她,其实她很重情重义,当然前提是她对你真的在乎真的用心了,否则她还是挺难亲近的。中学时,我们当中的大部分已经晓得一些世故,或者说知道换位思考,说话做事像个小大人。可她不是,她是那种不太在乎别人想法的人,她不会虚伪,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你的话,看着你时不吝她的眉开眼笑,她不会花心思假装在意假装喜欢,再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哄你开心。同学中,除了我,没有人了解她这些特性。不过那天傍晚,我算是真正见识到她的偏执和任性了。”

听到这里,我不禁插言,“说实话,这种事换作我肯定也不好接受,我们那个时候,出些赞助费进入重点高中借读并不是特别难的事,实在不行,也还有普通高中,她爸妈让她直接读中专,确实有些草率……”说着,我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琴”,从头到尾,佟媛媛都没有提到钢琴。

“我这就要提了。同学中没几个人知道杜鹃弹一手极妙的钢琴,更没几个人看过她弹琴。她三岁学琴,坚持了十余年,到初二的时候,她不弹了,是她自己不愿再弹的,说耽误学习。她学习一直很用功,上课时,每堂课都听得很认真,很少走神,课间休息的时候,她也很少放松,常常捧着课本在那看。在大家看不见的地方,她花的工夫更多,每天写作业都要到深夜。早上经常不吃早饭就跑到学校,然后她妈妈追到学校给她送饭。你觉得不是亲妈的话,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吗?还有如果真的不重视她,干吗从小给她学钢琴买钢琴呢?20世纪90年代初啊,一台海兹曼钢琴要一万多块,很贵的。在我们那儿都够买一套小房子了。”

“那你以为她爸妈当时为什么要做那种选择?”

“可能她的天分真的不在这上面吧,或者没有开窍,或者是不会变通,总之不管她多用力多投入,她的成绩一直处在班级的中下游,她为此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和同学们关系处不好,我想可能和她心气高却偏偏成绩不好有一定关系吧。中考结束的那个假期里,有一次我在她家玩,她妈无意间同我提过,就是觉得她学得太累,心态都扭曲了,怕她高中面临更大的压力,心理承受不住。”

我低叹一声,了然道,“也许真是如此吧,她爸妈想得也不无道理,不管怎么样,孩子健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嗯,是这样的。”

“后来呢?”

“后来,我学习越来越紧张,高二下学期开始每周就只放半天假,每次她来找我,我爸妈都很警惕,他们不希望我和她走得太近,他们希望我和班里的好学生多接触,把目标定得高远一点。”

“你听了他们的话?”

“也不光是受了他们的影响,最主要还是我自己吧,我自己变了,不光是我,杜鹃她也变了。当我还在天天两套校服轮着换、整日素面朝天的时候,她已经开始追赶时尚了,注重身材保持和皮肤保养,她意识到作为女孩子,该最大限度地去绽放自己的魅力。特别到了高三时,她的个子又抽高了一些,每一次过来找我,我都会被她惊艳到。那会儿我也处在青春萌动期,只是在如何把自己变美这件事上,完全不得要领。而不时出现在我面前的杜鹃,就像一面真实的镜子,一把残酷的尺子,时不时地提醒我除了在学业上比她强,其他一无是处。对于我的土里土气、懵懂无知,她时常表现得欲言又止、言不由衷,这总能刺痛我。

“然而我爸妈看到的,不是她的美,而是她堕落,他们对我看得越发严格。他们说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社会,我和她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劝我和她少往来。我顺着他们的意思,对杜鹃表现得冷漠至极。以至于她早恋了,我都不知道。”

“早恋啊?”我八卦的好奇心一下子泛起。

“对方是我高中的同届校友。”佟媛媛耸了耸肩,“对于没有继续读高中的事,她一直是耿耿于怀的,她好像从来不和自己的同学来往,交往的都是我学校的同学。她和我疏远了,却和我的校友恋爱了。但是他们怎么结识怎么相处的,我不清楚,事实上整件事情直到他们二人分手,我才知道。在这期间,她曾几次同我提过那个男生,不过我没有多想,以为只是普通朋友。我同那男生不熟,高考结束后,我甚至没过问他的高考成绩,报了哪所学校。之后的假期,我们各忙各的,直至不久后,我到大学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和她的联络才算是彻底断了。

“新的城市,新的人,新的事,新的烦恼,把我的全部心思占据了。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回想去总结,和杜鹃的友谊就那么随风消散了。没觉得可惜,也没觉得懊悔,她就像我中学时代的一本教材,学完就算了。”

佟媛媛轻叹一声,“她曾给过我最后一次机会,珍惜她友谊的机会,但是我没有抓住。

“有一天晚上十点多,我已经躺到床上,等着熄灯睡觉,突然客厅里有同学叫我的名字,说有电话找我。我不明所以下床接了电话,没想到是杜鹃。都那么晚了,她还在外面的公共电话亭里,声音颤抖地唤我的名字,我被唤得心慌,连忙问她怎么了,她呜呜咽咽地说,‘我和他分手了。

“我当时听得莫名其妙,只得问,‘你和谁分手了?

“她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继续哭诉,‘当初是他追的我,我怕耽误他,鼓励他好好备战高考,等高考结束再答应做他女朋友,最后他成功考上西安的一所军事院校,我比他还开心。他让我等他四年,我答应了。他不能随便离校,我就大老远坐火车去看他。一开始他对我多热情啊,把我当珍宝一样,后面慢慢就淡了,还说不能给我幸福,让我找别人。他不就是嫌弃我了吗?听说他在追求班里的一个女同学,他真是够坏的,始乱终弃,早知如此,他当初干吗招惹我?

“那会儿我才知道,原来她和那个男生谈恋爱了。可惜我一直没能把那个男生对上号。但是那时候的我完全无法设身处地替她着想,不管是恋爱还是失恋我都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劝解才好,甚至觉得她谈恋爱谈得过早,受伤也是难免的事。可以想见,我当时的劝慰有多失败,自那之后,她再没有找过我,我们彻底断联了。

“四年后在商场的那次偶遇,我们没有多做交流,我只顾着尴尬和窘迫,倒是她落落大方地同我们打了招呼,彼此没有留下手机号。后来我了解到,中专读完工作不到一年,她就辞职跑去法国了,我们碰上的那次,是她刚从法国回来不久。在法国的四年间,她没做别的事,就是拜师学琴。从钢琴那儿,她重新找回了自信。

“和初恋分手后,她有了严重的军人情结,陆续谈了几次恋爱,对方都是军人,最终她如愿嫁给了一个海军军官,五年前跟着丈夫来到N市。”

我听得怅然若失,“你不是找不到她的联系方式么,后来你们是怎么再续前缘的?”

“那一阵虽说很想念她,但我知道那样的念想不过是一种冲动。当然如果我真要花力气去寻找,未必联络不到,可是联络到了又怎么样呢?重拾旧日?我丢失的又岂止是她呢?所以我忍住了那股冲动,把关于她的记忆重新压回到脑海深处。”

“就算了啊?”

“我是想算了,但上天自有它的安排。一次音乐会上,我们竟然买了同一排座位号,相隔不远,她从我身前经过时,我一眼认出了她,随即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紧紧地抓住,像是要抓住过去的时光一般,用力又虔诚。

“时光啊,它有心凝結了多少,就无心冲散了多少!再见时,我们都已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十余年,青葱岁月在我们身上所刻下的痕迹已经很难寻到,彼此都变得圆融了。因而前缘再续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我们很快就频繁往来,只是我再找不回当初的那种感觉了,哪怕我有心弥补,也无济于事。后来,我明白自己再续的缘是杜晞旸,不是杜鹃。”

此时的佟媛媛神色自然放松,原本身上笼罩的那层纱也跟着消融不见,重新亲切起来。

责任编辑:陆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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