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王婆桥

2020-09-08 00:15宗卓芸
青春 2020年9期
关键词:丫头上学母亲

宗卓芸

王婆桥离家约一里路,它是座有了年代的石拱桥,以至那桥被人当成了地名称呼。比如,桥下的集镇,大家就直呼为“王婆桥”,人们把上街就叫作“到王婆桥去”。

小时候能跟着大人“到王婆桥去”,那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集镇的街道很短,从王婆桥桥堍的食品店开始,至街梢一家百货店结束,大约两百米,这就算是整个街道。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粮油店、布店、理发店、豆腐店、油条店、馒头店、信用社等等,凡涉及百姓生计的店面应有尽有。儿时穷,我随父母上街,他们为我买颗糖果,我就会把它当个宝,含在嘴里都舍不得猛吸一口糖水,生怕它化得太快。但嘴里有颗糖含着,那种满足感就会油然而生,哪怕时过三日,我都会在同龄女伴们面前羞涩夸耀:“嘻嘻,那天,我爸妈带我‘到王婆桥去了!”似乎大凡“到王婆橋去”了的,就代表已吃到了糖果,值得在同伴们面前炫耀。

我有福气,姨婆家就在王婆桥的桥头,儿时常去。

夏天的王婆桥可谓一景,它两侧用长条石垒成的河埠上,会坐满嬉水的孩子。胆子大的男孩,甚至会站在丈余高的桥顶直接跳入水中。水性好的,一个猛子会扎出二十多米。我小时不太合群,去姨婆家时,常喜欢在离王婆桥有三十多米远的一个小河埠上安静独坐,一人玩耍。我会把双脚踩在清澈见底的水里,看小鱼在双脚间游来游去。有时,我甚至会偷一个让姨婆家当作宝贝的馒头,坐在河埠上,左看右看发现没人的时候,悄悄地把藏在口袋里的馒头,捏出一些面屑,扔在水里。小鱼儿争先恐后地觅食,水面挤满了浮动的鱼头,如无数雨点打入水面,这情景让我开心至极。

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的发展,王婆桥不能满足交通的需要了。于是,政府在王婆桥的南边不远处与之平行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新桥。新桥也叫王婆桥,它的桥面宽阔,两侧都安装了水泥栏杆,车行人往,安全。老桥从此后便孤寂了,不过,它的存在成了一道风景,大凡生命里与它有过交集的人,每次遇见,似见了位慈和的长者般亲切。

上学后,我就读的学校位于王婆桥西面,每天上学必经王婆桥。

记得读三年级的一个冬日下午,小伙伴们结伴放学回家。

那天是个大晴天。走在新桥上,贴着栏杆而行,见栏杆上密密麻麻晒着稻草把,有个高我两级的男同学,心血来潮,用手轻抚了其中一个草把。不知怎么的,竟会引发二十多个草把一下子落入河里。就在这时,冷不防从桥堍传来一声大喝,“把我这么多草把弄进河里,这是谁干的好事?老子要打断他的手!”

见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粗汉,一边喊,一边就追了过来。我和伙伴们如炸了窝一般,纷纷撒开双腿拼命逃跑!在逃过一大段公路后,我已经气都喘不过来了,可背后依然还能听到粗汉的吼声。我顾不得脚下的新布鞋,开始往泥泞的田埂上跑,一步三滑,跌跌撞撞前行。很快,布鞋就沾满了泥浆,我跑进家门时,早已变成了泥人。我直冲入房里,瘫坐在地,禁不住号啕大哭。

母亲追进房,焦急地问我怎么回事,我在哭得稀里哗啦中只顾叫道:“不是我啊……不是我……”母亲见我吓傻了,马上一边安慰,一边拿来干净衣服让我换上,并为我打来热水,给我洗脸,为我擦脚。这天我吓得连晚饭也没敢吃,在母亲为我洗过脚后就钻进了被窝。

那天半夜我做了个噩梦,朦胧中,我被那个粗汉抓住了,他不听我解释,扬起一根棍子,朝我的头猛击,我死命挣扎,嘶叫连连。

早上醒来时,发现房里亮着灯,我额头上还搭着块湿毛巾,母亲正坐在床头陪我。见我醒了,母亲摸了摸我的额头,长舒了一口气:“哦,终于退烧了。丫头呵,你可把爸妈吓死了啊!”

眼前的母亲蓬松的头发湿漉漉的,双眼布满血丝,一脸疲倦。我刚想张口,想问下几点钟了,只见母亲马上站起,丢了句“为你做早饭去”,便匆匆出了房间。母亲走后,我仍努力地回想着粗汉追人的事。我怕他会在我上学的路上堵我。胡思乱想间,母亲又进房来,她一边宽我的心,一边料理我穿衣起床。走出房间,我见母亲已把两个煮鸡蛋和一碗稀饭放在桌子上。母亲说:“丫头,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快把这些吃了上学去吧。外面在下雨,你爸正好要上街办事,可以顺路把你送到学校……”

父亲在打着雨伞送我过王婆桥时,欣慰地跟我说:“哦,真管用。丫头你半夜发烧,说胡话,手脚不停乱舞,你妈说你吓得魂丢在这儿了,一定要过来为你喊魂。本来爸是想陪你妈一起来的,可她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所以,昨晚她独自冒雨到王婆桥帮你喊魂。别说,还真管用。你现在不就好了?”

听父亲说过,我眼前仿佛见到在漆黑的雨夜,母亲是如何深一脚浅一脚跑到王婆桥来的,嘴里又是如何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幼小的心灵里,忽然之间,感恩之情油然而生。

时光悄然流逝,转眼到了中考季。

考前,班主任认真跟我说,“以你的成绩很有可能考上师范,一旦被师范录取,就变成城市户口,将来做个老师,就再也不用像父辈那样靠种田吃饭,这可是你改变命运的机会,一定要努力啊!”

是啊!几年如一日的风雨兼程,为的不就是那个梦寐以求的城市户口吗?我得努力!

可是,当中考分数公布的时候,我愣了:我被师范拒之门外!

梦想的破灭,让我十分沮丧。这天,迷茫之中我走出家门,不知不觉地来到王婆桥边的那个小河埠上,双脚浸在水里,双手捧起清凉的河水,往脸上泼,想用它浇灭心中的哀怨。冷静下来后,我坐在河埠上想:凭中考成绩,上个高中绰绰有余,将来还能有机会考上师范大学。可哥哥已在读市里最好的高中,假如我再读高中,父母负担得了吗?我还是去学一门手艺吧,早一点挣钱,这样还可以帮衬一下父母。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父亲在叫我。原来他见我闷声不响离家而去,不放心,追来了。他匆匆下了王婆桥,到河埠上一把拉起我,一边宽慰我,一边要我回家。他说:“丫头啊,你就安安心心地去读你的高中,爸爸妈妈哪怕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们上学!”

但我对父亲冷冷地说:“我不读高中!我要学手艺!我要去打工!”

“就这点出息!”父亲嗓门突然大起来,随后扬手“啪”的一声响,给了我一个耳光!

想必是父亲被我气疯了!这个来自对我宠爱有加的男人的巴掌,使我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但我还是拼命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就在我伤心委屈之际,看见父亲又一次扬起了他的大手,可这大手迟迟愣在空中,颤抖着,没有再落下。而此时的父亲,脸色惨白,嘴角在一阵阵战栗……

接下來的几天,我尽量躲着父亲,独自待在房间,生着闷气,甚至连吃饭也是端着碗在房里吃的。母亲几乎每天都在对我反复劝说,而我始终不予理睬。

为家里分忧有什么错吗?我心里对父亲满是怨气!

一天晚上,班主任突然找上门来。他手拿着一摞资料,兴冲冲地对我与父母说:“镇上现在办有一所职业高中,正在招生。其中有一个紫砂班,是专教制壶技艺的。去这个班学习的最大好处是毕业后工作不愁分配,可以直接进紫砂工艺厂学做紫砂壶,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农转非……”

班主任一说我便动了心:这学校属于定向委培,毕业了就可以挣钱,这跟学手艺差不多。这不正是我现在所求的吗?莫非是上天的特意安排?

在班主任走后,我在父母面前,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读职中!父亲听过之后就再没有吱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叹着气钻进了他们的房间。

父亲在一家耐火材料厂跑供应。那一段时间,他比平常忙了许多,还经常出差。我因为那一巴掌的事,一直疏远着父亲,所以,他这些情况我也从没多想。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发现母亲进我房间后,迟迟没有出去的意思,对着我欲言又止。我问她是怎么了,母亲这才对我说:“你爸本来是让我不要跟你说的,但妈看你似乎还在生你爸的气,我想你也大了,有些事该告诉你,你得体谅你爸啊!这段时间,你爸坐骨神经痛得厉害,有时甚至连多坐一会都吃不消。即使这样,他也舍不得休息,舍不得花钱看病,不是上班就是出差,为的是多出勤,多挣钱,让你们兄妹不会因为家里供不起学费而读不成书……那天你爸听到你说不想读书,他是急红眼了才打了你,至今还在后悔啊……这些天,他正在帮你协调档案的事,争取让你读你想读的学校……”

母亲说到这时,已声泪俱下,而我听到这里如梦方醒!我这才真正感受到了何为父爱如山!此时此刻,我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难当。

几天后,见父亲出差回来,我急忙迎上去。正准备向父亲道歉,父亲却先笑吟吟地向我开了口:“高中部不肯放你,他们认为像你这个分数将来肯定可以上大学,去读个职校可惜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找有关部门的领导,一再表示要尊重孩子的选择。他们是被我的诚心打动的,最终总算拿到你的档案。呵呵,丫头啊,开开心心去读你想读的学校吧……”

接过档案,我趁势抓过父亲的手,一言不发,就是紧盯着他的脸看。如乱草般蓬松的花白头发,蜡黄的脸上一条条如刀刻过的皱纹间,充满着对我深深的歉意……这就是父亲啊!

这是我才四十多岁的父亲么?绞心般的疼痛,随之而来。

开学的日子终于到了。

王婆桥已有了公交车站台。

这天,父亲帮我提着大箱、小包,陪我来到王婆桥候车。站台上,父亲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跟我聊天:“丫头啊,你看,以前你上学走到王婆桥就算是走到学校了,现在可不同啦,王婆桥成了你新的起点。以后爸妈不在你身边,要懂得照顾自己。不过爸妈相信,我家丫头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最棒的!”

我没回话,只是看着他的脸使劲点头。

我没有辜负父亲对我的期望,在职校刻苦学习书法、素描、工笔画、造型设计等制壶的专业知识,这为我在后来的制壶艺术生涯中,能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哦,王婆桥,永远在我的记忆深处。

责任编辑: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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