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细柳斜斜

2020-09-10 11:31居何
南风 2020年22期
关键词:太傅陛下

文/居何

图/金沙

他垂首跪在我面前,玄色朝服蔽体,全身上下只有束发的玉冠在碎金日光下泛着些许暖意。

我用完午膳,正卯足了劲和萧陈对弈的时候,小路子佝偻着身子匆匆走进殿内跪下:“启禀陛下,柳太傅求见。”

数日未见,萧陈棋艺又精进不少,只用数子便将我困得进退维谷。和田籽玉雕琢出的棋子触手生温,在我掌心几乎握出汗来,因此僵持中听了柳昱求见的消息便一下子如蒙大赦——但总还要在萧陈这敌国质子前保住一国之君的风度,便只装模作样轻敲棋子,面上淡淡道:“传。”

柳昱玄青色补绣团鹤的朝服未换,入暑后天光大好,漏进室内,照出他眉间皱结明晃晃的川字。而我原斜靠在迎枕上,面前时鲜佳果摆了一桌,身后还有两个貌美侍婢殷勤打扇,对上他含了十分审辨意味的视线时便一阵心虚,当下摆正了身子轻咳一声,道:“柳卿何事?”不免有几分讪讪。

我继位不过一年,二十六岁的柳昱却已可算得两朝元老。加之他是先帝钦点辅佐储君的太傅,不止朝中群微臣敬畏,便是我这从小被他管到大的新任燕国国主也少不得要给他几分薄面——于是一边厢免了他的礼,一边厢命小路子把萧陈殿内最好的坐榻搬来给他,觑着他冷冰冰的神色仿佛犹嫌不足,又亲自拣了一碟红樱并新荔推到他面前:“南国刚进上来的果子,太傅尝个新鲜?”

萧陈掩面发出一声低笑,我却顾不得这许多,只有老着面皮佯作不觉。

无关其他,我实在是怕柳昱的。

燕国历来由女子掌权,以仁道治国,太平年间倒也山河稳固国泰民安。而我于一年前崩逝的母皇即位时四海已起风波,三国中国力最盛的萧国有问鼎逐鹿之心,打量燕国不争不抢便以为软弱好欺,暗中联合南国密谋左右夹击瓜分燕国国土。好在天佑大燕,两国军队兵临关下时皆莫名染上疫病,一时士气顿衰,于是先帝便趁此时亲自披挂出征,号令之下非但没让萧南二国占到丝毫便宜,反而顺势连吞了几座城池,直逼得萧国交出皇子为质、南国承诺年年进贡岁赋才止了干戈。

柳昱是十年前母皇凯旋时带回宫中的。我仍记得初见他那日,禁苑中最大的那株枫树红透大半,他站在树下向我欠身行礼,白衣素服皓肤,远远望去像天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我用裙摆兜着煨熟的栗子走近,才发现那一袭雪色直冷到他墨沉沉的瞳眸里——柳家世代武勋彰烈,这番征战后满门竟只余他一人。

那天他没吃我递过去的栗子,即便母皇在场,他也未肯给我这个台阶,只任由我握着栗子的那只手伸出去停在半空。而彼时我年幼力小,仅凭另一只手根本兜不住裙角,于是熏笼里辛苦烤了半日才开口的栗子不多时便滚了一地。

随行的侍婢忙要上前收拾,却被母皇挥退。“封儿,”她舒了金线密绣龙纹的广袖走到我面前,弯下身子摸了摸我刚总角的发顶:“今后柳昱便是你的太傅。”

母皇待我素来宽和,于是我便也老老实实问出心中疑惑:“太傅是什么?”

秋阳穿过枫叶的罅隙落了母皇半身,亮色光斑映着天子冕服上的龙纹筋脉,一瞬间闪动如活物。她轻轻握住我的双肩,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坚定:“是会一直陪伴封儿的人。”

母皇是一国之主,所言向来不虚。自那天起柳昱果然便一直伴我左右,不许我上树摘桃不许我下水捞鱼更不许我用熏笼烤番薯栗子,只一味板着脸逼着我敦习四书五经六艺,课业不达要求时便要用一方削得极薄的竹篾打我手心。因他奉了母皇的金口玉令,我即便身为堂堂储君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唯有含羞忍辱,一边让侍婢给打肿的地方上药,一边继续把“之乎者也”背得头昏脑胀。

自我御极,便不用再在柳昱的竹板底下战战兢兢讨生活,然而历经十载春秋磋磨,现如今我见他时总仍像老鼠见了猫。眼下柳昱并不看那碟果子,转了目光到萧陈身上:“我与陛下有要事相商,还请萧公子回避。”

萧陈向来好说话,闻言把手中棋子放回棋盒后便径直出了门,顺带遣散了殿内伺候的宫人。这般配合倒是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讷讷替他分辩一句:“这里总还是萧陈的住处。”直接赶人,到底失于礼数。

而柳昱神色并无波澜,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将我堵得哑口无言:“微臣只知,这里总还是我大燕的国土。”

我心底便莫名生出些恼怒,也学他冷了声音道:“有何要事?”

“沧州水患迟迟未决,”柳昱从袖中取出几张叠得方整的信纸来,递到我面前:“据探子回报,朝廷拨出的十万赈灾银两,被沧州刺史侵吞大半。”

“不可能!”几乎是脱口而出,我霍然起身:“沧州刺史徐凌是朕的堂兄弟,徐家已是泼天富贵,他如何会为贪这几万两银子便舍身犯下死罪?”

“原来陛下也知徐家富贵滔天,”柳昱直直望过来,双眼沉静如寒潭,明白映出我脸上掩不住的仓皇:“外戚所仗根本,原不过陛下一人。如今徐氏在朝中坐大,又广结朋党,便如藤蔓绕树丛生,假以时日,必将危及王室命脉。”他退后一步,垂首行礼:“陛下请恕微臣直言,该是动手修剪的时候了。”

我咬紧了牙关问他:“你是要让朕对自己的血亲下手?”

“除陛下外,先帝并无其他子嗣。陛下,并无血亲。”

“好,好得很!”我把那叠信纸狠狠摔在案上,冷笑道:“柳昱,你以为朕不知么?翰林院学士张元出身富庶,三年前尚未显名时送了你一对千年结果的天山雪莲,而后便平步青云;两年前,前任吏部尚书告老还乡后,侍郎李青封了一株万年白山参到你府上便得了这大好肥缺。更不用提京畿以外六州十二府的大小县令,真要论起来哪一个没有受过你柳太傅的恩惠?你口口声声徐氏仗着是朕的亲戚一家独大架空大燕朝廷,朕倒想问一问你柳昱又是仗着谁敢这般目无王法卖官鬻爵?!”

我一番话说得又急又怒,就差把积着的陈年旧案全数抖落出来。柳昱听了却不见丝毫慌张,只跪地深深行礼,语调一径平淡着没有丝毫起伏:“微臣不才,既见疑于陛下,不敢忝居高位,自请下狱。”

我怒火更炽,却不愿输了体面,生生忍了喉头灼热坐回榻上,一字一句:“你以为朕不敢动你么?”

“微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他垂首跪在我面前,玄色朝服蔽体,全身上下只有束发的玉冠在碎金日光下泛着些许暖意——及笄那年他送我一支东珠凤钗作贺礼,我便回了他这顶由整块独山玉琢成的冠饰。

见了旧物,想起十载相伴光阴,我的怒气不由散去大半,只从心底生出沉沉的疲累。以手支额良久,终是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且退下吧。”

次日上朝时不见柳昱,我皱了眉正要发问,小路子躬身将一道折子双手递了上来:“陛下,柳太傅偶感风寒,今日在家休沐。”

昨天还逼着我动手修理徐家,今天便染了风寒?我翻开那道请病折子,一页行楷瘦硬通神,果然是柳昱的手迹。只是通篇“微臣不胜惶恐”的废话,一看便知他不诚心。

我并不是没见过柳昱生病。往前数几年的一个冬日,禁苑的池塘结了一层不薄不厚的冰,萧陈告诉我冰下冻着一条红身金鳞的锦鲤。那时母皇的身体已然欠佳,退朝后往往避在殿内休息不见外人。为了讨她欢心,我趁柳昱回府后偷偷拿着工具跑到池塘边上埋头凿冰。只是才凿到一半,便猛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极冷的声音:“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这声音太过熟悉,不用回头我便能猜到柳昱此刻一定又板起了那张好看的面孔。而我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他临走前布置的课业还未完成,心中瞬间涌起大片被抓包的慌乱,情急之下竟就起身抬脚直接往冰面上走去。不料年节下吃得太多,浮冰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重量,喀拉一声后我便直直坠入了刺骨的水里。

我不会凫水,身上又层叠裹着厚重的冬衣。之所以没在水里丧了性命,是因为柳昱也一头扎了进来,拼力把我托回了岸上。

这之后我便发起了高烧,卧床休息了半月才将养好身子。而柳昱虽然年长,身子骨却比我更弱,足足在病榻上缠绵了九十个日夜。我康复后心有不安,从宝库里拣出大大小小的名贵药材,一一包好带去太傅府探望他。彼时他面如金纸唇色乌青,却还要强撑着从榻上起身问我:“殿下的《兵法》看到第几卷了?”

因此这时他借风寒的名头不来上朝,我是万万不能信的。退朝后我便脱了冕服换上便装直奔太傅府,却只见到府内管家伏在地上抖得像筛糠:“启禀陛下,我家大人一早便去了沧州。”

沧州离京城不远,快马不过一个时辰便可到达。我怒从心头起,顺手从柳昱府上牵了一匹马便往沧州疾奔,也不管小路子如何在后头跌足呼喊。

出乎意料,在沧州城门口便见到了柳昱。往日见他,总不过是一套玄青朝服黑压压地从头阴沉到脚,今日一身月白常服虽然素简,却愈发衬得他姿容出尘毓秀,如玉树芝兰。他牵了马走近,微仰着头看向我,眉眼间竟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微臣猜到陛下会来。”

我的马术是他教的,在竹板打手心的威慑下练得还算不赖。而此时本该在他面前肃了面容利落翻身下马,好教他领略一番帝王风范,因为这一点笑影,两眼一花,身形便不由得歪了几分,落地时踉跄了几步,竟是直直撞进了他怀里。

鼻尖嗅得淡淡的清凉药香,我的脸却霎时烧了起来。柳昱将我的身子扶正,却不避开,只凑近了在我耳边低语:“陛下切勿声张,且随微臣来。”语调分明是同往日一般无波无澜,却平白搅动我心底春水。因此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现下倒也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一般,他牵着两匹马走在前头,我便真就晕乎乎地跟在后头。

城门戒备不严,几个守门士兵聚在一起闲磕牙,我和柳昱得以畅通无阻地进入沧州。入城后所见街市皆井井有条,我不由翘了嘴角颔首道:“徐凌这差事当得不错。”

昨日刚告了沧州刺史黑状的柳昱却不接这个话茬,递了一根缰绳过来后翻身上马:“劳陛下跟着微臣。”

他面色沉静如常,眼底却仿似压着云霾。我抿了抿唇,到底是跟着他一路疾驰。经过四五个街区后所见渐渐破败,离开主城区后,柳昱在一处冲毁的河滩前停了下来,而我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原是一处村落,而今房屋坍毁,几株草木只剩光秃秃的枝干,面色憔悴衣衫褴褛的流民三五聚集在残垣跟前,皆是骨瘦如柴。不远处还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正抱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孩子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

柳昱下马后望向我不语,而到了这个地步,我也自然明了他的用意——城区井然不过粉饰太平,真正的水患灾区已是满目疮痍。而我的堂亲徐凌既身为沧州刺史,自然难辞其咎。

但我心中总还是抱着一点侥幸,便走到那妇人面前预备问个究竟。只是刚喊住了她,视线却被她怀里的孩子吸引了过去——那一具小小的身体瞧着不过一两岁,面色灰白,双目紧闭,裸露出的皮肤呈着不均匀的青紫色——分明已是死去多时了。

“宝儿乖,”妇人紧了紧怀抱,低头轻吻那孩子的额头:“不哭不哭,等爹爹讨了粥回来,咱们就可以吃饭了。”

我心中震动,柳昱恰在此时走到我身边轻声道:“水患持续月余,农田颗粒无收。朝廷拨发的赈灾款项原足够灾区重建,如今却连施给这一方百姓糊口的薄粥都未曾落实——饿殍遍地,黎民凋敝——陛下,如此惨象,尚有好几处。”

那妇人约是走得累了,拣了一处干燥的地方坐下,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唱起了摇篮曲。我看着,只觉喉头发紧:“查,给朕好好地查,不拘用什么法子,务必让这些尸位素餐的渣滓吐出实话来。”

柳昱轻声应诺,我转了头看向他,从心底生出些许凄然,咬了唇问:“柳昱,我是可以信任你的,是吗?”

他垂下睫羽:“陛下永远可以信赖微臣。”

徐凌并其他几个涉事官员下狱后,萧陈来找我下棋。我心中正不自在,便挥了挥手对小路子道:“让他回去吧。”

话音刚落,便听萧陈在窗外朗声道:“燕封,你这是输怕了?”

萧陈与我年龄相仿,因在萧国不受宠,小小年纪便被送来燕国当人质,数年来若非有我护着,还不知要被糟践成什么样。他倒也知恩图报,这些年来没少帮着我写柳昱布置的课业。我本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人,他有一国皇子的骨气,不愿对着我行礼尊称,我便也由着他喊我本名。此时听了这话,倒也当真被激起了斗志:“进来,朕还怕了你不成?”

棋下到一半,小路子捧了两碟糕饵来。萧陈瞧了一眼,笑道:“暑天吃芙蓉酥,倒是腻得慌。”

我盯着棋盘琢磨半晌,落下一子后顺口道:“换上萧公子爱吃的绿豆糕来,再沏一壶白毫银针。”

小路子应声去了,萧陈默了默,轻声道:“倒劳你费心记挂。”

他甚少说这些客套话,我听了稀奇得很,当下便挑了挑眉毛:“怎么今日如此肉麻?”

侍婢奉上茶点,我见他似有所言,便扭头道:“都退下吧。”只剩彼此后萧陈终于开口道:“你便如此相信柳昱?”

他问得郑重,我便把目光从棋盘移到他脸上:“为何不信?”

“我告诉过你,柳昱贪污纳贿。”萧陈皮相极好,尤其一双凤眼斜斜扬起,平日里便是不动唇角也自带三分笑意。此时他罕见地敛了眉目,沉声道:“你看过那些证据,应知我所言非虚。”

我拈了一块绿豆糕送进嘴里,含糊道:“受贿不假,他提拔的那些官员倒也当真比朕那不成器的堂兄有用得多。朕瞧过他们的政绩,尚算入眼。”我捧过茶盏轻呷一口,漫不经心道:“倒是你,以敌国质子的身份还能在我大燕探得诸多隐秘,当真是令人心惊的好本事。”

我语带机锋,萧陈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闻言却是一笑,眉目舒展如三月春花,从怀里取了封书信来递到我面前:“承蒙夸赞,在下的本事却不止如此。”

我展开看了,信中所记却是十年前那番征战的旧事。看完后我把信纸折好送回到他面前,哂笑一声:“柳氏通敌叛国?萧陈,你以为朕就这般好糊弄,任谁递个信来便当真?”

萧陈神色自若:“十年前,萧南二国为求稳胜,在集结十万兵力外又求得天山背面极寒处百年所生毒草,令方士糅杂五毒炼出噬魂丹。”他看向我,嘴角浮现讽笑:“此丹毒性剧烈难解,唯有千年天山雪莲并万年白山参可抵消几分毒性——看来柳太傅受贿,原是惜命得很呐。”

十年前,先帝为稳军心,亲赴战场,在镇守边关的抚远将军府上歇息。信中所记,萧国派出细作在将军府为先帝准备的饭菜中投下噬魂丹粉末,意外被柳昱误食。萧国趁机以解药为筹码逼迫柳将军反水,却不料先帝已在将军府中布下众多耳目,得知消息后为占断先机,漏夜灭绝柳氏满门,只留气息奄奄的柳昱一个活口。转而以彼道还施彼身,在萧南二国的军营中放入疫鼠,兵行险着之下,得以大获全胜。

是以柳昱身子一向羸弱,是以初见时他对我冷若冰霜,是以十年来他从未对我显露怜惜。即便母皇薨逝那日,我扶着灵柩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他也只远远站着道一句:“陛下如此失态,恐令先帝蒙羞。”

心一寸一寸往下沉,萧陈自顾自收拾起棋盘,封好棋盒后他屈指轻敲几案,唤回我一点神思:“燕国王室于柳昱有血海深仇,燕封,你如何便肯轻信了他去?”见我不答,便接着道:“他愿意做你的太傅,不过是韬光养晦以图来日。就我所知,我朝上将魏光最近常乔装流连于太傅府——燕封,你的皇位可要坐得再稳当些。”

再过几日便是端阳节,我召了柳昱入宫商讨节宴的布置。小路子通传后他踏进御书房,见我正拿着一把菖蒲艾叶绑得兴致勃勃,沉默半晌后终是开口道:“陛下,宫中有司自会负责宴会布置。”

“确实。”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转而笑道:“那么柳卿想吃什么馅的粽子?我吩咐他们提前备上。”

我问得混不吝,自然也不指望柳昱认真回答。出乎意料,他却把目光定在了我身上,轻声道:“陛下应当知晓。微臣的口味,十年未改。”

这话说得暧昧,而我仿佛是在这瞬间被菖蒲扎了一下,连忙低头看手,掩下面上红潮。

我自然知道柳昱的口味,许是平日里吃了太多苦药的缘故,他极嗜甜,每一年的端阳节,他总爱拿了白粽蘸白糖。初入京城不久的宫宴上,有纨绔见他如此吃法,当场取笑道:“莫非柳大人在边关数年,没有见过白糖么?”

而彼时我虽年幼,却也很懂得在自己的地盘上仗势欺人,当场叉着腰命小路子把那纨绔席上的菜品悉数换成了白糖,用鼻孔对着他道:“柳太傅是母皇为本殿亲选的老师,举动皆可为众人表率。今日太傅既不吝赐教,本殿便成全你,仔细品着,不必谢恩。”

直至今日,我仍记得当时柳昱的眼神。因着我突如其来的任性,笙歌曼舞前群臣屏息,他于座上隔着众人望来,丝竹声中那双点漆深目里似含千言万语,极快地闪过一丝潋滟波光后,只用唇形无声道:“多谢。”

我不只知道他爱吃的粽子,我还知道他春日里爱杏花多过桃花,夏日里爱喝梅汤多过饮茶,秋日玩竹冬日赏梅——相伴三千多个日夜,足够我把他的喜恶一一揣摩透彻。

却仿佛还是看不穿他的心底。

思及此,阴冷缘着足尖逐渐爬满全身。我抬起头:“朕出去走走,你先退下吧。”

柳昱应诺,却未动身:“陛下,”金乌透过窗棂投下光影,把他的面色分为晦明两半:“萧陈此人,不可多信。”

我不置可否,柳昱也不再多言,随即躬身退下。而我直至看不见他的身影,才挥退随从侍婢,独自去了禁苑。

禁苑里有几株母皇亲手种下的石榴,夏日里层叠开了,鲜红热烈,远远望去,像火花绽满一树。“原是求个多子多福的好意头,”多年前母皇曾撷下一朵,屈身簪在我耳旁笑道:“朕只有封儿一女,想来这福气该是全数落在了封儿身上。”

小路子呈上暗卫密信时我恰站在那株树前多看了两眼,接过信纸迅速扫完内容后对他吩咐道:“去把萧公子请来。”

我登基时朝野派系已然分明:柳昱是名门之后,又是新帝太傅,在青年才俊中颇有声名;徐氏虽为外戚,但得我信重,同样羽翼日丰;剩下清流一脉,老成持中,不偏不倚——如此分权制衡的局面本该足够我甩手做个无功无过的逍遥帝王,只是没料到徐氏昏昧不堪大用,柳昱则行事诡谲,清流素来独善其身,难以笼络。

好在母皇离世前为保我周全,秘密训练了一队暗卫,人数虽不多,却也足够挖出举国阴私。我虽无甚帝王端严谨持的架子,但也并非如萧陈所言一味偏信柳昱,徐凌以贪污谋私论处,自然也有暗卫从中确认过罪责非虚。

而此时信中回禀,萧国虎贲将军魏光近日的确正与柳昱商量窃国之事,甚至在柳昱的帮助下,已有一营萧国精锐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燕国京城。

信写得极匆忙,甚至最后一字的墨迹都尚未完全干透。午后暑气重,萧陈到时我已避到了八角亭中,待他坐下后开口道:“若朕没记错,魏光是萧国太子的岳丈。”

萧陈从面前的玉盘中拣了只荔枝慢慢剥着,闻言却是头也不抬:“我这皇兄素来得多方倚重。”

“明人不说暗话,”我伸手夺过那枚刚剥开的荔枝,逼他把目光转到我脸上,沉声道:“朕要魏光并萧国那一营兵力有去无回。”

“这可怪了,”萧陈慢悠悠擦干残留指上的汁液,凤目微微眯起,其中聚了万千讽意:“我既没病没灾又无仇无怨的,何苦帮着你作里通外国的赔本买卖?”

“不是帮朕,”南国荔枝色泽丰润如玉,我还到他手里,微微扬唇:“是帮你自己。萧陈,你不是愿意屈居人下的性子。此事若成,朕放你回萧国,好教你与你的太子哥哥认真斗上一斗。”

端阳节宴设在宫内禁苑,京城中三品以上官员皆须到场。

从暗卫处得知,柳昱与魏光计划在宴上凭借暗中穿插进王宫的一营兵力直取我性命,而萧国已连夜暗中派出七万大军压境,只等事成后里应外合,便可将燕国轻松吞并。

“擒贼先擒王,”我对萧陈笑道:“只消拿住柳昱并魏光,那一营乌合之众便无法成事。”

因此我要他带着母皇留给我的暗卫,在宴会开始前秘密潜入太傅府制住柳魏二人。萧陈接过号令暗卫的鱼符,离去前到底问了一句:“若事败,你待如何?”

我笑意不减:“成王败寇。朕这项上人头,能保一会儿是一会儿。”

天光渐暝,禁苑亮起华灯,却迟迟不见萧陈踪影。除柳昱外群臣皆至,而待我入座后,身披柔纱的歌伎轻敲檀板,唱起菱歌。

一曲未了,便有甲胄摩擦之声传来。歌舞艺伎此起彼伏的尖叫里,我低头饮尽杯中梅酒,用空杯挡住直指脖颈的一点寒芒,叹道:“朕果真不该信你。”

萧陈停了剑,只道:“你若自愿退位,我可保你不死。”

乐伎并官员们被萧陈带来的士兵团团围住,个个噤若寒蝉。诡异的寂静里我抬头看向他,只问:“朕幼时落水,莫非也是你故意设计?”他转了目光不答,我知这是默认的意思,便接着道:“恐怕你还算准了柳昱会下水救朕。”柳昱甚少去而复返,那次例外,是萧陈有意在他面前透露了我的行踪。而柳昱落水后缠绵病榻三月,更坐实了病根深种——萧国因此得以捏紧解药的筹码,与柳昱谈上一命换一国的交易——自然,萧国认准了燕国王室于他有灭门之仇,仅仅这点便足够他生出反掖之心。

从小便被算计的感觉并不好,我皱了眉,却只又深深一叹:“朕原以为,你与萧国太子该是针锋相对。”

“便是再如何针锋相对,我若真帮了你,萧国还有我的立足之地么?”萧陈半是嘲弄半是叹息:“燕封,我没想到你竟真的如此蠢钝。”

我无言起身,运气击飞他手中长剑,在他一瞬恍惚时振声喝道:“众将士听令!”

自灯光照不到的四面黑暗中涌出大量披甲执锐的兵卒,足有一军之多,迅速反制了一营萧兵。而我趁机躲到自屏风后步出的柳昱身旁,嘿嘿一笑:“好歹朕的太傅是将门之后,教朕一点拳脚功夫还是使得的。”

母皇离世前,强撑着把鱼符交到我手上:“无论发生了什么,”她一向苍白的脸上奇异地泛起潮红:“封儿,你永远可以相信暗卫。”

而我认出那封暗卫密信上未干的墨迹,正是出自我十二岁那年亲手送给柳昱的松烟徽墨。举国上下,仅此一块。

萧陈被四五个兵士的长戟指着,却不理会,径直望向柳昱,发出一声嗤笑:“柳太傅当真好容量,不惜冒死也要保住仇人江山稳固。”

与柳昱筹谋做戏蒙蔽萧国至今,这却也是我最大的不解,闻言不由带了几分紧张望向身边之人。为了隐蔽身形,他今日仍穿一袭暗色衣衫,灯华流转下却仍遮不住通身钟灵气质。似是感觉到我的视线,他回望过来,字字坚定:“微臣的仇敌,从来只有萧国。”而后,他看着我,将十年前的秘辛一一道来。

十年前,中毒之人的确是先帝。柳府地处边塞,恰藏有一份雪莲山参,堪堪稳住先帝命脉。然而十万敌军尚于关外虎视眈眈,燕国举国所有却不过三万兵力。实力差距悬殊,柳老将军提议以攻心为上,于是一面放出柳昱误食毒药的消息麻痹萧南二国,一面又趁二国得信后踌躇谋划之时暗中将疫鼠投入军营。

“除微臣以外,柳家上下,皆为自戕。”柳昱面容沉静无波,眼底却隐现澜光:“柳氏家训,忠君卫国。若能保我大燕社稷安稳,便是赔上性命,同样在所不惜。”

十年前那场征战的代价竟如此惨痛,他所有亲族甘愿舍弃血肉,不过是为了编织一个蒙骗敌军的完美谎言,不过是为了保住燕国江山安宁。至此我终于明了,为何母皇选他作我的太傅;为何自初见时他便一直对我要求严苛;为何母皇说,他会一直陪伴我。

忠诚于王室,是柳氏世代的传承。即便收受“贿赂”,也是为了保住先帝性命。十载真相大白于眼前时我却并不感到如何欢欣——大约太过贪婪,我总还期望他对我不止忠诚。

我并不爱动干戈,因此派军将把萧陈魏光并那一营战战兢兢的士兵打包送回了萧国。自然,交接时不免言语敲打几句,免得萧国隔三岔五再生奸心。

经此一事,群臣对我这新任国主改观不少,报国热情一时风靡朝堂。然而沧州水患已解,萧国吃了敲打也不再成天往边关寻衅滋事。燕国无内忧外患又风调雨顺,满堂官员在骚动了一阵子后终于找到突破口,开始满怀热忱地商议起替我充实后宫的事来。

母皇当年力排众议,仅纳我生父一个面首。而此时群臣唇枪舌剑言之凿凿,恨不得往我的后宫里塞上百八十个貌美青年。

我被他们一言一语来来回回吵得头疼,当下心一横,凛然道:“诸卿勿再多言,朕心中已有合适人选。若此人不愿,朕终身不复嫁娶。”

群臣面面相觑,尚书令大着胆子追问:“陛下可否告知臣等,此人是谁?”

我高深一笑:“太傅柳昱。”

满堂哗然,数十对目光箭矢般射向站在最前列的那道颀长身影。而我刚逞了能,如今脸上却又糊里糊涂地烧起来,竟是不敢看他一眼。

余光瞄到他似是执了象牙笏出列,当下心跳如擂鼓。只见他屈身行礼,而后朗声道:“微臣愿意。”

我闻言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如潮水一般齐齐涌到脸上来,一时如在云端,飘飘不知所以然。好不容易攥住了几点神明,想辨一辨他是否真心,却只见他长身玉立,含了十分笑意望来,时值盛夏,也仿佛半壕春水一城花,风细柳斜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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