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的读书之旅

2020-09-10 07:22李银河
阅读时代 2020年7期

1969年,全国掀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李银河当时17岁,被分配到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待了整整三年时间。据她回忆,那些日常庸碌而毫无意义的劳作如同上帝惩罚西西弗斯。然而,物质生活的艰苦倒在其次,精神的苦闷才是致命的。

这篇文章写的是她从兵团回到北京在家待业期间的一次阅读经历,推荐了当时对她影响至深的四部经典文学作品。

从内蒙古兵团回来之后,报不上北京户口,我有整整半年的时间在家待業。在这段时间里,我看了能找到的所有外国文学名著。

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看书的饥渴感觉和疯狂劲头只有一个成语能确切表达,那就是“饮鸩止渴”。用这个词有两重含义,一重是当时所有的世界文学名著都被打成“毒草”,是所谓“封资修”毒害人们的毒药;另一重是,就是毒药也要把它喝下去。因为在那个年龄,在文化沙漠和物质的实在的沙漠上一待就是三年,精神实在是饥渴到了极点,根本顾不上喝下去的是什么东西。

后来我看到托尔斯泰对儿子看书的一个指导思想,他不主张孩子在太年幼的时候看好书,因为年幼使他缺乏理解力,而阅读世界名著的第一印象是不可复得的。换言之,如果在缺乏理解力的年龄第一次阅读了某书,就可能把这个宝贵的第一印象糟蹋了,等成熟之后再读,理解倒是理解了,初次读到好书时的快感却不可失而复得。

我对照了一下托尔斯泰的想法,我读这些世界名著的年龄刚刚合适:二十岁,有了一点儿理解力,年龄也没有大到感受不到激情的时候。我心里暗自庆幸这个阴差阳错的安排:如果没有“文革”,我这个年龄正在上大学,哪有时间仅凭自己兴趣看书;如果我没有从兵团回家,而是继续在那里劳作,我也无缘有这么长的时间读书。

读书的结果确实是终身受益无穷的:在世界文学宝库中的这次漫游,使我获得了基本的审美鉴赏力,获得了脱离周围愚昧环境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我当时的感觉是:我似乎从此得到了一张特殊的入场券,拿着这张入场券,我将能够开启一道神秘的大门。大门洞开之后,我看到满眼的珍宝,而其中最宝贵的一件珍宝就是一个幸福的人生:它为我带来了小波,他是我文学上的知音,也是我从文学名著中看到的浪漫爱情的现实版本;它为我确定了此生的基本价值观和人生道路,使我将追寻快乐作为此生唯一的目标,而这快乐仅仅来自美与爱,不是来自任何其他的东西。

印象最深的几本书,一本是雨果的《九三年》。它浓墨重彩地描画了一幅法国大革命时代在“地上的战争”之外的“天上的战争”,前者是残酷的阶级斗争,后者是人心灵中善与恶的斗争。一位正在被追捕的贵族保守党重要成员,恰好遇到教堂着火,素不相识的女人和儿童等待救助,他如果不救人,就能逃脱追捕;如果救人,就会被捕和被判死刑。在这生死抉择的关头,他毅然选择了救人和从容赴死。

在我从小所受的教育当中,只有地上的斗争,只有阶级的爱恨,而这本书却突然为我的心开启了另一扇窗户,使我得以窥见另一个天地,另一套价值。这本书对我心灵的震撼真是无与伦比,记得我读这本书时泪流满面,这个场景被刻入心灵深处,终生难忘。

另一本书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它是革命经典和人生教科书。列宁对车尔尼雪夫斯基评价极高,称他为“唯一真正伟大的俄罗斯作家”,并总是将这本书摆在床头。

小说的副标题是“新人的故事”,是写一种史无前例的全新的人,他们投身于人类最伟大的事业,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是为了人民的幸福;但同时他们又是全面发展的有自由意志的人,是道德高尚的人。他们是新时代的英雄,是来自人民,服务于人民的劳动者。他们找到了一条通往先进科学和崇高社会理想的道路。他们是职业革命家,而这工作给了他们最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新人可以做到为了人类的进步和他人的福祉而牺牲个人的物质享受和利益,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不是强制的牺牲,而是崇高的和快乐的牺牲。这种立场在书中被称为“合理的利己主义”,它不是用理智来压抑感情,也不是一味束缚人的个性,而是寻求每个人的全面发展。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观点是当时俄罗斯社会思想发展的最高境界。这本书虽然在文学史中地位并不高,但是对于正在寻找人生道路和生活伦理的年轻人来说,却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伦理教科书。

还有一本书是乔治·奥威尔的《1984》,反乌托邦三大经典之一。当时不是公开发行的,而是内部发行的黄皮书。那种阅读经历真是绝无仅有。

因为我们所处的“文革”时期的社会状况跟书中所描绘的社会简直太像了,阅读时的心情只能用心惊肉跳、惊心动魄这样的词来形容。书里的每句话、每个情节都像泄露天机,让人看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还有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它要算现代经典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小说中看到对骂人话的正面使用。这样的话随手拈来:“到处都是他妈的伪君子。”当时,我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性格、观念、语言有一种着魔般的感觉。这种阅读经验也是从未有过的、全新的。

从这本书,我了解到古典作品与现代作品的区别。“每一页都是惊奇和快乐的源泉”,这本书真的无愧于“小说史上罕见的奇迹”这一评价。在美国,几乎所有大中学校都有一帮模仿小说主人公霍尔顿的学生,他们穿风衣,倒戴鸭舌帽,模仿霍尔顿的言行风格。该书甚至被美国一些大学的社会学课程指定为了解当代美国社会现状的必修读物,其影响遍及世界。

《麦田守望者》是在为极度苦闷的当代青年代言,提出“人生目的”这个永恒的问题。尽管小说并未对这一问题给出答案,但是如果有谁能够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他将是一个伟大的人。

二十岁的这一次读书之旅,为我日后的人生确定了基调,它打开了我的心灵之眼,使我从懵懂混沌中一步步地走出来,一步步地走下去。这些书就像无边浓雾中远方的一盏灯,我向着这盏灯的方向走啊走,走向一个纯净美丽的世界。

(源自《活过,爱过,写过》)

责编:马京京